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到辽西

2020-08-14 04:12碣石
长城 2020年4期
关键词:金昌山海关孟姜女

寻找辽西

三十五年前,老师宁大年先生,在课堂上讲读唐人金昌绪的《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先生模仿那个所谓的“妾”,做丢石子打鸟儿的动作时,我简直忘了他身形的高大和脸色的黝黑,脑子里浮现的是一个有点儿慵懒、还有点不甘心,脸色白皙,满眼相思的少妇。

关于“辽西”,先生说这是一个地名,大致是指辽河以西至山海关之间的地域。讲起辽西与诗中所谓“妾”的关系,随着先生描述,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纯属自己想象中的“辽西”。这是一个画面,而且是截面。至于画面整体有多大,说不清楚。只是涌进这个截面里的戎马刀枪异常抢眼,鲜血残肢遍地,将士们的凛凛杀声、惨叫声,自猎猎旌旗中升腾,在截面上方形成了一层云。这层云越积越多,最后竟占据了截面中的大部分面积。我分明看到了,这藏在云中的巨大“愁”字,有雨落下。我又感觉,这雨其实就是眼泪,是千千万万“妾”的眼泪。

忽然觉得,辽西这个地方很不一般。如果用一种颜色来形容,那一定是又沉又重、压得人心开不了缝的黑色。它所承载的云雨,牵动点来自辽西,却吞进辽西之外那些“妾”的心里。

辽西是什么,能够承载许多愁,甚至是一个民族悲惨记忆的“辽西”,又该是个什么样子?这個问题,在我来到了以后工作、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山海关,和天下第一关碰了个脸对脸的时候,答案似乎就有了。

那是八月底一个响晴的上午,我去山海关三中报到教书。临行前,市教委人事科的老师告诉我,这个学校离天下第一关很近。于是,我左肩扛着行李卷,右手拎着洗脸盆等一应物什,跟随着旅游的人群,在身体倾斜、头也歪着的情况下,与天下第一关在东大街相遇。我发现,东大街黑瓦灰墙的门市房挺有特点:临路的一侧紧贴檐瓦,硬生生地支出了一间房的宽度,不显逼仄,只觉高耸。这高耸,从路两侧一溜烟儿地向天下第一关排过去,只觉得夹在中间的东大街路面挺窄,但是亮。路面上似乎也有水气统笼。顺着这条路,再往前走,就到了天下第一关阔且高的门洞。门楼底座显得十分高大,二层门楼黑灰色的是顶,红亮亮的是窗,窗子上方是白底黑字,与窗子尺寸相配的“天下第一关”巨匾。这门楼,衬以长长的黑灰色古城墙,感觉不出压抑,倒是有轻盈、阴秀之美。由于身近鼓楼地势高峭,第一关城楼及城墙,在我的视野里慢慢低了下去,不再突兀,甚至还露出朗朗青天。从歪着头的视角望过去,蓝天的领域显得又宽又高。不知是眼前路面上的水分蒸发了,还是由于这里的空气,本身湿度就大,我看见,如洗的蓝色背景里,有类似氤氲的幻影流动……

我迅速将这个场景,与心里的那个辽西进行比对,发现两者之间,竟有着惊人的相似。在这里,我把天下第一关想象成了古战场,把氤氲比作了“愁云”,唯一不能确定的,是在这个地方,历史上有没有发生过规模巨大的战事。这样想着的时候,抬头,我就看到了报到的那所学校。

以后,我相继知道了天下第一关,作为“两京(北京、盛京)锁钥”以及东北与华北的分界点,地位的确了得。但从未直接做过战场,尽管现在第一关城楼上,还摆放着那尊重达五千斤的神威大将军铁炮。倒是在城西的回马寨一带,历史上的确发生过著名的甲申大战。这顿时让我心里天下第一关的“辽西”梦醒。可我还是在想,那天下第一关上空的氤氲,是怎么来的。

