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雯
摘 要:根据现代范畴理论和标记理论,利用北京语言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从频率、搭配、虚化等方面,對常用人体量词进行考察。考察结果发现:“口、头、眼、身”标记性较弱,可以确定为典型人体量词;“脚、脸、手、腔、肚子、拳、巴掌、嘴、屁股”标记性较强,为非典型人体量词。它们共同构成了常用人体量词范畴。对人体量词进行探讨,从理论上来讲,可以为现代范畴理论和标记理论提供印证;从教学上来讲,则提示对外汉语教师在进行人体量词教学时,应从典型人体量词入手再逐渐深入。
关键词:人体量词;范畴;原型;标记;连续统
“量”是人类认知系统中所特有的概念,量词是汉藏语系所特有的一类词汇,它们在上一世纪80年代才最终在汉语语法体系中得到正名。目前,学界对量词的分类问题仍未能形成统一看法。尽管如此,大多数语法学家基本上都认可人体名词常常被借用来作量词,本文将它称之为人体量词。有的学者将人体量词归入临时量词(何杰,2000;吕叔湘,2004),有的学者将它归入借用量词(刘月华等,2001)。总的来看,人体量词作为量词范畴中的非典型成员,以往的研究还不够深入。从认知的角度来看,人们总是先认识自身再认识客观世界,因此,对跟人自身相关的词汇进行深入探讨实有必要。本文运用现代范畴理论和标记理论,从形式、搭配、语法化的角度,全面考察人体量词这一范畴。通过考察,可以发现,并不是所有的人体词都可以用作量词,如人体内脏器官词“肺”“肾”等就从不作量词;有的人体词很少用作量词,如“肩”仅限用于“一肩长发”;有的人体词则经常用作量词,如“头”“眼”等。
原型是现代范畴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原型成员是范畴内的典型代表,也是范畴中的无标记项(Croft,2000)。原型成员一般都是一个集合形式,这个集合也可以称为“中心层次范畴”(Lakoff,1987)。当提及某一范畴时,人们最先想到的总是原型样本,它们处于范畴的中心地位,拥有范畴成员中最多的共有属性。然而,并不是范畴中所有的成员都拥有相同的属性,在范畴扩张后,有些成员距离原型成员较近,有些距离原型成员较远。距离原型成员越近,它所拥有的范畴属性越多;距离原型成员越远,它所拥有的成员属性越少(Lakoff,1987)。本文所有考察到的人体量词,都具有人体量词范畴中的全部或部分特征,居于量词范畴的中心或边缘地位。本文未涉及到的人体词语也有很多,如表示人体内脏的词语心、肺、肝、胆、脾、胃、肠、肾等,就没有作量词的用法,这是因为它们位于人体内部,显著度不高,不易被察觉,不是人们认知世界内的常用器官。本文基于北京语言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以范畴理论为依据,对常用人体量词进行阐述,以揭示出人体量词范畴的属性,从而更加深刻地认识这类词语。
一、人体量词范畴研究的理论依据
(一)现代范畴理论
古典范畴理论认为,范畴应是根据一组充分必要条件来界定的。如:“狗”是嗅觉非常灵敏的家畜;“狼”是残忍的哺乳动物。狼和狗两者泾渭分明,其内部成员的地位平等,不存在典型不典型,范畴之间也有清晰的界限。根据古典范畴理论的观点,人体量词内部成员的地位都是一样的,“口”和“拳”这两个量词没有典型与非典型之分,这显然是不符合语言事实的。通过对北京语言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词性检索系统的检索,我们发现,人体词“口”作量词的词频(145.8648/每万字)远远高于人体词“拳”作量词的词频(3.2595/每万字)。
现代范畴理论则认为,同一范畴的成员不是由共同特性所决定的,而是由家族相似性所决定的,即范畴成员之间总是享有某些共同特征。同时,成员之间的地位不是平等的,具有中心成员和边缘成员之分,与其他成员享有更多共性的成员成为该范畴的典型和中心成员,即原型,其他成员是非典型成员或边缘成员。比如,在“鸟”这一范畴内,“知更鸟”常被视为典型成员,而“企鹅”等则被视为非典型成员。根据现代范畴理论的观点,人体量词和其他类型的量词并没有清晰的界限。人体量词成员内部的地位是不平等的,有的成员享有比其他成员更多的共性,是典型人体量词;有的成员享有的共性较少,是非典型人体量词。典型人体量词和非典型人体量词之间的界限也是不明显的。比如,人体词“眼”常被借用来修饰和眼睛动作有关的量,像“看一眼”;它还可以用作专职量词修饰像眼睛一样的孔状物体,如“一眼水井”。由此可见,人体量词既可以被临时借用,也可以作专职量词,它们在量词内部的分类界限并不明显。
