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大九湖

韩永强

当我决定再去大九湖时，有人问我，怎么又去大九湖呢？我忽然想到，对于大九湖这样一个名声并未鹊起的地方，我大约去了五次抑或六次。记得我曾经三次去过九寨沟，也有人问我为什么？我说没有想过，只是觉得想去那里。而今天对于一个景区的流连，九寨沟也没有如大九湖这样能勾留我了。

九寨沟有出神入化的海子，因为大自然之手的神奇，那些海子色彩斑斓得让你怀疑那些色彩的真实性；九寨沟有坚贞不渝的九寨柳，因为她们生活的环境奇特而让人心生爱怜和敬意；九寨沟有险峻的雪山和山麓，因为海拔的高让植被的变幻如鬼斧神工而令人称奇……与九寨沟比，大九湖似乎没有任何优势，这里除了平均海拔1780米，面积达三十六平方公里的一马平川，可以让你领略“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独特景观之外，在惯常的旅行者眼里，大九湖缺少了波澜起伏，缺少了起承转合，缺少了光怪陆离。如果真是这样，作为一个行遍大江南北的资深旅行者，绝对不会傻乎乎地迷恋大九湖。

每次到大九湖，我都会选择晨曦初微的时候，来到某一个湖边，聆听大九湖。人们还在甜美的梦中，洁白的云雾袅袅飘逸，放眼远眺，九湖坪被四周高山环绕，那座海拔2800米的高峰巍然其间，东西九个大山梁环绕成圈，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山梁上森林密布，郁郁苍苍。山梁间九条小溪犹如九条玉带从云雾中飘舞下来，在这罕见的“抬头见高山，地无三尺平”的九湖坪，形成九个鳞光闪闪的湖泊。有人问，究竟是坪因湖而得名，还是湖因坪而得名？其实“九”是这里的标志性吉祥数字，因为除了湖和坪之外，还有那九道山梁。而传说中，这里曾是薛刚反唐的屯兵地。薛刚所率领的部队恰巧为九个编队，薛刚指挥每个编队以湖为营地扎营。各自在指定的湖泊边操练，随时听候调遣。薛刚则在最宽阔处设立阅兵台，检验部队操练水平。不知这是天意还是巧合？目前存留的众多遗址证明，在深山有如此宽广的平原，的确是可遇不可求的屯兵操练的风水宝地。据考古专家论证，这里的遗存有：洗马池、薛仁贵后裔、薛刚反周（武则天国号）的十字号、娘娘坟、卸甲套等遗址和古迹。资料介绍，这里原来是一个高山湖泊，人是无法进入的，深深的沼泽足可以把人吞没。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政府为开发利用大九湖，发展畜牧业，修建了一条蜿蜒曲折的人工河，把四处漫溢的湖水都汇集起来，形成一条黑水河，连串起九个小湖泊，沼泽地逐渐被控干，露出了湖底子，形成了今天的高山平原。

大九湖是由过去的一个大湖，变成今天九个湖的，而“大九湖”的名字和传说中依托湖泊扎营“大九湖”的薛刚，在历史中却是早有存在的。除了大自然的魔力，也许如神农架一样，还有某些更为神秘的元素存在。这样让大九湖在自然风光之外，又有了另一种魅力。

在水汽滋润的湖边，拨开清晨的薄雾，最先走进我视野的是大九湖那些最自由的猪们。它们好像从草丛中长出来的一样，三三两两地在沾满露水的草地上寻找着自己最爱吃的美味。花瓣在它们的窜动中，沾满它们黑黝黝的皮毛，露水的滋润让它们的皮毛亮晶晶地闪人的眼。猪们自己不会感觉到这是一种纯美，它们关心的只是在这样的氛围里，尽量多地获取最鲜嫩的美食。所以，吃到高兴处，猪们会不由自主地发出欢愉的哼哼唧唧，让我突然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声音。这些哼哼唧唧不受任何约束，从心底里自然流露而出，完全是自由的表达和真情的宣泄。听着看着，看着听着，我不由自主地羡慕起这些猪们来，过这样简单的日子，不用察言观色或者卖萌取宠，也算是一种洁身自好的生活方式。但是我知道自己做不到，我总是以责任和使命的名义，以各种冠冕堂皇的方式，在俗世中苟且。

想到这里，我不禁脸红心跳。猪们似乎明白了我的心思，抬起它们埋头苦干的头，对着我摇摇头，两只大耳朵扇来扇去，想为我扇去这些愚蠢的思想。我不禁呵呵一乐，对它们说，吃你们的草，做你们纯粹的猪吧。千万不要以为人可以主宰你们，恰恰是人根本不懂你们。几千年来，是你们忠实地与人类不弃不离，人们吃你们的肉，喝你们的血，啃你们的骨头，还把你们的皮用来做各种饰品，最后又对你们挑肥拣瘦，今天说是猪害了我，让我形象惨不忍睹，明天又有医生告诫人类，没有了猪的奉献，人类就等着去死吧。只有猪自己压根儿都没有去算计，它们从不计较人类对它们态度的喜或恶，只是认真地做自己的猪。