让我把关注点最早投向甲申石河大战的,是清代康熙年间山海关守备陈廷谟的《石河吊古》:“二十年前战马来,石河两岸鼓如雷,至今沙上留残血,夜夜青磷照绿苔。”当时,我学校宿舍门前的左侧,有两棵几百年的虬枝古松,右侧是规模宏大的高台。这是明代吴三桂的总兵府遗址。遗址南侧中间位置,有六尊口径巨大的青石柱礅。相传,这里是当年吴三桂在二里甸子威远城,向多尔衮乞兵成功后,纠集本地土豪劣绅歃血盟誓之地。当时,我的办公室紧挨着那六尊石礅,人睡在当年吴三桂的后院,在这样的环境里,读到陈廷谟的那首诗,从而生出去当年战场看看的想法,应该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回马寨紧邻石河,与关城隔河相望。那天,我是带学生到这里做社会调查时,抽空向几位村民,问了当年发生在这里的事情。我把村民们的七嘴八舌,带回来整理后,形成了当年这样的战场形态:1.山海关城北三十里的九门口,是甲申大战战场的重要组成部分,那里至今仍有闯王练兵的点将台遗迹。主战场北起角山,南到石河口,战线长度大约十五里。2.主战场李吴双方战死的人,“积尸相枕,弥漫大野”;红瓦店村房上的瓦,原本是这个地区常见的黑灰色,是李吴双方将士的血将其染红,该村故改现名。3.李自成的兵挺有钱,兜里揣了好多银子,满洲辫子兵的马蹄,踏在那些闯王兵的尸体上,常会当当作响。他们还说,据老辈人讲,已经是战后三四年了,回马寨、红瓦店一带的老百姓,还要从庄稼地里拽出大量尸骨。这让我想起了同样是山海关老辈人传说的甲申大战,漫天而起的喊杀声,都掩在其内的东北飓风,还有那河床上淌满血水的滔滔十五里的大石河。

接着,我又去了那个曾爆发过一片石大战的九门口。看到了《临榆县志》上所载的“大清河水自关外入,其水分九道而下”的九门口关,找到了“城高两丈,周二里”的一片石卫城遗址。当年,著名的关宁铁骑就是在这里,于甲申大战前一天,战胜了号称“以一百捉一人”的闯王军。据说,当时双方大炮的爆炸声,在夜空中犹如炸雷,使刚进至山海关十五里外的清军不寒而栗。我却看到了由明末名将孙承宗训练出的关宁铁骑的矫健身影,以及九门口外点将台上,李自成部将点兵时的踌躇满志……

这时我觉得,已经找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个所谓“辽西”。古战场、尸体、飓风、血河以及兵阵、旌旗,这与我当年在课堂上的想象,几乎无一不契合。可就在这时,一个念头提示我:我究竟在找什么?即便是找到了自己内心的辽西,但它与金昌绪诗中的那个,两者会是同一个“辽西”吗?

破绽,出在了山海关那座著名的孟姜女庙上。我发现,这座以孟姜女哭长城故事为主体的孟姜女庙,并没有建在关内,能使这个故事有更多受众的汉民族聚集地,而是建在了关外,那座关城城东十五里的凤凰山上。这个选址让我不解。后查到清代王朴的《长城考略》,孟姜女庙的选址问题,才算有了答案:“齐后主天统元年(565年),修长城,立亭障,西自雁门,东至碣石。”这个“碣石”,就是现在的辽宁省止锚湾姜女坟一带。这条被明嘉靖十四年《山海关志》称为“旧长城”的北齐长城,长寿山内仍有遗存,向南所经之地,就是在这座俗称孟姜女庙的贞女祠附近。

这个关于孟姜女庙选址问题的解釋,看似与金昌绪的“辽西”,没有直接关系,但它成功地引出了“北齐长城”这个概念。而这个概念,在给出了《春怨》这首诗产生背景的同时,也为我颠覆自己内心的那个“辽西”,撕开了一道口子。

北齐是我国南北朝时期所谓的北朝,于577年被宿敌北周所灭。北齐二十八年间,大规模修筑包括辽西一带在内的长城六次,征调民夫达几百万人。金昌绪所处的唐代,在北齐之后。这个时候的辽西,整个有唐一代,除了太宗于贞观十九年(645年)二月亲征高丽外,并无大的战事。但由于时隔不算太久,北齐留下的长城,就那样日夜横亘在那里,大批离家的唐兵,也是日夜守在这座地理位置、军事作用都很重要的辽西长城上。这样的辽西,映在金昌绪的心里,会是那个思想、情绪都很单纯的我的“辽西”吗?

