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之秋
我的单车不见了。准确地说是被偷了,但我不喜欢这种说法。不见了,就好像它仍然趴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里,只要你把手电朝那里一打,它便会纤毫毕现。你甚至会觉得它只是在某一个时刻摇晃起自己的踏板,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但是被偷,意味着拐卖,意味着不久的将来一定有一个陌生的屁股将我的单车压在底下。那个人骑在上面扭动身体的时候,我的单车同样会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唤,同样会倔强而驯服地将他的身体送往某处。我不愿意那样想。我爱我的单车。
单车今年芳龄二八,也就是说跟我差不多大,当然,这个年纪对于自行车来说早已不是“芳龄”。七岁那年她被交到我的手上,从此我们相濡以沫。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形。父亲提着她的车把,像提着两条辫子一样,从灰烟滚滚的土路上向我走来。我很惊讶关于当时的记忆中会出现这些浓烈、冲天的烟雾。那时哥哥的葬礼已经过去很久。出殡那天,我站在队伍的尾部,只看到张牙舞爪的烟雾一阵阵地向后扑来,引起人群剧烈的咳嗽。烟雾中我看不清旁人的脸,只听到母亲在前面唤我上去。后来哥哥的单车被父亲交给了我,她一路扭扭捏捏的,像是小媳妇改嫁,很害臊。她那时仍是那么漂亮,腰身挺拔,车架与前叉连接的部分像天鹅的脖颈一样曲折,显示出迷人的线条。父亲弯下腰拨两下踏板,链条便飞快地转动起来,发出一阵夏天才有的“滋滋”声。
那个下午父亲异常耐心地教我如何让这辆自行车跑起来。座椅的位置太高了,差不多能戳到我的胸口,往下调到底,还是太高。于是父亲将我抱了上去。但是我又发现,踏板离我太远了。我把屁股使劲往下赖,以使脚能够到板。父亲扶住车身,教我怎样用右脚推出去,再用左脚勾回来。左右左右,右左右左。我很快就不耐烦了,告诉父亲我早就会了。我那时以为哥哥的自行车跟我以前骑的儿童车一个道理。等父亲松开手,我刚把右脚推出去,马上就摔了个四脚朝天。父亲嘿嘿地笑了,他说这个和你小时候玩的不一样,那个后轮两侧都有辅助轮,根本倒不了。然后他又说,这个是自行车,你必须掌握好重心。他看着我疑惑不解的眼神,又补充说,就像走路一樣,为什么你走路不摔,表妹走路就老摔?因为你找到了自己的重心。
第二年我开始骑着车四处鼠窜。农闲时节,堂屋前总是围着一群人晒太阳,嗑瓜子。他们看到我的时候,便都大呼小叫起来,说这么小的小鬼都会骑车啦。后来村里那几条拐弯抹角的小路都被我骑得烂熟于心,我便开始偷摸往镇上骑。那时候旧城区改造,我在满地的废墟中间穿梭,从工地边几个抽烟的人中间骑过时扬起一阵尘土。我听到身后的叫骂,脚下便加一分力气,飞快地消失在拐角。然而我马上就面临一个难题。随着冬天的深入,冷风吹得街上的人都缩进了棉袄里。我在这样的天气里骑行,双手没一会就给刮得皮开肉绽。也正是从这时开始,我试着寻找一种新的平衡。我先是只用右手拿把,后来用左手。等到双手插兜的时候,便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我觉得单车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就好像我的双脚进化为两只巨大的车轮,托着躯体飞奔,而不停伸缩的双腿是其间的连接性组织。那段时间我想象自己是在大街上奔跑,拆了一半的房子和缩成团的行人在我身边没完没了地后退,不知道要退到哪儿去。
