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走在 这样大的大空之下……”

2020-08-14 04:12
长城 2020年4期
关键词:荒原

齐 红

1926年的秋天,景海女师的校园里,一个瘦小清丽的女孩子在独自漫步,她的外表是安静的,内心却文思翻涌——又到了自己喜欢的国文课,刚刚留法归来的国文老师苏雪林这次会出个什么样的作文题目呢?赵萝蕤后来回忆说,当年在景海女师,自己最喜欢的课是“苏梅苏雪林老师”的国文课,“她重视写作能力,我的作文常常受到她的双行密圈。”“六年级时语文成绩被评为全校第一,甚至超过了高中三年级的同学。”(赵萝蕤《我的读书生涯》)时任景海女师国文主任、兼两个班国文课的苏雪林在作文方面的确是认真努力、批阅细致:“我学着安徽一女师杨铸秋先生的做法,圈、点、眉批、总批,每改一次,总要弄到三更半夜。”(《苏雪林自传》)

作文被“双行密圈”的赵萝蕤与老师苏雪林的交集大约是一个学年。1926年春,经由北京女高师国文系主任陈钟凡先生推荐,苏雪林开始任教苏州,景海女师的国文课之外,还兼授东吴大学的诗词选。第二年的二月,赵萝蕤即因父亲赵紫宸工作变动(王国平《东吴大学简史》)跟随全家迁居北京燕京大学,入读高中二年级。

在关注民国知识女性的过程中,除却最初的“无知无畏”,第一次,在赵萝蕤这里,我感受到了某种境界的遥不可及,并由此产生了一些惶恐:我有能力呈现她的生命状态么?在多大意义上可以靠近并呈现?她的起点太高了:七岁入读最好的教会女学之一景海女师,十六岁进燕京大学中文系,二十岁考入清华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二十五岁翻译、出版了“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也是“最难懂的诗”——T·S·艾略特的《荒原》。此后也是目光高远、成绩高端:三十六岁拿到芝加歌大学的博士学位,学位论文的研究对象享利·詹姆斯一度被认为是唯一一个可称作“大师”的美国作家(赵萝蕤《一篇未完成的杰作》),八十岁高龄翻译完成惠特曼的《草叶集》,至今仍被学界认定为最好的中文译本……

在致敬和仰望的视角之下,赵萝蕤以及与她有关的一切就变成了一种引领——朝向一种可能的高远境界,至少我们应该迈开步伐……

拓“荒”者

1937年夏,《荒原》由上海新诗社出版,印数共计350册,这是T·S·艾略特长诗《荒原》的第一个中文译本,翻译者就是当时执教于燕京大学西语系的年轻教师赵萝蕤。以晦涩、艰深著称的《荒原》共计434行,采用六种语言写作,80多处用典,涉及8个国家、55位作家的相关作品,曾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诗坛掀起一股“《荒原》冲击波”,对原作的接触、模仿、解读持续了几年,但无人进行中文翻译,直到1935年5月,赵萝蕤试译第一节(张洁宇《“荒原”与“古城”——30年代北平诗坛对?骉荒原?骍的接受和借鉴》)。

敢对《荒原》起心动念就需要极大的勇气,更何况是一个只有二十三岁的女孩子。赵萝蕤的翻译始于“好奇的兴趣”,但在第一节译完之后,并没有继续下去,原因是“未研读之先所有的好奇心渐渐淡灭”,同时“对于艾略特的诗的看法又有了一点改变”。一直到1936年底,上海新诗社邀约出版,赵萝蕤才在一个月内将其余各节译出,连同各类参考注释一起,整理编译完成,交给出版社。这就是《荒原》第一个中译本诞生的过程(赵萝蕤《艾略特与?骉荒原?骍》)。

据不完全统计,迄今为止,《荒原》的中文译本大约有十一种之多,但流行度与认可度相对较高的是如下六种:赵萝蕤译本(初版于1937年,修订于1980年),裘小龙译本(1983年),赵毅衡译本(1985年),查良铮译本(1985年),汤永宽译本(1994年),叶维廉译本(1981年)(傅浩《艾略特?骉荒原?骍六种中译本比较》)。究竟哪个译本最好,读者们各执己见,在学界也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话题。于我自己而言,《荒原》就是长久以来停顿在起始几行的一首难以认真读完的诗,而这第一节正是赵萝蕤版的那个著名开头:“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参合在一起,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数次拿起又放下的,关于《荒原》的阅读,起首就是这些词句的模样。它们如此熟识,深入内心,以至于任何一个其他译本的开头我都不太适应:“四月最残忍,从死了的/土地滋生丁香,混杂着/回忆和欲望,让春雨/挑动着呆钝的根。”(查良铮版《荒原》)又或者是:“四月是最残酷的月份,在死地上/养育出丁香,扰混了/回忆和欲望,用春雨/惊醒迟钝的根。”(赵毅衡版《荒原》)——节奏不那么舒服,用词不那么服帖,衔接不那么流利——至少在《荒原》的开头,我总是忍不住挑剔后续版本的不恰切,虽然一切的阅读都是建立在没有能力比对原文的基础之上。

