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桥

2020-08-13 07:22彭丽丽
江河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古城墙婆婆

彭丽丽

1

杨黎做梦都没想到,去千里之外学习能碰见刘子峰。

现在的学习,白天行程排得满满的,只能晚上出去转转。总不能来一趟,连古城墙长啥样都不知道。

室友不适应这里的饮食,有点闹肚子,不愿出门。她只好单枪匹马夜闯古城。出门时,室友笑说,莫被西北汉子抢去做了婆姨。她大笑,抢去了才好呢。有人要捂着鼻子笑了。室友又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声音被门关在了房间里。

她在路边打了出租车,直奔古城墙。车窗外的高楼皆被灯火装点,华美绚丽。视觉初现审美疲劳时,终于远远看见一堵高高的墙横在左前方,便问那是不是古城墙。司机说是的,又说,你要不要在前面的路口下?今晚有网红在那里表演。看,那里已经有好多人了。看完表演走过去也挺近的。

就是在网红表演地,杨黎碰到了刘子峰。所谓的网红就是一支乐队,几个男生一个女生。在一栋大楼临街一边稍宽敞的地方,摆上乐器。台阶上坐了很多人,底下还站了很多人,乐队和乐器在人群中间。一个干净的男生抱着电吉他站在麦克风前唱,其他人伴奏。女生随意地坐在台阶上,眼光越过观众投向城市的某一处,光洁的脸上是沉醉的表情,手摇铃举在胸前,时不时摇一下,清脆的铃声从温吞的音乐里跳出来,犹如暗夜里的一道光。男生唱完,女生上来,唱一首老歌——辛晓琪的《味道》,深入骨髓的执着想念把杨黎的眼泪勾出来,在眼眶里打转。这么多人,虽然不认识,掉眼泪也挺难为情的。一曲终了,好几个人跑到场地中间扫二维码打赏。都是女的。杨黎想,傻女人还真不少。便也大大方方地上去扫码打赏。

刘子峰就是在杨黎回到人群中时出现在她面前的。他说:嗨,好久不见!语气中有老朋友偶遇的淡淡惊喜。杨黎瞪大眼惊愕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使劲眨眼睛,每次睁开他都还在眼前,她又往四周看,网红还在唱歌,观众还在倾听,远处的城墙也还在。她终于相信这是真的,按捺住激动狂跳的心柔声说:好久不见。灯火映照下,他看见她的眼睛里闪着光。

她脑子里一下子涌出很多话,可一句都没说出口。一个男生在唱《十年》,他转头专注地听。她离他很近,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淡淡的烟草味,淡淡的六神花露水的香气。她记得他洗衣服时会加六神花露水,说喜欢闻这种香味。他还说,干我们这行的,也要注意形象。

幸好没有十年,只有八年。他说。

是的,八年。她说。

去美食街吧,吃点小吃,聊聊天。他提议。

她说好。没有问远近。

2

美食街不远,步行十分钟就到了。令杨黎意外的是,古城墙就在旁边。她才记起自己是来看古城墙的。要好好感谢古城墙。她站在古城墙边,要他帮她拍照。他掏出手机帮她拍了好几张。她掏出手机加他微信,让他把照片发给她。

美食街不是路边摊,也不止一条街。杨黎一进去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感觉那些小吃店都长得一个样。确实,是按统一风格装修的,板栗色的木门窗,窗上的格子数目都一样多。

分不清方向有什么关系,人挤人又有什么关系,跟着刘子峰走就好了。以前,每次去市里玩,她都是这样跟着他。那年圣诞节,步行街上的人多得挤不动,他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在她身前虚挡着,生怕她被挤到。她有一种身为孕妇的错觉,甜蜜地憧憬着未来的幸福生活。

一个小男孩喊着“妈妈”,从背后冲过来,把毫无防备的她撞了一个趔趄。听到她的惊叫,他转过身,一把搂住她将要倒地的身体。淡淡的烟草味和淡淡的六神花露水的香气混合着冲进她的鼻腔,差点令她眩晕。