三天前我像往常一样骑车去四教,心里很着急。上课还有八分钟,正是高峰期,精勤路上黑压压一片。前面几个高年级的边骑还要边拿校牌打来打去,嘴里骂骂咧咧,一会又突然爆发出一阵怪笑,令人毛骨悚然。后来他们打得人仰马翻,带倒一片。我身边不少人看着手表叹气。骑到四教楼下时,我发现车棚已经停得满满当当,不少人还在见缝插针,使劲往里面戳。已经上课了,我匆忙把车停在楼梯口,正准备上楼,保安室的大爷叫住我。“给我停线里边去!”他的胡须愤怒地抖动着。我在他的注视下费劲地把车停好,他才慢悠悠地摊开报纸,说,这就对了,要不丢了谁负责。
放晚学的时候,单车已经不知去向。我简直无法接受这一事实。起先我认定她的消失只是我记错位置,但是随着棚里的车一辆辆被牵走,我的侥幸也所剩无几。最后我疯了似的冲向剩下的几辆车,见锁就开,拿钥匙在孔里一阵乱捣。后来有人从后面把我提起来,又像扔沙包一样扔在地上。他怒气冲冲地把车牵出来,临走还回头瞪我一眼。
那天我怀着绝望的心情找遍了学校的每一处车棚,最后又去了南门外技工部的住宿区。天暗下来以后,那里的校舍就像黑色海面上的几艘游船,喧声在夜晚的表面飘浮。技工部前一阵出了大新闻,有个高年级的在学校外面打野球的时候捅了人,四刀。据说他当时醉得厉害,五六个人拽着还要往上扑。我在黑暗中四处搜索了一下。那会我已经有了一个隐约的猜想。寻到十二栋楼下的时候,我抬头看了看,有个窗户被什么东西敲碎了。后来我在浓厚的黑夜中往回走。周围没有路灯,我不断地敲击着自己的脑袋,把所有可能出现的念头敲碎、敲碎。
甩饼认为,我的车即便卸了锁扔大街上,也只有收废品的来捡。甩饼叫张喻,因脸型酷似印度甩饼得名。他这个说法虽然使我非常愤怒,但事实如此。我们所在的制药专业女生偏多,男的分方向以后都跑到化工那边去了。学制药是父亲坚持的。他的理由含糊其辞,我知道他是会对一些事耿耿于怀的人。搬到新教室以后,我体会到与青春期女性相处的艰难。课间她们像叫春一样叫着各自的(也许是共同的)偶像的名字。几天前的食物正在课桌里发臭,而她们在幻想着杏花春雨、花前月下。我对于进入她们的话语体系感到束手无策时,甩饼在这方面展示了非凡的才能。他能够像猪油一样迅速地融入一场场正在沸腾的交谈。他对时机和女性趣味的把握,使他在进入她们的谈话时如同通过一条润滑的阴道。
教室阴盛阳衰,空气成分复杂,混合了零食、汗液与浓烈的香水味,使我逐渐缺氧。我不是在为翘课找借口,但我需要阳光,我那习惯曝晒的皮肤渴望灼烧。当我像幽灵一样游荡在午后校园的时候,发现它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空旷。技工部的人抽着烟沿精勤路走来,脑袋笼罩在烟雾中。他们像走在街上一样大摇大摆,高谈阔论。不时有带袖章的老师大骂着朝他们追来,人群像鸟雀似的散开,不一会便重新聚在一起,吞云吐雾。我被他们潇洒的姿态吸引,远远地跟在后面。后来他们谈话的内容引起我的兴趣。有人说,刚才那老头我们系的,妈的,就怕他认出我。
认出来又怎么样,他连自己老婆都管不住,管得了你?
他老婆咋了?
