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兮
我和妹妹搀着母亲去章镇卫生院看病。
刘医生穿着又脏又大的白大褂坐在竹椅子上,那张被他宽大袖口磨得光亮的桌面上,放着两个粗茶碗,一个用来喝水,另一个用来做烟灰缸。
刘医生看了看母亲说,把你舌苔伸出来。
我看见母亲的舌苔有一层厚厚的白苔,由外入里,到了舌根变成黄色。
他用筷子刮了一下,白苔并没有消失。
刘医生问:哪里不舒服。
母亲说,小腹痛。
刘医生问:多久了?是持续的疼痛吗?
母亲说,快一年了,断断续续地痛,现在越来越频繁了。
刘医生让母亲躺在那张肮脏的床上,他用手慢慢用力压了母亲的腹部,他问,是这里痛吗?母亲说,是的。刘医生又问,以前得过阑尾炎吗?母亲说,没有。然后他摘下眼镜,快速地在便笺上写了个处方。他说,先给你开九副中药,每天煎一包,温火半小时,早中晚三次,饭前半小时喝。至于母亲究竟得了什么病,从他的处方看,他的这些字像猫抓过一样,难以辨认。我问刘医生,我母亲的病严重吗?他头也不回说,喝完这几副药再看。我也不问了。
回到家后,母亲坐在床上,背靠在墙,她越来越昏黄的眼睛直视着房梁上的瓦,空空的房梁连一块木板也没有,风随时可以从瓦缝里漏下来。
母亲自言自语说:人总是要得病死的吧,不用太难过。
她的话顿时使我们陷入一种悲伤的沉默里,不知如何彼此安慰。
这时,院子的那只土狗叫了几声,母亲好像才缓过神来,说:有人来了。
是六尺叔来看我母亲,他提了一些水果,梨子和蜜桃。
母亲让我搬来凳子,让六尺叔坐,妹妹给他倒了一杯温开水。
母亲说,真是麻烦你,我这病不打紧,一时又死不了,却连累孩子们。
每逢亲朋好友来看望,母亲总是重复这句话。
六尺叔安慰她说,好好活着,你就是孩子们的福。
母亲叹气说,人老了,祸害人。
六尺叔安慰她说,谁又不老呢。
我看见母亲用袖口擦拭了眼泪,她干涩的眼窝只有这时充满了湿润。母亲比我父亲大五岁,她今年六十岁了,但我对她的记忆时常定格在我孩提时代的夏天,母亲穿着纯白的的确良衬衫,戴着一顶草帽去农贸市场贩卖西瓜的情形……
母亲在我小时心里,那么洁白和健康。她快四十生了我,然后又生了我妹,费了很大力气,用她自己的话说,为了生我们,她落下了今天的病根。
他们聊了一会。母亲有些累了。她说,我下周去你家给你庆生,你也是快知天命之年,好快啊。
六尺叔说,五十岁,在你面前也是孩子。
依母亲以前给我讲过的话说,六尺叔小的时候,她给他把屎把尿,穿衣喂饭,六尺叔是她带大的。
母亲说,一家人吃个饭吧,也好久没有一起了。
六尺叔是我父亲的亲弟,他住在章镇,两家来往不多。他一年里不多的一两次到访,让我妈觉得六尺叔心里还有她这个大嫂。等到春节的时候,母亲便叫我去他家送些节礼去,算是回礼吧。
几年前,我父亲去世时,六尺叔来我家帮忙料理过我父亲的后事。他在祠堂和我们一起为我父亲守灵三个晚上。母亲对我说,六尺还算有点良心,你爸生前没少为他操心。至于那些陈年旧事我多次听母亲说过,六尺叔去章镇粮管所上班,是我父亲托人找关系弄到的指标。后来他去县城粮校上学,也是我父亲出钱的。至于他在章镇建房的事,母亲至今还有些忿忿不平,原因是我父亲从砖瓦厂赊来砖瓦,他至今也没有给钱。
母亲此时斜靠在墙边睡了过去。
她真是累了,每天晚上,她时常痛得睡不着,把我叫过来说话,她声音嘶哑微弱,我又根本不知道她说了什么。
六尺叔跟我们告别,他问起母亲的病来,我便把上次去章镇卫生院看病的事跟他说了。
六尺叔说,找机会去大医院看看吧。
我点了点头。
黄昏时分,阳光从窗户照进来。那些被拉长的浑浊光线正好照到母亲的身上,她的脸像打了一层蜡,表情僵直。
显然,母亲已经醒来了。满屋子是她喝过的中药味道。我往她杯子倒了半杯温开水,我说,妈,喝完水,我扶你出去走走。
她看了看我,说,哦,阳光很好。
我扶起她的那一刻,我感觉到母亲的身体像一层被风吹干的木板,僵硬和单薄。我搀扶着她慢慢地跨过门槛时,母亲突然说,我自己扶墙走走吧。院子里的蓖麻是母亲前年种下的,盆栽的野月季在四月已经开花,仙人掌长出了新的掌叶,那些嫩绿的刺是柔软的。那棵枣树刚长出了少许的叶子,嫩黄色。那棵梧桐树已开过花了。
我问她,喝了药,身体感觉好点吗?
她说,小腹不像以前那么痛了。
我说,看不出那个糟老头还是有点水平的。
显然我说的是章镇卫生院穿白大褂的刘医生了。
母亲问我,你还记得以前院子那棵香樟树吗?
我答,记得。父亲死的时候,我们让人砍掉了,做了棺材板。
母亲说,那棵树有三十多年了,比你的年龄都要大,做棺材板好啊,你爸真有福气。
但母亲说完,有些哀伤,她摆了摆头,说,我死了,打棺材的木板也不好找了。
我不知怎么安慰她。我总不能说院子还有一棵梧桐树吧。
我搬来靠椅让母亲坐下来。这是她一天里状态最好的时候,她望着房前远处那片湖,她对我说,很多年前,湖水淌过围堰,乌篷船停在离这不远处。
她跟我讲过她隐约的身世——
两岁那年,她被寄养在我祖父祖母家里,并和一群逃荒到此的男女老少一起,来到此地安营扎寨,这里從此便有了村庄,后来我的父亲出生,她作为童养媳,一直生活在章镇的刘王村,从未离开。那年,母亲的二爷死于三年大饥荒时的水肿病。饥饿让人不断开始逃离家园,后又被抓回,他们白天劳动,晚上专人给他们开批斗会,有些人受不了,又逃跑,又被抓回来,有的人被打折了腿……有的人,死了……
母亲自言自语说,哎,如果他们不死,也会儿孙满堂。
这时,妹妹叫我们回房吃饭,晚饭是红薯饼和白粥,还有一盘腌菜。晚饭通常都是这样的,她吃不了油腻的东西。她在白粥里加糖,能吃上小半碗。她吃饭像个孩子,要哄着吃。我妹说,你多吃一点,身体有劲了,我明天带你去村子转转。母亲听了很高兴,她好久没去左邻右舍串门,见见她的朋友们。母亲喜欢打一种“大冶字牌”,年轻人嫌玩法太复杂,不愿意花时间学。她那个年纪的人,即便不识字,也会有模有样地玩上半天。母亲担心说,可惜了,这种地方牌以后没人玩了,要失传的。
我附和她说,等你身体好了再教我们吧。
其实,我十来岁的时候,我常站在母亲的背后看她玩字牌,我多少是会一点的。
母亲摆了摆手,说,算了。
妹妹说,哥哥平常忙工作,你教我吧。
母亲说,女孩子学这有什么好啊。
妹妹嘟嘟嘴说,重男轻女。
我说,打牌有什么好,想学东西的话,你让妈把纳鞋底做布鞋的绝活教给你。
母亲说,布鞋不中看,年轻人都开始穿帆布鞋了。
说到打字牌,《大冶民艺杂录》曾有记载:字牌最初起源于唐初的一种“叶子戏”。“叶子戏”是一种游戏纸牌,类似于“升官图”游戏。当地的年俗里,流行这种游戏,以表达大人们希望孩子们读书进取,将来有更大的出息。但我小时不爱玩这类动脑子游戏,我喜欢踩高跷,喜欢捉迷藏的游戏,母亲对我很失望。
我呢,高中时患地中海贫血休学,但病好后再也没去学校了。母亲看我弱不禁风的样子,托人去找章镇兽医站的章师傅,跟他学了半年阉鸡的活。用他人的话说,我也是个手艺人了,以后不会被饿死了,但在村子人的眼里,我是个兽医,除了阉鸡,还要给家畜打针吃药。
尽管如此,在我们乡下,江湖之远,算命和阉鸡,大都是被人看不起的。
我常年走村串巷地给公鸡做外科手术,摘除它们的睾丸,使它们成为阉鸡。我背着一个布袋,布袋里装有一个长方形铁盒,里面是一把小刀、一把小剪、一把小钳和一把小镊。后来,我干脆不要布袋了,我把这些大小工具挂在皮夹里吊在裤腰上,很麻利地取下、拿起再挂上。
每次阉鸡的时候,先准备好一盆清水,把阉割的工具泡在水里,然后拿出自备的小板凳坐好。之后,打开关着公鸡的笼子,伸手从里面揪出一只公鸡,把鸡头一扭,把它包在翅膀内。再用大腿夹住鸡的双脚,然后在鸡翅膀下边一点,拔掉一缕鸡毛。用阉鸡刀快速切开一条道子,再用一把两头带钩的铁弓绷成一道口子,接着用一根尺余长,一头系着条细线儿,像枚缝衣针的铁丝,伸进口子里,捻起线儿拉扯几下,便用一个小勺子把鸡的睾丸从里面掏了出来。掏完后,就掰开鸡的嘴巴灌上几滴水,一只鸡便阉好了。
这套动作我已经很麻利地做过千百次,从无失手。
后来母亲反对我干这一行当。因为每次阉鸡,人家都是给几个鸡蛋,他们很少直接给钱,干我这行,乡俗多年来都是如此。
于是母亲跟六尺叔说:以后,找个机会让他去章镇粮管所上班。
六尺叔信誓旦旦地对我妈说,没问题。
母亲信以为真,她期待这一天的早点到来,但后来愈加失望,原因是六尺叔的儿子初中毕业后,一直赋闲在家,没事可做。关于我去粮管所的事,六尺叔便再没有跟我们提过。
我的工作就是阉鸡,春夏之交忙一点,其他的时间多半呆在家里。谁家要阉鸡的话,就站在我家后门的上面那条机耕路上喊我名字。
但后來,叫我去阉鸡的人越来越少。
有一天,六尺叔来到我家跟我说,你去学中医吧。
我只是一个阉鸡的,怎么可能去学医呢。
但母亲听了很高兴,她说,等学会了看病,我就做你第一个病人吧。
我不以为然。
六尺叔说,你跟章镇卫生院的刘大夫学问诊吧。
“是给我妈看病的医生刘吗?”
