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佳丽 现就读于陕西学前师范学院,曾发表文章《你可以不乖,但不可以学坏》。喜欢诵读、写字、摄影。痴迷烟火,热爱诗酒,是个想和山川湖海风花雪月的有趣女孩子。
“我这么劳心劳力地养你,就是为了让你气我,是吧?我真的对你太失望了,你怎么变得……”母亲愤愤摔门而去,嘴里还不停地唠唠叨叨,振振有词。我能猜想到,她此时红肿的双眼肯定满含恨铁不成钢的怒气。
“我讨厌你!你根本就不懂我,只会让我学习学习,学不完的习!”我对着门声嘶力竭地吼着,将攥紧的拳头狠狠砸向墙,愤怒已让我全身颤抖。我腿脚发软,慢慢地挨着墙跌落到地上,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双手紧紧地抱住膝盖,瘫坐在门边。身体伴随呜咽声起起伏伏,手很疼,整个人心里憋屈难过。此刻,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伤心了吧?我像个疯子,目光呆滞。
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丑,因为此刻的我面无表情,刚刚嘶吼过的脸还没有舒展开,头发和着眼泪糊了一脸。我在想,是不是每一个16岁遇上38岁都会像今天的我们一样大动干戈?是啊,我怎么变得如此不堪,她又怎么变成了“恶魔”似的女人?明明在我小的时候,我们的关系很好啊!
在她最好的年纪里,我的出现令她猝不及防。不得不承认,她真的是一位很好的妈妈,如果家长有考试,我觉得那时的她一定是满分。
那时候,我们还住在乡下。我家门前有一片地,她在地里种了黄豆。她常常把我打扮得很漂亮,自己也穿得齐整,齐整得不像是去下地,而是去赴一场盛宴。她一向是个精致的女人。干活的时候,会让我跟在身后,她说一个词语,我造一个句子,造得好的话,她就会笑着夸我。后来,她说一个句子,我就能诌一篇文章了。听了我的“鬼话连篇”,她不仅不恼怒,反而笑得很开心。阳光洒在她身上,照得她额上细细的汗珠闪闪发光。我觉得这么好看的仙女竟成了我的妈妈,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于是禁不住拍拍自己鞋子上的土,蹲的时候也规规矩矩——我可要当个好孩子,要不然配不上她可怎么办?我会用黄豆叶当盘子,辅以佐料,做很多可爱美味的“饭”,并且毕恭毕敬地学着电视剧里的人,说:“母后,吃饭啦!”她会配合地假装吃掉“饭”,然后再摘一片叶子擦擦嘴。“谢谢小公主!”我们常常就这样笑着、玩着。
那时候,晚上睡觉前她会给我讲很多很多故事,从《宝宝》到《一千零一夜》。故事书讲完了,她会让我复述。我记不全情节的时候,便会把所有故事糅杂在一起,并且天生表情丰富的我还能将其表演出来。她哈哈大笑,我洋洋自得。那时候我4岁,机敏活泼,生得让人欢喜;她26岁,正值年华。
后来,她也常常讲起这段岁月。彼时,她的眼里没有被柴米油盐打磨过的岁月遗痕,满满的都是我后来少见的温暖和柔软。
温柔的岁月停在了我5岁那年。那一年,她和爸爸去外地打工,说要给我买很多的零食和漂亮的衣服,我断然拒绝了她,并吵着要跟她一起去。可是第二天醒来,偌大的床上,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我躺在的床上。她早已离开家,坐上去往远方的班车。我气愤、哭闹、赌气,都无济于事。于是,爷爷就教我写信。我写了很多封信,几乎天天写,多吃了一碗饭受到夸奖,要第一时间告诉她;《还珠格格》里面皇阿玛要杀小燕子,我要第一时间告诉她;邻居家孩子的妈妈给她织了新毛衣,是我最喜欢的大红色,我更是要告诉她,并且委屈巴巴,在电话里把自己的思念化作哽咽的声音和洪水般的滔滔不绝。
后来,她终于回来接我。在山西,我度过了至今仍无限怀念的六年。我似乎天生就适合那座城市,爸妈都很忙,少有时间陪我,但我很快就融入当地。我能找到八九条不同的路回家和上学,方言说得很顺溜,每日呼朋引伴,接触着形形色色的人。我天生好热闹,喜欢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在朋友面前总是一本正经地学着大人的模样,让他们开怀大笑。在学校里,因为长相颇为可爱,顺带成绩好、嘴皮子溜,于是很得老师们喜欢。有一阵子,老师喜欢奖励糖果,我总会留一颗大白兔拿回家,因为那是她最喜欢的奶糖。我在那里如鱼鲸入海,似飞鸟投林,一切都欢喜顺意。她见我每天都欢欢喜喜,就欣慰地说我是她的骄傲。母慈子孝,此其乐也!