没事吧?他在她耳边轻声说。

没事。她清醒过来,赶紧挣脱他的怀抱,立起身。

小男孩被妈妈带过来道歉。她嘴里说着“没事”,眼睛打量了一下那孩子。大约五六岁,小麦色的皮肤,单眼皮,小眼睛又黑又亮,显得很机灵。她觉得这孩子好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不可能。她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这千里之外碰到一个刘子峰已经像中了百万大奖,怎么还会碰上其他熟人。

看着孩子离去的背影,刘子峰说,还记得伟伟吗?

伟伟?她愣了一下。

就是我们工友的儿子。

哦。她记起来了。是有这么一个孩子。黑瘦,单眼皮,小眼睛又黑又亮,显得很机灵。跟刚才的小男孩真的蛮像。

那时她应聘在小镇上的一家幼儿园当老师,他是一家路桥公司的资料员,公司临时租了幼儿园附近的一栋私房给员工住。所谓员工,基本都是农民工,每天下工回来身上不是泥便是灰。他是他们当中为数不多几个干净点的。虽然偶尔碰面,却并无交集。后来有个工友的老婆跟人跑了,母亲身体不好,照顾不了孩子,那工友便跟老板请示,暂时把孩子带过来上幼儿园。那孩子,便叫伟伟。刘子峰在驻地的时间最多,常常帮着接送孩子。

那孩子现在怎样了?

谁知道呢,我们转场到大山里之后,他们父子俩便回老家了。

那也是,孩子得读书。

如果我们那时不分开,孩子恐怕也讀书了。刘子峰幽幽地说。

杨黎的心像被人揪着扯了一下,痛得一抽,无法开口说话。刘子峰牵住她的手,她也无力挣扎。她的思绪飘到了八年前医院里的那场长睡,还有那块没机会看的血肉。签字的时候,她很害怕,害怕麻醉后再也醒不过来。在药效发作之前,她一直在拼命地想他,万一真的醒不过来,也要带着对他的想念睡去。

彼时她已经换了手机号码,跟他断了联系月余。他想找她是容易的,但是他没有来。她便一个人作了三个人的主,跟过去一刀两断。

脚下像踩着棉絮,杨黎跟着刘子峰进了一家小吃店。刘子峰体贴地把她安顿在靠窗的位置,自己便去柜台点餐。

店堂里明亮的灯光令杨黎恢复了平静,她向四处看了看。四方桌,长板凳,典型的西北粗犷风格。看到别人桌上的小吃,她才知道这是一家豆腐店。来豆腐店吃什么呢?她带着疑问看向他的背影。还是瘦长身条,还是T恤牛仔裤运动鞋,还是修长的手指。时光仿佛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印迹。也许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也许是担心她一个人无聊,刘子峰回头看她。两人的目光相遇,他露齿一笑。小虎牙还在。

端上桌的豆花看上去好奇怪,竟然淋了酱油加了香菜。杨黎皱着眉头看刘子峰一眼,刘子峰立马解释说,这是特色,试试看。那就试试吧。味道怪极了,完全失去了豆花的清爽和滑嫩,简直难以下咽。杨黎想起了鲁迅先生的《在仙台》里说的“每天要喝难以下咽的桔梗汤”。