Lakoff(1987)曾以现代范畴理论为指导,对日语分类词“hon”进行了分析。“hon”的原型意义是指细长且坚硬的物体,如手杖、铅笔、蜡烛等;经过转喻、隐喻、意向图示转换等促动因素,“hon” 所指的范围逐步扩展,可以用来修饰使用棍棒或刀剑的比赛、棒球比赛中的得分、打电话、磁带等。Lakoff进一步指出,范畴理论不仅能够研究语义,还能够应用于语言研究的所有领域——音位学、词法、句法和语义学。他还结合实例说明这些都是有关语言客体范畴化的反映,而且范畴理论最适合运用于词类分析。
(二)标记理论
“标记”一词来源于词汇学。有的词语有“标记”,有的词语则没有“标记”。以英语词汇为例,复数通常带有后缀“-s”,如“boys”;单数没有明显的标记,如“boy”。因此,英语中的单数和复数显示出不对称性,它们在英语中的地位是不平等的,单数没有标记。单数带给我们的直觉是要比复数简单,这种认知上的简单实际上反映出的是语言形式上的简单。在一定意义上说,词汇上的无标记就是一种简单。语言学家用标记理论来描绘原型效应——范畴中的不对称性,在范畴中,有的次范畴比其他的次范畴更基础,标记性更少,它们就是范畴中的默认值,即原型成员。
二、人体量词范畴的考察原则
(一)属性原则
从根本上说,确定一个范畴原型,就要看它是否具有更多的范畴属性,范畴属性拥有的越多,作为原型成员就越典型。因此,我们首先从属性出发,确定典型集合量词。何杰(2008)曾对临时量词和借用量词进行了比较研究,作者发现,临时量词(大部分是人体量词)只限于与数词“一”连用。数词“一”和量词连用时,并不起确切计数作用,而是表示“满、全部”的意思。姜渝(2007)通过对语料库的考察,发现“口、头、身”三个人体名量词与“一”搭配的使用频率都非常高,分别是1189、205、4663。由于语义的限制,“眼”这种自然成双的人体器官与数词“一”搭配的情况就少一些,但是它和“满”的搭配使用频率则很高(451)。
需要指出的是,“口、头、眼、身”所能修饰的中心语和它们的语义特征有着密切的关系。比如,“口”是動作器官、是三维立体空间,因此,常说“吃一口”“一口气”;“头”是可以被附着的器官,因此,会说“一头白发”;“眼”是用来观察的器官,因此,会说“看一眼”;“身”可以看作一个巨大的容器,所以就有“一身轻松”的说法,同时它也可以是被附着的器官,所以又有“一身汗”的说法。从和数词的关系来看,典型的人体量词应是能被“一”所修饰的。“口”和“眼”两种人体器官的动作性比较强,它们在作动量词时,还可以与除了“一”以外的数词以及“几”搭配,用来表示动作的次数,例如:“吃三口”“吃几口”“看两眼”“看几眼”等。
(二)频率原则
赵艳芳(2001)认为,原型是通过基本范畴来体现的,根据王寅(2005)的研究,基本范畴主要有七个特征:经验感觉上的完整性;心理认知上的易辨性;地位等级上的优先性;行为反映上的一致性;语言交际上的常用性;相关线索的有效性;知识和思维的组织性。这些特征可以帮助我们来确定基本范畴。宗守云(2010)指出,只要在特定范围中(包括词表和语料库)检索器官量词的出现频率,就可以知道它是否常用了。在特定的范围内,范畴成员出现的频率越高,就越典型;相反,出现频率越低,就越不典型。根据我们对北京语言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词性检索系统的检索,出现频率最高的四个人体量词是“口、头、眼、身”,它们具备了人体量词原型成员“语言交际上的常用性”这一特征。
(三)标记原则
标记理论认为,认知上的简单反映在语言上就是语言形式的简单。通过对人体量词和中心词语搭配的考察,我们发现这样一条制约规律:制约成分越少,说明搭配形式越简洁,标记性就越弱,这些人体量词即属于范畴中的典型成员。
(四)虚化原则
郭先珍(1981)指出,有的人体量词具有量词和准量词的用法,有的人体量词则只能作准量词。我们认为,这和量词语义的虚化有关。人体准量词仍保留着人体词汇的语义特征,而在人体量词已经通过人类的认知机制转化为专职量词时,它就会逐渐失去其名词含义。