记得当年宁先生讲,诗中“妾”思念的对象是征人。把这个观点,放在唐代的辽西,我找不出否定理由。可自从看到了北齐长城遗迹,看到了那座其实也在日夜看着我们、并直指人心的孟姜女庙,我开始怀疑,这个所谓“妾”的思念对象,也可能是筑城的某个民夫,就像当年的孟姜女与那个青年书生范杞良。

我又想到了,那天下第一关上空氤氲的幻影。

天下第一关东二里许,有村曰二里甸子。二里甸子有岭曰欢喜岭。欢喜岭是一道角山余脉向南延伸的低丘台地,东侧有一纵向深沟,当地人称流泪沟。清代道光年间的临榆知县肖德宣为之感怀,赋《欢喜岭杂咏诗》:“入时欢喜出时愁,小岭居然名两留,山川不管人间事,一任行人自喜忧。”老辈人将出现这一现象的原因,归结为这个地方独特的地势条件。原来,欢喜岭的高度并不高,大致与关城城墙相平。但从其东侧被称为流泪沟的慢水河开始,就进入了一洼平地。出了关的人,下了欢喜岭,到了慢水河,就再也看不到那个可以视为家乡象征的山海关关城,流泪是自然的事。同样原因,归来的人,也只有上了欢喜岭,才能看到关城,从而产生到了家的欢喜感觉。但是,到了这里,真的是到了家吗?清代康熙帝师陈廷敬在游历慢水河时曾感慨:“归来也是天涯客,家在千山万水头。”形象地说明了这个问题。

我仿佛看到一队队士兵,一到这里,立时停留,或流泪或欢笑。这是“去而悲,还而喜也”的征人。“道上见夫拥独轮车者,妇女坐其上,有小儿哭而眠者,夫从后推,弟自前挽,老媪拄杖,少女相依,踉跄道上。”这是日本人小越平隆1899年在《满洲旅行记》中,记载的真实的闯关东情景。

欢喜岭,对于离家的征人,心中的悲喜自不必说。可对于那些携家带口的闯关东人,它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曾见过几张“闯”关而不得过,滞留在山海关附近贫苦百姓的老照片。这几张照片里,有关儿童“闯关东”的占了多数:有集体在茅屋前,站得规规矩矩的;有层层叠叠,坐卧在长城脚下的;还有等待和正在接受救济的。这些孩子的照片,虽因年代久远,看不清他们脸上的具体表情,但他们蕴含于眸子里生的希望,与他们只有几岁的年龄大不相称。我感觉,那些孩子的眼神非常之亮,几于现代孩子的亮眸没有大的区别。不同的是,这些孩子的眼神里,没有爱怜,只有企盼。又一张照片映入眼帘:一名妇女,右手抱着孩子,左手端着水碗,向前迈的步幅很大,头却极度后扭,望着刚刚闯过的关门,惊魂未定。她在逃离什么,仅仅是那个刚刚闯过的关门吗?她抱着孩子的姿势很稳,甚至端着的水碗也是平的,挨在怀里那个孩子的唇边。此刻,她抱着的又是什么?在这位年轻母亲扭头的一瞬,她望见的,会不会也有她尚在老家的老母亲?从这个角度上说,那天下第一关上空的氤氲,会不会也可能是眼前这个“妾”的愁云呢?如果真的是这样,这位已经闯过了关口的“妾”,即便到了欢喜岭,她的喜怒哀乐,能够用语言说得清吗?