这都他妈不知道,电气系那个,就一声不吭、看谁都不顺眼那瘦高个。姓刘的还去找过他几次。
那可真是一捆炸药给闷水里了。
你们不知道,其实老刘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瞧他看苏红那眼神。
我操,就苏红那屁股翘的,谁碰上不得多看两眼。
你们谁知道苏红下面长什么样?这时一个两眼浮肿、脸上布满红斑的高个开口了,他的声音像砂纸一样粗糙。他们都叫他龙头。
跟她的名字一样红。
哈哈哈哈。
他们大笑的时候,身体像风中的野草般剧烈摇晃。
苏红是高中部最年轻的数学老师。她参加工作不到两年,像是刚从书卷里出来,身上还留着墨香。她的头发总是在有风的早晨流淌不已,那时我的心中便会响起一阵咚咚的水声。我必须承认,我看向她的目光往往并不单纯。当我长久地注视她,目光便会被捉住。这时她的脸总是比我红得快,她像放生一条鱼一样轻轻地放走了我的目光。有一次我在她的课上看小说,杜拉斯的《情人》。那时我偶然读到其中关于性爱场景的描写,忽然感到书被一只缓慢的手取走了。苏红好奇的眼神停留在翻开的那一页上时,我万念俱灰。书被收走以后,我忐忑了很久,直到后来去办公室补作业,看到那本《情人》就放在苏红的桌子上,里面还夹了一张蓝色的书签。我小心地抽出那张书签,海的颜色比天空浅,上面有几只水鸟的剪影。我从苏红中断的地方往下读,觉得那些句子都活了过来。
当龙头兴致勃勃地用下流字眼描述起苏红的身体时,我匆忙逃开了。他的描述与我想象中的苏红相去甚远。一些词语还是钻进了我的耳朵,它们对我所认为的苏红的身体大肆修改,并增添了许多不必要的细节。那天傍晚我在骑车时摔了一跤,当时我出神地望着膝盖上鲜红、狭长的伤口。我不知道为什么女人的身体生来就带着一道这样的伤口。我闭上眼想象着苏红的疼痛。
其实看到龙头第一眼我就认出了他。他跟我一样是绿北人,本名叫龙磊,以前经常在村口的那条土路上截住年纪小的孩子,管他们要钱。我因为拿不出钱,总是鼻青脸肿地回家,而且不敢告诉父母。那时哥哥还在,看到我的样子,也不多说什么,骑上单车就出去了。那天哥哥直到深夜才回家,进门就拿毛巾捂住了眼角,我看到他的左眼眯成了一条缝。后来他走到门口,打着手提灯,用毛巾仔细地擦拭起了单车挡泥板上的泥土。哥哥抚摸着单车身上的几处凹陷与划痕,那神情就像抚摸一匹负伤的战马。从那天起我就很少在路上遇到龙头了。哥哥出殡的那天我看到龙头站在不远处的田里,他怔怔地望着这边,神情里含有某种不安。那以后他也没有再来找我的麻烦。
与他重逢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我尽可能地游离在他的视线之外,老远望见他们就赶紧绕道。我的这种做贼般的举动终于引起了龙头的注意,于是那天我被他们堵在了路上。龙头看了一眼自行车,然后说,你是杨树的弟弟。怎么样,还认得我吗。他居然亲切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愣在那沒有作声,然后龙头友好地拍拍我,说有什么事就找他。他们走开时的背影被下午的阳光拉得很长。我觉得一切都那么不切实际。
龙头在那个下午所表现出来的友善,使我开始幻想走进那个烟雾缭绕的队伍里。后来我每次见到他,都会兴奋地喊他龙磊,这个时候我会把脑袋往前伸,身体跟着不由自主地弯下去。龙头朝我看一眼,有时也会很快地点一下头。这些已经足以使甩饼对我刮目相看。他说,你怎么会认识他的。而他的语气其实是在说,他怎么会认识你的。那段时间甩饼与班上的女生几乎到了不分彼此的程度,他说话时的语调与神态使我有时相信他也是一个女生。问题就在于似乎连他自己也这么认为。于是他终于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