面对这样一个文本,其翻译难度可想而知,绝非仅靠“好奇”与“兴趣”驱使就可以完成。在1940年写给《时事新报》的文章《艾略特与?骉荒原?骍》中,我们可以看到,二十八岁的赵萝蕤对《荒原》的写作背景及文化语境曾经做过大量研究,她的概括诗意而又精准,其中关于艾略特本人她这样写道:艾略特与别的诗人是不同的,这“不同不但有其本身上的重要意义,而且使我大大地感触到我们中国新诗的过去和将来的境遇和盼望。正如一个垂危的病夫在懊丧、懈怠、皮骨黄瘦、色情秽念趋于灭亡之时,看见了一个健壮英明而坚实的青年一样。这个青年性情如何,这是比较复杂的一件事,但是我感到新生的蓬勃,意念意象意境的恳切,透彻和热烈,都是大的兴奋。”她毫无畏怯地指出同时代其他诗人存在的问题:“浮滑虚空”——“浮滑就是没有用真心实意的胆识而尽量的装腔作势,空虚便是心知(或不知)无物,而躲闪于吹嘘。浮滑到什么程度,空虚到什么程度,必需那身知切肤之痛,正面做过人的人才能辨得出深浅。而艾略特最引人逼视的地方就是他的恳切、透澈、热烈与诚实。”(趙萝蕤《艾略特与?骉荒原?骍》)

这些话语中包含的笃定和勇敢提醒我们,在兴趣和好奇之外,赵萝蕤翻译《荒原》还是有底气的,正是基于一种真诚、深切、全面的了解和理解,赵萝蕤的翻译才赢得了中国读者的心,也赢得了艾略特本人的信任和赞许。

也是在解读赵萝蕤的过程中,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翻译的不易。仅仅在语言的层面上,一个译者所期求的水准和素养就是无界的:在高处求得更高,精准处希望更精准,完美处渴望更完美。敢于做拓“荒”者的赵萝蕤的确有着超乎常人的综合素养,她也明确表达过这样的立场:翻译严肃文学作品时,译者在全面、深入了解作者的思想认识、感情力度、创作特点之外,“必须具备两种语言的较高水平。”“必须谦虚谨慎,忘我地向原作学习。”(赵萝蕤《我是怎么翻译文学作品的》)赵萝蕤自己就是一个中英文兼修的才女。

她的英文修习最早始于苏州景海女师。1912年生于浙江德清的赵萝蕤在故乡生活的时间极为短暂,出生三个月即随母亲迁往苏州,用她自己的话说是“一十四年长住苏州”“一十二年长住北平”(赵萝蕤《浙江故里记》),而这一十四年的苏州生活中,有一半时间在景海女师就读。赵萝蕤就读期间,经过十多年积累、调整、改良的景海女师办学经验已经相当成熟,招生规模逐渐扩大,一度被称为“苏州最高女子学府”(《景海女师游艺会参观记》,《新闻报》1926年4月10号)。赵萝蕤就读的七年中,景海女师的校长仍由美国人盖培德、殷罗德相继担任,作为一所教会学校的“异域”特点仍然明显,直到1927年秋迎来第一位中国女校长——江贵云。赵萝蕤回忆在景海女师的学习“完全是美国的那一套”,一入学即开始学习英语和钢琴——可以说,她后来的英文水平的确是有童子功作托衬的。但时任东吴大学教授兼教务长的父亲赵紫宸却非常重视女儿的国学素养——“父亲又是个祖国文化修养极深的学者。他怕教会学校不注重祖国语言的培养,又亲自教授我《唐诗三百首》与《古文观止》,而且吟诵起来像是在唱歌。”在父亲的指导下,赵萝蕤的语文得分总是名列前茅,以至于六年级的语文成绩“甚至超过了高三的同学”(赵萝蕤《我的读书生涯》)。

十四岁迁居北京的赵萝蕤一如既往表现出色,小小年纪考上高中三年级,但父亲念她年龄太小,让她读了高二。两年后升入燕京大学中文系。彼时的燕大名师云集,郭绍虞、马鉴、周作人、顾随、谢冰心等都是中文系的名教授。但在读到第二年,教英国文学的美国老师包贵思劝她改学外国文学,理由是“既然酷爱文学,就应该扩大眼界,不应该只有中文。”(赵萝蕤《我的读书生涯》)跟父亲商量之后,赵萝蕤接受建议,转学英国文学——遇见一个有眼光、有决断、且热心帮学生规划未来的老师是一种幸运,这个建议对于赵萝蕤来说具有转折意义,以此为启发和契机,一个中国的书香门第的女孩子,更快速地发现并迈向了通往世界大舞台的道路。

助力她的因素很多很多,所以她的行走速度够快。那个时候的学校很自由,学生自己可支配的自由时间较多,这给酷爱读小说的赵萝蕤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她从父亲的藏书中选读了狄更斯、萨克雷、哈代,家中没有的就去图书馆借。所以有些课程变得无比轻松:“后来桑美德教授开了一门小说课,我选修了,但是她要求读的小说,我差不多都已读过。”(赵萝蕤《我的读书生涯》)余下的精力和时间,赵萝蕤选修了多门音乐课,并继续弹钢琴,这也为后来她非同一般的音乐素养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清华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是燕大之后赵萝蕤踏上的另一个极好的平台。年仅二十岁的她在入学考试中英语拿了一百分,法语及格,但德语却是零分。当时吴宓是外国文学研究所的中坚和骨干力量,研究所的人才培养方案、教学计划、课程设置都由他亲手制订,历届的招生、毕业考试命题的拟订与审核,也都是吴宓完成的,毕业答辩也由他来主持。德语得了零分的赵萝蕤仍然成功进入清华大学外文研究所,并且拿到了最高奖学金,是因为宽容而爱才的主考官吴宓认为赵萝蕤的英语太出色了,当时“吴宓老师说‘行,德语等入学后再补吧。”(赵萝蕤《我的读书生涯》)那一年(1932年)清华大学外国文學研究所只招入一名研究生,就是赵萝蕤。360元的最高奖学金可以满足赵萝蕤一年的费用了,“那时小灶食堂一个月才花6元,还有24元零花钱。”所以她得意地对父亲说:“我不用花你的钱了。”(赵萝蕤《我的读书生涯》)

