□ 魏铭辰
2019年,网飞(Netflix)推出由朱莉娅·赖克特(Julia Reichert)与史蒂文·博格纳尔(Steven Bognar)执导的原创纪录片《美国工厂》(American Factory)。该片聚焦美国俄亥俄州代顿镇的工人现状,通过群像叙事的纪实手法揭示中美管理策略、工会制度、价值观念的激烈对撞,进一步勾勒全球化进程的面貌,探讨中美文化冲突的内涵。
该片公映后受到中外媒体的特别关注,并获得2019年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奖。基于影片文本,中美观众通过社交平台或影评网站发布评价与感受。值得注意的是,《美国工厂》以中美文化冲突为背景,打开了东西方受众的“话匣子”,身处不同立场的观众围绕纪录片内容抒发观点,对作品进行二次创作,在看似“各执一词”的对立中不断进行自我审视与换位思考,构建出双方良性的对话空间。
本文旨在在中美文化冲突背景下试图通过纪录片的影评厘清不同观众群体所关注的具体议题,并讨论两者是否存在差异,而差异的特征又是如何,并在对比中探索借由《美国工厂》构建出的中美对话空间是否有助于缓解媒介官方场域的紧张态势。
因此,本研究选取中美两国较具代表性的影评社区——豆瓣网与IMDb中的用户评论为研究对象,采用内容分析法分析截至2019年11月1日的豆瓣网短评220条、IMDb影评(User Reviews)74条,并结合文本分析解决上述研究问题。
图1 《美国工厂》豆瓣网、IMDb影评词云图
中美受众由于立足不同国别,文化背景大相径庭,对纪录片内容的关注重点也不尽相同。但相同的是,两国受众均以“权威”身份自居,凭借该国公民“身体力行”的主观感受解读纪录片及由其引发的议题讨论。
中国观众更关注中美文化冲突的具体表现,聚焦工会之争、管理策略等基于价值观层面的判断深入分析造成冲突的原因,如民族特性(勤奋耐劳或自由散漫)、集体主义、效率观念等。游走在效率与权益的诉求之间,更多中国观众自发认同本国企业在管理策略方面的效率优势,并通过新闻事实剖析21世纪以来美国生产制造业的羸弱困境。美国受众则普遍关注纪录片制作背景与本土产业改革,许多观众认为纪录片表现的内容可以视作前总统奥巴马政治倾向的一种“延伸”,在比较中反思两届政府政策实施的优劣。
中美两国观众在立场上有着明确的“国别”特征,但在“同一国”群体中却不乏多元声音与激烈相左的情感倾向。基于《美国工厂》同样的内容文本,群体内个人观点撕裂的泛化趋势显著。
何源堃(2019)认为《美国工厂》抓住了工会之争这一首要事件,建构了核心叙事线,并以此呈现出文化冲突想象性和解的表象,避免了直接的价值评判①。围绕工会之争的叙事线索,美国受众的观点分为两个阵营:一方认为工人阶级的权益应该受到保障,不应单单讲求效率而失去对人权的重视;另一方则认为,工会过度插手企业导致了本土生产制造业的“急流勇退”,使工人阶级过度讲求权益而缺少对工作的责任感。
从工会之争的种种表象推演到企业管理策略的截然不同,中国观众对此呈现出多元情感倾向:不少赞同企业推行类军事化管理,推崇责任与效率的企业文化;也不乏中国观众对“频繁高唱企业文化歌曲”“领导独断专行”等画面表示不解,认为走向国际化、现代化的中国企业亟待摒弃官僚主义的传统作派。
符号学大师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认为:“读者的诞生必须以作者的死亡为代价。”②在他眼中,“自由的读者”“可写性阅读”这种主动阐释文本的行为直接造成了读者从客体到主体的变化,最终使阅读过程得到“解放”。观众影评呈现出观点撕裂的现象,不仅说明《美国工厂》在叙事手法上尝试以中立视角切入获得成功,更肯定了优秀的作品给予“读者”表达自我想法的无限可能。
纪录片《美国工厂》主要围绕中美两国人物展开,这就直接使中美影评网站的受众产生了基于自然国别、文化背景、历史因素、价值认知的关联,影评内容休戚相关且有的放矢。同一内容将观众潜在的沟通对象限定在中美两国彼此,相互视“他者”为“对话者”。
本研究将《美国工厂》在豆瓣网、IMDb上的影评以关键词词频降序(自动剔除无实意虚词),得到两者排名前十的关键词列表。两个平台降序前十的关键词中,“美国”“中国人”“中美(文化)冲突”“工会”“工人”相同。出现频次最多的关键词50%如出一辙,足可见《美国工厂》集中表现的工会冲突成为中美两国受众主要讨论的话题基础。此外,对294条影评的内容进行分析后发现,两个平台的用户几乎都采用第一人称叙述观点,而他们口中的“第二人称”即“他者”均指代对方——中国或美国。
