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冤枉的鸡

2020-08-14 10:14郝万民
少年文艺 2020年8期
关键词:狗蛋灌木丛嫂子

郝万民

1

我扛着一捆柴从山坡上往下走,迎面碰上一只狐狸。那是一只成年花狐狸,皮毛色调以黄为主,杂有黑和白,嘴尖耳短,腰身修长,一双眼睛晶晶亮亮极有神采。

这是一次没有任何征兆的不期而遇,我没有准备,狐狸同样没有准备。我们是同时看到对方的,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时,相距大约只有十几米。我没有惊慌,只是愣了一下,狐狸却有些不知所措。在那之前我看到过狐狸。我知道一般情况下狐狸对人是没有任何威胁的。它们体形小,凶猛程度有限,也没有太大的胆量。它们足够狡猾,但斗不过好猎人。善于伪装,但尾巴太大却又容易暴露。

此时是下午三四点钟,太阳明晃晃地挂在西南方天空,把一切都照得极为明亮,如此光天化日,狐狸不可能玩出什么花样。此时跟我狭路相逢的狐狸更不可能对我造成什么伤害,因为它已经有所收获,嘴里正叼着一只鸡。

村里二十几户人家大都养几只鸡,春、夏、秋三季大多数时候不用喂什么东西,只要放出去就行了,鸡们悠然自得地在小山坡上或田野里窜来窜去,饿了吃青草,馋了吃蚂蚱,只要不被狐狸盯上,就能活得特别滋润。鸡是村里人家非常重要的财富之一。那时一只鸡蛋能卖七分钱,正好能换一本方格本。十五岁的我刚从中学毕业,已经收到县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还没开学,此时在家中砍柴割草干农活。从小学到初中,我所使用的大多数方格本都是用鸡蛋换来的。早晨上学从家里走时小心翼翼地在口袋里揣上一只鸡蛋,一路上十分精心地护着,不敢跑不敢跳,来到小卖店,把鸡蛋放在柜台上,说换本方格本,售货员便把鸡蛋收起来,给我拿一本方格本。也就是说,很多家庭的零星花销,是从鸡身上挤出来的。

此时我已然看清,狐狸嘴里叼的是一只母鸡。同时我还看出那不是我家的鸡。我家就在山坡之下,我脚下这面斜坡是我家那几只鸡主要的觅食场。跟我家基本上并排的还有两户人家,一户姓刘,一户姓赵。这两户人家的鸡大多数时候也到这面斜坡上來。不管是谁家的鸡,我都决定从狐狸那里夺下来。

我把柴捆扔掉,把砍柴用的镰刀高高举起,一声大叫,气势汹汹地朝狐狸冲去。狐狸自知不是我的对手,同时知道嘴里叼着鸡跑不快,于是不得不把鸡扔掉,然后转身逃跑。它逃得不紧不慢,跑几步就回头张望一下,目光中显露着恐惧与失望,看上去非常不甘心。但最终,小小的身影还是在林间无可奈何地消失了。

我上前小心翼翼地把鸡拎起来,举到眼前认真看。鸡已经死了,但除了脖子上有一处血肉模糊的伤口,其他部位仍然完整,羽毛仍然非常漂亮。我还感觉出那只鸡很沉重,知道那是一只正当壮年体格健壮的上等好鸡。这时我心里很矛盾,拿回家炖了,无疑是一顿美餐。我已经好几个月没吃到肉了,每日三餐就是玉米饼子咸菜疙瘩。这只鸡是我从狐狸口中夺到的,我把鸡拿回家,鸡的主人不应该不会有太多说辞。可是又一想,这只鸡毕竟不是我家的,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实在是不应该。于是,我高高地举着鸡,大声喊起来:“谁家的鸡被狐狸咬死啦?”

很快,刘姓人家的女人飞一般赶来了。女人三十多岁,叫郭玉芬。村里二十几户人家共有三个姓,郝、刘、赵,大都沾亲带故,我一直管郭玉芬叫嫂子。郭玉芬气喘吁吁地停在我面前,眼睛瞪得很大,抢夺一般从我手中把鸡拿过去,认真看了看,说:“这是我家的鸡。”我说:“既然是你家的鸡,你就拿回去吧。”郭玉芬把鸡抱在怀中,把鸡的羽毛整理一番,朝我点了点头,转身匆匆朝家走去。她朝我点头时,我清楚地看到,她的眼里有很多泪水。我知道,损失这样一只鸡,嫂子肯定非常伤心。

我把柴捆重新扛到肩上,快步回家。我心情非常好,觉得从狐狸口中把鸡夺下来还给鸡的主人,算是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