六尺叔说,原来在你们的刘王村卫生室工作过。
“那个赤脚医生,我是知道的,他前些年还医死过一个孩子。”
六尺叔说,那孩子得肾病死的。他全身浮肿,最后还是刘医生给他开的中草药延缓了他的生命,不怪刘医生。
要学你去吧,我是不去的!
母亲责备我说,没甚本事,脾气还大得不行。
六尺叔示意我妈并略带失望说:随他吧。片刻的沉默后,他又对我妈说,你们明天来家里吃饭吧,我等你们。
母亲留他吃完中饭再走,他说,明天在我家吃,我要早点回去准备东西。
望着六尺叔远去的背影,我顿时有些伤感。他宽大的旧军衣套着他瘦高单薄的身子,仿佛像个皮影人,缓慢地从我眼前消失了。
母亲拿出两张崭新的十元钱纸币,让我给六尺叔包个红包明天捎过去。
我差点儿忘了六尺叔五十大寿的事。
母亲说,他今天来,是来催礼钱的。
我问母亲,我们一家人明天都去吗?
母亲说,都去吧。
我妹说,最好把礼钱吃回来。
母亲说,把你这嘴碎的送给你六尺叔,估计没几天就被打了回来。
我妹努了努嘴说,没准六尺叔还让我去学医呢。
我说,那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六尺叔住在离章镇粮管所不远的一栋自建的平房里,它有四间房,一间主卧,堂弟住次卧,厨房和厕所各一间。
走进那间被柴火熏黑的厨房,一个小土灶正在冒烟。我喊婶一句,婶回头看了我,说,你们来啦。她放下正在切肉的菜刀,双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她给我们倒的茶放在那张掉完漆的八仙桌上。婶问我母亲:“嫂子身体如何?我这些年腰酸背痛的毛病也老犯,你瞧那药罐子还在地上放着,一直以来没少喝药。”我妈接她的话说,“我上回去卫生院开了几副中药吃了,确实好多了。我这病因是以前生孩子落下的月子病,不要紧的。要不你也去卫生院看看吧。”
婶说,我吃的这些药是些民间偏方,自己买的中草药回来煎熬的。
母亲问,东东呢。
东东是六尺叔的儿子,我的堂弟,他小我五岁。即便他在家,我们也玩不到一起的。他像一个女孩子,喜欢花花草草和猫猫狗狗。
婶说,把他送到武校去了。
这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意外。
母亲点了点头说,去武校也好,将来送去部队去吧。
婶说,东东性格太柔了,身体又像六尺那般瘦弱,就当花钱去锻炼身体。
我想,婶真有钱,可欠我家的钱还没还呢。
婶对我说,听说你去学医,多好啊,多读两年书就是不一样。
“我还没答应呢,那是六尺叔的主意。”
母亲连忙说,不是你六尺叔的意思,是我让他托人找的关系。
婶说,是啊,是啊,六尺叔哪有这么好的眼光呢。
我也不便说什么了,对于学医,我真的一点兴趣也没有,鲁迅不是弃医从文了么?母亲既然不让继续阉鸡,对于治病救人我也是没有兴趣的。
母亲给我使了眼色,我便把红包端正地递到婶的手里。她笑纳了,说了一些客气的话。
这时,六尺叔也进来了。他跟我妈说,你们都来了,正好可以把毛细拜师学艺的事一起办了。
母亲说,刘医生今天不值班吗?
六尺叔说,我提前约了刘医生,他早上来粮管所领了每月的米面油,我跟他说好了,中午他也来家里吃饭。
母亲的脸色似乎突然好了很多,她对我说,毛细,你过来,让六尺叔跟你说说拜师的礼节吧。
六尺叔说,在我们章镇,拜师学艺是一件庄重的事,是要有仪式的,一般来说跪地磕头三下,喊三声师父应允后才能起身敬师父的茶,待师父喝完茶,你躬身再双手送上准备的礼,结束后,师父回礼你,你要说谢谢,请师父以后多教诲。
我低着头,想起了前几年拜章师傅学阉鸡时没有这些礼节的事。
母亲见状说,你好好听着,不要让我们操心了。
六尺叔说,去章镇买一盒绿豆糕和两瓶纯谷烧酒,算作是给刘医生的拜师礼。
母亲摸了摸臃肿的上衣内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元纸币,说,快去快回吧,剩下的钱给你六尺叔买包烟抽。
我故意不小心踢了地上的空罐頭瓶子,让它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但还是极不情愿地去了。
这几年章镇的变化也真大,章镇供销社那排房子已分割成了美容美发、小卖部和打铁店,供销社的门面只剩下两间房子,是用来卖化肥和农药的。
我经过章镇兽医站时,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我有一年没来过这里了,那扇生锈的铁门还开着,往里看见不到一个人影。章师父死后,我一次也没进去过。至于怎么死的,我问过母亲,她说,上山救火,烧死了,后来政府给了他家一点钱,又让他儿子子承父业,去了兽医站上班。
我买回了纯谷烧酒、绿豆糕和香烟回到六尺叔家里,刘医生已经来了,他们坐在东东的房间里说话。我轻手轻脚地从他们的房间走过去。但还是被母亲发现了,她叫住了我:毛细快进来见刘医生吧。我有点不信是母亲喊出的声音,平时,她对我说的话总是那么有气无力的,今天像突然被什么东西清了嗓子。
六尺叔从屋子出来了,他说,来吧,行了礼,你们就是师徒了,以后的修行靠自己。我想,这越来越像一场阴谋,开始的时候是庆生,然后以庆生的名义叫来母亲,让我拜师学艺,他们好像跟事先商量好似的,让我一步一步地往里走。
我跟母亲说,我不想学医,我以前患过贫血,见到人血,我会头昏的。
母亲说,你学的是中医内科,不见血的。
母亲不高兴对我说,你是要气死我吗。
哎,既来之则安之吧。如此看来,我也是躲不掉的。
搞完拜师礼,刘医生今后就是我师父了。逢年过节,我家还得给他送些节礼去。
这让我想起教我阉鸡的章师父,他没有如此好命,我出师后第二年他就死了,真是可惜。
一年三节六礼,母亲每次都会犯愁,送什么好呢,送什么好呢。哎,每次总不能拿几个鸡蛋送礼吧,还得买一瓶烧酒或一条烟,花掉这些钱像割了她身上的肉。
死了章师父,我又有了刘师父,不久后,母亲又要抱怨这些关于节礼的事。
搞完拜师礼,刘师父给我的礼物是一本《中医诊断常识》的书。他说,读完了这本书,你再来卫生院见习吧。
阉鸡的事,有人叫我去,我还是要去的,那本书读起来很枯燥。
好在书中的那些望闻问切的图片还有些意思。
有一天,我跟母亲说,我给你看看病吧。
母亲很高兴,她问,这么快就把书中知识熟记于心了?
我让母亲坐在饭桌的对面,我有模有样地对她望闻问切了一番——
我说,你把舌苔伸出来。
母亲的舌苔有一层厚厚的白苔,由外入里,到了舌根变成黄色,我用筷子刮了一下,白苔并没有消失。
我便说,你消化系统不好,胃肠积滞有宿食现象,表明肠胃有积滞或有痰饮。从你气色看,脸色有些苍白、蜡黄,表情不是很自然,略显僵硬,是甲状腺功能减退引起的。不过眼睛黑白分明,未伤及心肺。
这些问话我是从刘医生那次给我妈看病时学来的。
关于以下对话基本是书上的题例,我照说而已。
《灵枢·本脏篇》说:视其外应,以知其内脏,则知所病矣。我故作很有中医学问的模样。
我又问,你家族有什么遗传病史?你什么时候起病的?
母亲想了想,说,你外公有胃病史,死于胃癌。
我接着问,你一日三餐吃的什么?大小便几次?身体哪里不舒服?