当甩饼的手摸向那个女生的屁股时,我们都觉得那是一个十分自然的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就像三步上篮一样。但巧舌如簧的甩饼一旦伸出他那只肥腻笨拙的手,情况便立刻脱离了他的控制。那个女生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甩饼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的眼神由最初的震惊和恐惧逐渐转为困惑。他似乎不明白眼前这个大喊大叫的女性与自己有什么关联。我劝他去道歉时,他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多大点事。傍晚我们发现事态的严重性,自习课上我在后门看到了龙头。他问门口的男生,张喻是哪个?然后我看到他径直走向正与前座攀谈的甩饼。他二话不说就把甩饼整个提了起来,向外面拖去。甩饼像一条泥鳅一样扭动着,细声细气地说,你干嘛。起先他小心翼翼地挣扎着来缓解难堪,龙头看了他一眼以后他就一动不动了。在自尊心与理智之间他迅速地滑向了后者。
那天甩饼挨打时的姿态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像个沙包一样逆来顺受。整个过程中他的脸上都挂着一种讨好的笑容,只是这个笑容后来被巴掌抽得有些僵硬。事后甩饼受伤并不重,他甚至为此有点得意。他对我说,就是这么回事,彼此都要给对方留点面子不是吗。不过从那以后,甩饼对我越来越巴结,他显然高估了我与龙头的交情,一厢情愿地把我当作靠山。而对于自身利益的考虑则使我有意地疏远了他。
甩饼像洪水一样忽然决堤的性冲动在我的身上以另一种方式体现着。还在绿北的时候,西街搬过来一个年轻的寡妇,那会我十三岁,已经开始体会来自下身的胀痛。我经常在傍晚时分沿着狭窄的田埂一路骑过去偷看她洗澡。我沿着院子里那棵曲折的树爬上去,趴在窗口等待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但是她很快就发现了我,裹着毛巾破口大骂地追出来。我从树上摔下来时根本顾不上疼痛,跨上单车就没命地跑。后来每当我故伎重施,单车总是能够安全而快速地带我逃离那个潮湿,闷热,涌动着欲望的傍晚。久而久之,逃跑本身竟然成为了我欲望的载体。我全神贯注地听着车轮美妙的转动——这声音实在比寡妇粗俗不堪的骂声要动听得多。应该说我首先是由单车清浅的吟哦而爱上她的。她有着一条与众不同的声带,链条的滑动声纤细委婉,有如夜晚深邃的虫鸣。我喜欢把车骑得飞快,然后听她愈发尖细的呻吟。很长一段时间我把河水般上涨的情欲消磨在漫无边际的骑行中。我们从晚风中间穿过,一起浑身发抖地迎接太阳熄灭前最后的高潮。
有一次我梦见了苏红,而且是真正的白日梦。前一天舍友借着手电打了半宿的牌,我睡不着躺在那硬熬了整晚。一般通宵后的上午会处于一种虚幻的亢奋状态,体育课的五十米测试我甚至跑了六秒七。午饭以后我马上就不行了,眼前天旋地转,走路鬼魂似的发飘。大星期放一天半假,最后一堂是数学课。我费劲地捧着脑袋,以为自己在听课,实际上已经睡着了。梦里苏红挎着一只竹篮往山上走,我看到她轻巧地消失在小路拐弯的地方。等我跟上去以后却发现,小路是笔直延伸的,两侧都是过度生长、密不透风的树林。醒来的时候教室里空荡荡的,苏红坐在讲台前翻一本书。她翻书的动作很轻,就像每一页都浸了水,稍用力就会粉碎。那时她的头发像一条闪烁的河流,傍晚的光线涂改了她的表情,阴影使脸部像浮雕一样生动。她发现我醒了,就过来给了我两道题目,说是今天的课堂测验。她在我斜侧坐下来,难为情似的笑了下,就好像是她在上课时睡着了那样。