我知道自己做不了猪，所以只能在这纯粹的氛围里看看这些猪们是怎样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平心静气地享受大九湖干干净净的草和润泽肺腑的露水。猪们或许有过爱情，可是聪明的人类自己恣意纵情，却把猪们简单的爱情也阉割了，让猪们变得更简单。就像殖民者们一样，不仅掠夺被殖民地人们的物质财富，还要把那些被殖民人的文化宗教信仰一同剥夺。所幸的是被殖民的人们能够奋起，甚至不惜以死相拼，从而不仅仅捍卫了自己的文化宗教信仰，还捍卫了做人的尊严。这样想来，猪们虽然貌似活得自在洒脱，却是没有半点儿尊严的。我们生而不能做猪，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可是看看我们今天生活的空间里，很多人披着人的外衣，却不断否定着自己的文化自己的信仰，摇头摆尾地渴望被他人殖民，渴望被强暴被践踏，连猪的操守都没有。这让我突然想到要套用一句话“猪和猪的差距怎么也这样大呢？”

大九湖是一个诗情画意的所在，不想那些猪们也罢！

大九湖四季皆美。但是如果你是一个诗人，一位摄影家，一个画家或者生活中充满情调的人，最好是选择秋天到大九湖来。

一种在本地叫作辣蓼子叶（学名水蓼）的植物，是大九湖平川上秋天最强势的风景。辣蓼子叶属于一年生草本植物，没有挺直的茎秆作支撑却可以昂扬向上达一米左右。春天，这种植物叶片碧绿中影影约约地透着浅浅的红，茎秆柔弱而水淋淋的，是大九湖那些豬们最喜爱的野草。随着大九湖高原气候的更迭，柔弱的辣蓼子叶居然可以在秋天改变整个九湖坪的颜色。春夏季节，各种各色的野草们绿意茵茵，比赛一般花团锦簇，到了秋天却一个个退下阵去，只有辣蓼子叶席卷而来。过去那些羞羞答答的紫红色，现在迎着秋风理直气壮地紫紫地红着。裹挟着寒气的秋风不仅没有让辣蓼子倒下去，反而让它把多余的水分抛弃掉，让茎秆硬硬朗朗地举起如麦穗而比麦穗更长的“花”来。在九湖坪辽阔的土地上，这些如火焰一般燃烧的“花”，铺天盖地，把九湖坪红成胜利的捷报，让秋风也战栗。

大自然总是给人类质朴而形象的启示。辣蓼子没有特殊的造型，没有奇异的香气，没有夺目的花朵，在春天只能被淹没在花的海洋中，成为那些跑跑猪们的美食。但是当寒气四起百花不胜其寒的时候，它却英雄一般独树一帜，让寂寞的大地有了异样的风景。于是有情人手牵着手走进了这样色彩暖人的风情中卿卿我我；于是摄影师匍匐在地，选择最合适的角度为辣蓼子“花”们留下珍贵的记忆；于是画家们支起画板静静地坐下来，看秋风是如何让辣蓼子起伏，看通透的红色怎样折射阳光为自己镀上灿烂的金色。除了远方高高在山上的红叶，没有第二种植物或者风景能够与辣蓼子分享这几十平方公里的视觉空间。如果不是坚守，如果不是在进化过程中砥砺出了自己独特的本领，哪里有今天的荣耀？

但是大九湖最迷人的所在，依然是湖。大大小小的九个湖在黑水河的勾连中“串通一气”，却又不相互依附。有的湖素面朝天，坦呈在蓝天白云下，倒映出牛羊悠闲自在游走的画面；有的湖依傍着三五棵山楂树，留出几处树荫让垂钓者有了遮挡；有的湖则干脆藏在密密的树林里，专心经营自己的心事。九湖坪四周高山上九条小溪的归宿地在九湖坪，九湖坪自己还有三十六平方公里的成雨面积，应该是潜伏着很大的水灾隐患的，可是九湖坪的人告诉我，这里几乎没有发生过大的水患。询问原因何在？山里人自豪地告诉我，我们大九湖神秘得很！这些水不仅不会危害我们，还是一条叫堵河的河流的发源地，现在更不得了啦，国家南水北调工程从堵河取水，兴许北京中南海也吃上了我们大九湖的水了！听了老乡的话，我坠入云雾之中。与北京天各一方的神龙架，被崇山峻岭重重包裹，他们怎么可能沾到边呢？

老乡看我迷迷瞪瞪的，好像在怀疑他的说法，立马放下手中的活儿对我说，你不相信吗？我今天就带你去看堵河的源头去吧！说到“源头”，我自然就想到“山高路远”这个词，忙问老乡路很远、很难走吧？老乡哈哈一笑，我们一边走一边看风景，很快就到。我将信将疑地跟着老乡上路，他边走边给我讲过去这里没被开发时村民生活的艰难。他说那时这里没有道路，没有电，更没有通讯，大雪封山之后，他们就被外面的世界彻底遗忘了。老乡说，幸好他们祖祖辈辈过惯了这样的日子，山上有木柴，家里有吃不完的腊肉，坛子里有各种各样的腌菜，只要有土豆、盐巴、包谷，大家围着永不熄灭的火垅，就可以熬过来。

