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扬
等待一只布谷鸟
这是一棵绒花树和一只布谷鸟的故事。
绒花学名叫马缨花,但在我们那里叫“绒花”。其树也叫“绒花树”。
马缨花酷似马头上的装饰品——马缨,故得名。其花是粉红色,丝穗状,晨时开花,黄昏时闭合,来日再开。开时香气沁人肺腑,但此树少见,有,则是稀罕。
童年时,我家有一棵,长在一个闲院子里,不端不正的只有齐房高。花的开放和沁人肺腑的香气却没有引起家人的注意。
我喜欢它的存在,尤其喜欢它落在地上的花朵。捡起一朵插在鼻孔里便是一位老汉;粘在眉弓便是一位老寿星;插在帽檐就是戏台上的英雄;再拾根秫秸当长枪,嘴里念着呛呛呛呛……满院子奔跑。
我与绒花树相伴相亲,就像它是为我而生长开花。周围的椿树、槐树高大茁壮,像是故意蔑视它的存在。
有一年,一只布谷鸟看中了它,布谷鸟也叫“打场上供”鸟,人们只听见它们的叫声,很少看到它们的形象。它们神秘而羞涩,远距离鸣叫着:该种谷了;该打场了;打场收获了,别忘记“上供”。
许多年过去了,我很少想到我的绒花树和布谷鸟。
谁知事总有巧合。
目前我住在我的城市中一座被称作“小高层”的楼上,后阳台放置一张靠椅,我常依在上面休息或读书。有一天无意中发现窗外有一棵绒花树(其实它早已存在着),它被许多高大的树拥挤着,但并没有影响它的存在和开花。从上向下望去,绒花正开的旺盛,香气从窗外飘进屋内,我这才猛然想到我家那棵绒花树和树上那只布谷鸟的命运。
窗外这棵树上也常有鸟类往来,大半是灰喜鹊,长着尖长的尾巴,一副鬼鬼祟祟的表情,像几个长舌妇在那里说三道四,传播是非。大喜鹊一来,它们一哄而散。家雀也来,啄食着树上的什么……但从来不见布谷鸟的到来。越是如此,就越能勾起我对我家那棵绒花树的思念。
那时我常常爬上房顶,俯下身来,看着布谷鸟的窝,研究它要在此做些什么,看来它要在此生产,在此哺育后代。它下了两个蛋,开始它对我似有警惕,当它发现我的存在时连忙飞到远处,我也才有机会发现窝里的那两个蛋,两个如小枣般大的蛋,花色黑白相间。当它发现我并无恶意时,才放心飞回,给它的后代以温暖。整日间它就这么卧在窝中,不吃也不喝。我知道鸟类的哺育后代都是“夫妻”双方的责任,家庭生活相互安排,男鸟替女鸟哺育也是必然。我家这只,是只身一“人”,我常看到它那低迷的模样。有时还听到它那有气无力的低吟,它不叫“布谷”,也不喊“打场上供”,只是几分悲哀,几分无奈的低吟。
后来它对后代的哺育终于成功,小鸟破壳而出。它就不断飞出去为后代觅食。
两只一身黄毛的小家伙,紧闭着双眼,相互依偎,等待妈妈回来。
妈妈来了,嘴里叼著为后代采集的吃食。小家伙靠着敏锐的听力,张开比自己的头还要大的嘴,妈妈一口口把吃食送到它们的口中,它们猛烈地吞咽着。我不知那是一些什么吃食,一些树籽和庄稼的颗粒?或是一些什么“活食”。
小家伙吃饱了,安生下来。娘仨就那么安生着、依偎着,平安而幸福。
我面对这棵绒花树,面对着一家三口,只觉得日子是那么温暖,有趣。而绒花树上的秘密,只有我一人知道,我从不和任何人交流分享。
每天我就如痴如醉地潜在房顶观察它们:小鸟等妈妈的焦急和妈妈回来后全家的欢愉。妈妈也了解我的存在,和对它们一家的友善。有时还向我投去友好的眼光。像在说:知道你不会伤害我的,给了我们全家如此好的安身之处,少见的绒花树,少见的好心少年。
可惜好景不长,厄运能降临于人间,降临于动物也是没有预测的。
有一天妈妈没有回来,低迷的小家伙不安分地在窝内蠕动等待着。
又过了一天,妈妈还是没有回来,小家伙似无力再蠕动。“二人”团在一起,似沉睡,似窃窃私语。
又过了一天,妈妈还是没有回来,激发了我的恻隐之心,想为它们做点什么。首先是要解决它俩腹中之饥,但我并不知道它们的饮食习惯。试着把一块干粮嚼碎,爬上树去,置于它们的嘴边,希望它们接纳。我养过麻雀,麻雀给什么吃什么。但它们对此物并无兴趣,紧闭着豆大的小眼睛,置我的存在和眼前的食物于不顾。
我又想到它们或许只吃活食,便奔向田野,抓来蚂蚱和蚱蜢。再爬上树去,吸引它们,但它们对此物仍是不顾,连蠕动的气力也不存在。
又过了一天,它们死了,直挺挺地伸开双腿,小脑袋像两颗干枣,我伸手摸摸它们的体温,温度已不存在,我知道它们已不再有生还的可能,便把它们从窝内取出,溜下树来,安葬它们。
我选择了绒花树下,就地挖了一个深坑,用干净土填实。还做了一个小坟头,从地上捡起一朵朵马缨花(我郑重其事地称它为马缨花)插满坟头。还找来一把小刀,用我当时的“美术”能力,在树干底部刻下两只小鸟,以作永恒的纪念。
妈妈哪里去了?它还会不会回来?它到底是什么身份?被丈夫抛弃的离异者,又遭到前夫的暗算?或者它是单身母亲,怀孕是一夜风流所致?总之,它是一位情场失意者吧,再遭情场失意后的不测。