龙头与我之间维持着不冷不热的关系,他主动来找我使我吃惊不小。当他以朋友的姿态向我借钱时,我没有丝毫保留。我的态度使他非常满意,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时刻,他拉着我坐到了他们中间。龙头向我递了一根烟,我虽然不会抽还是急忙接过来。龙头说,以前我就觉得你不错,真的。他吸一口烟说,你比杨树聪明,识好歹。我就坐在龙头的身边,受宠若惊的心情使我像气球一样漂浮起来,但是哥哥的名字此刻像根针扎进了我的耳朵。龙头说,你哥那会以为自己多大能耐呢,捧着块砖头来找我,让我整理得跟个姑娘似的回家了。说到这里他控制不住地笑起来。其他人也笑,一边笑还一边看我。他们看我时的眼神让我不得不跟着他们笑起来。龙头开心地搂住我的肩膀,说不信你回家问问你哥。这句话使他们笑得东倒西歪。
上课的时候我有点恍惚。教药物反应的老师讲课细水长流,话语中会不自觉地夹进一些“对的吧?”“没问题吧?”之类的询问,十分没把握似的。他的语调拖得很长,常常把我拖到语义外面去。我脑袋里不断出现龙头那张青红皂白的笑脸。他脸上的红斑是荨麻疹,这是一种常见的过敏性皮肤病,所有能想到的东西都可能成为它的过敏源,衣服、食物、空气、温湿度变化等等。刚接触这一病理时,我想起龙头的皮肤,忍不住惊讶于它的多愁善感。我翻开笔记本,常见的抗过敏药都会与酒精发生反应,可导致嗜睡、昏迷,比如扑尔敏、赛庚啶……后面的没记了,我有点近视,上课都是抄同桌的笔记。她翻页很快,来不及抄完整,课后我也不愿补。
龙头乐此不疲地讲述着关于苏红身体的故事,他的听众在逐渐增多。那天在操场上他们要他讲,他是怎么看到的。龙头说,要看还不简单。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了一会,最后向甩饼招了招手。甩饼不知道他将要面临什么,他用手指指自己,表示难以置信,然后便欢快地走过去。等甩饼走到面前,龙头要他转过身去,然后一把扯下了他的裤子。人群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喝彩声。龙头说,看见了吧,就这么简单。有人坏笑着问,那苏红当时什么反应?龙头说,能有什么反应,然后指着呆若木鸡的甩饼说,当然是跟这小子一样。于是人群心满意足地笑着散了。
甩饼慢腾腾地提上了裤子。他也不知所措地笑着,缓缓向教室的方向走去。他努力地维持着平衡,但身体还是逐渐向一边歪斜,于是我看到他在正午的阳光下长出了影子。后来他伸出右手,似乎想要憑空抓住什么。过了好一会他才摸到那面墙。他整个人斜倚在上面,在墙的搀扶下费劲地搬动着自己的身体。为了得到水平的支持力,他把自己的重心移到身体外面,形成一个三角形。我想起父亲曾经告诉我,为什么自行车架都是三角形。“因为三角形牢不可破。”当父亲向我描述三角形的车架是如何强硬地对抗冲击时,年幼的我受到了不小的震撼。于是这种常见的形状在我的印象中便具有了金属的质感。那天中午甩饼、地面与墙构成了一个三角形,就像苏红画在黑板上的一样标准。他艰难的行走因此具有了某种坚固性。
午休时,我照例去补交故意拖欠的数学作业。办公室里人很少,苏红伏在桌上。我悄悄走过去。她两手交叠,把头斜埋在里面,这个姿势使她的呼吸显得迫切而隐秘。我轻声说,苏老师。苏红抬起头,我发觉她的眼角布置着细密的血丝,它们在洁白的眼球上攀援,使我感到来自身体内部的痒。后来我才知道,龙头不是只对苏红情有独钟。技工部里边,高矮胖瘦,但凡过得去眼的女生,他都能给你评书似的说上一段。喝了酒以后,他更是说得高潮迭起。跟他喝过酒的人都说他酒量差,白酒基本半斤封顶。喝多了就开始吐,但吐的不是未消化的食物,而是一地花花绿绿的屁股。