清华大学外文所的教授多半都是中西贯通的大学问家,吴宓开设了“中西诗之比较”“翻译术”“文学与人生”等课程,叶公超有“近代中国文学的西洋背景”“近代文学专题”课,美籍教授温德有“伊莉莎白时代诗”“法国文学专题”课,除此之外,另有老师专门开设作家研究课程,如陈福田的“乔叟”“弥尔顿”,王文显的“莎士比亚”,陈铨的“海贝尔”,吴可读的“但丁”“沃尔夫与乔伊斯”等等(傅宏星《吴宓与民国时期清华外文系的研究生培养》)。这些课程造就了赵萝蕤的“国际视野”与“博雅情怀”,也为她问鼎《荒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就艾略特研究而言,清华大学外文所同样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赵萝蕤的导师叶公超先生就是最早将艾略特的诗和诗论介绍至中国的大师,他本人也是比较文学理论与批评的优秀实践者。二十二岁赴英国剑桥大学求学,修习文艺心理学。这期间结识艾略特并结为好友。回国后除任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暨南大学教授外,还编辑、主持《新月》《学文》杂志,大量介绍欧美的文艺信息,也写了不少关于西方现代文学与文论的文章,表达了自己的独到见解,一些特色鲜明的欧美作家正是经由叶公超的努力首先为中国读者所知。《荒原》中译本出版时,叶公超应邀为赵萝蕤作序,这篇“十分精彩”的序言里,“叶老师则是透彻地说明了内容和技巧的要点与特点”,他的判断“愈来愈被证明是非常准确的”(赵萝蕤《怀念叶公超老师》)。

在翻译《荒原》之前,赵萝蕤自己也有诗文创作,虽然数量不多,但质量上乘,诗人、评论家蓝棣之先生编选的《现代派诗选》中,就有赵萝蕤的两首诗《中华月有华》《游戒坛寺》,陈子善先生在一篇文章中曾感慨:“她可是这本较为权威的现代派诗选中唯一入选的女诗人,与卞之琳、戴望舒、废名、何其芳、金克木、林庚、路易士、南星、施蛰存、辛笛、徐迟等中国现代派著名诗人并列。”(陈子善《记忆中的赵萝蕤先生》)

赵萝蕤的散文写作同样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初读赵萝蕤散文的时候,我就有一个特别强烈的感觉:赵萝蕤的语言很“高级”——我找不到更好的词汇来定义这种特色。比如,写旅途感受:“安南(越南)没有强盗,只有像牛毛一样多的小偷,扒手。灵魂没有了家,犯罪也是犯不大的。”写不会烧饭的自己勉力操持柴米油盐时,那种凌乱和尴尬:“两只腿蹲了两小时,弄得两手油一头灰,大概那件宝贵的灵魂离着坟墓也不会太远了。我赞成劳工神圣,这种神圣会训练思想和感情都呆木起来,钻在肉和菜的肚子里。”(赵萝蕤《一锅焦饭,一锅焦肉》)她的散文常常自带诗的音韵和节奏:“现在是民国三十一年七月终了。在云南寄居已四年又半。为日逐的辛劳勉强操着强舌,但为黑夜的安眠,我记念我的故里。”(赵萝蕤《浙江故里记》)——在简单的日常记述中,包含着关于生活的冷静分析和审视。赵萝蕤的散文是感性与理性、日常与哲思的综合,给人一种大繁至简的奇妙感。

成长过程中所有的铺垫、积累终将会落实到综合素养的检验与呈现。诗文俱佳的赵萝蕤终于有了展现才华的机会:1936年底,接到戴望舒的约请后,赵萝蕤仅用一个月就完成了《荒原》的翻译,而且获得了很高的评价:1939年,邢光祖先生在《西洋文学》杂志上发表评论说:“艾略特的《荒原》是近代诗的‘荒原中的灵芝,而赵女士的译本是我国翻译界的‘荒原上的奇葩。”(赵萝蕤《我的读书生涯》)

《荒原》中译本出版十年之后,1946年7月9日,在哈佛大学的俱乐部里,赵萝蕤见到了艾略特本人,那一天她在丈夫陈梦家的陪同下与艾略特共进晚餐。“晚餐后他为我朗读了《四个四重奏》中的片断,并嘱我下一个任务就是翻译这首和《荒原》风格很不相同的长诗。他还为我带去的两本书:《1909-1935年诗歌集》和《四个四重奏》签上他的名字,在前者的扉页上他写了‘为赵萝蕤签署,感谢她翻译了荒原。他还给了我两张照片并在上面签上了名字。”(赵萝蕤《我与艾略特》)

这个画面,为一首诗,一位作者、一个译者的文学交往和精神互动过程划上了完满的句号。

另一半

常态的人生之路上,我们绝大部分的时间里都会有“另一半”的陪伴,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我们与另一个人发生着紧密的联系,深度介入对方的生活,影响、改变甚至重构着对方的物质与精神品格。这个“另一半”的选择和确定变得至关重要。好的婚姻是人生的有效助力,会互相激发、激活彼此的美好情愫和积极品质,助力双方看到更好的自己,求索更高的境界,而坏的婚姻则相反。

