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学
原本以为,出现在大地之上的每一条河流,都是一个流动的伤口。但当我立于运河之畔,重新审视这一切时,才始悟大化所在。若干年前,这河迹上下,或许是一马平川,怪石叠叠,人不齐至之地,或许是屋舍俨然,茂林修竹,繁衍生息之所。诸因一缘,连成这绵亘千里的玉带长河。
我站在河堤上,不由地思索起来。眼前,河面宏阔地铺展着,直接天的尽头。微风裹挟着潮润的气息,阵阵袭来。来往的船只载满货物,笛声闷号,不知疲累地拨浪前行着。船身激起的浪花如同讯码,将远方的音声,又带到另一个远方去。刺目的阳光抛洒在水里,如水银泄地。晶莹的白亮,似数千年前石工们凿石之光,他们诀别亲人,在此掘河。工事稍为松懈,后头的监工立马便展露臂膀,高摇长鞭,铿锵有力地击打下来。皮肉之躯,尽是旧痂新伤。从一条沟渠到千里通波,得挥洒多少泪水,抽干多少生命。这些,只有河懂。
大运河走的路,是孤独而伟大的。人们在它刚修建的时候,吐下过无数苦水与埋怨,少有期许与交赞。它浑身染着先人巧匠的汗血,含着与一条河流共存亡的遗念,就这样沉重地流去。一件事物的历史性,不会在短期内被人们探知。
这运河里的每一枚水滴,都有自己的梦想。它们有的满足于淙淙山泉,涓涓细流;有的向往长河落日,惊涛拍岸。不像兴废不一的河道,运河足够坚定,足够自信。既深谙世事,又曼妙可亲。它大方地接受各地支流汇聚,无论南北或西东。往后的日子,大家一同翻山越岭,荣辱与共。当然,如果有些走累了的水滴选择就地安家,运河不会去拦阻它的自由。
比起人,河流的生命更长久,也更通透。运河的两岸原本空无一物,只几个昼夜,房子便齐齐整整地站成一排,人声鼎沸。然而不过数个春秋来回,房子又塌了,人烟有了又灭了,喧闹与寥落总是交替着生长。它开始明白造化,不再大喜或大悲,活得久的往往是最沉重,最透彻的。像村里年逾百岁的老人,雙眼虽然深陷,却看得比谁都明白,但他们也只能目送着自己的子孙一代代离去,一代代出生。毕竟,天地大化的理儿就是此消彼长,生生不息。
似乎,时间能流动多久,运河便能奔涌多久,这是它不言而喻的使命。它习惯了腹藏不语,只顾风雨兼程地低头赶路,赶到一个地方,便交换一众殷切的目光。帝君贵胄的访游,名人志士的吟咏,它从不记挂于胸,也不引以为豪,不该随身带走的,它会一一扔在河底的沙石堆中。有时,它看上去一片敞亮,但其实它也有自己的心事与脾性,遇上山川滞阻时,难免会怒而湍之。河像人一样,该疏浚的时候就得疏浚,一条河流即便再能积聚心事,也有承受的度,万物皆然。它流淌至今,沿行一路不知见过多少俗尘世事,有同亲人不和跳河自尽者,有着锦衣罗裳欢歌燕舞度日者,有于嘈切市集偷摸扒窃下流者。但这一切它只能横眼冷观,世人的选择它无法干涉,连高高在上的神也不会强求人们接受某套生存法则。幸好,它在上个地方沾染的尘渍,在下个山谷里便能被涤清,清音鸟鸣,袅袅花香,是疗伤的极佳良药。
运河见惯了寻常巷陌,见惯了山岭叠嶂,早已形成经年累月的持重与宏大的生命态度。它没有大海的莽阔,却能指引人们方向,那些饮马江湖的异乡游子,多半是顺着这条河流,重新回到故乡,即便回到父母的坟前时,已是鹤发老翁。
温柔不语的河往往是一座城的福音。河上浮沉的日子里,期待重逢是种奢侈。因此,埠口码头边,常有浑浊嘶哑的呐喊,语焉不详的叮嘱,还有骡马的长啸,车轮的沉转。无论是寻亲访友,还是行商坐贾。一阵喧嚣过后,岸边统统归于平静。只有妇女的捣衣声仍旧轻重有序,惜别的船,已早早地远了。
运河未掘之前,人员往来,物资调运,万邦朝贡,全靠黄尘古道上的车马轩辕。运河畅通之后,船舶往来,商旅辐辏,将沿河的城镇、村埠勾连成一片繁华之地。这个蜿蜒在中国大地上,浩若长虹般的身躯,俨然成了时代文明的通衢。人们因为一条河流,互相成就互相认同,共同织出扣动着民族脉息的历史经纬。
一越几千年,这条运河重新进入人们的视野,垂老的身姿再度放射出光芒。河面上舟楫竞发,机声隆隆。河岸两边,高楼林立,人头车流熙熙攘攘。而大河的性子依旧宁谧,端肃之极。日复一日的输来运往,让它对时空的度量相当精准,再远的路程,一场霜雪过后定能抵达,崭新的东西也许一时难以习惯,但重新谙熟于心不过是一夜之功。它像个母亲一样,隐忍,秀美,大气,交集无数细流,融聚各方血脉,铸就了中华民族的智慧结晶与精神象征。“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这条运河,无疑是一首传唱千古的大地史诗。
过去,古人喜欢邀三五好友,泛舟河海,傲立船头,茗茶品月,昼夜听雨。此时,我也由衷期望,能驾一叶扁舟,摇桨其上,不期风雨,不惧危殆,缓缓归去,我想那才是体味这河最亲近的态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