母亲答,吃什么你是知道的,大便基本两天一次,小便三五次吧,小腹有时不规则疼痛。
我说,听你说话声音有点嘶哑和轻细,呼吸弱浊,典型气虚嘛。
然后,我让母亲把手伸出来,我给她号脉,她脉搏跳动较弱,搏动还算正常。她很认真地听我说关于她的病情……
过了一会,我若有所思,说,给你开几副中药,调养调养。
母亲笑了,她说,真像……毛医生呀,不错,不错。
我吹牛说,我只是略施小识,大学问还在后头呢。
母亲问我,那你准备给我开什么处方呢?
她这么一问,把我问住了,关于诊断后如何对症下药,书上没说。
母亲说,你明天去找六尺叔,让他带上你一起去刘师父那里一趟吧。
关于《中医诊断常识》这本书,我确实看完了。这段时间,我满脑子里都是书里的那些图,人体的穴位和经络。
我做梦竟然梦见了那些骷髅上刻有经络图,全身透明。
第二天大早,我和六尺叔一起来到章镇卫生院,师父刚换好了那件又脏又大的白大褂在就诊室坐下来。
我叔忙给他递烟、点火,他深抽了一口,说,你们来啦。算是给我们打了招呼。
我问候师父好。他问我,书看完了?
我答,看完了。
他说,那么我问你两个问题吧,肺气亏虚的舌脉是什么?腹痛的范围在哪里?
我答,舌淡苔薄白,脉虚弱。胃脘以下,趾骨毛际以上。
师父很吃惊地看了看我,说,不错,是学医的苗子。
我答复说,师父,我都能清楚地找到小鸡睾丸的位置,腹痛那么大的范围,我不会有错的。
师父笑了,说,你是兽医时间做长了,人跟鸡不一样的,以后好好跟我学。
我暗暗说,谁不知道人跟鸡不一样啊,你当我小学生啊。
师父给我准备了一套白大褂,让我穿上。他对我说,等会我带你去见见院长,让院长也考考你,不要紧张,我之前已经跟他汇报了你的事。
他让我拿把凳子坐在他旁边,看他如何给患者看病,如何处方开药。
今天来的第一个病人是位咳嗽病人,她面容有点老,穿着灰色棉布外套,与初夏的天气有些不太相称,她坐在桌子对面的凳子。
师父问,你哪里不舒服?
她:头疼,浑身无力,有点恶心想吐和怕冷。
师父:多久了?
她:有三天了。
师父:把舌头伸出来。
她發出“啊——”的一声。
师父打开手电筒,一束光打在她的口腔中,他用棉签拨动了一下她的舌苔。
然后,师父用手翻开她的眼皮,用手电筒照亮眼睛,看了一会,说,上呼吸道感染引起的感冒,小柴胡冲剂和吲哚美辛消炎痛按说明书要求饭前一起吃。如果吃药后病情继续加重,建议你去县医院拍片做血常规检查。多喝水,多休息,吃菜口味清淡些,不要吃辛辣刺激的。
他开完处方交给了她,说,你去隔壁药房付费领药。
他又喊:下一个!
这次进来了一个青年人,他白白净净,瘦高的个子,跟庄稼人比,这种肤色在我们乡下并不多见。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什么也不说地低着头。
师父问他,你怎么又来了?
他:我最近经常做噩梦,半夜常常惊醒,刘医生,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病没有被你发现?
师父:我已经给你看了多遍,你没什么大碍,多梦,盗汗是肾阴亏虚,多注意心理调节,多休息,多吃些黑色食品,比如木耳、山药、黑豆和黑米等。
他低着头,有些烦躁不安地说,有没有更好的药治疗这个病?
师父:我给你开的六味地黄丸吃完了吗?
他:快吃完了,不见什么效果。
师父:坚持吃。
他:有没有别的用药?
我见师父在处方上随手写下了:熟地黄50克、山茱萸30克、牡丹皮20克、山药20克、茯苓30克、泽泻20克,混装,装袋,分三小袋。
师父对他说,你拿这个单子去中药房配药吧,每小袋分三次文火煎熬半小时,每天早中晚喝下。
他将信将疑地看了看这个处方单,说,医生,这次管用了吧?
师父说,按要求吃完药再来看。
师父告诉我,一年前,这个人因感冒第一次到章镇卫生院看病,他便隔三差五地往卫生院跑。他没什么病,他每次来都要开药,不拿药心里空落落的,坐着不走。
刘伟不,26岁,已婚,铁山镇人,1981年入赘到章镇李曹村2组45号,育有一女,其妻李凤凤为李曹村小学刚被民转正的教师。
这是师父从一本花名册里抽出一张卡片上的信息。
师父说,他是这里的常客,他经常怀疑他的肾坏了,心病啊。
师父还说,这里从来不缺各色各样的人和事,你慢慢会遇到。
我点了点头。
上午,他稀稀落落地看完了几个病人,大都是发烧感冒症状,病情严重一点的人,他便开了青霉素打吊针输液,稍轻一点的,开点药,无非是一些酚咖片、速效伤风胶囊和一些清热解毒类的中成药。
临近吃饭的时候,他带我去院长办公室。院长是个中年人,刚进门,师父给院长介绍我:毛细,自学过几年中医,在兽医站还做过兽医。
院长说,学过兽医,好呀,有点基础,跟刘医生好好学吧。
师父提醒院长说,毛细自学过中医的。
院长说,刘大夫,让他给你当助手,写个病历和抄写个药单吧。
出门时,师父提醒我要谢谢院长的,我放在口袋的一包烟竟忘了给他……
师父把一本1977年版的《中华药典》红皮书给了我,他说,这部新版药典对你有用,我是读了这部书做了医生的。
师父一周里是一三五七上班,我也随师父休息时间闲赋在家,没事的时候我便翻翻他送的这两本书。虽然我已经把阉鸡的工具收拾起来挂在墙上,它们多时不用已经锈迹斑斑,但有人还找到我家叫我去阉鸡。母亲摆摆手,说,我儿子已经不阉鸡了,他改行学医去了。那人说,不阉鸡了?难道拿手术刀阉人吗?
母亲立即表示不满说,我儿子不阉鸡了,你找别人去吧。
他们都悻悻而去,嘴里嘟哝着:阉鸡有什么不好,做医生有什么了不起。
其实,我不是不給人家阉鸡,是母亲不要我去阉鸡了。我在家百无聊赖时,总想出去走走,阉鸡的事也不费力,不影响我继续学医,还能拿到钱(自从我不去阉鸡开始,叫我去阉鸡的人都答应给工钱不给鸡蛋了)。
我在章镇卫生院跟着刘医生学医快一年了。这段时间里,我除了给师父纂写整理他多年积累的病人病历和处方外,我还顺利地取得了县卫生局颁发的乡村医生证书,有了这个证,我便有了乡间行医的资格。
师傅很高兴,有一次,他把我领到院长办公室,他很自豪地告诉院长,毛细拿到了乡村医生证书。
院长接过证书看了看我,说,我没看错你,年轻人,好好干。
我说,谢谢院长栽培。
师父说,以后多听院长的话。
我点了点头,也不知还要说什么。
出门时,我恭维了院长,什么领导有方,年轻有为,德才兼备,具体怎么说的实在没想起来。
师父说,你什么时候也夸夸我吧。
我是应该谢谢师父的。没有他的推荐,我几无可能去参加考试,当然没有院长的同意,我想也是没可能的。师父为我默默地做了很多事情。嗯,他这个糟老头的形象在心里有了很大的改善。
为此,我给师父买了一条过滤嘴香烟,花掉了我两块多钱。
他也给我透露了一件事情:卫生院有一个去医学院进修的名额,希望我能争取上。
俗话说,不见兔子不撒鹰。
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他,我也没想着要在学医的路上走多远。
我学医还是半路出家的,谈不上多么热爱,但也算认真。师父交代的事,我从不拖拉的。在卫生院,我几乎是来得最早的人,等我把地拖好,窗户打开通风后,其他人才陆续地来。师父的茶杯里早已盛满了茶水,桌子被擦得干干净净。
我在家里都没有这么勤快过。我妈常说我,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床。
上班后,她叮嘱我要做个勤快的人,扫地擦桌子倒水从来不是什么小事。这,已成为我上班之前必做的功课。
师父说,不要有什么压力,这事要顺其自然。
我说,师父,我没其他想法,听你的安排。
师父有点生气,说,如果我能安排,不用在这儿想心思了,你看我从赤脚医生到今天的位置,不也是一步步学习,进修和考试取得的吗?你总不能一直做个临时工吧。
我说,师父,我会努力的。
师父鼓励我说,这事不难,跟阉鸡差不多。
师父又说,院长对你印象不错,有空你去他办公室聊聊吧。
在章镇卫生院,见院长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想了想,我见到次数最多的人,除了师父外,应该是刘伟不。想起这个人来不是什么突然的事,他今天上午来过诊室,他在卫生院四处转了转,离开才不久。关于他自己的病,他什么也没问,他让师父给他开几盒六味地黄丸;师父说,是药三分毒,不能多吃。于是给他开了一盒维生素E。
医书上说,维生素E缺乏时,男性睾丸萎缩不产生精子。
几天后,师父告诉我说,院长叫我去他办公室一趟。
他没有透露更多的消息,我问他,是不是关于进修的事呢。
师父说,哪有这么快的,卫生院领导还没开会研究过。
我“哦”了一声,正起身时,师父把两盒罐装的茶叶递给我说,给院长带过去。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收了,放在衣袋里,然后去了楼上院长办公室。他办公室的门敞开着,他听到我的脚步抬起了头,没等我敲门看到了我,说,毛细啊,进来坐。
我坐在办公桌侧面的排椅上,这是我第一次单独进他办公室,心里不免有些紧张,不知道他找我是什么事。他在低头看文件,他说,你先坐,我马上阅完手头的文件。我“嗯”一下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院长问我,毛细,你来卫生院有一年了吧。
我说,有一年了。
院长说,我听刘医生经常说起你,业务进步很快,很爱钻研的一个人,年轻人还是需要一点理想的。
我听他这么一说,一下子放松了很多。我说,谢谢院长,这机会是你给的。
院长说,这得感谢刘医生啊,他眼光很准,我信任他;你知道刘大夫的过去吗?他可是下乡知识青年,当年的医科大学生;理论和临床水平最高的一个人,我们卫生院的国宝级人物。
我连连点头。我对师父突然有了肃然起敬的感觉,以前他告诉我他是个赤脚医生,原来他是有故事的人。
院长又说,所谓名师出高徒,我也相信你会学有所成;听说你在读医专函授,年轻人是要多学学东西,多锻炼,这样总是有好处的。
我点了点头说,我一定会跟着师父好好学。
院长说,县里要求章镇卫生院在下面几个村组建村级卫生室,正是需要人的时候,我想派你去李曹村,你看如何?