赵萝蕤有幸遇到了她理想的“另一半”——陈梦家。人生的某些关键点上,陈梦家的支持、助力、提醒是成就赵萝蕤的重要因素。1932年,曾以“漫哉”为笔名的新月派著名诗人陈梦家受老师闻一多的影响,兴趣转向古文字学研究;9月,陈梦家由燕京大学教授刘廷芳推荐,短期就读于宗教学院,一年半后考入燕大古文字专业研究生,师从容庚(皮远长《陈梦家小传》)。就是在这个时间段里,陈梦家开始与燕大宗教学院院长赵紫宸的女儿赵萝蕤恋爱。

“门当户对”是自由恋爱者反感的刻板说教,但其实内里包含着关于婚姻素养的提示和基础。尽管有传闻说赵家反对赵萝蕤与陈梦家的交往,但在我看来,这二人的姻缘确实有着“门当户对”的牢靠根底。赵、陈两家同是基督教家庭,赵紫宸与陈梦家的父亲陈金镛是研究神学的同道,都写得一手好字,诗歌也写得好,同时又都是司徒雷登的朋友。陈金镛的五个女儿都曾在景海女师读书,个个会弹钢琴,其中大女儿陈秋光和四女儿陈冕珠毕业后留校任教,而赵萝蕤在景海女师的钢琴学习就是跟随陈冕珠完成的(张九辰《山水人生——陈梦熊传》)。

缘分就是这样奇妙而沉隐地发生着,两个人各自行着路,并不清楚前方有个命定的伴侣在等着,情感上也有各自的悸动和波折:燕大校花赵萝蕤有“林黛玉”之称,追求者甚众,她甚至纠结过“一个女的被一个男的爱,够么?”(吴学昭《听杨绛谈往事》);中央大学的陈梦家也在爱恋、失恋中辗转、忧伤着:“为了你我再没有眼泪可流,/天真也唤不回自己的心头。/最难想秋风里无依的飘零,/那时候你是流云,我是孤星。”(陈梦家《为了你》)但是,没有关系,山重水复之后,他们终于在1932年的某一天、某个场景里相遇——是清晨还是傍晚?雨天还是晴天?是赵紫宸的家里?还是燕大的校园、某位老师的办公室?——一切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相遇一旦到来,恋爱随之启动。錢穆先生说赵萝蕤“乃燕大有名校花,追逐有人,而独赏梦家长衫落拓有中国文学家气味。”(钱穆:《师友杂忆》)赵萝蕤自己对探望她的扬之水说,大学有“许多追求者”,但她却“追求了陈梦家”,并且强调爱上他不是因为他的诗,而是因为“他长得漂亮”(扬之水《读书十年》(二))——果然如我推测,是赵罗蕤主动追求了陈梦家!她自然不是简单的“外貌协会”“好色之徒”,所谓“漂亮”是陈梦家综合气质和个人魅力的呈现。三年之后,两人订婚,随后步入婚姻殿堂,婚礼在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先生的办公室举行。

具备何等魅力才会如此快速赢得燕大校花赵萝蕤的真爱呢?如果使用现今流行的话语模式来形容陈梦家,那他绝对是一个颜值超高的大学霸——毕业于中央大学法律系,拿了律师执照,出过畅销诗集(《梦家诗集》),后成为顶级的古文字学研究专家,在青铜器、明式家具方面亦成果显赫……如果生在当下,或许一不小心还能成为网络红人:“这位燕大(清华)教授火了!”——新媒介语境里的话题虽然喧嚣浮夸,但有时却可以突显个性品质——陈梦家绝对是一个有“料”的男人。

有着“新月四诗人”之称的陈梦家是“新月诗派”的主力干将,深得闻一多、徐志摩赏识。这个浪漫主义的诗人于青岛大学任闻一多助教时开始对古代宗教、神话、礼俗发生兴趣,终在二十三岁转攻古文字研究,由一个诗人蜕变为一个古文字研究专家。仅仅1936年一年,就在《燕京学报》《禹贡》《考古学》等几个权威刊物上发表了八篇文章,成果可谓卓著(皮远长《陈梦家小传》)。

作为一个文字学研究方面完全的门外汉,我无法想象年轻的诗人陈梦家何以能够达致如此高度,他的治学方法是怎样的?如何一步步踏向那艰深之处?“浪漫诗人”与“严谨学者”两种身份之间的切换有没有割裂感?不过,他在美国搜集青铜器资料的执着和彻底精神可以帮我们理解一下他的治学精神。