但它不会落入捕鸟人的圈套里。在我们那里鸽肉是不准上席的,而布谷鸟更加神圣,受人尊敬。
我每次坐到我家后阳台,观察窗外那棵绒花树时,总希望能看到一只布谷鸟的到来,但事与愿违。观察越久,如烟的往事就越加明晰可见。
一群灰喜鹊又来了,继续它们的多嘴多舌,挑拨是非的习性,做着各种过分的表演,把绒花铺散于地下,才幸灾乐祸地飞去。
这再次勾起我的乡愁。回老家去,寻找一下我那棵绒花树的蛛丝马迹吧。树上还有我刻下的“鸟形”。
我回到故乡,找到了那棵树的生存之地,但看到的是一位新住户的两扇大门,高大而辉煌的铁质大门压在原来树的位置上,门上是馒头大的铜钉,显示着生活的富足,门上两副对联是:
远近达道逍遥过,进退还连运遇通。
这本是一副传统的老对联,先前村人常把它贴在大车上,图行车的吉利。看来目前这家主人应该是位搞运输的。
当我向乡亲打听我那棵绒花树时,他们都表示我的问题渺小而奇特。什么绒花树?还有布谷鸟……
我怏怏地回到了我居住的城市,还是我的后阳台,还是窗外的那棵绒花树,还是一群灰喜鹊在树上的热闹。
但思念却是永恒的,越是细微的思念,越是不會泯灭。
等待一只布谷鸟,或许这不会只是一个念想吧。
最忆我家梁上燕
那时我家有三处院落,院落相连,有好有赖,好院为砖,赖院为土坯。家人住砖院,它布局完整,有青砖表墙,青砖墁地。上房、耳房、东房住人,西房闲置,放架织机,那是我母亲的劳作场地。
春天了,草色染绿了大地,枣树开花了,花香把一个院子笼罩起来时,母亲就会上机织布,她把浆过的棉线经过“掏杼”“递缯”安放于织机,自己顶着一头枣花上机。在织机上母亲一手执梭一手扳机,手脚并动配合默契,布就会在织机上显现出来。此时就有两只燕子随着机杼声顶着飞扬的枣花飞进院落,飞进西屋,找准它们的老巢,开始打理自己的家事。
燕子来了!
燕子来了!
来了,来了!
家人传递起这个早已等待的信息,脸上带着无比的欣喜。燕子也会鼓动着自己,在空中在梁上鸣叫。这是一个院子的欢乐,是一年的开始,你会觉出眼前的日子尽是滋润。
少年时的我,不记得燕子是哪年入住我家的,我只记得它们的模样,它们一公一母,公燕毛色发灰,脖子底下是一片橘红。母燕黢黑,脖下的红红的发紫。飞行时,它们奓开剪刀似的尾巴,或一上一下,或一前一后,相互关照。我认识它们,我家的燕子飞到哪里我也认识,它们顶着枣花,从院里飞出又飞回,是为的寻找新泥修补上年的窝,窝修好,它们就会在窝内亲密嬉戏并繁殖它们的后代。
修窝要用嘴衔回新泥。
我随家人在园中浇地,常看见有燕子落在湿润的淋沟边衔取新泥。我家的燕子看到我,便骄傲地仰头鸣叫,似在告诉其他同伙这泥是自家的。
每当母亲的一匹布下机时,母燕也在窝内哺育下一代了。只见它们的后代从窝内伸出羽毛不全的头,大张着嫩黄的嘴,迎接衔食的父母到来。这时一个两口之家已经变成了四口。
秋天了,乳燕的羽毛丰满了,它们要离去了,它们要去南方寻找温暖。
春天,燕子的到来使沉睡了一个冬天的家庭活泼起来。秋天时,燕子要离去,又会给人带来一丝丝惆怅。年复一年,日子就在欢欣和惆怅中循环。
有一年随着社会的大变革,我家也要随着社会的变革而变革:多余的土地要分给少地的乡亲,多余的房屋也要分给少房的乡亲。于是我们交出了那处有青砖表墙、青砖墁地、有燕子居住的砖院。全家人住进了旁边那处土院。但土院和砖院墙垣相连,进土院时,要从砖院旁擦墙而过。
又是一年春草绿,枣树又扬花了,我从伸出枣枝的砖院墙下经过,多想听听看看我家的燕子回家了没有。但每次还是低头而去,站在别人家墙下踌躇,总觉有几分鬼祟,于是便加快脚步头也不回。走进土院见母亲正在院中闷坐,此时应是她上机织布之时,现在她显得十分落寞。少了枣树,少了花香,少了织机声,燕子的下落也无从可考,一家人便失去了往日的欢乐。或许家人都想互问一下燕子的下落,但一家人都是一副缄默状,谁都觉出这缄默的必要。
两年过去了,家人在浇地时,淋沟中的流水又浸湿了沟边的新泥,果然又有燕子来衔泥了。我看见有两只燕子毛色一深一浅,脖下的红斑也深浅有别,这一定是它们了,我跑过去,心想它们一定也会认识我,但它们看见我似有恐惧,奓开剪刀似的尾巴飞去了。我观察着它们的飞行方向,不是朝着我们的村子,那是一个相反的方向。这不是它们,只是相似而已,若是,为什么对我都显出陌生。
又是一年春草绿时,我已离家远走,母亲从老家来看我,才又谈起燕子,她说:“没来过,燕子不光认家也认人。和人一样,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是这样,原来我家的燕子没有去认另一家生人,我才又想起见我而去的那两只。
我们思念我家的梁上燕,几年过后,倒成了家人见面后的话题。
责任编辑 刘遥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