还有两张搭窝棚的老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第一张是一个正在搭窝棚的老妇人。看得出,这位老妇人手很巧,以高粱秆为脊,秆与秆的相接处,用的也是高粱秆做的类似绳索的东西。这样的骨架上覆以炕席,两侧拉上布帘后,我就看到了第二张照片上,一堆又一堆的窝棚蜷缩在雪地里。漫天大雪,裹挟着刺骨的风,锥子一样,扎向用高粱秆扎成的窝棚,窝棚内外只隔着一层透着风的烂席。在这样的窝棚里,腹中无食,身着开花棉衣,身下一蓬干草的闯关东人,他们冷么?

山海关人把公共坟地叫义地。闯关东盛行的那些年里,官家雇的清“死倒”的人,三天两头把那些因冻饿致死的山东人,拉到义地或掩或埋。这样的义地,在我印象里规模大的有两处。一处在长城南翼城附近。这是附近自然村落居民以及所谓山东“流民”的埋骨地。另一处是山海关城南四里许日本营盘附近的乱葬岗。这片乱葬岗形成的一个直接原因,即与这个日本营盘有关。这个营盘,相传住过日本少将,里面建有专门的将军楼。它的占地面积不算很大,干的坏事,却超出一般人的想象。比如那个水牢:高1.4米,成人站在里面,不能直身。池中有水,人未及蹲下,早已呛起。关进来的中国人,只能弯着身子,日复一日地泡在有死尸也有白骨的青黑色水里。由于关进来的人多,放出去的人少,大多数是熬死了,尸身扔在营盘附近的乱葬岗上。久而久之,乱葬岗异常之大。老辈人说,当时这一带野狗的眼睛,都是红的。

我不知道,这些闯关东“流民”撇在山海关的座座坟茔,以及日本营盘附近的乱葬岗,算不算是“辽西”。

一位出生在辽宁绥中,自称“正宗辽西人”的朋友,跟我说了一个观点:在缅甸,连坟头都没有的中国远征军的“坟”,也是“辽西”。我赞同朋友的观点。我知道,相对于缅甸这个“辽西”,远征军的亲人,个个都是所谓的“妾”。这个“辽西”,在这些“妾”的心里,也都不只是一个具体的地名。而是由于亲人的游魂在那里,才使得这个地方,因聚集了那么多的思念,而在思念人的心中成为了象征。说到底,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辽西”。它一直在我们内心深处,某个湾着一抹思念,却又永远到达不了的地方。

金昌绪的眼光

宁先生说,金昌绪的眼光,某种程度上,就是诗中“妾”的眼光。当时,他这样介绍金昌绪:唐代余杭人,生平不详。《春怨》这首诗,是金昌绪以一个女人的视角,写出了“战争”这个概念。

关于“妾”,宁先生还讲,这本是古代女子的自称,在本诗中却是女性的泛称。她的身份,可能是诗中思念对象的妻子、有情人,也可能是其母亲、姐妹等等。但对于该诗作者金昌绪的性别,先生课上并未提及。

我一直认为,在写作问题上,作者性别的不同,往往决定了其视角以及关注点会有所差异。《春怨》这首诗,无论是意境,还是表现手法,我都从中找不出有类似“阳刚”的男人痕迹。记得课后,我曾就金昌绪的性别问题,专门向先生求教。当时先生只是摇头,语气却是含混地肯定:“可能还是男的吧。”

先生的摇头与语气上的肯定,形成反差。尽管我费尽心力地想通过找寻金昌绪的生平,去求证这个反差,结果只有个别资料,肯定了金昌绪的男人身份,大部分的答案,还是空白。这个结果,让这种反差在我心里加大,终至成为疑窦。也是这个疑窦,让我对金昌绪的身份产生想象。

如果作者的身份是女性,与诗中“妾”的身份同一的时候,金昌绪的关注点会是什么。于是,当我把目光再次投向那个欢喜岭时,就感觉在此流泪或欢喜的“征人”身上,浸满了“妾”的深情。而在南翼城義地山东“流民”的坟上,以及日本营盘的乱葬岗上,我感到的,则是一心想着家乡的游魂身上,那些“妾”由亮而暗,最后只能是完全黑了的眸子里的绝望。