2

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地把事情告诉母亲。母亲认为我做得对,她又笑着说:“狗蛋儿,这两天你能吃到鸡肉。”狗蛋儿是我的小名。虽然我已经考上重点高中,可是母亲仍然还是叫我的小名。我很纳闷,说:“我已经把鸡还给人家了,哪来的鸡肉可吃?”母亲说:“你嫂子虽然过日子仔细,但人情道理还是懂的,你把鸡从狐狸那里抢下来还给她了,她肯定会分给你一些鸡肉。”我高兴地说:“真能分给我一些?”母亲说:“差不多吧。”

从那时起,母亲的话成了我的一个心病,或者说,成了我的一种渴望。我再强调一遍,我已经好长时间没吃到肉了。不过年不过节而能吃到肉,实在是非常了不得的事。从那时起,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院子里,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大门方向,盼望着嫂子郭玉芬在那边出现。她应该是端着一只碗,里面是已经炖熟的鸡肉,有浓烈的香气从碗中飘出来。那时我会奋不顾身地迎上去,从她手中把碗接过,从碗中抓起一块肉塞进口中,甩开腮帮子一通大嚼。我觉得既然那只鸡是我从狐狸嘴里抢回来的,分一些肉给我也确实天经地义。

可是,那天一直到晚饭吃完,嫂子郭玉芬也没有出现。夜里我仍然抱着一些希望。我想,嫂子郭玉芬拿着鸡回家后要给鸡拔毛,要洗干净,需要很长时间,当天晚上可能没来得及炖。也就是说,她会在第二天分一些给我送来。

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失眠为何物,平时不论学习多么紧张,都是一上炕就能睡着。可是那天夜里,我躺在炕上却好长时间没睡着。黑暗之中,在我眼前清晰地浮现的,都是香喷喷的鸡肉。

然而,第二天等了一天,嫂子郭玉芬仍然没有来我家送鸡肉。第三天也没来,第四天还是没来。几天过去后,我彻底失望了,知道吃鸡肉几乎不可能了。我失落地对母亲说:“妈,你还说我嫂子会给我一些鸡肉,可是她根本没给我。”母亲说:“不给就不给呗!”我说:“可是按道理说,她应该给我。”母亲说:“按说她是挺懂道理的一个人,不知道这次为啥就不懂道理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觉得不痛快,或者说有一种失落。我朦朦胧胧地觉得这件事对我有一些不公。那只被狐狸咬死的鸡应该有我一份儿,可是,我却没有得到。我大度地把它还给嫂子,她绝对不应该完全据为己有。事情过去几天后,能不能吃到几口鸡肉已经不是我考虑的重点,我看重的,是我应该得到公道。

3

我开始筹划如何把公道找回来。首先是希望那只狐狸能再次从山里出来,再咬死刘家一只鸡,我再一次把那只鸡夺下来。再次夺下来后,我会毫不犹豫地拿回家让母亲炖了,吃一顿香喷喷的鸡肉。当然,这样的想法很难实现,我跟那只狐狸只有一面之缘,不但跟人家没有什么交情,而且还得罪了人家,它不可能跟我很好地进行配合。这样的办法行不通,我很认真、很痛苦地思考一番后,终于决定去那面斜坡上埋伏,抓一只刘家的鸡回去吃肉。

不过,事情至少有两个难点,一是我不认识刘家的鸡什么样,二是就算认识,在非常宽阔的斜坡草地上抓一只鸡,也绝对不是容易的事。不过我连坐落在县城的重点高中都能考上,智商高得很,这样的事也就难不住我。首先,我要进行一番侦察。我了解鸡的习性,知道它们大都是早晨天一亮就被放出鸡窝,然后就向那面斜坡进发,太阳落山后天光开始发暗,它们会返回家里。

某一天早晨,我来到刘家房后,隐蔽好,观察是哪几只鸡从他家后门出来。晚上又去,看是哪几只鸡回到他家。这样只用一天工夫,哪几只鸡是他家的,我就基本上能确定了。

接下来是第二步,捉鸡。斜坡上有一些沟沟坎坎,有的地方还有灌木丛,非常适合隐蔽。我用一根细绳做成一个套子放在一片草地上,隐蔽在一堆灌木丛中间。为了吸引鸡们前来,我带了一大把玉米,放几只在套子旁边。这样如果鸡前来吃玉米,爪子踏到套子中间,我突然用力一拉,就能把鸡牢牢地套住。