我说,这重担我怕是会让院长你失望的。
院长说,不会的,你是章镇的人,对李曹村的情况比较熟悉,这件事还得靠你去做,我对你充满信心。
我以前是一个兽医,现在只是一个在卫生院实习的临时工。我有自己的顾虑,李曹村正在狠抓计划生育,这不是明摆着得罪人的事让我做吗?
章镇卫生院正在建一个标准化的手术室,用来做结扎手术的,这是公开的秘密。
院长看出我的顾虑,他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我从卫生院分派一个刚从卫校分配来的护士做你的助手,刘医生做你的技术顾问,你觉得如何?
我再也不好推脱了,我只好说,有了院长的支持,我会努力去做。
院长送我出门时说,下周吧,县卫生局有个短期培训班,你去准备准备吧。
临出门,我把那盒罐茶放在了他的桌子上,他叫住了我,把那盒罐茶又塞回来,说,给刘医生送去。
见了师父,我又把那罐茶叶还给他。他问我。怎么了?谈得不愉快吗?
我说,不是的,我出门时忘了给他。
师父有些责怪我,说,真没心肝。
我说,院长让我去李曹村负责组建卫生室,我没办法不答应,师父你是知道的,我才入行,好多方面我都不熟练业务,况且,李朝村的工作也不好做……
师父呵呵地笑了,他说,多好的事呀,有人跑断了腿也不一定成。
为期一周的培训主要讲了村卫生室职责、医生行为规范、预防接种工作、妇幼保健工作、医疗安全、消毒隔离、医疗废物处置、药品管理、传染病报告、考核管理等制度的如何建立和建设。乡村医生参加培训考核结束时,我拿到了乡村医生执业注册。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显得比想象的要容易些。李曹村的大队部给卫生室腾出了两间平房。但是这片鸟不拉屎的红石头的土地上,才刚刚通电,一条土路弯弯曲曲地连接到遥远的柏油路上。人力三轮车勉强可以通过,如果遇见耕牛走在路上,一个人只有侧身通过。
下雨天,泥泞的土路上,爬满了山蚂蟥。和我一起去李曹村卫生室的女孩叫李木,刚从县卫校分配到章镇卫生院工作。她穿著一双蓝色的雨靴,她正用双手提起那双陷进粘泥里的雨靴,但无论怎么使劲也不能将它拔起来。我看了暗暗地笑了,我说,你见过有人把自己从自己坐的椅子拎起来的吗?
她的双脚完全陷入泥巴里不能动弹。
她对我吼道,有本事你来帮我啊,说什么风凉话。
我不跟她搭话,故意把她晾在一边,看她捉急的模样,好笑。
她仰着头看天,叹了口气说,真是个鬼天气!
不一会儿,她直接脱下袜子,提起雨靴,赤脚走了过去。她泼辣的举动让我吃惊,我想对她说些解释或安慰的话,但又觉得不合适。
这个小小的玩笑似乎开得确实有些过分。
她看了看我,轻描谈写地说,我这个赤脚医生像你一样也是给逼出来的。
我说,其实……其实我原意不是这样的……
她打断了我的话,说,男女授受不亲,你想帮我,我还得考虑考虑的。
以后去李曹村卫生室的路遇见下雨天。她便对我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即便它成了路,后来的人走上去,不一定合适,但只有你走过了,我便踩着你的脚印走上去,这样才合适。
我说,我走在前面,你走在后面,从此,你不会失足。
她对我哼哼几下,表示“抗议”。
我们早上八点上班,晚上六点回家。遇到急诊的病人,还会延时。
找我看病的人,无非是些头痛发热的病人,吃几服药也就好,病重的人需要打几瓶点滴,工作还算顺手。但也有不如意的时候,比如给婴幼儿打针,手臂的血管不好找,便在头上找血管的位置。刚开始时,很多家长不理解,是不让在婴孩头上扎针。后来慢慢习惯了,他们便相信了年轻又有专业的护士李木。
有一次,我遇到一个高烧不退的几个月大的婴孩。
一个中年妇女,她头发很乱,皮肤黝黑,身体像一棵大白菜一般臃肿,丝毫没有影响她向我奔跑过来的速度。当她快到我跟前时突然像快刹车一样停了下来,整个身体还是前倾的样子。
她用央求的口气对我说,大夫,你快救救我的孩子吧,他发烧昏迷不醒了。
我用手摸了婴孩的额头,很烫,并伴有惊厥抽搐的现象。
我连忙给婴孩量了体温:39度3,又问了她一些关于孩子的病况。
我给她开处了一种叫布洛芬的退烧药,半片一次,研碎,温水冲服。我说,半小时后再观察。
我叫来李木,我跟她交代,配好35%的酒精溶液,最好是温水稀释,擦洗婴孩的皮肤,从颈部开始从上往下擦,动作要轻,腋窝和腹部是重点擦洗部位。
十多分钟后,婴孩的高烧开始退去,婴孩开始哭闹。
我安抚她紧张的心情,说,孩子从昏迷到苏醒,哭闹说明他有了知觉,是好兆头,但这药不能多吃,对婴孩的副作用较大,只有发烧时才能吃,按我刚才交代的用药。
我给她开了一些消炎药和小儿抗病毒冲剂。她说,昨天在章镇卫生院已开过同样的药。
我说,那你继续让他按要求吃药吧。
她又说,那些药不见什么效果,刚才在家突然发烧呢。
我问,用药有一个过程,不会立马见效的。
她问我,打针呢?是不是见效快点?
我说,不建议打针,因为婴儿的静脉血管太细,不好找,只能从头上打。
她有些犹豫,她又问,不会把孩子的头脑打坏吧?
我说,不会的。如果高烧的话,是会把婴儿的头脑烧坏的。高烧对孩子造成的直接后遗症是癫痫,当然引起高烧的原因可能还有一种脑膜炎,你先把药给孩子吃完,如果还有持续高烧现象,建议你去县城大医院给孩子看病。
我又安抚她说,婴孩“十病九烧”很多见,特别是春夏之交时,也不要过分担心。
她的心情看起来似乎更加紧张,她问我,脑膜炎是什么病?
我说,这病主要是由病毒和细菌侵犯软脑膜和脊髓膜引起的,不及时治疗会对人的智力有影响,导致的结果是说话迟缓,甚至哑巴。但只要及时抗病毒治疗,不会留下后遗症,
我让她把婴儿直立抱好,我用手转动他的颈部,还算柔软,从医学临床经验看,一般性细菌或病毒感冒可能性大。
她说,我生了三个女孩,才有了这个男孩,大夫,你一定要帮帮我。
我说,先观察一天,如果明天加重了,你再来吧,需要其他的治疗方案,我会想办法。
来这里看病的人不多,一天里三五个大都是头痛发热的病人,其中有我以前在章镇卫生院经常碰到病人刘伟不。他今天也来了,他一进门,好像跟我特别熟似的说,毛大夫啊,你帮我看看,我吃了你师父开的药,好久了也不见好。我的病到底还有没有办法?
刘伟不,这个曾经让我师父头痛的人。今天碰到我,我得想个法治治他。
我问刘伟不,你哪不舒服?