刘子峰看她那副喝中药的难受表情,呵呵笑起来,说有那么难吃吗?低头,三下五去二吃完面前的那碗,站起身来,说,走吧,带你去吃别的。

杨黎跟在他身后,跨出店门的一瞬,回头看了看桌上的两只碗,一只空的,一只几乎没动。以前不是这样的。她有一点惆怅,但马上就释然了。时光流逝,总有一些东西在悄悄改变。

逛到工艺品街,杨黎在一家店门口看到很多簪子,有金属的,有木头的。金属的特别华美,缀满五颜六色的假钻,亮闪闪的。刘子峰指着其中一支孔雀簪说,这个好看。并要店主取下来给她试。确实好看,但她知道表里不一,用不了多久,就会失去光泽,显出内里暗黑的本质。她看中了一支檀木的,簪头有铜质盘花,花瓣和叶子上都缀有黄绿色的碎钻,还有两截铜质短流苏,底下坠着同色的较大的碎钻。在灯光下,亮而不闪,古朴精美,端庄大气。刘子峰夸她眼光好,问了价钱,忙忙地扫码要付钱。店主说两支都买了吧,簪子插一支太单薄,插两支更好看,买两支还可以跟你便宜点。刘子峰便把那支孔雀簪也拿过来插在她头上,有点不搭,店主随手拿了支檀木的插上去,确实更好看。杨黎不肯要,说买回去也只是看的,一支足矣。刘子峰便付了一支簪子钱。杨黎嗔道,你是土豪啊,价都不还!店主说不还价。刘子峰得意地说,听到没,不还价。杨黎苦笑,还是这副德性。

他结婚了吗?一个问题突然跳出来。应该结了吧,毕竟过了八年。他说过三十岁一定会结婚。

在另一家店,杨黎看中了一支铜质书签,上面有花木兰弯弓射箭的图案。刘子峰问,还在看书啊?杨黎反问,你不看了吗?刘子峰说早不看了。杨黎呆了呆,说那么多的空余时间,不看书做什么呢?刷抖音,看视频,大家不都在玩么?刘子峰笑着说。见杨黎不做声,他又补充说,偶尔看看电子书。

杨黎想起了《月亮和六便士》,那是两人去书店时她给他买的,也是她送他的唯一一本书。

那天书店里人很多,没有椅子坐,便都靠着书架坐在木地板上看书。那是她跟他的第一次约会,也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他说带她去看一本书,是关于路桥建设的,那里面有他的梦想——青藏铁路。

后来回想,杨黎觉得自己就是在这一刻爱上他的。那一刻,她觉得他周身明亮,像沐浴在佛光中的神,是上天派来渡她的。

《月亮和六便士》还在么?她终究忍不住问出了口。

被人借走没还回来,我后悔死了。要不你再送我一本?他嘻嘻地笑。

她搖头,送别的吧,反正你都不看书了。

你送的书我肯定看。他眼神清亮地盯着她。

她有片刻的恍惚,仿佛看见爱神再次降临。

3

一抬头,古城墙竟然横亘在眼前。跟身后的喧闹繁华相比,它是那么沉静安稳。杨黎想起今晚的主角本是它,便说我们去登古城墙吧。

现在有点晚了,古城墙走完需要三个小时。并且,晚上视线不好,没有白天好看。

你上去过?

当然。去北京要爬长城,来这里必登古城墙。

你来这里多久了?

两年。也只是偶尔来,工地在山里,有事要处理才过来,顺便登了古城墙。

有隐隐的疼痛从脚底板传来,杨黎顺势靠在了城墙上。那次长睡,她没有请一天假,过后落下了病根,走路超过一个小时,脚底板就开始痛。

脚走痛了么?

有一点。

我记得以前逛街几个小时都没事的,没人陪你逛街么?

没有。话一出口,杨黎就后悔了。这话里带着试探,怎么就没听出来?

来,我背你!刘子峰说着,竟然背对着她蹲下来。她被刘子峰的举动吓到了,呆着一动不动。快点上来呀,又不是没背过!他催促道。她还是没上去,绕到他面前把他拉起来,强笑着说,我长胖了,你背不动。他猛地一把抱住她,像个孩子样哭起来,边哭边说,你宁愿委屈自己也不肯跟我走,对我那么没信心?