三、人体量词范畴的语料库考察
结合语料库检索和前人对人体量词的研究(郭先珍,1981;陈保存等,1988;何杰,2008),我们将研究对象确定为15个人体量词,它们分别是“头、脸、眼、鼻子、口、嘴、肩、身、腔、巴掌、肚子、肚皮、屁股、手、脚”。
(一)使用频率
通过对北京语言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词性检索系统的检索,我们对15个人体量词的使用频率进行了统计,具体如表1所示:
从表1所统计的词频可以看出,人体量词范畴的典型成员应是“口、头、眼、身”;其余人体量词则是非典型成员,将它们按照距离中心成员由近及远的顺序排列,依次是“脚、脸、手、腔、肚子、拳/巴掌、鼻子/嘴/屁股”。
(二)搭配能力
标记理论认为,范畴中的典型成员都是无标记项,而无标记项在搭配范围上要广于有标记项。因此,从搭配能力上看,量词所能进入的形式越多,就越倾向于无标记项的性质,该量词就越典型;反之,就越不典型。通过对北京大学语料库及相关量词词典的考察,可以发现,量词“口、头、眼、身”都能够进入A(数词+量词+名词)、B(动词+数词+量词)、C(数词+量词+形容词)形式,从而成为名量词、动量词和形量词。例如:
(1)你早就是我们家里的一口人了。(杜鹏程《光辉的里程》)
(2)孙林得掏出饭团,吞了几口。(曲波《林海雪原》)
(3)农民形象地将费税改革称为“一道税,一口清”。(四川新闻,2006-02-13)
(4)王仙芝眼睛血红,像一头出笼的猛虎。(杨书案《九月菊》)
(5)琴小姐,你也有一头好头发,你也洗一洗罢……
(巴金《春》)
(6)先年冢宰公去世之后,他关着门总不敢见一个人,动不动就被人骗一头,说也没处说。(吴敬梓《儒林外史》第十八回)
(7)从利益上讲,两者需要大体平衡,一头高、一头低不可能顺利推开。(人民网,2014-04-16)
(8)这个村庄只有两眼水井。(李英儒《上一代人》)
(9)普通总不过瞪几眼,大声道:“读书!”(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10)如果他经常在外面活动,经常受强阳光刺激,他很容易发生一眼瞎。(《梁冬对话王东岳》第六讲)
(11)考试遇到难题时,她会急出一身汗来,拉住监考教授不放……(土一族《从普通女孩到银行家》)
(12)浪花溅满老头一身,也溅湿了整条小船。(海明威 《老人与海》)
(13)两天后的晚上,当我拖着一身疲惫回到住处时,我的背包已被服务员包好……(卞庆奎《中国北漂艺人生存实录》)
除“身”(指人的整个身体)之外,这些典型人体量词大都处于人体面部,很容易被注意到,而且它们还都是人们在认识世界的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的人体器官。如:“口”是位于人体面部交流和饮食的重要器官;“头”即头脑,是人体的指挥官,其重要性显而易见;“眼”是人心灵的反映,也是人观察世界的工具;而“身”则是人自身整体,它形体大、完形强,从头到脚都可以称作“身”,其显著性不言而喻。由此可见,人体器官是否显著是它能否被借用为量词的重要因素。同时,人体器官的作用不同,它们和名词、动词、形容词搭配的能力也不同。“口”“眼”的动作性强,它们作动量词的情况就较为普遍;“头”“身”的面积较大,容易被别的物体所附着,因此,就和表示状态的形容词的搭配能力更强。总的来看,人体量词范畴成员的核心特征是[+显著],人体动量词范畴成员的核心特征是[+显著]、[+动作],人体形量词范畴成员的核心特征则是[+显著]、[+附着]。
我们又对其他研究对象进行了考察,发现这些量词所能进入的形式没有高频器官量词多,标记性相对较强,是器官量词范畴中的非典型成员。它们的搭配能力和自身语义也有很大关系。例如:
(14)坐着,躺着,打两个滚,踢几脚球,赛几趟跑,捉几回迷藏。(朱自清《春》)
(15)冷铁冰是一脸怒火。(李英儒《上一代人》)
(16)再度谈起曾经的两个男友,莫文蔚一脸轻松。(《鲁豫有约》)
(17)她写一手黑顿顿的大颜字,还用悬肘。(郭沫若《洪波曲》)
(18)这小伙子开车当真是真有一手。(杜鹏程《年青的朋友》)
(19)张素素好像把一腔怒气迁惹到点心上面了,抓过一个包子来,狠狠地咬了一口。(茅盾《子夜》)