他说,老毛病,还是腰挺不直。
有关他的病历,我在章镇卫生院学医时抄了一厚摞,他从腰疼到肾虚,从牙痛到脸肿,从头疼到脚气,关于他的病况,我都熟记于心。
我说,男人腰疼是早衰的标志,你女人年纪轻轻的,可惜啦。
刘伟不顿时质问我,毛医生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你是要听真话吗。
他说,我要你真话,不怪。
我说,男人要是精气不足,自己女人会气血虚弱。你腰酸膝软,你女人就会皮肤暗黄,手脚冰凉,脾性易怒,阳衰阴损,长久下去,你们夫妻关系会出现裂痕。
刘伟不叹了气,说,你说得是真理,我最近发现我女人不跟我同房了。
我说,问题是出在你身上,哪个女人喜欢自己男人隔三岔五地往医院跑呢?没病都沾上病了。
刘伟不看了看我,他的眼神忽然有了光。
他连忙起身对我说,毛医生,我要一盒大号避孕套。
我说,这些避孕套是免费发放的,你需要的话可以多拿几盒。
我又给他开了几盒维生素E片,并鄭重其事地告诉他,同房之前口服。
他一笑,说,配六味地黄丸一起吃吗?
我说,可以,我再给你开一盒六味地黄丸。
这孙子油腔滑调,我根本治不了他。
刘伟不走后,我跟师父通了电话。我说,刘伟不来李曹村卫生室卫找我看病了,我按照师父你以往给他开的药,六味地黄丸和维生素E,外加几盒免费送的避孕套,这些吃不死人的药,或许能给他带来一些安慰的。
师父说,长期吃药,人会产生依赖性,以后别再开了。
我说,好吧,刘伟不以后再来看病,我给他女人开点孕酮吧。
刘师父在电话里骂我没有一句正经话……
午饭是我和李木轮流在做,一般来说是头天她做鸡蛋挂面,第二天我做米饭,炒一份土豆丝和一份酸菜炒鸡蛋,这是午饭的标配。
有时,我被卫生院临时安排到驻村蹲点计划生育工作,我只做鸡蛋挂面吃。
我正烦李木,她却问我,这些病人谁来给他们看病呢?
我说,他们去卫生院啊,要么等我回卫生室。
于是,我把手写的告示贴在卫生室的大门上:上班时间10:30——14:30,中午不休息。
李木说,万一你没回来呢?
我说,找我师父开处方,取药和打针还是找你。
李木对我哼哼两下。
我说,等明年分配了新来的中专生,你回章镇卫生院。
李木挖苦我说,毛医生的话要是像我们院长说的就好了。
我在李曹村驻村蹲点时的重点计划生育对象是刘伟不和李凤凤一家。
这个看起来病恹恹的刘伟不,每次见了我像遇见了救命稻草一样。如果换是别人家,早躲了。
他每次见我几乎用控诉的语气对我说:毛医生,你是知道的,我是你的病人,我也是家庭的支柱,我的身体不好,是不能做结扎手术的。
我不光是在诊室烦他,我在章镇李曹村2组45号他的家里我同样烦他。
刘伟不总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他唯一的挡箭牌是他有病,这令村干部头疼不已。
我说,有病总是要看的,跟结扎手术关系不大,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是已婚已育青年的义务和责任,没人可以抗拒的。
刘伟不说,毛医生可以证明我有病,你给我开个证明文字我可以不做手术了。
我哭笑不得,我说,县级医院的证明才管用,我的证明无效啊刘伟不!
刘伟不不提证明的事了,他带我进去看了他家的房子。
刘伟不的这栋土砖垒成的老矮房,只有四间,潮湿的泥土地面凸凹不平,农具和杂物堆在角落,小小的木格窗,阴暗成一片,药罐和药瓶子摆满了卧房唯一的那张木桌。我真没想到他居住的环境如此糟糕。
他唤了一声女儿的名字:李小凤。孩子从卧房的门角里探出头来看了看我。她有些胆怯和紧张,昏暗的光线下,我只看清她的半张脸。
我问刘伟不,你家还有老人吗?
刘伟不说,我刚入赘到李凤凤家时,只有她爸还活着,我们结婚一年后,她爸也死了。
我说,你知道不绝育的后果吗?牵牛拆屋对你来说没什么意义,但李凤凤是公办教师,她会被开除公职,她好不容易从民办代课教师转正,你不是害她吗?
刘伟不说,我入赘她家时,他爸跟我说过要把李家的香火延续下去。
我愤怒地说,你不是一个配种的公猪。
刘伟不说,我要是一只阉鸡,我同样会被李凤凤瞧不起的,李凤凤也会被别人瞧不起的,你懂个锤子。
我说,我以前做过兽医,知道阉鸡是怎么回事。阉鸡是摘掉睾丸,男人的绝育手术是输精管结扎,不影响婚姻生活。
割开你阴囊试试,那是让我断子绝孙的事,伤天害理。
我看他有些激动,岔开了话题,我问他,你现在的病怎么样了?
刘伟不说话的语气像一只雄鸡,说,我没有病!我所说的都是我的心里话。
他确实是没病的,我本来也想这么说的,但我现在改变了看法,刘伟不病得不轻,他有对抗计划生育政策的心病。
我说,你不要以个人的力量对抗国家的政策,到头来也是以卵击石。
他平静了一会。
我又说,你本来是没病的,药吃多了,便有了病。
他说,我根本没吃那些药。
我很吃惊,他那时不是整天往卫生院看病买药吗?
他接着说,那时村妇联和乡镇教育组的领导已经找了李凤凤,她已经被停职离开学校了。我一直想通过吃药有病的假象骗取你们的同情心,但是换来的还是胁迫。
他又说,你们给我开的那些六味地黄丸,我研成粉末拌了饲料喂了小鸡,你看我院子里的鸡养得多好啊。你上次送的避孕套,我给孩子吹气球玩了。
他的表情充满着无奈和悲情。
我问,李凤凤呢。
刘伟不对我冷冷地回答了一句,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
我们的聊天陷入了沉默……
临走时,我对刘伟不说,你好好想想,过两天,我再来。
他对我表示了不屑,说,你见过挨宰的羔羊,你见过不死的王八羔子了吗?
下午,我接到院长打来的电话,他说,章镇卫生院的标准化手术室已经建成了,你回来看看。
看来紧锣密鼓的计划生育行动要开始了。
我好久没见刘师父了,我给他带了些烟酒,他客气了一番并夸我在业务上精进不少。
我也夸了他一番,什么老当益壮,德高望重和老牛舐犊之类的话,他很开心地对我说,卫生院的医疗设备越来越好了,我已超龄服务了很多年,正准备退下去。
我:师父宝刀未老呢。
师父:岁月不饶人啊,这次县卫生局给章镇卫生院调配了麻醉师和外科大夫,听院长说想调你回来做手术助理师。
我对手术助理师这个新岗位有所了解,没什么技术,按手术规范做就可以了。主要工作是帮助主刀的外科大夫穿无菌手术衣和手套,递送手术器械,有时也帮忙缝合皮肤以及盖纱布和贴胶布。
我:这工作得罪人啊,这进手术室的男男女女哪个不认识我?我能做这个工作吗?
师父:这是院方的决定,也是从你个人实际情况出发的。院长已答应,干完后想办法给你搞转正指标。
我:李木比我合适,她是外地人,而且学的还是护士专业。
他:院方已经开会决定了,是你我都改变不了的。
事至如此,我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随后,我跟师父参观了手术室,我们又聊到刘伟不,我跟师父说,刘伟不其实是没病的,他连心病也没有。
师父:刘伟不是没病,我看你已经病了。
我:是他亲口说的,他根本没吃我们开的药……
师父摆了摆手,示意我不再说下去。
师父:我跟院长说说,在你调回卫生院之前,休息几天,在家陪陪老人吧。
我:不必了,师父。我妈还以为我犯了什么错呢。
他:刘伟不家,你最近也别去了,李曹村的事,还是让村干部自己解决吧。
师父今天所说的话像院长似的。
当李曹村挨家挨户的计划生育工作在紧张得进行时,卫生室的工作暂时也停顿了下来。我和李木被安排到李曹村刷标语、贴字报和做墙报,这些内容都是计生局制定好的,我只需扛着梯子到合适的地方,重新把这些字放大、涂写和张贴。
李曹村的男女老少都用异样而鄙夷的眼光看着我。
她们说:狗又来了。
李曹村的人,他们还放任土狗来咬我和李木。我扛着梯子跑得慢,李木跑得快。我刚把梯子竖起来,她率先爬上了梯子,我紧跟其后。
我叹了口气:好险啊!我差点被群狗瓜分了。
今天的狼狈相,全在梯子下面的这些看热闹的孩子们眼里。
我是上不敢看,下也不敢看。
上面是母老虎李木,我看上面,李木穿着裙子骂我:耍流氓,猪狗不如。下面是一群土狗,我俯看它们,它们叫得更凶了。
李木:你兽医不做,非要给人治病,被狗欺了吧。
我:被狗欺总比被你欺好吧,我又做流氓,又做猪狗的。
李木:你是狗眼看人低。
我:你再骂我是狗,我和下面的那群土狗一起看你了。
李木:你敢看我就往下跳了。
我:现代版烈女,你要是死了我给你立牌坊吧。
我恶狠狠地对围观的孩子们吼了一句:下回你们去卫生室扎针,扎头比扎屁股有劲。他们一哄而散,那群土狗也随之而去。
从梯子下来,李木气得跺脚,她狠狠地往我屁股踹了一脚。
我假装委屈的样子求饶:真的没看,我什么也没看到。
经过这么一折腾,墙上标语只刷了一半,李木不想干了,她要回卫生室,我们提前下班。
路上,李木问我,你阉割过狗吗?
我说,没有。
李木损我说,动物的睾丸你都没摸过,你怎么给男人做结扎手术?
我答,谁说我要去给男人做结扎手术了?