当初他离开的时候,让她跟他走。她权衡再三,犹豫不决,直到他走的前一天晚上,才正式拒绝了他的请求。他说你不爱我了吗?她哭着说爱,但爱情不能当饭吃。她是幼师,跟着他去路桥工地,能做什么?煮饭阿姨?或者啥事不干?这两种生活都是她无法想象的,她所受的教育,绝对不允许自己成为煮饭阿姨,更不可能没结婚就靠男人养活。再说,他每月的工资都花得分文不剩,她去喝西北风么?况且,时间长了难免产生埋怨甚至发生龌龊,那样的生活也不是她想要的。

她拍拍他的后背,强笑道,我哪里委屈了?没人陪着逛街就委屈,那这世界上的女人有几个不委屈!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人。

对你不好是什么好人!

他没有对我不好。

她的电话响了,把她从他的怀抱中解救出来。是室友打来的。怎么没看到你发朋友圈?我一直等着看在。她把刘子峰的话对她重复了一遍。那你怎么还没回来?她笑,说,你不晓得夜景多漂亮,我逛得不想回去。室友急了,快回来,人生地不熟的,又是晚上,你一个女人莫瞎逛!

挂了电话,她说我要回去了。刘子峰抓住她的手,说不要回去。她说肯定得回去呀,不回去明天就回不去了。他说那再陪我一会儿,晚点我送你回去。看他那哀怨的眼神,她心一软,同意了。

街已经逛过了,再去做什么呢?两人站在古城墙边想。晚风吹来,清凉舒爽,美食街里灯火辉煌,人来人往。杨黎想,就这样站着看人间烟火也蛮好。她的脑海中不知怎么跳出了一首诗: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很美好。她脱口而出,去书店。刘子峰笑起来,这么晚了,去哪门子书店,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没想到是清吧。杨黎放松地坐下来,让有些痛的脚好好休息。灯光稍有些朦胧,有歌手在台上浅吟低唱,客人不多,或低声交谈,或喝酒听歌,气氛很好。她只想要一杯水,端上来的却是一杯酒。她把杯子往刘子峰面前一推,柔声说,你忘了我不会喝酒?刘子峰说没忘,这不是酒,就是饮料,你尝一口就知道了。她便尝了一口,确实不是酒味,她就有些后悔上次跟室友去清吧认了怂。

我觉得你不快乐,刘子峰低低地说,刚才听网红唱歌时我看出来了。

生活哪能只有快乐。杨黎啜一口酒幽幽地说。

如果跟我在一起,我不会让你不快乐。

怎么可能?跟谁在一起过日子都会有不快乐的时候。杨黎轻轻地笑,自己有时都会嫌弃自己,两个人在一起怎么会没有矛盾?

刘子峰轻轻叹口气,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杨黎又啜一口酒,淡淡地说,别人介绍的。

相亲?

算是吧。

杨黎有些厌倦这个话题,端起桌上的酒一口喝干,站起身说,我们走吧。刘子峰迟疑着站起身来,想说什么,没有说,跟在她身后走出门。

夜风清爽凉快,才走几步,不知怎么,她的脚下便有些不稳,刘子峰一把抱住她。她转过身来,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肩上。她看见自己走进房间,等在房中的他一把抱住她,轻轻放在床上。

那是八年前的最后一次见面。他去了新工地将近两个月,被派回来催工程款。

4

学习结束,日子又回到正常轨道。

园长当着全体教师表扬杨黎学习心得写得好的那天,她去上卫生间,偶然听到隔壁班的老师与人说,当然写得好啊,我要是会了“情况”能写得更好!隔壁班的老师说也很想去古城学习,没想到园长派了杨黎。说话酸酸的,可以理解,“情况”是怎么回事?

另一个老师说,这种事可不能随便瞎说,我看她蛮稳重的样子,不像个乱来的人。隔壁班的老师冷“哼”一声,我是瞎说的人吗?人不可貌相,闷心鸡啄白米。那你是怎么知道的?说来也巧,那天晚上她跟情况手牵手逛街,正好被我班的学生和家长撞见了。

还真是无巧不成书。杨黎知道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虽然现在相片可以P,视频可以做,但人们还是相信眼见为实。可眼见的又有多少是实呢?

