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的睡眠

2020-08-13 06:48杨子
野草 2020年4期
关键词:茉莉同学工作

杨子

茉莉端坐在下午第一节的政治课堂上,坐得笔直,她的眼睛忽闪忽闪,一会儿盯着老师,一会儿斜睨窗外;但细心的人不难发现,她的眼神有些迷离,听课的注意力已经涣散。其实,她早已端坐不住,不过是强打精神维持着坐姿,不让同桌发现,不让老师发现。此刻,她脑海里想的只有家里的那张小床,那张小床还不及爸妈床的一半大,却是世上最舒服的床,它盛得下她所有的睡眠和快乐。她做不到不去想它,尤其是每天下午的课堂,再逢政治课,外面艳阳高照、蝉鸣不断,只见老师嘴唇蠕动,具体讲了什么全被屏蔽掉了。传进耳朵里的只有蝉声,木工拉锯一般枯燥,听着听着神志就不清了,不是脑袋耷拉了,就是身子开始摇晃。晃着晃着就趴在了课桌上。没有比课堂上的睡眠更令人惬意的事了。

也只是小憩了几秒钟,就被同桌无情地推醒。被推醒算是轻的,被对方用脚踩,用手掐,用笔尖扎,都是常有的事。總之,为了不让她睡觉,这位被茉莉私底下唤作“猪头”(同桌姓朱)的同桌,可谓方法用尽。被推醒的茉莉气急败坏,趁同学老师不注意,会用同样的方法,脚踩、笔尖扎等,狠狠地回击同桌。但朱同学总是目视黑板,不予理睬,茉莉的动作多么狠,他都不作反应。茉莉恨死了这个同桌,心里骂道:我睡觉跟你有半毛钱的关系吗,因为是班长就要多管闲事!

茉莉打心眼里记恨班长。新学期开始,她跟老师提出调换座位,跟谁同桌都行,就班长不行。

老师说:“只有班长尽职尽责,旁人没人愿意尽这个义务,没有班长,你会把课堂当成你家的床。”

安排班长和茉莉同桌也是茉莉妈妈的意思。班长和茉莉同住一个小区,两家父母又都在一个系统工作,两个孩子同一天入学,上下学都在一起。班长大茉莉半岁,懂事,学习好,茉莉妈妈嘱咐朱同学在学校多多照顾茉莉,特别是茉莉在课堂上睡觉,要及时叫醒她。有了这把尚方宝剑,朱同学行使起自己的权利来毫不懈怠,哪怕这个嗜睡的女同学与他反目成仇。茉莉打小就嗜睡,妈妈说她月子里眼睛都没怎么睁开过,吃奶也一直闭着,以至她出生一个月了,妈妈都不知道女儿的眼睛长什么样,是像她爸爸的单眼皮呢,还是像了自己的双眼皮。小茉莉不分白天黑夜地睡,没人叫醒她。她会一直睡下去,有时仰着脸睡,有时趴着睡,压着大半边脸也能睡,小脸都被压出褶皱来。长大后,茉莉双耳紧靠头皮,茉莉姥姥责怪女儿,孩子睡着时,当妈妈的没有及时给孩子翻身,久睡把耳廓都压扁了。

都说婴儿是在睡眠中成长,对于女儿的嗜睡,新妈妈也没太在意。茉莉长到三岁,进幼儿园后,睡眠依旧没有减少,别的孩子午休后都起床玩耍,做游戏了,小茉莉还在酣睡中,叫都叫不醒,强行叫醒后会哭闹不止。这下父母发愁了,带着女儿去看医生。各种检查后,医生说孩子身体各项指标都很正常,不用担心。不担心是假的,没有病一直这样睡着也不是个事儿,长大了还这么睡可如何是好。为此,父母的心一直揪着。转眼,茉莉就到了上学的年龄,每天早上叫醒茉莉,安抚好她的情绪至少要一个小时,父母一个负责做早餐,一个负责叫醒女儿,每个清晨都像打仗一样忙。在家里,父母可以不厌其烦去叫她,哄着她起床,可是进了学校就鞭长莫及了。