欢喜岭上的威远城,当地老百姓俗称“呜咽城”。这座周长六百米的屯兵城,建筑上的一个独特之处,就是在城墙内侧,建了二十一个或八尺或五尺宽的砖洞,所藏兵力达两三千人。在明之将亡的那段时间,部署在这座屯兵城里的将士,是清一色的南方人。由于给养不济,饭是有一顿没一顿,冬天了,还未穿上棉衣。高达丈余的藏兵洞,风雪以及寒冷径直而入。这些初识冰雪、只能与刀枪为伴的南方兵,还能怎样。逃跑是不可能的,明末虽为乱世,却也严刑峻法,况且还有连及他人的所谓“连坐”。结果只能是哭泣,两三千人一起“呜咽”。他们在哭什么,只是冷么?在那个邮路尚未完全断绝的当时,那些家里的“妾”,得知了亲人这样的境况,她们“打起黄莺儿”的手,还下得去吗?入梦即是亲人的日夜悲号,这时,她们对惊了梦的鸟儿,会不会也有一丝感激呢?

还有那个成功训练出关宁铁骑的孙承宗。此人曾于明天启二年(1622年)至崇祯四年(1631年),两次督师山海关。其间,不仅创出了宁远(今辽宁兴城)到山海关一线的“关宁铁线”,更有“关门息警,中朝宴然,不复以边事为虑矣”的边关安宁,以及“群雄骄语日,一剑几经过”的个人威勇。也是这个“雄襟万里”的明末名将,在大凌河兵败暗淡归乡后,清军进攻其老家河北高阳。城破,七十六岁的老人家坐在一张椅子上,令两个清兵用白绫将其勒死。将军全家四十余口,也在这场变故中遇难。我在想,那两个清兵将白绫套在将军脖子上的刹那,这时,恰有尚未赴死的他的亲人一瞥而见,他的亲人会怎样想,仅仅是涕泪横流吗?如果与诗中“妾”已经合体的金昌绪有后知后觉,此刻,金昌绪又该怎样想呢?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被后人尊称为“袁督师”的袁崇焕。这位进士出身、武艺超群的英雄,被觊觎山海关多年、又自知不敌的皇太极施用反间计,于崇祯三年(1630年)处以磔刑。督师“死后不愁有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言犹在耳,可刽子手三千六百刀割下的督师之肉,已经在一两银子一片肉,且“生啖之”的民众嘴角,淌出了血迹。这民众嘴角的三千六百摊血迹,留在督师“妾”的心里,该是怎样的痛。

我不相信金昌绪有什么后知后觉,即便是与诗中的“妾”合体,金昌绪能做到的,也只能是沉浸在筑城守城的唐代及以前的“辽西”。金昌绪的那个“辽西”里有什么,比如甲申大战,以及受了冤屈的将军之类。只能说,由于我的陋闻和手中史料的空乏,不得详知而已。可类似北齐一朝以荒淫著称于世的大量史实,还是从侧面证明了当年明末那些事的存在。那么,金昌绪塑造的这么一个温情脉脉的“妾”,能够载得动我们这个民族千百年来,由战争带给历史的沉重与哀愁吗?

这就不能不提及那个女性视角金昌绪的男人身份。如果金昌绪的身份是男人,他的关注点,会不会和战争中征人的关注点重合,到所谓“妾”的身上呢?