利用在芝加哥大学授课、访学机会,陈梦家开始整理、收集中国流散海外的青铜器信息、资料。他遍访美国藏有青铜器的人家、博物馆、古董商,回到办公室整理、打出清样;再访问,再整理;所有可以往访的藏家,必亲自上门,一一拍照,写下详尽资料。路途遥远、不能往访的,必写信详尽询问,以获取自己想要的全部信息。1947年,他的足迹扩展至英、法、丹麦、瑞典、荷兰等国。可以说是置所有的麻烦和阻力于不顾,眼中只有青铜器。能够收藏这些精美文物的多是富贵之家,各类名人(包括瑞典国王),陈梦家无所顾忌,必亲自叩门。有时候遇到狡猾奸商,就要多费很多心力:多次追问,上门讨要,而且要忍受被涮、被拒的结果。纽约有个精明的商人,盗买过很多中国珍贵文物,他的手头有份铜器图录,陈梦家数次找他,希望能得到一份。个中周折我们已经无法弄清楚了,但赵萝蕤提到的细节足以让我们感知其中的艰辛:“某天深夜将到第二天凌晨的时刻,他(陈梦家,笔者注)微笑着抱着一部图录回到旅馆。不幸的是第二天B某使出了各种招数又把图录索讨了回去。这是一部两册带套的线装图录。他遇到了一次重大的失败。”(赵萝蕤《忆梦家》)陈梦家不畏“折腾”和繁琐,就这样一点点收集着海外中国青铜器的信息,终于编纂而成《美国所藏中国铜器集录》(六十年代曾以《美帝国主义劫掠的我国殷周铜器集录》之名内部刊行),这本书“至今仍是国内文物工作者,尤其是青铜器研究者必不可少的参考工具书。”(欧阳云《陈梦家:可惜了的大才子》)

由此可以推想,他在古文字学研究、明式家具、文物集览方面必然有着同样的执着和笃定:一意前行,无问西东。这样的人是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的成功的。很快,他就成为甲骨文研究领域的佼佼者,与唐兰、于省吾、胡厚宣合称“甲骨四老”,为国内外学术界所推重。

有人曾提到赵萝蕤不愿多写陈梦家,只有一篇三千多字的《忆梦家》,但我还是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二人的深情与爱情。其中一段写到:他身体好,不知疲倦,每天能工作差不多十小时到十二小时。他肩上曾长过一个脂肪瘤,有几个拔掉了龋齿留下的空隙没有填补上。但是他终于把瘤子割除了,牙也修配好。在这两件事办完后,我笑对他说,“现在你是个完人了。”——字里行间处处都是温暖和谐的小细节、小情绪,包括最后的那句打趣,都带着一语双关的爱与欣赏(赵萝蕤《忆梦家》)。

更关键的是,两个人在兴趣、爱好和事业方面一直努力地互相支持、互相成全、互相激励,从而为对方制造了更多的机会,更好的向上提升的空间。

赵萝蕤是赵紫宸唯一的女儿,从小也算是养尊处优,但难能可贵的是,在需要的时候,她主动、部分地放弃了自己的职业,积极担负家庭各类杂务。抗战爆发,夫妻二人辗转由长沙至香港,经越南海防,坐火车到昆明的西南联大,因联大遵循清华旧规,两人不能同在学校教书,赵萝蕤于是便停业在家。她说:“在联大的八年里基本是我操持家务。我是老脑筋,觉得妻子理应为丈夫做出牺牲。但我终究是个读书人,我在烧菜时,腿上放着一本狄更斯。”(赵萝蕤《我的读书生涯》)

民国时期的知识女性们仍然深陷传统与现代、家庭与社会、“忘我”与“自我”之间的摇摆与挣扎,但如赵萝蕤这样坦然、爽然面对并担负现实的却不多。国之战乱,家之凌乱之时,赵萝蕤努力寻找着自我的精神追求与现实的贫乏困窘之间的平衡点。好在这样深陷世俗的不得已终于有了终止的机会,1944年,在哈佛大学费正清和清华大学金岳霖的举荐之下,陈梦家获燕京学社资助,前往美国芝加歌大学讲学。赵萝蕤随同前往。接下来的四年对赵萝蕤而言非同凡常,而她的选择中包含着一个惜护妻子的丈夫无私的支持和指引。

当芝加歌大学英文系主任唯尔特教授问赵萝蕤有多长时间可以读书,三年还是四年时,赵萝蕤想起小时候对祖父描述的理想:“我想当一个什么学位也没有的一流学者。”她犹疑要不要拿个博士学位,这个时候陈梦家比她更坚定、清楚地确立了目标:“一定要取得博士学位。”(赵萝蕤《我的读书生涯》)于是赵萝蕤选择了四年的学习期。

在某种意义上说,是陈梦家为妻子争取到了留学机会,并鼓励她学到最好。给胡适的信中,陈梦家对妻子赞赏有加:“她的文学造诣,不知比我高出多少。她对于中国文学,亦涉猎很深,也常写新诗,我不欲因她是我的妻故,而故意夸说,然她之西洋文学造诣,实在很高……”(陆阳《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陈梦家的立场和建议都是有效的助力,赵萝蕤迎来了非同凡常的四年——她自己说:“芝加歌大学四年彻底改造了我的思想方法和治学方法……”(赵萝蕤《我是怎么翻译文学作品的》)

在抓住这难得机会、争取最大意义上的收获和成就方面,两人步调一致、意见相同:“我和梦家商量,必须尽我们所能,享受美国社会所能提供的和个人文化教养有关的一切机会……”他们听音乐会、看戏、参观各种博物馆,“回国时的行李中装满了书籍和唱片,钱包里的余款只够旅费。”(赵萝蕤《我的读书生涯》)这种彻底、单纯、目标一致的二人生活成为两人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

在赵萝蕤留下的影像照片中,有一组摄于1947年的美国,那些照片的气氛明亮又生动:多半是赵、陈二人合影,也有赵萝蕤的弟弟赵景心加入的三人合影。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自信的、意气风发的笑容,以芝大的校园为背景,周围洋溢着美好的空气。这应该是赵萝蕤和陈梦家夫妻二人身心状态最美好的时刻:有最顶级的作家、教授交流学习,做着自己最喜欢的事儿,身边是最懂自己的伴侣——人生至此,也就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三年后,陈梦家先期回到清华大學,继续担任古文字学、铜器铭文研究等课程的教学;赵萝蕤则于四年后完成博士学位的修习,于1948年12月底启程,历经周折,在内战的尾声中,于1949年年初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北平清华园,与陈梦家团聚。