我站在体育馆巨大的阴影下面,看着苏红向技工部那边走去。那时她的步伐仍然轻盈,但是正在失去某种弹性。我推上车在后面远远地跟着。我悲哀地发现单车已经十分衰老,她一路吱吱嘎嘎地叫着,就像病痛中的呻吟。有那么一阵她忽然陷入沉默。我觉得叫出来应该会舒服些,便蹲下去松了松辐条,接着她又开始一声长一声短地叫唤起来。后座的螺丝松了,没走几步就会耷拉下来。我想起从前天气好的时候,哥哥骑车带着我去田间认植物。哥哥总是故意把单车骑得飞快,我坐在后面紧紧抱着他,吓得哇哇大叫,他就开心地笑起来。我就是在单车的后座上第一次有了速度的概念。如果有段时间没给单车上油了,她就会发出断断续续的叫唤。哥哥马上心疼地停下来。他笑着对我说,她累了。
苏红在篮球架下面找到了龙头。他们刚打完一场,坐在水泥地上拿球衣擦汗。阳光斜斜地照过来,把球架的影子扔进周围的灌木里。所有人都津津有味地打量着走来的苏红,她不知道自己在阳光里显得十分鲜艳。她走到龙头面前的时候,后者正在把冰冷的矿泉水往头上浇。我站在远处,感到苏红正在说着什么,话语被远处工地的噪音包裹,仿佛来自收音机里调频不准的电台。龙头骂骂咧咧地站起来,把苏红不住地往后推。响亮的骂声倒是从四周的噪音中脱颖而出,显得清晰、具体。苏红近乎是在哀求了,强烈的无助使她蹲了下来。因此当她捕捉到我犹豫的目光时,一下子就把它紧紧抓住。她的眼神使龙头注意到了我。他朝我走来时,我下意识地捏紧了单车上某个坚硬的部分。
我抬起头,装作在看天空。我看到一群不知名的鸟向远处弹射出去,良好的平衡感使它们的每一片羽毛都充满了上升的力量。龙头说,你在这儿干什么。我扭头朝他笑了一下。龙头说,滚。我对自己说,苏红正在看着我。但是我的双手却扭过了车头。我慢吞吞地推着车往回走。龙头追上几步,一脚将我的单车踢翻在地,说你想你哥了是不,还不快滚。他再次走向苏红时呼吸有些粗重。我的单车躺在地上,车轮转动时发出阵阵哭声。我看着锈迹斑斑的车架。我看到一个三角形。我觉得此刻的苏红需要一个三角形。
单车失踪之后,我时常想起那天她的哭声。她曾经拥有清越迷人的嗓音,但是那天上午她的哭泣像一个苍老的女人。如果我足够警惕,就应该能发现那里面有她对自己命运的洞察。被龙头捅了四刀的那个人并没有死——实际上这个人的死活已经跟他无关了,早就有人替他顶下了这件事。他依旧带着那支烟雾缭绕的队伍,不断地从技工部走向高中部。有几次我在路上看到他,躲不过去,只好上前打招呼。他朝我笑笑,似乎全然不记得篮球场边发生的事。他有些奇怪地望着我,说你哥的单车。有些天没见你骑了。我挠着头说,不小心弄丢了。龙头说,那车太破,兴许让人牵走当废铁卖了。他顿了一下说,你知道,老头手贱,有时估摸着棚里哪辆车没人要了,就给顺走了。我脑袋里嗡地一响,有些站立不穩。我勉强地笑了一下,说也有道理。龙头说,但是你可以再找找,停哪儿给忘了也说不定。
我开始感到身体的异常。走路时我总是一脚深一脚浅,就像两条腿有长短那样。有时我又觉得走起路来轻飘飘的,脚下虚幻不实。行走时周围的一切显得过于缓慢,因而在我的眼中十分陌生。我尝试让自己接受一个可怕的现实——我的单车不会回来了。那天傍晚我走向回收站,脑海中不断出现那条灰烟滚滚的小路和那种夏天才有的“滋滋”声。丢车是一周以前,如果龙头说了实话,那么我的车也许已经被回收商卖给了钢铁厂。也许她已经葬身在熊熊燃烧的火炉,变成了沸腾的铁水。回收站在南门外的菁华路上,两边都是荒废的田地,挖土机在上面来去,路的尽头是技工部的校舍。路过回收站的时候,我停下来看着门口锋利的石阶。龙头是把她抬上去的,还是拽上去的?我倾向于认为是后者,于是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我没有走进去,而是转上红旗北路。两旁的违章建筑有些固执地站在那里。我走向了那座灯光球场。