这个问题,在《春怨》这首诗采用了女性视角,从而引起人们对战争中女性关注的这一点上,就已经给出了肯定答案。可我还是想从战争中男人的所做所思中,找出“妾”身上的这些男人的目光。

我想到了清代词人纳兰性德,在古称榆关的山海关游学时,写下的《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我一直将此诗,视为男人视角的《春怨》。无论是“妾”家里树上的黄莺儿,还是山海关的风雪,它们惊扰的都是梦。只不过“妾”梦里的思念对象是战争中的征人,而纳兰性德思念的却是故园。而这个故园里,一定会有千万战争中征人思念的“妾”。

那些兜里揣了很多银两的闯王兵,银两的来源,不用说也知道,来自杀人越货和强取豪夺。但这些银两的去处,也不好回避,大部分人还是为了实现“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人生梦想。我猜想,当敌方的刀枪侵入了他们的身体,鲜血迸流,这时,如果他们还能思想,家里的“妾”还能存在于他们的意识,那么,在他们闭眼前后,脑子里最后熄灭的,一定是家里“妾”温柔而深情的目光。而他们这些人的葬身之地,又会变成家里那些“妾”的“辽西”。

这个“辽西”,在家里那些“妾”的心里,往往既是绝望,又是希望。这个希望,往往也是绝望久了之后,对现实产生的“不愿相信”。而这个“不愿相信”,又是那些“妾”在走向死亡的路上,苦苦支撑下去的漫天黑暗里仅存的一点亮光。

这点亮光,反射在每一位“妾”的心底,最终成了一座座石头牌坊和长满蒿草的坟茔。这种石头牌坊,我见过的山海关老照片里,就有那个山东督军田中玉为其祖母、母亲,于清末民初修建的两座“节孝坊”。听过老辈人讲一位西关老太守寡时,夜半把一罐豆子撒到地上,再慢慢捡到天明的故事。我翻看山海关志书时,发现记载所谓“节妇”的章节占了较大篇幅。而吴三桂盗卖山海关、两次直奉大战、以及长城抗战第一枪、山海关保卫战等等,这些足以决定国家民族发展走向,响当当的历史大事,在志书里的文字,比之节妇,倒是少了许多。甚至那个全国人民都知晓的孟姜女,建庙之初,居然也是由当地节妇十九人附祭,在明清两代,一直是“节义”的代表。这些“节妇”,大部分是在一朵花刚开的芬芳年龄守寡,有的守的竟然是“望门寡”。我看到了这些表面光鲜塑像以及石牌坊的冰冷,和西关老太的孤寂。这冰冷与孤寂,肯定又是那些千里之外边关将士游魂,时刻惦念的“辽西”。

感觉在《春怨》这首诗中,金昌绪的眼光实在有点意思:女人身份金昌绪的关注点,在那些离了家的男人身上。男性金昌绪身上解读出来的关注点,似乎又有家里每天都在盼望男人消息的“妾”。从这两个关注点上,分别延展出来的生离死别,像极了剪刀打开时的两片剪刃。两片剪刃的中间扇形部分,又都无一例外地写着战争。

而“剪轴”,其实就是这首诗的名字《春怨》。《春怨》里的这个“怨”,与其说是“妾”在春天里,对着黄莺儿的,还不如说是金昌绪在“妾”之“怨”后,作者本人对于战争的态度。金昌绪所处的唐代,忠君爱国,与由宗族自治带来的“有家无国”概念并存。这就意味着,即便金昌绪看到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苦难,甚至别的更深层次的问题,其态度也不可能超越时代,眼里自然是只有君主,而缺少现代这种将个人、家庭,与国家民族利益联系起来,并甘愿为之牺牲的家国情怀。也正是这个原因,面对战争给个人家庭带来的苦难,金昌绪采取的态度,也只能是从《诗经》就开始,直至形成传统的“怨”。关于这个“怨”字的表达,则是以乐景衬哀景,体现了金昌绪创作《春怨》这首经典的水平——引进了“春”。

于是,那个唯美的春景,随着四句诗,走进了每一个读到它的人的心底:春天的枝上,春苞饱满,花儿满树,远处是湛蓝的衬景。这时,一只或几只,随着春天飞来的黄莺儿,闯入画面落到枝头。随即,好听的鸟鸣伴着春景,激起人们春天般的勃勃生机。这时,一個角檐,现在花树一侧。花树的高度,略高于角檐之下的窗口。一眉头微蹙的少妇走到窗口,成为画面的主体。她手里举着一枚剔透的石子,对着树上欢快的鸟儿发怔……