我坐在灌木丛中间非常耐心地等待。天气非常好,阳光明亮,但有灌木遮着,又有山风源源不断地吹来,感觉特别清爽。透过灌木的枝枝叶叶,能看到天上的白云变幻得非常快,一会儿像小麻雀,一会儿像老鹰,一会儿像羊,一会儿像牛,没有云的地方则是水一般的蓝色。天空有白有灰有蓝,形成了一幅非常美丽的画。

灌木丛中还有很多特别小的生灵,有大大小小的蚂蚁,有各种形状的蚂蚱,有姿态各异的蜘蛛,还有一些小虫子我根本叫不上来名字。我稍微动一下,一只小蛐蛐受到惊吓,从我脚边跳走了。不远处有一棵树,长得高高大大,浓密的枝叶中间有一个黑黑的喜鹊窝,一只黑白相间的喜鹊站在窝旁边的一根树枝上,朝着我喳喳地叫。我从它的叫声中听出了嘲讽的味道,但我没有在意,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应该被嘲笑。

事情非常顺利,很快有一只鸡过来了。我能认出,那正是刘家的鸡。那是一只灰白花母鸡,正值壮年,体形巨大,脚爪粗壮,步履坚定。它精致小巧的脑袋非常灵活,目光十分锐利。我既有些紧张,又特别高兴,眼睛一眨不眨地把那只鸡紧紧地盯住。鸡越走越近,看到那几颗玉米后非常高兴,加快脚步走过去,贪婪地大吃起来,一只脚正好踏在套中。我连忙拉起绳子,套住了鸡的一条腿。

我把鸡拉进灌木丛,整个过程中鸡一直拼命挣扎,翅膀扑棱棱地搅得草叶子漫天飞舞。我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把它控制住,否则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虽然它的翅膀上和腿上都有很大的力气,一直没放弃挣扎,可是很快还是被我制服了。我特别高兴,心想,嫂子郭玉芬既然不懂道理,我就给她一个小小的惩罚。

我用繩子把鸡的两条腿牢牢绑住,用手把它的两只翅膀紧紧按住。按计划,接下来是把它杀掉。可是此时,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真就这样把这只鸡杀掉吃它的肉吗?嫂子郭玉芬几天前刚刚失去一只心爱的母鸡,已经很伤心了,再失去一只,肯定会更加伤心吧?

正当我犹豫不决时,一件非常神奇的事发生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只鸡竟然下了一只鸡蛋。那只鸡蛋从鸡屁股那边掉出,滚到不远处的草窝里,停下。我吃过鸡蛋,却从来没看过鸡下蛋,觉得特别神奇。

我小心翼翼地把鸡蛋拿在手中,感觉热乎乎的,很光滑。再拿到眼前一看,蛋壳是纯洁无瑕的银白色,正好有一缕从灌木丛枝叶缝隙间透下来的阳光照在上面,鸡蛋便散发出宝石一般的光。就在那一瞬间,我做出一个决定:把那只鸡放掉。它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下出这么漂亮的鸡蛋,肯定是一只非常优秀的母鸡。这样一只母鸡,是不应该被杀掉吃肉的。它那么健壮,那么漂亮,肯定还能下很多蛋。

我把绳子解开,那只鸡飞快地冲出灌木丛,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又在灌木丛中坐了好长一段时间,手里一直把玩着那只鸡蛋。最终,我做出决定,我不抓鸡了,可是这只鸡蛋,我却说什么也不还给嫂子郭玉芬了。这也算对我的一些补偿吧,尽管这样的补偿根本就不够。

终于,我走出灌木丛,回到家,把那只鸡蛋跟我家的几只鸡蛋放在一起。

4

转眼之间,县重点高中开学的日子就到了。离开家的前两天,父亲给我几块钱,让我去买一些上学必需的东西。我走出家门转过村街时,迎面碰到了嫂子郭玉芬。她问我干啥去,我虽然有点不想搭理她,但此时已经避不过去,就告诉她我要去买东西。她很高兴,说:“太好了,狗蛋儿,帮我捎点东西。”我问捎啥,她把两块钱塞到我手里,同时给我一个布袋,说:“你侄子和侄女整天吵吵着想吃苹果梨,都哭好几回了,你给买两块钱的。”

我答应了。到了集市上,我先把自己所需的东西买全,之后替嫂子郭玉芬买苹果梨。苹果梨两毛钱一斤,两块钱整整买了十斤。俗话说,远道没轻载。十斤苹果梨加上我自己的东西,十二里路走下来,着实把我累了个够呛。到离村子还剩下两三里路时,我把一路上一直在苦苦思考的一件事想明白了,决定把嫂子郭玉芬的苹果梨悄悄拿两个。我对她没有把鸡肉分给我已经不再耿耿于怀,但芥蒂还是没有完全消除。拿了她一个鸡蛋算是得了一些补偿,但我一直觉得还不够,再拿她两个苹果梨,我心里也就平衡了。