四十年代初期,赵萝蕤曾写过一首诗《情与知》,其中有这样的诗句:“有了情,知更切,/有了知,情更热,/比如我知道你,仰慕你,/爱你,庇护你,如我自己的故里似的,一草一木,一门一窗,/都系住了我情与知,/知与情。//知是一种不宽己的东西,/情也是一种不容人的质料,/爱人,你要勇敢大胆,/决不放过这压迫你的,/不使你苟安于片刻的情与知。”

我把它看作是赵萝蕤写给陈梦家的情诗和情书,诗中真切地呈现了赵萝蕤对于爱情的理解,和对于爱人的情感。据大约的日期推算,这首诗的写作时间恰好在两人婚姻的七年节点——历经时间和岁月的淘洗,更能见出情感的深度,这首诗是两个人爱情状态的一个很好的说明。

京城藏家方继孝先生收藏了陈梦家与赵萝蕤自1935年恋爱时期至1962年11月间的140多封往来信札,如将来有机会整理面世,将是一份难得的史料,也是一笔特殊的精神财富——这对才子佳人的日常交流里,必定包含着更丰富、更有意味的认知,我们期待并等待。

草叶悲

作为一名翻译家,赵萝蕤带给我们的最后一部译著是惠特曼的《草叶集》。与艰深难懂的《荒原》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草叶集》是直白、明朗的,没有什么阅读的难度。但它绝不是简单的。它是惠特曼穷三十六年时光倾心而成的一部作品,也是惠特曼一生唯一的一部诗集,前后共出过六个版本(一说九个),每版的命名都是《草叶集》,其中的不同就在于惠特曼持续不断的增删和修改。有批评家认为《草叶集》本身就是一个有意味的成长载体,它“犹如一个勃然萌动的生命实体循序渐进地衍变,在不同时期呈现出不同的价值和风格。”(刘树森《内战后?骉草叶集?骍的版本与惠特曼诗歌创作的嬗变》)

这部作品对赵萝蕤而言也有着非凡的意义:1962年接到翻译任务而后中断,至1978年重新开始,历经十二年的付出和努力,最后于1991年出版——《草叶集》(全译本)在赵萝蕤这里意味着三十年岁月的伴随。她曾对美国记者爱德华·A·加根说:“我将余下的一生都献给了惠特曼。”(爱德华·A·加根《惠特曼的?骉草叶集?骍有了赵萝蕤教授的中文译本》)

“草叶”究竟意味着什么?它有何种魅力可以让一个诗人如此钟情、以至于一生的创作只专注于这唯一的词汇、唯一的命名?“铭文”的最后一首长诗“自己的歌”中,惠特曼这样写道:草是一种“充满希望的绿色物质”,它们散发着迷人的气息——无论“绿叶”“枯叶”还是“干草”,它们一并被“我”捕捉和嗅到,而“我的舌,我血液里的每个原子,是在这片土壤、这个空气里形成的。”“这其实是各个时代、各个地区、所有人们的思想……这就是在有土地有水的地方生长出来的青草。”(惠特曼《草叶集》)——从这些诗句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草叶”是惠特曼非常喜爱并专注思考过的植物与意象,它的生命姿态包含着诗人对宇宙万物的理解和概念:最卑微又最高贵,最脆弱又最强大,最物质也最精神,可以作为人世间生命体的一种象征。惠特曼,这个被赵萝蕤称之为“辽阔博大、胸中能装满整个宇宙”的诗人(赵萝蕤《草叶集》序),以“草叶”为载体,用“草叶”作视角,审视打量世界,并试图揭示出其中蕴含的恒定本质。

而赵萝蕤的翻译生涯,始于“荒原”,终于“草叶”——这个过程本身就像是一种命运的昭示——不止是赵萝蕤,对我们每个人来说,一生的行走也许就是这样:从荒芜处跋涉,历经各种体验,最后归于草木和泥土。

只是,对于赵萝蕤来说,自由高蹈的心灵愉悦与压抑困厄的暗黑体验,当二者都以极致的方式在生命中相继呈现,个中反差带来的悲怆感就更深切一些吧。

在美国通过博士论文答辩的赵萝蕤没有等到学位的授予仪式就匆匆回国,因为当时平、津局势紧张,她生怕战事发展导致回国受阻,无以报效国家,于是赶在1948年年底起程、1949年初到达北平。在北大、燕大之间,她选择了更需要她的母校——燕京大学,并接任西语系主任一职。但接下来朝鲜战事爆发,美国教授纷纷离开,西语系师资出现严重空缺,给赵萝蕤带来了职业领域的第一个难题。她想方设法邀约人才,努力谋划心目中理想的大学西语系蓝图。其中芝加哥大学的师弟巫宁坤就是她的重点约请对象之一。接到赵萝蕤和代理校长陆志韦的邀请函后,经过短暂的犹豫、纠结,巫宁坤在“投身新世界”、服务新国家的憧憬中,抛下写了一半的博士论文回到中国。赵萝蕤亲自到火车站迎接。让巫宁坤有些意外的是,当年在芝大喜欢穿西服、且举止落落大方的萝蕤大姐现在却一身褪了色的灰布中山装,而且皱皱巴巴,不伦不类,人显得憔悴了许多(巫宁坤《一代才女赵萝蕤教授》)。