我不知道,这四句诗,在别人心里会是怎样。在我心里,它就是我能想到的最美好春天里的景象。这时,就感到金昌绪真的不愧是诗人中的大师,简单的四句话,就能让人想起那么多的美好。还感觉这四句诗,又像一张纸,纸上美好的是幻象;把纸揭开,呈现在眼前的却是杀戮、战争、鲜血、尸骨,以及映着绿苔的点点磷火……

飞天的感觉

宁先生说,《春怨》实际上是一首倒置诗。倒置后诗句的顺序是:“不得到辽西,啼时惊妾梦,莫教枝上啼,打起黄莺儿。”这样,一首让人能够想起那么多美好与苦难、张力无限、且藏进了无尽玄妙的抒怀诗,就变成了将峥嵘压到了不易察觉、表面上有些平淡、甚至仅仅是写实的记叙诗。宁先生分析,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变化,完全是原诗由“打起黄莺儿”写实始,终了却是“不得到辽西”这样一个引人联想的开放式结尾。倒置诗则相反,以“梦”切入,结尾,也就变成了对人与鸟都有动作描写的“打起黄莺儿”。

当时,我的眼前出现了两个“妾”:一个素衣憔悴,眸子里满是忧思,一副古代生活中的女子形象。另一个除了眸子里的忧思这一点相同之外,衣着则明显华丽,甚至还多了几条飘着的衣带。身形款动,衣带飘飘,有点儿像敦煌壁画中的飞天。

我知道,这两个形象的产生,纯粹是这首诗顺序颠倒之后,诗意变化在我心里的最直接的反应。出现这种反应的原因,又是因为这两个形象,在我心里本来就一直并存。机缘巧合,她们就会分毫毕现,甚至相互作用。

于是,我把思绪再次集中到欢喜岭上的呜咽城,脑子里就不仅有脸色煞白、抖衣而颤士兵们的悲苦形象,也有“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样的声音。想起当年纳兰性德吟诵“聒碎乡心梦不成”时,就会伴随那个西关老太一夜复一夜,以至四五十年如一日,蹲在豆粒大的昏暗里,一粒一粒,将豆粒捡回罐子里的情景。

我坐在深秋里明亮的窗前,窗外那些已落将落的树叶依然黄亮,也有比夏日里更深更重的墨绿,在枝头倔强生长。此刻,它们一动不动,寂静无声,仿佛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我突然感觉,这些生活与文学中的“妾”,其实都像是这深秋里的树叶,身处尚有秋阳的秋风里,一代一代,或落或凋,或依然生长。一汪池水入眼,那没有一丝涟漪秋水里的片片秋叶,瞬间走进我的心。

想起母亲临终前与我的诀别。当时,躺在炕上的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已经油尽灯枯,原本白胖的脸只剩下了皮和颧骨。可老人家依然平静,一如她一辈子平静的人生。我把自己的手放进母亲的手里,突然看见母亲从未有过的眼神:眼球的黑色部分微微上翻,瞳孔里没有光彩,只是眼球的白色部分,显得比以往出奇的大。我感到,此刻的母亲,已经再也没有看到我的能力。但把母亲没有表情的脸,与黑眼球的微动综合到一起,又觉得母亲确确实实看到了我,并露出了在我心里肯定会定格一生的微笑。在我看来,母亲这个微笑的神秘之处,就在于表达意愿的似是而非,一如菩萨永不开口的嘴。我不知道母亲最后这个微笑,对老人家自己,对于我,都意味着什么,但还是把母亲看似平凡的一生,在我心里于瞬间化为神奇。也正是这个神奇笼住母亲,让我对母亲生前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敢随意猜度其背后的真正用意。事后,我曾把因这个眼神带来的“写不了母亲”的感觉,讲给文友。没想到,这位在当地颇有文名的老兄,在其四十年的写作中,竟也没有一篇写母亲的文字。而且理由也是生怕写不好,破坏了自己心中母亲圣洁的形象。可以说,“母亲”这个形象,在文友与我的心中,虽然各自仰视的理由不同,但早已作为不可撼动的偶像,深深存在了各自的心底。我知道,即便如此,我俩的母亲在一般人的眼里,其实也都是我窗外的树叶。她们个体的伟大,是因为在其子女眼中这枚树叶形状、纹理的特殊。也正是这个“特殊”,构成每一户人家的传承、传统,从而成为古往今来人类社会的生活。可以说,这就是生活中的“妾”,对于人类生活与社会的作用。也正是她们,一旦变为诗中的“妾”,成为了文学形象,就会让每一个读到它的人,夹杂了自己的阅历与想象,形成对每个人来说都绝无二致的崭新形象,并成为象征。