李木说,院方的任命通知书都送到李曹村卫生室了。
我故意装着不知道这回事,并表示出惊讶的样子。
李木又说:你要小心呀,没等你去,李曹村的群众就把你先阉了。
我说,你李木这只大孔雀嘛,黄鼠狼给鸡拜年吗。
李木说,你的心果然刚被狗吃了。
我回了她一句,总比脑子被驴踢了好吧。
我不再理她,她怼了我几句不再说了。
我被调回章镇卫生院的事被闹得沸沸扬扬。
六尺叔又提了一些水果来看我妈,不过这次的水果换成了香蕉和香瓜。
母親靠在床头的墙上,我给她按摩小腿的肌肉,她的小腿有些浮肿。母亲有气无力地跟他说,本来我是要去看你的,你瞧我这把骨头,怕是不能再动了。她停了一会叹气完又说,毛细转正的事还没有着落,还得麻烦你跟刘医生多说说,我要好好感谢他。
六尺叔说,毛细要调回卫生院了,转正的事也该快了。
母亲感激地点了点头,以为是六尺叔和师父的主意。
母亲责怪我没有早点告诉她。
我对六尺叔说,回卫生院的事,我才知道。我只是个手术助理师,形象点说就是给手术大夫提工具箱的。
母亲说,能给主刀医生提箱也不是谁都能做的,这是你师父对你的器重,你要好好珍惜。
李曹村的人都知道我的事了,他们见我便放狗咬我,以后怕是连阉鸡的事都没人叫我做了。
瞎说什么呢,他们想踏破你家的门槛都不给机会。六尺叔说。
母亲说,事情越艰难越有意义,你要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
我说,你们等着吧,过两天有人到我们家上房揭瓦了。
母亲说,你刚才不是说手术助理师是给人提箱的吗?
我说,尽管我是一个给手术大夫提箱的人,但我是本地人,他们是完成工作拍拍屁股便走了。狗屎粘鞋是留给我去擦的。
母亲问我,你还有其他的事做吗?
我答,没有了。
房间里立刻沉默下来……
六尺叔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但又咽了下去,始终没有说出口。
他和母亲又聊了一些其他的事,其中有件事是关于我的婚姻大事。
我有些烦他们。六尺叔说,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孟子的屁话我能信吗?我说,孟子还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我催母亲说,你有些累了,需要休息。
母亲让我送送六尺叔。
在村口,我们又聊了一会。
六尺叔让我帮他一件事情,他妻哥的儿子要在章镇卫生院做结扎手术,他希望我跟主刀医生通融一下,来个真戏假做的输精管结扎。他是三代单传,生了两个女儿,他不能在他这代断了香火。
这是要让我犯错误的。但我又不好直接拒绝他,毕竟他是帮助过我的——我从阉鸡的兽医到赤脚的中医,六尺叔对我是有恩的——尽管我母亲常常常对他有些许不满,而表面看来,他们之间的相处似乎又相安无事。
六尺叔塞给我一个信封,信封背面写了三个字:陈志华。这是一个人的名字。信封内装有几张十元的新纸币。他说,请你一定帮忙转交给手术主刀大夫,这全靠你了。
我无法拒绝他,也许我会让他失望的,那个主刀大夫,我至今还不知道是谁,更未曾谋面。
令我不解的是他跟我师父之间的交情至深,他为何不找他帮忙呢。
我最后一次和李木去李曹村贴墙报时,碰到一位中年妇女跟我打招呼。这个人看起来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夸我说,毛医生,谢谢你呀,上次你在卫生室给我儿看过病,你医术高,医德好,有耐心,好人。
我想起了那个皮肤黝黑的头发很乱的大白菜一样臃肿的中年妇女。
我看了看她,说,你瘦啦。
“我在节食减肥呢。”
我似乎有点轻蔑地看了她,心想,减肥啊,庄稼人需要减肥吗。
她便问我,是不是身体肥胖的人不适合做绝育手术?
我说,腹部脂肪堆积对手术后缝线和身体恢复有些影响。
她又问,你看我现在身体适合手术吗?
“我不是外科医生,你去卫生院问问吧。”
“毛医生有话就直说吧,我是自愿要做输卵管结扎的。”
“你男人呢?他为什么不去结扎呢。”
“男人要种田干活,收成要交公粮税费和提留,留着他还有它用。”
“肥胖的人新成代谢比体重正常的人慢很多,血糖容易升高,身体处于氧化应激状态,可能还伴有高血脂和高血压等潜在风险,一般暂时不适合手术。”
“我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其中一个是男孩,你上次还见过。计生工作队的人已经找过我了,我也没什么顾虑了。”
“你刚生完孩子,高龄产妇已经很危险了,你熬过这道坎,算你运气好。我建议你再等等看吧。”
“我生孩子时没现在这么胖的。”
“你还是去卫生院看看吧,有什么问题的话,我给你开证明让你暂缓手术。”
“毛医生,好人啦。”
她说完缓缓地从我们的身边走了,李木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摆了摆头,又长吁了口气,说,我下辈子不做女人了。
我说,你做头猪生十胞胎吧,还不用做绝育手术。
李木瞪眼看我,公狗会咬人。
我说,你不要忘了我是一条会发情的流氓狗。
李木骂道,我先阉了你……
李木说累了,我也懒得接她的话了。她一边贴字报,还一边嘟哝,看样子还不解气。
我妈常说,女人的话,半听就可以了,骂你时说不定是想你呢。
我和李木一遍又一遍地张贴计划生育宣传字报。这些字报,不久又被人撕掉了。
我回到章镇卫生院上班时,来章镇卫生院看病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
其实她们大多数是没病的,她们是来这里做孕检和引产。
这些被引产后的育龄妇女一排排躺在章镇人民政府的大礼堂,这个礼堂,我小时候来过,这里是批斗大会的现场,那些恶狠狠的声音像还没有散去。现在它成了病房的一部分,来苏水气味伴杂血腥的气味弥漫。水泥地上铺有一层薄薄的棉絮,夏天的蚊蝇嗡嗡乱窜。
李木和另外一个护士给她们术后吃药、输液,维生素葡萄糖注射液和替硝唑氯化钠注射液,第三天卫生院便通知她们回家休养。
接下来几天又来一批引产后的病人。
李木有时也去卫生院给引產的妇女注射黄芫花乙醇液,这种药水对心肝肾有很大的损害。我们曾遇到一个有慢性肝病的孕妇,她已经生过两个孩子,她来卫生院做产检时,卫生院的医疗设备只能给她做B超和心电图检查。医生问过她的病史,她根本不知道她有乙肝病史,医生认为她可以做中期引产手术。手术后,黄芫花乙醇液导致她肝中毒,她昏迷并有全身黄疸,胆红素和转氨酶急剧升高,差点要了她的命。
但院方的最后的结论却是李木用药剂量过大,受到全院通报批评和扣罚工资奖金。
李木觉得冤枉,她找到我,有些愤怒地说,如果换了是我如何办?
我说,上吊,投河或者承认错误。
她怪我没什么正经,又落井下石,见死不救。
我说,人道主义精神胜造七级浮屠,你认命吧。
李木却说,你跟主刀医生说说,让我还是回到李曹村刷标语吧。
我笑着说,我只配给主刀医生提箱,不配给他说情。
李木责怪我不怜香惜玉,可我又不是什么英雄。
章镇的超生的孕妇一个接一个地被强制引产了,这大概花了快一个月的时间,接下来的工作是给生过孩子的育龄妇女做绝育手术。动员大会在卫生院开了几次,我感到疲惫和麻木。李木说得没错,找个机会跟院长说说情,让我们继续去李曹村或者刘王村刷标语,喊口号吧。
哎,她哪知道我心里还装着六尺叔交代我的事呢?我随时把这个牛皮纸信封带在身上,只要有机会我能把它送到主刀医生的手上。我每天熟记的三个字——“陈志华”——这个名字已深深刻在我的身上,好像我不是毛细而是另一个叫陈志华的人。
有一天下午,刘伟不戴着草帽遮住半张脸来卫生院找我。
他想买点叶酸含片。
我说,我现在不给病人看病了。
刘伟不说,你不是手术助理师吗?
我说,你没病没痛的要叶酸干吗?
他说,是我女人吃。
我问他,你女人有喜了?
他狡黠一笑。
我又问,你不怕被抓吗?
他说,我带着女人从李曹村跑了,躲到一个别人想不到的地方了。
我说,你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吗?
他说,我们还真躲到庙里了。
我说,你不怕我告密?
刘伟不说,毛医生,我信你。
我问,凭什么?
他答:你都不忍心割掉鸡睾丸,你忍心割掉我的睾丸吗?
刘伟不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我暗自好笑,随即清了一下嗓子说,刘伟不,你先装病蒙我和刘师父,接着你装神扮和尚骗我,你到底有何居心?