我停在路边,打开布袋,从众多苹果梨中选两个。起初我想选两个大的,但一想,如果她拿到苹果梨后用秤称一下,斤两差得太多,岂不就露馅儿了?于是最终选了两个小的,藏在装我的东西的袋子里。

回到村中,我先去嫂子郭玉芬家。她正在做午饭,看到我很高兴,把袋子接过去,说:“这么沉,累坏了吧?”说完,把袋子放在炕上,从里面摸出一个苹果梨,说:“狗蛋儿,这个给你。”我连忙推辞,说:“不行不行,我不能要。”她说:“拿着吧,这么远的路,累得满头大汗,吃一个解解渴。”我又推托半天,最终嫂子郭玉芬还是把苹果梨装进了我的口袋。她把我的口袋紧紧按住,说:“你要是不要,嫂子可生气了。”我见她脸上已经现出一些不高兴,怕她真生气,也就只得要了,然后连忙告辞离开。

我逃跑一般出了嫂子郭玉芬家大门,飞快地回到家。我把她给我的那个苹果梨交给母亲,没让家里人看到我还有两个苹果梨,把它们一直藏在我的书包里。我好几次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把两个苹果梨吃掉,最终却没那样做。渐渐地,那两个苹果梨已经不再是香甜可口的上等水果,而是成了两个不大不小的负担,它们就像两个秤砣,重重地压在我的心上。

两天后,我乘长途公共汽车去县城上学碰到两个同学,给他们一人一个。两个同学非常高兴,说苹果梨特别好吃,还说我非常够哥们儿。随着两个苹果梨在他们嘴中很快消失,我的心也变得轻松了一些。

5

坐进县重点高中的教室,我正式成了一名高中生。学习非常紧张,生活却特别清苦,吃肉仍然是难以实现的远大理想。每月菜金五块钱,也就是说,只花五块钱,就能吃九十顿饭。需要解释一下,这中间不包括主食。主食也简单粗糙得很,大都是玉米面饼子和高粱米干饭。吃着没有一丁点油水的清水煮白菜或萝卜,偶尔,我会想起那只我从狐狸口中夺下来的鸡,虽然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那件事我仍然没有完全忘掉。

时间过得飞快,不久就到中秋节了。学校放一个星期假,我从县城回到了家乡的小山村。一路上我很高兴,这次过中秋节,母亲肯定能弄一些好吃的东西,最起码,月饼是肯定能吃到的,说不定还能吃到几口肉。我家有两只母鸡已经很老了,好几天才下一个蛋,养它们过冬需要喂很多粮食,根本不划算,估计母亲会把它们杀掉。

秋日山岭间风清气爽,草木已經开始变黄。庄稼接近最终成熟。玉米叶子枯萎了,腰间的玉米棒子显得肥硕巨大,模样极是可爱。高粱把火炬一般的穗子招摇地擎起,像举着一面面小小的旗帜。谷子不像高粱那般张扬,头深深地低着,显得很是谦逊。我一边走,一边看路边的庄稼,看远处的山岭,还看头顶上的天空。天空比夏日更高、更蓝,几朵小小的白云轻盈剔透,飘得自由自在。

在家乡,中秋节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日,重要程度仅次于春节。虽然此时农事正忙,却也要过得有点样子。最重要的是买几块月饼,一家人分而吃之。这天晚上餐桌上会比往日丰盛一些,条件特别好的人家甚至会吃上饺子。

我家餐桌上没有饺子也没有肉,只比平时增加了一大碗豆腐一大碗粉条。我的弟弟妹妹在读小学、初中,我已经开始读高中,两年后要考大学,父母要为我们攒学费,舍不得花钱买肉。本来母亲觉得我回家了,想把两只老母鸡中的一只杀掉,最终却没舍得。母亲说哪天有来收鸡的还是卖掉吧,能卖两块多钱呢,够买好多本子了。

正当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时,我家的狗叫了起来。母亲出门,迎进来的是嫂子郭玉芬。她把手里端着的一只碗,放在我家饭桌上,里面满满的都是鸡肉。

母亲说:“他嫂子,这是咋回事?”嫂子郭玉芬说:“那次狐狸咬死了我家的鸡,狗蛋儿抢回来还我了,我拿回家没舍得吃,用盐腌起来了。今天过节,知道狗蛋儿回来了,我就拿出来炖了。鸡是狗蛋儿抢回来的,我给他送来点让他尝尝。”

嫂子转向我,说:“狗蛋儿,别嫌少啊,这是嫂子的一点心意。”

发稿/赵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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