父母操心,茉莉自己也很苦恼。身体跟小伙伴一样不缺胳膊不缺腿,不疼不痒,可凭什么比别人多出这么一个特殊的毛病来?别的小伙伴都在听课,做游戏,自己却在打瞌睡,头晃来晃去的,自己都不好意思。这毛病使她羞愧,自卑,自觉低人一等。主观上她是不想睡,尤其不想在课堂上睡;被班长推醒还好,被脾气不好的老师发现,还会被罚站,罚做值日,甚至被当众羞辱。每逢遭遇这样的羞辱,她就在内心里使劲捶打自己,警告自己,听课时尽量拉直身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可是,她的身体不由她掌控,睡眠袭来,犹如这推开了窗子涌进来的夏日热浪,挡都挡不住。

班长总是及时推醒茉莉。每次被推醒,茉莉都先看一眼老师。对于她的迷糊,政治老师已经视而不见了;同样,政治老师讲什么她也一句没听进去,他的课比蝉鸣还具有助眠功效。为什么不开一堂昆虫课呢,讲讲蝉的知识:蝉为啥叫?是雄蝉叫还是雌蝉叫?鸣叫是蝉的课程吗?每一个蝉的身边都有一个类似班长这样尽职尽责的同伙在监督吗?

蝉鸣不时将茉莉的眼睛从讲台带向了窗外。窗外有一大一小两棵树,大树两人也合抱不过来,小树比大树小一圈,如果不是它们很有历史感,就冲他们每到夏季不停地叫唤,影响学生上课,说不定早就被学校清除掉了。打茉莉上一年级进到学校,到她现在上到高中,这两棵树就一直是一个形状,没长高也没见再扩大,大概是长够了,停止生长了。茉莉觉得它们就像一对老爷爷老奶奶,因为相携相伴才活得长久,蝉就是他们的子孙,多么吵闹都不烦。她的眼睛只要偏离黑板四十五度,就能看见它们。没有这两棵树,就没有蝉,没有蝉,就听不到蝉的叫声。可是没有蝉鸣,自己就不打瞌睡吗?

茉莉想看的不是树,一成不变有什么看的,她的心思都在蝉身上。当然这么远她也看不到蝉,别说这么远看不见,就是课后特意跑到树下,仰起头来看,也没有看见过一只蝉。每一片树叶都一目了然,干干净净,别说是蝉,连个鸟都没有,连一丝尘土都没有。蝉藏起了身子,只把声音放出来,能叫多响亮就叫多响亮。看进眼里的多是叶子,树叶总是绿的,在午后被镀上了一层金光,风吹,叶子晃动,那些金光也跟着摇摇摆摆,风吹动了一面湖水似的,波光潋滟。蝉鸣,树叶载着金光舞动,分明是在排练一出大合唱,曲目就是摇篮曲。茉莉耳朵里只有蝉的叫声,眼睛里只有那一闪一闪的涟漪,不一会儿,她的身子也开始摇晃了,如同坐在湖面的小船上,悠悠荡荡,飘向了极乐处。

就在茉莉合上眼睑的那一瞬,耳边想起了一声棒喝……

“闹钟的声音还不够大吗?马上高考了,还要睡?”

茉莉睁开眼,看见妈妈立在床边,既生气又无奈,五官都移了位。

闹钟的声音足够大,茉莉被闹钟吵醒后,耳朵都疼,她按停闹铃后又躺下了。妈妈一把掀掉被子,瞪着眼睛,逼迫茉莉立刻起床。茉莉勉勉强强爬起来,将枕边的闹钟放在桌上,开始穿衣。这是一只新换的闹钟,家里添置最勤的就是闹钟,茉莉总是悄悄想法子将闹钟弄坏,妈妈很及时地再次添置上新闹钟。新闹钟越来越结实,声音也越来越响亮。但闹钟的声音再响亮也比不上妈妈的女高音。尤其在清晨,妈妈的声音最为凶悍,能把茉莉的魂魄吓飞。

在蝉的鼓噪声中,大家迎来了高考。班长和班上的一半同学都考上了大学,茉莉落选了。通知书下来那天,班长家特意请了一桌。茉莉父母去了,她自己没脸去,躲在家里睡觉。妈妈回来后虽没有责怪女儿,却唉声叹气,愁容满面。女儿不是不聪明,也不是不用功,是她学习的时间太有限,睡眠占去了她本应该用来学习的大部分时间,考不上大学是意料之中的事。这毛病啥时候才能好啊,真是愁死人了。