我以为我们永远会这样亲亲密密,永远不会像院子里别的孩子那样,和爸妈大吵大闹,然而泰极否来,事情好到圆满的时候,就会出现波折。2011年,当她听说不能异地高考时,赶紧风风火火地让我和弟弟转学回到老家。一切从头开始。爸爸因为工作留在山西,她开始了一个人照顾我和弟弟的生活。更为不幸的是,她突然加重的生活负担和我的青春期撞了个满怀。
我还没来得及为远离我严厉的老爸而欢呼,就被生活剥夺了刚刚得來的自由。她一个人又要工作又要照顾两个孩子,十分疲惫。弟弟年幼,生性活泼好动,与我小时候完全不同,这让她耗费了极大的精力和耐性。弟弟四五岁的年纪,不爱学习,极爱打架,手长嘴长,眼珠一转就是一个鬼点子,并且常常伤害我而不自知。我仗着年长,又好为人师,于是姐弟之间的拌嘴打架是家常便饭。她每每下班回家,看到我在哭泣,弟弟身负“重伤”还不忘吃零食,家里冰锅冷灶、乱七八糟……她辛苦了一天,回到家却得不到一丁点的空闲时间,又是断案又是收拾屋子,还要做饭打扫……
我那时候并不懂得换位思考,只看到她唠叨起来没完没了,烦躁又啰嗦。我若敢还嘴,她就会停下来教育我,好话不行就开始骂。弟弟一向识时务,每每这时候,他就自觉地悄悄溜出去,留我一人和她唇枪舌战……
这样的“战争”打了好多年。在我16岁这年,她38岁。我看她的目光已经不再有崇拜之情,她看我也不再可爱。我顽劣无赖,她无理取闹。
就像今天,我不过就是在空白的校服后面写满了字还画了画,她就开始唠叨,从批评我学习退步到抨击我的行为如街头混混一样没有正形。我想起了同学的妈妈夸她在衣服上画得好看,对比眼下自己母亲的责骂,终于忍不住大声还嘴。小小的一件事引发了我们的世纪大战。两个人都失去了理智,满嘴开始胡说。她不像母亲的样子,我也不像孩子的样子。她看我的眼神里满是失望,还有不甘;我看她再也不是我心目中的仙女,和市井妇人并无二致,张口柴米油盐,闭口满是抱怨。当年那个阳光照着细汗,闪闪发光的样子,在我的泪眼里慢慢模糊,终于消失不见。
许久后,我冷静下来,洗了把脸,慢慢地开始收拾“战场”,打扫这一地因主人愤怒而被摔得粉身碎骨的玻璃杯和刚刚撞翻的一沓书。整理时,我无意翻到小时候给她的信件。一封封信被包裹得整整齐齐,摞成一摞,展开看时纸面已并不平整,有的信纸上明显有被泪水打湿过的痕迹。她是经常拿出来看的吧?我的想念一直都是她所珍藏的宝贝。和信件放在一起的还有照片,那是十几年前的她,明眸皓齿,浅笑嫣然,眉梢眼角全是纯真和希望。
是啊,她不是一开始就这般啰嗦唠叨,斤斤计较,也不是天生就会修灯管,会扛煤气罐,会通下水道,俨然一副生活能手、百变金刚!我终于理解了她的失望。她一直都是小仙女,本可以纯真快乐,可是她成为了妻子,成为了两个孩子的母亲,成为了必须要承担养老责任的子女。责任,让她从天上降落到人间,把她强行从诗与花中剥离,然后卷入酱醋茶的永动机里。
我忘记了,后来我写信给过很多人,却不再有一封给过她;我自诩善解人意,却从来没有换位思考过她的处境;我开始更多地索取,却不曾问候不再年轻的她。不知从何时起,我的脾气大过了她的能力,却只会用“青春叛逆”四个字为自己的不当开脱。我不能再往下想了,抬步推门跑出,我要用最快的速度找到她,然后告诉她,16岁的“青春期”决定和38岁的美人永远和解。
都说神明摧毁天塔后,留下返回天宫的密码就是万能的妈妈。我要让她知道,她不必伟大能干,全能的光环即使褪去,她依然是那个阳光洒在身上,照着额间细汗闪闪发光的仙子。她永远光芒万丈,永远是时光善待的大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