刚刚美国归来的巫宁坤显然不知道,萝蕤大姐的外貌变化是一个征象:风暴即将到来——以他们这些有着欧美留学背景的知识分子无法预料的速度和强度。新中国一成立,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就起动了,只是在巫宁坤回国的1951年,主要针对各高等学校的短期、快速的强制改造运动才拉开序幕。赵萝蕤的父亲赵紫宸、校长陆志韦、哲学系主任张东荪是进驻燕大的“工作组”首批改造、批斗的对象。

此时的赵萝蕤真是内外交困:一面要跟父亲这个“披着宗教外衣的帝国主义分子”划清界限,一面又担负着以“资产阶级思想”闻名的西语系的大改造、大批判任务,怎能不煎熬、痛苦、以至于憔悴不堪?

赵萝蕤曾经真诚而努力地“改造”自己,她带头在西语系“自我批判”,鼓励巫宁坤用马列主义思想讲述英国文学史,参加各类大小会议,反省自己工作中的“重业务、轻政治”的作风……但是所有的努力都无法换取西语系和个人生活的安宁,她以“芝大英语系为蓝本建立一个优异的英语专业”的梦想很快宣告破产:1952年起,全国高校院系开始大规模调整、合并,教会大学一律取消,燕大和辅仁按不同系科分别并入北大、清华、北师大,而在燕大西语系的五名教授中,包括赵萝蕤在内的四名都去了北大,唯有巫宁坤被分配到了天津南开大学。当赵蘿蕤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巫的时候,“话一出口,她就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我明白她的心情,当初她让我放弃未完成的博士论文,万里来归,而现在却只能让我任人摆布,无可奈何,吉凶莫测,她怎能不感到由衷的负疚?”(巫宁坤《一代才女赵萝蕤教授》)

这不过是五十年代初赵萝蕤人际交往和职业、学术状态的一个小小侧面——通过这个小窗口,我们已经能够感受当时一个个体所面临的压力、无奈、苦楚,关键是这种“困”与“苦”是无法言说、无处可说的,“放声痛哭”是一种回答,也是一种解释,更是一种绝望。

对于赵萝蕤而言,类似的“心灵之困”并非初体验。早在十年之前,她就曾在文章中描述过国家战乱之于个体带来的困境:“在这离乱战争的时代,庶民的生活更陷落在困苦中,罪恶在困苦中滋长着。谁还能勇敢负担痛苦的轭,维护善的生机,为新生作根苗?最近的未来不曾显露多大光明,最近的过去充满了悲痛的回忆,辽远的未来没有人敢断定,辽远的过去,已不可攀寻,只余‘现在夹在中间窒息。可怜的人类当然只有慢慢的堕落。……谁能拯救我们……”(赵萝蕤《必艺术论》)

她万万没有料到,十年以后,在“离乱”之外,还有更可怕的“动乱”在等待,而这个时候的她和陈梦家,已经无处可逃,更没有“艺术”可以让心灵得到安慰、滋养和救赎。

是从哪一个时刻,她的精神终于不堪重压而出现失常症状了呢?又或许并不存在一个截然分明的时间点,而是在缓慢的摧毁与磨蚀中,那些理性的支柱终至于破裂而折断。除却父亲、工作方面的问题,所有的重负中,爱人陈梦家的各种“麻烦”,以及他本人的“不可救药”,应该是赵萝蕤面临的最具毁灭性的打击。

1952年的春天,陈梦家被人告发:在为清华大学文物陈列室牵线购买“大织造”时,有“贪污”嫌疑。后经组织调查,陈梦家是清白的。但他还是被调离了清华大学,转到考古研究所工作。说到底,经济问题不过是一个由头,陈梦家的被批判主要缘于他一心专注学术、不问政治、或随性讥评时事、臧否人物的特点。

陈梦家的工作调动为两个人带来了生活的不便,他们不得不寻找新的住所,两次搬家、迁移更是令他们心力交瘁。方继孝收藏的数封信中,有一封里陈梦家这样向赵萝蕤诉苦:“我因性急,搬家受累,精神身体很受损害,真是一言难尽。今日因不放心你,心中不知何故非常难过。此次真是大变,心、体都不能应付。程咬金也有山穷水尽之日。现在但求一个‘安字。”(1952年11月9日致赵萝蕤信,见方继孝《五十年代的陈梦家》)

身心俱疲的现实,不可测的未来,让陈梦家顿生不祥之感,但这不过是一个开始。1957年陈梦家在《文汇报》上发表《慎重一点?骉改革?骍汉字》,因“反对文字改革”被划为“右派分子”,在考古所“降级使用”,失去了发表文章的权利,本已在《考古学报》连载六期的《西周铜器断代》也被中止。紧接着,他被发配至洛阳、兰州等地进行劳动改造——就是在这个时期,赵萝蕤一度精神分裂,被送进医院。经治疗,病状有所缓和。六十年代初期,政治回暖,陈梦家被召回考古研究所,之前他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撰写的汉简论文以《汉简缀述》之名得以出版。赵萝蕤这个时期的精神状态也恢复平稳,她甚至接受了翻译《草叶集》的任务(肯尼思·M.普莱斯《翻译中的惠特曼—赵萝龚访谈录》)。