刘伟不说,佛门弟子从不打诳语,我今天真是来求药的。
他把草帽向上抚了抚,故意露出半个光头给我看,说,我已剃度,你现在信了吧。
我不便再说什么了,然后我给他取了叶酸,并叮嘱他,不要跟别人说起今天的事。
母亲的小腿开始浮肿,小腹的疼痛越来越频繁,我妹说母亲屙出的尿是浑浊的白色。母亲有时屙尿拉屎在床,自己却浑然不知。她年轻的时候那么干净圆润的身体,被时间侵蚀得体无完肤。
看到此情此景,我顿生一种悲伤,那些年,母亲熟悉的那些人,他们有的早死了,非命的和病死的,正常死亡的和被人打死的,这些死掉的人,我们活着的人没有时间停下来去想想他们怎么死的。
母亲不是常常自言自语吗:哎,如果他们不死,也会儿孙满堂。
如今,我面对他们亲人的子孙,我很多时候无可奈何。
早上,母亲让我去请六尺叔到家一趟,我没问她找六尺叔什么事。
见了六尺叔,他并没提陈志华的事,他许是信任我一定能把事情办好。于是,我也没有主动地提及那件事。
我跟六尺叔說,我妈捉急找你。
他问我,是不是我母亲身体不行了。
我说,还没到那步吧,但艰难的时候到了。
六尺叔说,一定是我上次跟她说过给你介绍对象的事了。
我听了有些恍然,这对我来说,还没有做好心里的准备,母亲的病情可能等不了了。
我说,最近的计划生育工作各方面抓得紧,谁也不敢松懈……
六尺叔说,恋爱不会误事,这事你师父知道的,他跟我讲过那姑娘,是他想撮合你们之间的事。
我师父要给我介绍对象?他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他是不是为退下去没事干准备做媒婆呢,他从未给我泄露半点马脚,人神一个。
撮合我跟谁呀。
那个叫李木的女孩,你觉得怎么样?
胆大心细,风格很泼辣。师父是要跟我介绍她吗?你们准备她嫁不出去吧,求他老人家别乱点鸳鸯谱了
毛细,别贫嘴了。刘师父之前试探性问过她,她没拒绝。
我拒绝。
我们都不拒绝,你说说你拒绝的理由。
关于几条理由,我还没想好,改天告诉你。
我从六尺叔家里出来便直接去卫生院上班了。
这天,我见李木好像有些浑身不自在,我眼神总有意无意地躲闪着她。
李木没觉察到我的细小变化。
她远远地叫住我,问:“毛细,院长通知我们今天挂横幅和贴字报,你知道吗?”
“还不知道这事。”
“横幅和字报是计生局配送下来,在会议室,如此来说,绝育手术何时开始只欠东风。”
“你很关心这事嘛。”
“我是关心你。”
“我会有什么事?”
“怕别人先把你阉了。”
“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李木这次好像没有生气,她拉住我,一本正经地说,你给院长说吧,手术助理师,你真的不能做。
“为什么?”
“你是章镇本地人,你又不是吃公家饭的,真有个什么事的话,你担得起吗。”
“我不拿手术刀,我只给拿手术刀的人提箱,怕什么呢。”
李木说的这些话,我都懂的,但我没得选择。
章镇卫生院的大门挂起了一条横幅:国家兴旺,匹夫有责;计划生育,丈夫有责。
围墙上也张贴了新的彩色宣传海报。
此刻的李木心里在想什么已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呢,必须描述一下李木,我要给六尺叔拒绝的理由。
从李木外表看,白白净净的圆脸,不算出众吧,不过她那双大眼睛挺有神的,她说话时忽闪着眼睛,让你不敢怠慢她。缺点嘛,喜欢在我面前话多顶牛。不过也不让我讨厌。大体如此的一番描述好像算不上理由,只好等以后再说了。
过了几天,母亲让我邀请师父这周末来我家吃饭,她还对我说,让六尺叔和我婶也来,让我婶做饭。母亲要我在章镇多买些肉和新鲜的黑鱼和鲫鱼,再买上烟酒。
我问母亲,师父那里,我们每年三节六礼都送了,不用那么隆重了吧?
母亲说,你照办就行了,记得这天要穿上新衣服。
我有些疑问,心想又不是拜师礼,又不是什么节日,有必要这么隆重吗。
那天周末,六尺叔和婶早早地来到了我家。
婶把洗好的骨头和莲藕放进瓦罐里文火熬汤。我妹在一旁帮她洗菜,我问婶我能做点什么时,婶说,什么都不需要做。我说,我今天在自己家里倒像一个客人了。我妹说,等会还要来比你重要的客人。我说,有什么人比刘师父还重要呢。
我妹说,我未来的嫂子啊。
我心里一惊,说,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呢?小屁孩别瞎说了。
我婶说,又不是相亲,是见个面,人家也许没那意思,只是到你家看看。
这个“人家”我已猜出来了,李木,没错!和我师父一起来的人就是李木。
没意思——我倒真希望李木对我没意思。这样最好不过了,免得我们互相尴尬。
我想见李木我不用穿得那么隆重吧,几乎天天见面的,何况是她今天来见我呢。
上午的太阳老高了,母亲带着我们杵着一根木棍在村口等着师父和李木的到来,这排场就差没放鞭炮了。
我远远看到李木挽着我师父姗姗而来,没等我们上前问候师父,李木的嘴甜甜地问候我们这个好,那个好,她还给我妈送了一包礼物,用旧报纸包裹了几层,外封是牛皮纸,用麻绳系的,纯手工,很像糕点包装。我接过礼物说,李木,你见我不用那么客气的。李木给我翻了个白眼说,没客气,是给阿姨带的,不是给你的。
师父呵呵笑了。
师傅问我母亲最近身体状况如何?
母亲还是那么说,我这病不打紧的,一时又死不了,却连累了孩子们。
我妹拿出小凳子,我们坐在院子的那棵梧桐树下。师父夸我家的房子视野开阔,一眼就能望见山水。我夸师父,健步如飞,平常走路,李木都赶不上你。
李木吐槽我:你戏精啊。
我:我自从认识你之后,被你欺负成戏精了。
李木:刘大夫说你家养的阉鸡都是你亲自下的黑手。
我:小心我以后对你下黑手。
六尺叔在屋里喊,刘医生玩字牌吗?
李木也不再接我的话了。
我不大会玩字牌,但为了让师父高兴,我决定陪他们玩玩。
李木的字牌玩得好,师父猛夸她。
我们玩了一会后午饭也做好了,啤酒鸭、红烧肉、红烧武昌鱼、烧鸡公、排骨莲子汤和千张豆皮,八仙桌上还有一壶纯谷烧酒,过年过节的气派。李木和师傅又夸了我婶的厨艺好。
母亲坐在八仙桌旁,脸上堆着微笑,仔细看是满脸皱纹,她在我们开喝之前说了许多感谢我师父的话,她还特别认真地说,希望李木以后多到家里坐坐,像回家一样。
师父也说了感言,夸我不少,顺便又把李木的业务能力赞赏了一番。
欢乐有些短暂,送走了他们,家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氛围。
从母亲苍白的脸上,我已看不见一点血色。
第二天,章镇卫生院的手术室门口站着不少人,他们是这些正在做结扎手术男女的亲人,他们表情紧张而焦虑,直等到患者的病床被推出,护士喊出他们亲人的名字时,他们才接过护士手上高举的输液瓶,那颗心终于放下了。
然后,他们又被抬到章镇人民政府的大礼堂,那个充斥来苏水气味和血腥的气味的地方。
这样的情形每天在周而復始。
我目睹他们从手术室被人推出来时,像我曾经阉过的那一只只阉鸡,他们已经放弃了对生活的愤怒。喊疼也罢,愤怒也罢,幻想也罢,从心理上,他们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主刀医生每天要进行八九场手术,他不可能记清某个人的模样。他甚至可能对我这个所谓的手术助理师的名字也不知道。我们互相都戴着医用口罩和手术帽,露出一双眼睛,几乎不互相问候。登记表上,有这些被结扎人的姓名、性别和年龄,每一栏上都有家属的签字、麻醉师的签字、手术助理师的签字、手术医生的签字和值班医生的签字。完成每个人的签字后,结扎手术才是名义上的正式完成。
六尺叔托我要做的事,我决定在今天找机会办好。
我终于找准了机会,在主刀医生上厕所时,我紧跟他一起进了卫生间。我在卫生间把牛皮纸信封交到了他手上,我告诉他,这是一封信,至于细节,我太紧张了,已经想不起来。
但第二天中午,我在食堂吃饭时,他却把钱退回了我,不过不是牛皮纸信封,而是换成了药房包装中药材的小纸袋。他什么也没说,我也就不问了。
“陈志华”,这三个字,仿佛突然从我身上褪去,我一下子轻松好多,也许我这些天工作状态绷得太紧了。
我下班的时候,我去了六尺叔家里,我把钱退还了他。
我说,主刀医生只要了那个信封,至于信封里的钱,他没有收下。
六尺叔似乎对此事成竹在胸。
六尺叔说,陈志华过两天去卫生院做结扎手术时,我去卫生院陪他,你不必再为此事担心了。
其实,我并不担心那个名叫陈志华的男人,我是在担心自己今后越来越像个贼。
在接下来的几天,陈志华这个男人并没有出现在章镇卫生院的手术台上,当然六尺叔也不会来了。
但我遇见了那个皮肤黝黑的头发很乱的大白菜一样臃肿的中年妇女。她叫曹菊花,我是从她手拿的登记表知道她的名字的。她并没有瘦下来。可以确定的是她也要躺在这个手术台上做绝育手术,我也要在她手拿的表格上签字。
她认识我,看见我便早早地跟我打招呼。
我问她,你真的决定做手术了吗?