没考上大学,茉莉也难过,同学们都欢天喜地去外地上大学了,她却还留在小镇,这辈子恐怕都走不出这一个警察看两头的小镇了。想归想,没过几天,茉莉就像没事似的,仿佛卸下了一块心病,再也不用起早贪黑看书、学习、背课文了,终于可以高枕无忧地睡下去了。父母上班走后,茉莉关闭了闹铃,倒在床上,很舒服地伸伸腰,拍拍枕头,开始了不分昼夜的昏睡。

一个星期之后的中午,茉莉醒来,家里只剩她一个人,屋子里安静极了,光线穿过玻璃窗,照射到床铺上,尘埃上下飞舞,蜜蜂采蜜一样忙碌。茉莉内心忽然涌出不安和内疚来,十八年都睡过去了,难道自己今后的人生,都要在没完没了的睡眠中度过?想到这里,她一骨碌爬起来,对着空空的房间大喊一声:我要战胜睡眠!

茉莉拒绝了父母联系好的复读学校。她决定不考大学了,她要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她要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妈妈看着一脸果断的女儿,半信半疑,可除此之外还有更好的办法吗;以她的这种状况,复读也不一定能考上大学。茉莉很快应聘到一份工作,在一个新落成的大型购物商场里做内勤。工作服务于经营者,说不完的话,跑不完的路,很少有坐下来的时间。这样的工作性质正好适合她,站着,动着,跑着,避免坐下来犯困。没有工作的时候,同事们扎堆聊天,或者在电脑上玩游戏,或者下班后AA制聚餐,这些活动她都不参与,如何安放睡眠才是她工作以外最紧要的大事。

有人发现,茉莉常常莫名地从办公室里突然消失,一两个小时过去后,在大家想起她的时候,又见她又神色匆匆地回到了办公室。这个空档她干什么去了?一天,晨会结束后,一个同事去会议室取开会落下的笔记本,发现茉莉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大清早的,这睡的是哪门子觉啊?同事有些纳闷,心想她可能是前一晚熬夜了,这会儿补觉,也没当回事。可没过多久,又有人发现茉莉在会议室睡觉,接着又发现,只要一开会茉莉就打瞌睡,甚至中午她连午饭都不吃,先跑去会议室抢沙发、睡午觉。时间久了,大家得出一个结论,这个女孩有不寐症。这么不幸的灾难降临在一个小姑娘身上,大家都对她充满了同情与怜惜,对她不分时间场合的睡眠,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反正她睡觉也没耽误工作,需要她的话就去会议室叫醒她,她那么用心工作,这点小瑕疵没人计较。茉莉的嗜睡被大家误解成失眠,她也无需向他们解释,与其承认嗜睡,还不如被这样误解着好。听说过失眠,睡不醒算怎么一回事呢。

上大学的朱同学不时发来短信,埋怨她不该放弃复读,说人生最精彩的乐章莫过于大学校园生活,专业课以外,琴棋书画什么都可以兼修,没有体验过大学校园生活的人生,注定是不完整的人生。他这样说的目的无非是希望茉莉去重读,去上大学。在他心目中,茉莉除了嗜睡这个毛病外,其实是一个聪敏上进的女孩,这样优秀的女孩不上大学是很可惜的。

每次看到这样的短信,茉莉心情都要郁闷好多天。难道是自己不愿意上大学吗?难道是自己不想要完整的人生吗?重读就一定能考上吗?再考不上怎么办?那样的短信,她一条都没有回复,她把它们留在手机里,当成了学习的动力,不时翻开看看,比抄在本子上的座右铭都管用。茉莉给自己定下了目标,四年后朱同学大学毕业,她也必须如期拿到文凭,哪怕是专科文凭——不就是一张文凭吗。我比你们提前四年进入社会,谁比谁损失大还很难说呢。

茉莉报了成人自学考试的工商管理专业。这个专业与工作性质对口,单位里也有不少老同事为了混个文凭,也在上这个专业。领导看到大家学习热情这么高,便给上学的同事开了绿灯,每周有两个下午可以不用工作。想想,一周两个下午不用上班,那是多开心的事,约会,购物,做家务,想做什么做什么,谁会真正利用这点时间学习呀。只有茉莉在学习,因为上课期间她几乎都在睡觉,休息的两个下午只能用来学习,课程落在这些老同事面前那才丢人哩。