但是,短暂的平静后面是汹涌而来的更大风暴。1966年夏天,陈梦家连续被批,他和赵萝蕤的家被侵占,两人被赶到一间破旧的汽车库里居住。赵萝蕤连续发病,但已经没办法送去医院了。8月24日晚,陈梦家被批斗后离开考古所,到一位朋友家,对朋友说过一句:我不能再让别人把我当猴子耍了。跟踪而至的考古所的人将他强行押回。当天夜里,他写下遗书,吞安眠药自杀,但没有成功;9月2日,他趁红卫兵不注意第二次自杀,这次是以自缢的方式,成功告别了这个令他尊严全失的世界。

站在一個女性的角度,我对于陈梦家决绝行为的唯一不满在于:怎么可以就此撒手而去,留下仍在病中的妻子独自一人苦苦挣扎?那么多封的信中,甚至那些留下的便签条上,陈梦家一直都亲昵地叫着妻子的名字——“蕤”,关心着她的生活,担心着她的健康,倾吐着自己的心情,汇报着自己的日常(方继孝《碎锦零笺》),那些呼喊的愿望,那个呼唤的声音,怎能戛然而止了呢?

留下来的赵萝蕤,又是如何撑度时日的呢?这个连家用账簿都记得认真工整的女人(见方继孝《碎锦零笺》),这个整齐清爽、理智优雅、痴迷艺术的女人,她不断陷入的精神分裂是对现实的一种逃避,还是一种痛苦的挣扎和自我平衡呢?逃掉的是灵魂,逃不掉的是肉身:揪斗、撕扯、示众……加之于赵萝蕤的,一样都没有少(赵景伦《我的姐姐赵萝蕤》)。

似乎已经没所谓忧愤与批判的气力了,面对历史,我只剩下感慨:一个人,需要经过怎样的内心熔炼才会让自己对苦难的承受度不断提升?十年之后,从燕京大学调入北大的四名教授中,只有赵萝蕤活了下来。动乱过后,她搬至城里一个四合院,两间东厢小屋,“一张小床,一张小书桌,两三把椅子,和她心爱的音响……她热爱音乐,经常倾听西方古典音乐。……姐姐说:‘音乐对于人的身心原具有非凡的魔力。它可以把你的心魂摄了去,经受洗练,承蒙启迪;它足有威力可以将任何肺腑所蒙受的任何痛楚、郁结、绝望,予以松舒,它激扬你的欣喜,抚慰你的创伤。”(赵景伦《我的姐姐赵萝蕤》)

如果音乐真的能够涤荡那曾经的不幸与痛苦,也算是一大幸运。音乐而外,赵萝蕤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付出全部心力,翻译出版了惠特曼的《草叶集》。冥冥之中,我觉得这部诗集之于晚年的赵萝蕤,是一种宿命,更是一种救赎,如同陪伴她的音乐一样,《草叶集》是她的另外一个心灵伴侣,帮她一点点修复千疮百孔的生命。某种意义上说,《草叶集》与晚年的赵萝蕤是在互相成全,互相致意。赵萝蕤由此得到了她最后的,也是最好的慰藉——芝加哥大学百年校庆之时邀请她返校,以研究和翻译惠特曼为题,发表演讲。同时给百年来成绩突出的十位校友颁发了“专业成就奖”——赵萝蕤是第一个获奖者(赵景伦《我的姐姐赵萝蕤》)。

赵萝蕤曾在一篇散文中说:“以我自己的私心来说,表现我自己的情思的需要,远不如寻求、探索、领取别人的情思来得迫切,在一个个人的心灵之中,数不尽那浩漫的黑暗,那窒息的困顿,那蔽塞的愚昧。愈黑暗就愈需要光明,愈困顿就愈需要休憩,愈愚昧就愈需要启发。换一句话说,我常常要困顿愚昧中,因此常常的渴望光明与智慧。”从“荒原”到“草叶”,这个以探索别人情思和心灵世界为乐趣的翻译家,自己也经历了“浩漫的黑暗”,只是她“始终不愿谈论她那段遭遇”(赵景伦《我的姐姐赵萝蕤》)。

即便撇开这段不堪回首的历史,我们也可以设想一下:一个在文学、音乐、审美方面达到极高境界的女性,她的内心更多是满足、幸福,还是孤独与虚无呢?我总觉得后者多于前者,虽然孤独与虚无并非不是一种享受。

散文《官场》中,赵萝蕤曾经抒发过这样的情思:“每当我在薄暮微昏,清朗的秋空之下独自在乱路深草间散步时,我常常仰头叹息:‘我是谁呢?我竟走在这样大的大空之下?”另一篇散文类似的表达:“我感到一切都是空空空,一切都是虚空。”(赵萝蕤《人与狗》)作为一种似曾相识的情绪体验,艾略特在《荒原》第三部分“火诫”中写道:“在马该沙滩/我能够把/乌有和乌有联结在一起。”就这句而言,我更喜欢查良铮版《荒原》的译法:“在马尔门的沙滩上/我能联结起/虚空和虚空。”——带着诗人穆旦特有的哲思与苍茫感,这句诗似乎提醒了我们,当赵萝蕤走向艾略特时,他们之间的息息相通远不止诗歌本身。写这篇散文的时候,赵萝蕤正身置战争的动荡与乱离之中,她在文中反复咏叹并自我追问:我是谁呢?竟在这样大的大空之下?我的悲伤已经深了,但我相信天还是好的。

这一刻我相信,面对世界,面对众生,面对自我,面对内心油然而生的孤独与悲怆,赵萝蕤与艾略特在同一思绪上相遇了。

责任编辑 刘遥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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