她说,准备好了。
我又问,医生的诊断是如何说的?
她说,问题不大,只是恢复比别人慢点。
小腹脂肪肥厚,对于手术缝线也是一个挑战,一般来说,这些伤疤面积大,不易消退。
曹菊花的结扎手术,是我作为卫生院手术助理师时的最后一次签字。术后缝线是李木做的,过程还算顺利。
她在医院里比别的手术者多呆了几天。
不久,我和李木又回到了李曹村卫生室工作了。
李曹村的变化不大,有的人家生了孩子,有的人家死了人,有的人为了多生一个孩子跑得无影无踪,他家的房子也被村干部扒掉了半边。
李曹村的计划生育标语依旧刷写在斑驳的砖墙上,一条又一条。
我在李曹村卫生室坐诊,来这里看病的人和从前差不多多,他们并没有躲起来或逃走。他们又能躲到哪里呢?没事的时候,我继续跟李木拌嘴并开着玩笑。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实质的进展,但在别人看来,我们是一对恋人。她不常去我家,因为我很少邀请她。
大约又过了两月,曹菊花来卫生室看病,她蓬着头发,身体好像又胖了,像一棵更加放大的白菜。
她问我,我腹部在结扎手术后腹内时常隐隐作痛,还伴有发热,是不是身体太胖恢复得不好呢?
我看了看她小腹的伤疤,周围的部分有些红肿,疤痕像一条小蜈蚣。
我怀疑是术后感染,但究竟是什么引起的感染,我也不能确定。
我建议她到县城医院去做个腹透检查,拍个片子基本可以确定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那天下午,我一直在想曹菊花腹痛的事,因为我不是外科医生,我没有这类手术后遗症的临床经验。但直觉告诉我,可能是异物或其他疾病引起的感染。
曹菊花的结扎手术过程,我是有印象的,因为那是我离开卫生院亲历的最后一场结扎手术,都是按程序操作登记,应该不会出现什么纰漏。
我又让李木回想那天的事,李木也觉得没什么问题。
但我还是不放心,于是,我把曹菊花的术后情况汇报给了院长。
院长说他查查当天曹菊花的手术记录再说。并嘱咐我去一趟曹菊花家里,让她务必下午来卫生院检查身体。
他通知我让李木先先赶到卫生院。
我赶到李曹村曹菊花家时,她不在家,她的两个女儿带着她儿子在家。我问,你妈呢。
她年龄大的女儿说,我妈从卫生室回来后又去县城了。
曹菊花有可能去县城医院看病了。
我只好直奔卫生院去。我刚走到卫生院门口见了主刀医生,他见我说,陈志华的结扎手术,上周已经做过了。
我说,谢谢你。
他说,刚才接到院长通知,有临时重要会议,我赶了过来。
我说,曹菊花,那个很胖的中年妇女,你还记得吗?
他说,记得。怎么啦。
我说,她做完结扎手术后腹内疼痛,并伴有高烧现象,我觉得有些不正常。
他听后一惊,说,什么时候的事?
我说,今天下午,她来李曹村卫生室看过病。
他哦哦了几声,表情立马严肃起来。
随后我把曹菊花可能去县城看病的事汇报给了院长。
院长顿时紧张起来,他说,你和李木现在赶到县医院,找到曹菊花,不管她的病情结果怎样,要一直不离身地陪着她,别让她乱说话。
我说,下午的会不开了吗?
他说,不开了。
我看了院长严肃的表情,意识问题可能很严重。曹菊花的术后症状和表现极有可能是一次医疗事故。
乘坐班车去县城的路上,我问李木,有没有可能是手术缝线时,把异物留在了曹菊花体内?
李木很惊愕,说,那次手术是我缝线的,难道异物是止血的纱布?
我说,你想想,有没有这种可能。
李木的脸色顿时煞白,她是否意识到自己极有可能就是这次事故的责任者?
她问我,是不是要处理人?
我说,如果谶语成真,院长和这次曹菊花结扎手术的所有签字者,都会受到处分,造成事故的责任人有可能被调离岗位甚至开除。
李木越想越害怕,她问我那该如何是好?
我说,去医院见到曹菊花再说吧。现在最担心的人应该是院长吧。
我们找到曹菊花时,她已经住进了病房。我问了值班医生关于曹菊花的病情。如我所料,腹透后的片子显示她的腹部有异物,正在等待进一步的检查结果,需要手术治疗。
曹菊花刚被打过止疼针,睡过去了。
我在医院医务室给卫生院院长办公室打了电话,我说,我们在县医院找到曹菊花了,她刚检查完,医生說需要手术治疗。
院长说,如果曹菊花进行手术,你想办法代替她的家属签字,这事只能在卫生院内部消化。住院费,我派人来交。
曹菊花醒后,看到我,问,毛医生你怎么来啦。
我说,我是你的医生,我来了解你一下的病情。
曹菊花说,没事的,现在好多了。
我故作镇定地说,你身体太胖了,上次手术的缝线有些问题,需要重新缝线,我问过医生了,小手术,别担心。
曹菊花说,毛医生,我不担心。
我说,你好休息,明天可能做个小手术。
曹菊花问,是不是需要很多钱?
我说,这次跟上次结扎手术一样是免费的,政府的钱。
曹菊花说,毛医生,你真好。
我说,你家里的孩子我们已经派专人去照看了,你安心养病吧。
我看见曹菊花的眼窝里的泪水打转,她被感动了。
我呢,越来越厌恶自己彻头彻尾成了一个骗子和帮凶,而她丝毫没有觉察。
第二天的进一步确诊检查结果出来了:腹腔异物,需要马上手术。
我作为曹菊花的“亲属”,在手术通知单上签上了姓名。曹毛细——这是我临时想出来的一个名字。医生问我们是什么关系,我便说她是我姐,曹菊花也点了点头。
手术花了不到一个小时,曹菊花便转到了普通病房。医生交代说,等病人放了屁通了气,才能吃些稀饭这样的流食。
随后,值班医生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给我看了曹菊花腹腔的异物,竟然还真是一坨医用纱布。值班医生问我,以前的结扎手术在哪里做的?我说,在乡镇卫生院。值班医生说,这是物证,我们医院已经给你开好了证明,这是医疗事故。你需要什么帮助的话,你再来找我。
我接过塑料袋的东西,我心里一颤,但理智告诉我必须把这些东西交到院长手里。
我也只能如此了。
李木很可能因此而受到牵连被开除公职。
我没有把实情马上告诉李木。我对她们说,上次伤口感染,这次是重新缝线,小手术而已。但即便如此,也是工作失误。
曹菊花的事情过去了月余,我提着水果还去过她家看望她。她气色看上去不错,正逗着儿子开心。她看见我来,给我搬来凳子坐。我问她,身体恢复了吗?她高兴地告诉我,能吃能睡,一切都好。
她叫我不要担心,不用亲自上门,有什么情况她会去卫生室的。
我说,这是对自己病人的回访,是我的工作。
她说,毛医生,真是好人啦。
我有些哽咽,然后长长吁了口气。
过了不久,章镇卫生院的内部文件处分也出来了,让我引咎辞职。
我不是卫生院的正式工,更不是卫生院的领导,何来引咎辞职呢。后来院长觉得不妥,他说:你自己写一封辞职信吧。
李木找到我,问,辞职信你写吗。
我说,能不写吗?
李木说,你以后准备做什么呢。
我说,还没想好。我现在只想陪陪我妈,她近来时常陷入昏迷状态,她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李木说,真是难为你了。
我假装没事,说,只要你好好的,我也放心了。
李木抱住我哇哇大哭,我安慰她说,我这段时间也累了,算是给自己放个长假吧。
李木对我说,对不起。
其实,我们对不起的人是曹菊花,我们都对不起她。
我说,明天我不来上班了,辞职信已经交到院长办公室。你上次给我妈的那包紫河车,我妈一直留着没吃,她对我说,她不可以吃这些从女人身上掉下来的肉,这些东西很珍贵,但不是用来吃的。
李木点了点头,我转身离去。
……
母亲没有抗过秋天,她终于走了。她生命的最后一截,是我陪她走完的。
母亲出殡那天,李木来了,我不知道给她什么身份,恋人还是同事,或者介于两者之间?这些大概不重要了。李木告诉了我,刘医生在我离开卫生院不久,便退休了;李曹村卫生室去了一个新分配来的毕业生;她又重新回到了卫生院上班……
我点了点头。
然后,我问她,曹菊花还好吧。
李木说,曹菊花前天來卫生院给她儿子打疫苗,她问起你,说你好人啦。
我呵呵一笑。
李木又说,还记得刘伟不那个人吗?
我说,记得。
李木说,她老婆在鸡冠山的尼姑庵里生孩子难产死了,孩子也死了。
我听了一惊,骂了句,操他妈的。
刘伟不终于不用担心自己被抓去做结扎手术了。
我也不用再读那些枯燥的中医书籍了。
母亲的后事办完后,我把以前阉鸡的工具重新找了出来,那把阉鸡的手术刀有些生锈,我用磨刀石磨去了锈迹,它在阳光下重新闪着点点光芒。
我好久没有给别人阉鸡了,我想小试身手。
刘伟不他不是跟我说过吗,他家的鸡都是吃着六味地黄丸长大的。
我希望有一天当着他的面,把这些长大的公鸡亲自阉割掉。
【责任编辑朱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