当初别人给她介绍耿建松的时候,她看他还顺眼,人也温和宽厚,家里条件也可以,觉得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谁知……眼睛看到的永远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冰山一角。

该怎么办?谣言止于智者,幼儿园里显然没有智者。再说,也算不上谣言,顶多算隐私。她太清楚隐私传播的速度了,明天,或者后天,整个幼儿园的老师都会知道的。当然,她们不会当着她的面说,但是,背着她,她们绝对会反复求证、确认,恨不得盖个章。

她想到了离开。当年工程队走后,她觉得小镇突然空了,班上的孩子似乎也因為伟伟的离去变得躁动不安。小镇上有人说她的闲话,父母兄嫂的脸色自然不好看。坚持到学期结束,她见了来催工程款的刘子峰最后一面,便决定走,与小镇,也是与过去划清界限。她来了县城,到这家幼儿园应聘。不久就有同事打听她是否有朋友,并热心地帮她作介绍,耿建松是她的第三个相亲对象。结婚之初,耿建松就嫌幼儿园又辛苦钱又少,说家里也不缺这点钱,要是不想做就不做。可他妈说年纪轻轻不做事会玩懒身子,以后想做都做不来,先做着,以后怀了毛毛再说。她觉得婆婆说得在理,就继续做。没想到一做就是六七年。温水煮青蛙,还真该换口锅了。

园长不同意她辞职,并说会找隔壁班的老师谈话。杨黎哭笑不得,这哪是灭火,分明是往火堆中加柴。她只好暂时打消辞职的念头,向园长告了几天假。

她跟婆婆说自己有点不舒服,请了几天假在家里休息。正在择菜的婆婆猛然抬起头来,迅速扫了她的肚子一眼,然后眼睛晶亮地问,是不是怀上了?见她摇头,婆婆眼里的光彩迅速退去,旋即低下头继续择菜,好像她不曾站在面前。她心里的愧疚来不及滋长壮大就夭折了。她想起有一次走到楼道里,听见婆婆的大嗓门“给她吃浪费了,吃再多也不帮我家生个蛋”,心里竟生出了快意。

但是,下午她一个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见一个粉嫩的小姑娘在草地上蹒跚的时候,心情又很黯然。她想起那个未曾谋面的生命,为什么不在对的时间出现?曾经那么轻易割舍的东西,如今竟然求之不得。

她叹口气,抬头望向远处,却意外地发现河上多了一座桥,一座蓝色的桥。不是有一座桥吗,为什么还要再修一座?灰色的天幕下,蓝桥显得那么醒目。她突然有了一种想登上桥的冲动,想知道站在桥上看到的风景跟在桥下看到的有什么不同。

当她站在蓝桥下时,却发现上不去。新桥还没有开通。惆怅间,她想起了刘子峰曾经带她去看过的那座桥——一座公路桥,桥下是铁路。其实她无数次地从这座桥上走过,却从未在下面看过它。从上面看,桥很高。从下面看,桥依然很高。但是,这两个高是不一样的。从上面看,是掉下去会没命的高,从下面看,是无力飞天的高。一列火车从身边驶过,在呼啸的风里,他抱住了她,她也紧紧地回抱他。

她拿出手机,想跟刘子峰说说话,最终却把短信发给了耿建松: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倚着石栏杆等回音。蓼花在河滩上开出一片粉红。她第一次知道不起眼如蓼花也能开得泼泼洒洒,小小的花朵里藏着热烈奔放的气势。

一股升腾的黑烟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定睛看去,发现黑烟是停在岸边的一艘趸船上冒出来的。着火了!着火了!她赶紧扯开喉咙大喊。但是,船上始终没有人回应她。也不知道船上有没有人。她只好拿手机报了火警。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黑烟越来越浓,明火窜了出来,把船头的舱棚吞噬了。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手机,没有回音。她不由得担心起来,他们的船走到哪里了?安全吗?