球场上已经有不少人。他们大多吃了晚饭,来这里活动筋骨。老的少的不分彼此,三四个一组打起了比赛。我很想加入他们,但是身体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靠近我的这半边球场有十一个人,分三组,打六个球轮换。于是我特别留意了少个人的那组,他们的后卫穿着金州勇士队的30号球衣。这个30号篮子很准,但是运球姿势有些怪异。他右手运球的时候,左臂就郎当在那里,没有任何的护球动作。这边虽然只有三个人,但是球的运转很流畅,比分交替上升,到了五比五。30号在底角跑出了空位,队友没传。他焦急地摊着手要球,这时我才发现他的左手腕光秃秃的,像一棵砍光了枝条的树。他没有左手,但是他的左臂仍然向前伸着,时刻准备接住那只该死的球。队友的球明显给晚了,防守已经到位,30号做了一个投篮的假动作,然后带球迅速杀向篮下。赶来补防的人高高跃起,试图封盖,于是我看到不可思议的一幕。30号在右侧已经没有角度的情况下,把球换到左边完成了上篮。他从容地起跳,用那只十分抽象的左手牢牢地把握住球的重心。当他用手腕将球托向高处时,我的身体随之进入一阵奇妙的晕眩。
输的那组下场时念念有词,说这球明显走步了。他们的八只手输给了五只手,面子上有些过不去。30号也不含糊,据理力争地跟他们辩论起来。双方你来我往,言辞逐渐激烈。后来我听到其中一个人说,去你妈的,也不数数自己几根指头。30号听了马上把球一扔,面色铁青地走过去,照那人眼睛就是一拳。场面乱作一团,我想起自己还没吃饭,便歪着身子晃向旁边的面馆。馆子里人坐得很满,只有最里面的桌子还有空位,一个戴眼镜的胖子抱着外套,坐在那里汗如雨下地吸面。他的镜片完全被热气蒙蔽,但还是注意到我向他走来,于是飞快地把外套扔在了旁边的空座位上。我站在一旁看着他。过了一会他扭过头来,透过镜片上的热气恶狠狠地盯着我。干嘛?我对自己说,不干嘛。然后我就走出了面馆。
天色暗下来,球场打上了灯光,刚才那两组人已经走了,场上是一群职高的学生。他们绷紧了身体撞来撞去,快活地骂着脏话。我开始往回走。离回收站不远有辆单车扔在地上,我把它扶起来,挡泥板已经严重变形,卡在轮胎上,辐条断了两根。链条锈得不行,但是没有脱落。屋里面亮着灯,摆了一桌剩菜。有个人蹲在石阶上抽烟,他一直往我这边看,也许在估计那辆废车的价值。我把车往前牵了几步,感到各个部件仍彼此联系,于是跨上车,径直从石阶前面骑过去。我骑得很吃力,后轮是瘪的,仿佛凭空多出一个人的重量。没一会我就头晕眼花,冒起了虚汗。我只好回去问那个抽烟的人,有没有打气筒。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就好像我问了一个不存在的地址。他把手往屋里挥了挥,指尖的烟头像萤火虫一样,在黑夜里很快地飞舞了一下。
打完气我看了一下手表,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向技工部校舍的方向骑过去。经过工地的时候,我下车转了两圈,挑了一根没削完的铁棍,夹在后座上。骑上菁华路以后,我感觉好多了,一种熟悉的平衡感牢牢地托着我,链条在轮轴间使劲循环,将我踏出的每一步放大。路灯几乎都被打坏了,我在黑暗中把车骑得飞快。此时单车的鸣叫由低哑逐渐转为高亢,风从领口呼呼地灌进来,使我想起很多年前的傍晚,父亲笑着拍拍我的后背,把我从坡道上推下去。当时我害怕极了,紧紧地抓住车把,准备着随时从车座上飞出去一命呜呼。那时候我的单车还很年轻,有着强硬的骨架和柔顺的链轴。她没有让我飞出去,而是带着我一路奔跑,跑过路口飞扬的尘土和谷地上逃窜的麻雀。远处有支大烟囱滚滚地冒着黑烟,我想在天黑以前,跑到那些烟雾散开的地方。
【责任编辑朱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