于是,我就看到了那个孟姜女,自两千多年前一路迤逦而来。随着一代又一代人在其身上的附会,孟姜女这个形象,承载的社会苦难也就越来越多,并显现了每一次附会那个时代的特征。比如,在孟姜女故事起源的《左传》里,记述了“齐侯归,遇杞梁之妻于郊,使吊之”。这时的孟姜女,还只是阵亡了的齐国大将杞梁的妻子,无姓无名。她出现的意义在于,尽管有些委婉,却也控诉了战争给当时百姓个人与家庭带来的苦难。到了西汉末年,随着汉朝对内对外战争规模的扩大,百姓家破人亡以及流离失所进一步加剧,刘向的《烈女传》里的记述变成了这样:“(杞梁妻)乃枕其夫之尸哭于城下。内诚动人,道路过者,莫不为之挥泪。……赴淄而薨。”场面描写细腻,结果也较前惨烈许多。唐初,特别是北齐动用超出国力的人力物力,大修长城之后,杞梁妻故事走向在《同贤记》中,也开始发生改变:“闻梁已死,并筑城中,仲姿(杞梁妻)既知,悲咽而往,向城号哭,其城当面一时崩倒,死人白骨交横……仲姿乃刺指血以滴白骨。”这里仲姿的哭倒城墙、滴血认夫,已由过去对战争的直接控诉,变成了对筑城的控诉。唐末以后,天下大乱,征战以及戍边士兵衣被都是自备问题,又成了当时百姓心中的块垒,宋代初期的敦煌曲子词《捣练子·孟姜女》就说:“孟姜女,杞梁妻,一去烟(燕)山更不归,造得寒衣无人送,不免自身送征衣。长城路,实难行。”将控诉筑城,又改回了征战,且增加了孟姜女沿着长城送寒衣的情节。

我查过山海关孟姜女庙最初的建庙时间,方志上并没有明确记载,但建在宋代以前,是目前公认的结论。也就是说,大致在这首《捣练子·孟姜女》出现之前,这个由无名氏杞梁妻发展而来的孟姜女,已经“修成正果”,被百姓请入了庙堂供奉,成了人们朝拜的对象。这个“正果”的修成,恰恰是因为在孟姜女身上,承载的苦难够深够重了。也正是因为苦难太重,并奇迹般地超越了时代,孟姜女传说故事,才会成为我国民间四大传说故事之首。

想起了自己实际加在了诗中“妾”身上的“飘带”。如果把古往今来的“妾”,看作百姓群体的代表,那么这“飘带”,其实就是战争给百姓带来的苦难。它本不属于百姓自身,可又始终与百姓如影相随。那些表达了百姓意愿,寄托了百姓避免战争情感的所谓诗中的“妾”,比如孟姜女,则是这些苦难被人为提炼后,看起来不再沉重、甚至美丽轻盈的部分。尽管这个“美丽轻盈”,其实又是集聚了更多百姓苦难,只是外表包裹着美丽的典型形象。这个形象,经过时光淘洗,终至发展成为人们心目中的“神”。而这个“神”,这让我多年前读倒置诗时产生的飞天感觉,顿时成为画面:苦难中的轻盈部分化作女神,数不清的飘带,附在女神身上漫天飞舞。整个天际,吉祥而美好。但我还是好奇,这飞天美好的背后,究竟还有些什么?

责任编辑 刘遥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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