茉莉又坐进了课堂。一周有三个晚上上课,她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不是老师安排的座位,是她自己挑选的。窗外也没有一大一小两棵树,更听不到蝉的鼓噪。但是,瞌睡并没有因为换了课堂、换了老师、听不到蝉鸣就自动消失,而是一如既往地蛰伏在她身上。成人课堂,老师也没那么认真,别说是对打瞌睡的同学睁一眼闭一眼,就是大声喧哗也装作听不见。同桌是一个中年女人,只顾自己听讲记笔记,别说茉莉身子东倒西歪,犯迷糊,就是打呼噜她都不会推一把。逢课必睡,说是上课,其实就是换了个地方睡觉,茉莉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来听天书了。下课时间到,茉莉的觉也睡完了,跟着大家走出教室。大家有说有笑,仿佛大有收获,她却沮丧得很,恨不能给自己两耳光。也只有这个时刻,她才記起朱同学的好来,他多么不易,上课既要自己听讲,做笔记,还要操心身边的她有没有在睡觉,现在可好,课堂上睡觉再也没人管了,哪怕鼾声震天。

目标是定下了,但是真正实施起来并非易事,睡眠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正常人每天睡眠六到八小时,起来该工作工作,该学习学习,什么都不耽误,而她一天中至少有半天时间都处在迷糊当中。拿不了毕业证如何向领导交代?如何向父母交代?如何向朱同学证明自己的不甘心?苦思冥想后,茉莉给自己量身打造了一套对付睡眠的方法。首先想到了话梅,她自小怕酸,为了赶走瞌睡,她去超市买来最酸的话梅,背在包里,装在口袋里,随时随地,瞌睡一上来,就立马剥一个话梅放进嘴里。她用吃话梅来阻止瞌睡,开始还挺管用,话梅放进嘴里,瞌睡就被赶跑了,她可以集中精力做功课。可是没过多久,胃受不了了,别说吃话梅,就是看到话梅,胃都会反酸,口液会自动流出来。这个方法伤及到身体,不得不停止。那就站着学习,除了课堂不能站着,在家里,她都站着学习,办公室的楼道里,也手拿课本,嘴里念念有词,抄写笔记也尽量站着写,字都写得东倒西歪,跟一个个打瞌睡的小人人似的,只有她认得。冬天伴随着严寒降临,人都躲进屋里取暖,茉莉拿着课本在大雪天里背诵。雪地里可不像屋子那样温暖,为了不被冻僵,她必须一刻不停地走动,一边走,一边看课本,一边大声朗诵,以抵抗寒冷。

期中考试通过了,年终考试也及格了,茉莉最终如期拿到了毕业证。她手握毕业证,第一个想告诉的人就是朱同学,她战胜了睡眠,战胜了自己。

朱同学大学毕业后为了继续照顾茉莉,拒绝了留校,回来创业,开了一个印刷厂。时光荏苒,转眼,茉莉跟朱同学结婚生子。神奇的是,结婚后的茉莉再也不用别人叫醒了,她的嗜睡不治而愈。每天早上,她都是家里第一个醒来的人,做好早餐,然后叫醒老公和儿子。用餐之后,一家三人坐进老公的车里,分别去学校或者工作单位。生活多么美好啊!坐在车里的茉莉,望着窗外的蓝天和胖墩墩的云朵,感慨万千。二十多年的顽疾,结婚后居然好了,爱人的怀抱竟有着如此大的免疫力,真是不可思议。唯有认真工作,好好生活,才能对得起朱同学呀。

老公的生意稳步进行着,儿子懂事,成绩在班里排名前三,不像她小时候,学习需要督促,她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工作上。在她过去嗜睡的那些年,本该由她完成的工作,都被同事替代了,现在,唯有多干事,才能弥补自己的亏欠。茉莉的职务由原来的职员提升到了部门经理,压力也越来越大,工作几乎垄断了她所有的时间。