老乡很健谈也很幽默。他说那个年代，一个冬季过来，我们个个都是黑毛糊脸的，一身的烟杆子味儿，自己都变成熏好的腊肉了。说到这里他嘿嘿笑了。我对他说，你现在这穿的戴的拿的，可时尚了。他说，还不是沾政府的光，这沥青公路修得上接重庆成都下通宜昌武汉，你们排着队来大九湖避暑，看大九湖风光，给我们送钱，我们也要跟着你们学学时尚呀。

说话间，我们来到紧靠大山的第九个湖，也是最大的一个湖。远远望去，这个湖更像一个半岛。沿着黑水河走下去，有很结实的木栈道，跨过一座别致的小桥，就进入了半岛。岛上古木森森，枝繁叶茂。让我惊讶的是，在古木的怀抱中，这里居然有一块面积在上万平米以上的草坪，绿草茵茵，百花争艳。传说中的那些古遗址就依偎在草坪的边沿。古墓以石头的沉默和沧桑，与草坪上鲜花的艳丽和碧绿，互为映衬地昭示着大九湖的古老和年轻以及不同凡响。

继续前行几百米，我们听到了龙吟虎啸的轰鸣声。老乡说这就是堵河源头发出的声音。我们闻讯，加快脚步向发出轰鸣声的地方赶了过去，看到了一个约两三百平方米的漏斗状空间，被栏杆围成圆圈。“漏斗”里的水飞速旋转着进入了旋涡中心，而又有更多的水向“漏斗”奔涌而去。“漏斗”發出如闷雷从天上滚过而让人惊悚的吮吸声，大有吞没千军万马的气概！我忍不住环顾四周，并没有看见有水道进入，那些水却能前赴后继，蔚为壮观，足见水网的密布和水源的充沛！我不禁感慨大自然造化的协调，远不是我们人类可以企及的！老乡还告诉我们，在这个湖里，还有几个“漏斗”，但是这个最大。老乡说，其实就是一些天坑，老百姓叫它无底洞，山里很多，如果有人进去就有去无回。说罢，他把我们带到源头旁的一块汉白玉石碑前，看刻有“堵河源”几个字的告示牌，以确认他的介绍准确无误。这个巨大的“漏斗”紧挨着一座山，老乡指着那座山说，这些水从这座山的肚子里穿过去，到了山的那边就成了堵河。

我们没有机会翻过山去追寻堵河，但是我们可以借助现代手段了解堵河。在堵河自然保护区的资料介绍中，我们看到了这样的表述：“堵河自神农架境内的大九湖涌喷而出，出水口形如巨龙之口，吐出一泓清流，在森林崇山峻岭中奔腾而下，并由此形成108道气势雄伟壮观，长达4000米的瀑布群，令人叹为观止。108条瀑布姿态各异、气韵不同，可谓奇观。瀑布群内还有野人洞、天生桥、白虎涧，景色十分迷人。堵河洪坪段水流清澈蜿蜒，两岸峰奇多姿，更为的奇特的是岩溶洞遍布。白岩寨洞、老龙泉洞、飞龙洞、白龙洞、黄龙洞、青龙洞，每个岩洞可以同时容纳千百人参观，岩洞泉流清澈、钟乳石奇形怪状、洞形更是千姿百态，让人流连忘返。”介绍文字显示，“堵河是南水北调中线工程重要取水源。主要景点有：令牌寨、枪刀山、樱花岭、豹子垭、原始林海、鲁班峡、天鹅湖等。”

老乡为他的介绍得到证实而非常骄傲，盛情邀请我们当晚就住宿到他的宾馆里。我们没有理由推辞，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的客人。老乡的宾馆是典型的家庭宾馆，三层小洋楼有十多个房间，干净整洁，餐饮的主打菜肴是那些由跑跑猪制作的腊肉，虽然价格不菲，但是我们却吃到了猪肉的味道。

当天晚上，我披上一件比较厚的衣服，信步走进大九湖的夜色之中。这里离天近一些，离俗世的喧嚣就远一些，是一个最适合聆听的好地方。我把双手伸出去，一边走，一边以崇敬的心情爱抚着那些火红的辣蓼子叶，来到一个湖边。湖面澄静，波澜不兴中，那些水们早已穿越了大山，在遥远的山那边形成了河流。这些无形的水，以最柔软的方式塑造出千变万化、千奇百怪的有形世界。它不仅养育了我们的生命，还滋润了我们的大脑！

一声清脆而嘹亮的哔啪声从集镇上传来，天空中骤然间开满了绚烂的礼花，大九湖的夜色立刻融满了喜庆和温暖的氛围。或许是哪个人家添人进口了，或许是哪个多情人在表情达意，也或许是哪家的孩子在撒欢？不管是哪个“或许”，这礼花都让大九湖不仅仅有古老的宁静，还有了充满活力和激情的奔放。这样的大九湖和那个热情的老乡一样，肯定会让大九湖具有更为立体的展示魅力的空间。

大九湖，我听见了你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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