(20)绣花枕头,外头漂亮,里面一肚子稻草,有什么好?(吴强《红日》)
(21)打得五七十拳,那大虫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施耐庵《水浒传》第二十三回)
(22)妈妈用手重起轻落地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这一巴掌使他从嘴里吐出了小脚丫,咯咯地大笑起来。(白桦《妈妈呀!妈妈!》)
(23)张碧秀转过头轻轻地啐到,露出他一嘴雪白的牙齿。(巴金《秋》)
(24)涛他娘插了一嘴,说:“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呀。”(梁斌《红旗谱》)
(25)“夫人也知道了?”陈布雷大惊,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问道。(陈廷一《宋氏家族全传》)
(26)因为房子的产权不是商业企业的,结果商业企业花了巨资倒欠下了一屁股的债。(1994年《报刊精选》)
从以上用例可以看出,动作性较强的人体词,往往作动量词,如“脚、拳、巴掌、嘴、屁股”;具有容器意义的人体词,常常作名量词,如“嘴、脸腔、肚子”。而“脸”是人体面部形象完备、边界清晰的具体器官,和“头”相似,因此,它既可以作名量词,也可以作形量词。总的来看,人体量词范畴非典型成员的搭配能力有限,在很大程度上要受到其语义的限制。
(三)语义虚化
通过对郭先珍《汉语量词的应用》(1987)、陈保存等《汉语量词词典》(1988)、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1999)的考察,我们发现,一些人体量词通过隐喻、转喻等动因进行扩展,已经部分具有了专职量词的功能。“口”本来就是人体面部的显著器官,通过这一显著的部分来代替人整体,遂产生了用“口”来修饰人的用法,如“三口之家”;它还可以通过相似动因进行扩展,由于“口”的外形和井、锅有相似之处,于是又有了“一口井”“一口锅”的用法。“头”是动物上部最显著的器官,可以用它来指代整个动物,如“一头牛”;大蒜这种植物的主体部分是圆的,和动物的头部器官形状相似,因此就可以说“一头大蒜”。“眼”本是动物面部的孔状物体,在相似性动因促动下,可以用来计量地上的孔洞,如“一眼井”“两眼泉”,这里也是隐喻的用法。在认知动因的促动下,“身”的义项比较丰富。它可以用来指代附着在身上成套的服饰,如“一身西装”。再经过“具体——抽象”意向图示的转换,“身”还可以形容抽象的名词,如“一身力气”,这是指身体的属性;再如“一身绝技”,这是指人的本领。从量词“口、头、眼、身”的义项可以看出,这些量词在作专职量词时,已逐渐失去原本作为人体词时的语义,而显示出更多的语法意义。就此来说,[+虚化]也是典型人体量词的主要特征。
在人体量词范畴非核心成员中,有些也具备了专职量词的用法。比如,“手”可以通过“具体——抽象”图示的转化,引申为用手操作的技能、本领,因此,就有了“一手好针线”“写得一手好字”的用法。再如,“屁股”作为人身体末端最突出的器官,可以用来修饰“债”,这同样是人类的隐喻机制在起作用。欠债人如果没有还清债务,往往会被债主追在后面讨要债务;当债主追赶欠债人时,印象最深的有可能是欠债人的“屁股”部位,因此,“一屁股债”形象地表现出将要被债主追上的急迫性。不过,大部分人体词都是用来修饰与该器官有关的状态或动作,就此来说,虚化在非典型人体量词用法中并不具有广泛的共性。
总的来说,对人体量词进行系统、深入的探讨,从中发现人体量词范畴的原型特征和扩展动因,既有理论价值,又有实践意义。从理论上来讲,对人体量词的研究可以为现代范畴理论和标记理论提供典型个案分析,验证了这些理论在汉语中的适用性,并补充了汉语量词系統中对借用人体词这一特殊用法的研究。从实践上来讲,本文可以为对外汉语教师教学提供借鉴,在进行人体量词教学时,应指导留学生从典型人体量词入手,再逐步深入到其他人体量词的学习,并全面把握人体词语用作量词这一特殊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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