中美观众基于同一内容展开深入辨析并非对空言说,且得益于中美观众心中潜在的“对话者”的确定,中美文化差异、中美贸易摩擦等议题被逐一展开,作品价值的广度与深度均被拉伸。
表1 豆瓣网、IMDb影评关键词频次排序
作品被受众观看后犹如新生,这是因为能动的受众在编码与解码中积极地丰富着《美国工厂》原本的意涵,并被不同时代、不同领域的大众赋予更多意义。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McPhail Hall)颠覆传统传受观的最大作用是肯定了受众在传播过程中的能动地位③。因此,两国观众基于同一文本的对话中,将中美问题放置于更宏大抑或是更细微的视角中思考,源源不断地拓宽作品的外延,追问议题的深度。
沟通对象的限定导致影片文本内容被最大化自由地阐释。影评表现出两国受众丰富多样的观察视角,并流露出对同处文化冲突背景下由此及彼的担忧。
由表1可知,中国观众影评中出现了以“剥削”“悲哀”为主的关键词。上文提到受众观点撕裂的泛化让“剥削”与“悲哀”体现出多样情绪的内涵。观众在评价中国企业“剥削”工人阶级、资本主义“剥削”历史甚至是因全球化中生产制造角色划分不平等存在的“剥削”也均有讨论。而“悲哀”也并非仅对“光怪陆离”的劳工人权现状抒发感慨,还包含对中国企业自身发展矛盾的“悲哀”自嘲,对中国纪录片现阶段纪实性“倒退”的“悲哀”声讨。
通过对294条影评的文本分析发现,两国受众的评论视角差异体现在,中国观众擅长于以宏观国家视角的高度评论该纪录片的优劣,而美国观众更倾向于结合个体经验视角来反思纪录片揭露的客观问题。
无论是美国的“中国工厂”还是中国的“美国工厂”,其实质都是全球化背景下主流资本秩序的“逆行”。值得注意的是,《美国工厂》旨在揭示中美文化冲突母题,却在看似对阵的观众影评文本中得到了最大程度缓和对话的空间。
中国受众看到了中国企业走向世界的成就,也开始思索成就的背后是否要以无休止的加班、中国式官僚主义管理、变相的剥削与牺牲为代价。而美国工人阶级过度维护自身权益的做法,被部分中国观众嘲笑其工会仅是在为懒惰狡辩。但更重要的是,中国观众尝试进一步对工会制度逻辑进行思考,明确在文化冲突中只有相互认知、深入理解才会有助于“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美国观众看到了中国飞速发展的成果,对未来世界格局的变化愈发关注。美国观众常常将此视为一种警告(Warning),强调无论是美国政府抑或是工人群体,扩大至美国全社会都应重新认知自我、认知他人。甚至在全球化浪潮中不应小觑任何竞争对手,只有相互学习借鉴才能保持优势。
互联网时代,观众的地位因媒介发展而不断提升,“作者”甚至在创作初期便需要倾听“读者”的声音。面对风险社会的不确定性、观点撕裂的泛化,受众间的沟通对话显得十分必要。本研究认为,《美国工厂》的优势体现在遵守描述中美文化冲突的纪实性、中立性要求,在激烈对立的舆论场中将有助于修正两国受众对彼此的错误认知与极端情绪,弥合、强化双方合作且竞争的友好关系。实际上,我国对外传播话语权争夺中的“逆风”表现,一直受困于文化差异带来的重重阻碍。纪录片《美国工厂》为对外传播的内容生产者提出建议:中美观众并非只是站在自我立场上过度宣扬差异,而是从差异切入反思彼此。因此,从两国观众视角出发,在焦点议题中透过具体事件尝试构建可以沟通对话的空间,才能促进彼此理解。
注释:
①何源堃,孟君.《美国工厂》:异质文化碰撞的中立呈现与矛盾悬置[J].电影新作,2019(05):132-136.
②[法]罗兰·巴尔特.作者之死[A].赵毅衡.符号学文学论文集[C].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512.
③陈力丹,林羽丰.继承与创新:研读斯图亚特·霍尔代表作《编码/解码》[J].新闻与传播研究,2014(08):99-112+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