5

耿建松回来了。在杨黎休完假上班的第一天。

幼儿园里风平浪静,老师们看到她照样打招呼,脸上的笑也跟以前几乎一模一样。可杨黎就是觉得有哪里不一样。“八张嘴”跑过来打小报告,杨老师,你不在的时候,我听到有老师说你坏话了。她笑笑,老师知道了,你玩去吧。“八张嘴”不走,说她们说你有“情况”。杨黎来了兴趣,问他怎么知道“情况”是坏话。“八张嘴”说,我妈说我爸找了个“情况”,天天在家骂狐狸精,老师,也有男狐狸精吗?她哭笑不得。

此地不宜久留。杨黎又去找园长。园长这次松了口,说找到老师接手就放她走。她心情好多了,打算晚上在电话里跟耿建松说辞职的事。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耿建松坐在沙发上,正陪他妈聊天呢。

杨黎进门,耿建松只转头看了看她,说了句“下班了”,又转头跟他妈有说有笑。就好像她早上出门上班时他在家里一样。事实上,他离家一个多月了。看着母慈子孝的画面,她的多余感又复活了。

晚上例行公事后,杨黎跟耿建松说了想辞职的事,没想到他不同意,他还把结婚时他妈说的话拿出来说。杨黎有些生气,如果一直不生孩子,難道要一直做到死吗?本打算辞职后再找个工作的,一气之下故意说,就是工作太累了,说不定在家调养一段时间就怀上了。耿建松愣了一下,说明天问下妈再说。杨黎瞪了他一眼,说我辞职关她什么事?翻个身背对着他睡了。

婆婆果然不同意,态度强硬地说,怀了毛毛再辞职,这是结婚的时候说好了的。杨黎被惹毛了,回道,谁跟你说好了的?我就是要辞职。婆婆急了,开始口不择言,你个狠心的婆娘,你男人在外面赚几个钱不容易,你还要在屋里吃闲饭。杨黎冷笑道,他赚钱不容易关我屁事?我又没看见一分。说着瞟了耿建松一眼。

结婚到现在,耿建松赚的钱都交到母亲手上,杨黎抗议过几次,婆婆总是那句话“生了毛毛,钱都给你管”。真实的原因杨黎心里很清楚。结婚第二年,有一回母亲提了些家里种的菜来看她,实际上是哥嫂支使来借钱的。哥嫂为了把侄儿弄到县城读书,想按揭一套房子,首付不够,开口就要借五万。杨黎想我除了抢银行到哪里给你弄五万。她把情况跟母亲说了,母亲竟然糊涂到逼着她找婆婆开口。她的脸皮没这么厚。把一个劲骂她没用的母亲送走,回转来在转角看见婆婆丢了一袋什么东西到垃圾桶里,旁边一个婆婆说,刘婆,这灵醒的菜丢糟蹋了。婆婆嘿嘿一笑说,这是钓鱼人打的食……房子自然没买成,嫂子又说把侄儿送到她这里住,在附近上学。这回她倒是跟婆婆商量了的,婆婆也没明确拒绝,只提了一个条件,她做饭。杨黎说那我辞职,婆婆冷冷地说只要你有钱。对于没钱的人来说,所有的问题,最终都会绕到钱上。自此以后,娘家的人不上她家的门。

你没看见一分?你自己说,结婚五年,吃的住的,你交过一分吗?

杨黎正要还击,耿建松拦她,你少说两句。杨黎的火一下子冒上来,我为什么要少说?你是不是觉得她说得对?耿建松说,她是我妈,也是你妈。杨黎气得咬牙,恨声说,我妈已经死了!

婆婆见儿子在帮自己撑腰,一下子哭起来,这个没家教的婆娘,她咒我死……

耿建松连忙劝他妈,要杨黎给她道歉。杨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开门走了出去。

阳光正好,半空中飘荡的芦花绒毛纤毫毕现。

6

不知不觉又走到公园。一只鸟扑扇着翅膀飞起来,把杨黎吓了一跳,转瞬落在不远处。定睛看去,原来是一只戴胜。在遇到刘子峰之前,她一直误以为那是啄木鸟。美丽的戴胜用它尖尖的喙挖着松软的泥土,只几下,就啄出一条蜷着身子的白胖肉虫,它叼着美食骄傲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旁若无人地独享,完全无视刚飞到近旁的另一只戴胜。

唉,自私的家伙!杨黎叹息一声,抬头凝望蓝桥。阳光下,蓝桥蓝得纯粹洁净,泛着蓝莹莹的光,把天空的蓝都比下去了。一样东西,如果你太想要,就会把它看得很大,甚至大到成了这个世界。谁说的?真他妈太对了!

她想哭,但终究没有哭出来。她早已忘了怎么哭。她想还是回去跟他们说实话,好几所小学都差人,下学期要聘很多老师,她有资格证有经验,进学校不难。这信息是去古城的途中室友透露给她的。

她回了家,家里却空无一人。每次耿建松回来,都会陪他妈去逛街。她等了一会儿,眼看到午饭时间了,肚子开始咕咕叫,母子俩还没回来,她只好翻出些零食填肚子。

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接着“哐当”一声门被大力推开重重地撞到墙上,母子俩铁青着脸走进屋来。看见她在家,两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像要把她吃掉或者撕碎似的。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微张着嘴茫然地望着两个被愤怒抓住的人。

不要脸。婆婆咬牙切齿地骂,好像随时准备扑过来咬她一口。

怎么了?她如在雾中。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耿建松开了口。

我为什么了?她隐隐觉得不妙。

你在古城做的好事。耿建松有些气急败坏。

哦,古城。果真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突然生出了晴雯式的不甘心:今日既担了这个虚名,当初就应该打正经主意。

我做什么好事了?你亲眼见到了?她气势汹汹地反问。

我怕烂眼睛。婆婆嚷道,离婚,离婚,我早晓得你不是个好东西,做姑娘时就跟人不清不白的。

离——就——离,她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我早过够了。

从民政局出来,耿建松头也不回跟着他妈走了,杨黎往反方向走去。虽然阳光很好,可她心底悲凉。五年的青春时光,像一场梦,什么也没留下。爸妈和哥嫂如果知道她一分钱都没分到,只怕是再不会让她踏进家门。

看见地上巨大的阴影,她才惊觉走到了蓝桥边。很意外,蓝桥竟然通了,却是被人扭断了连接着黄色钢丝挡网和桥梁护栏的铁丝。她还是走了上去。

站在桥上,她看见河面比她在岸上看到的更宽阔,在暖阳下河水呈现出古诗中“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情状,而两岸并没有红似火的江花,只有草枯苇黄。高大的钢构造型在桥面投下阴影,把桥面分割成各种几何图案,像小时候在地上画的跳房子格子,只是比例大了许多。她想起一个清冷的月夜,她和刘子峰把光秃的树干投在地上的影子当房子跳。那天晚上好冷,应该下了霜。

她伸出手,阳光落在掌心,好温暖。她在桥中间坐下来,坐在阴影上面,拿出手机,想给刘子峰发信息。翻遍了联系人,却怎么都找不到他。可她靠在古城墙上的照片分明都在。

她的眼泪下来了,滴在灰色的桥面上,洇开,一丝丝往外爬,跟阴影连成一体,跟桥下的河连成一体。河水奔流向前,汇入长江,与古城墙擦身而过。城墙边,她双手搂着刘子峰的脖子,下巴搁在他肩上,诉说着对孩子的思念。

责任编辑:肖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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