日子不紧不慢,茉莉四十岁这一年,祸从天降,她自己也记不清,具体从哪一个夜晚开始,睡不醒的她,竟然失眠了。连着三个早上她都没能起来为老公和儿子做早餐了。不是她不想起来,而是她起不来,那几个夜晚她几乎整夜都没有合眼。

刚开始,她的失眠谁也没在意,包括她自己,以为是工作压力大,重新调整作息时间,再开几幅中药调理一下,说不定就好了。谁知,这些努力做过之后,中药也吃了大半年,一部分工作也交给了副职做,失眠仍不见好转。

晚年的茉莉妈妈,以为婚后的女儿脱离了嗜睡苦海,从此雨过天晴;谁知,自己好不容易盼到退休,还没过上几天舒心日子,又开始为女儿的失眠发起愁来。小时候嗜睡,长大了失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开始到处拜师问药,小镇上有点名气的老中医,她都一一拜访过,她还搜集到各种民间祖传秘方,淘回来,逼着女儿吃。听说床头放洋葱可以治失眠,她就定期更换女儿床头的洋葱;又听说大蒜可以治失眠,她又把一颗颗剥开了的新鲜大蒜,放到女儿枕头下;后来又有人告诉她,枕头里装花椒可以治失眠,她赶紧缝了一个花椒枕头,嘱咐女儿每晚枕着睡。

茉莉苦笑不已,卧室都快成食疗库了。中药吃了几箩筐,偏方也已用尽,不但失眠没治好,原本苗条的身体突然臃肿起来,体重一下增加了二十斤。单位的联欢会,她年年参加,现在却因为太胖没被选上。老天爷跟茉莉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用中医的术语讲,茉莉患上了不寐症。绝望之后,她放弃了一切治疗。她坚信,失眠跟当初嗜睡一样,不可治愈,唯有坦然接受。

熟悉、浓重的深色,渐渐覆盖了窗幔,屋子暗下来,另一种光,萤火虫般点点闪亮。一个声音自卧室传来,快来吧,快来吧。冥冥中,循着声音,茉莉向卧室走去。那声召唤来自茉莉的床铺,那张比仓库还凌乱杂芜的床,内衣、书籍、纸巾,堂而皇之地占据着主人睡觉的地方。但这又妨碍了什么呢?茉莉迫不及待抛下身后的一切,急切地直奔它而去。起初,每一个夜晚,扑向床铺的心情都是急切的,渐渐地,这种急切被放缓、放慢,因为她已经看到,失眠先于她一步上了床。她再也没有以前那种每时每刻都想躺到床上去的感觉了。

朱同学夜里醒来,看见茉莉大睁着眼睛,十分心疼,劝她把工作辞了,在家安心调养。茉莉不甘心放弃这份工作,工作做到这份上,可是她从嗜睡的老虎口里夺来的,怎能轻易放弃。这些年来,她一直身兼两职,既负责自己部门的工作,晚上还监管着单位的一个KTV。这个KTV是商场员工娱乐和接待兄弟省市前来参观的内部休闲娱乐场所,虽不对外营业,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种环节的协调把关都少不了,进货、治安、消防,每一个环节都不能掉以轻心。KTV虽有值班经理,她也用不着天天晚上守在那里,但是,因为KTV曾经发生过一次小火灾,只要开着门,她就不放心,每天打烊后的安全检查,她都要亲力亲为。这样的工作性质,自然影响到睡眠。这是朱同学为茉莉找到的失眠原因。但是,不管他怎么劝阻茉莉,茉莉还是不想放弃工作。

失眠跟嗜睡只是换汤不换药,没什么不同,茉莉的生活又回到了以前,懵懂、简单。工作,睡觉;睡觉,工作。洗衣、做饭、操持家务,全部甩给了朱同学。就连女人逛街购物,收拾打扮都免了,吃饭也免了不少。因为睡眠不足,她的大脑每天都昏昏沉沉,精神涣散,还常常犯眩晕,一不小心就弄伤了自己,走着走着脚底就踩空跌倒了,蹲下起来后,头不是撞在文件柜上,就是门框上,身上总有青一块紫一块的瘀伤。以前坐着都能入睡,现在再柔软的床都没有睡意。茉莉常常回忆从前,相比失眠,嗜睡是多么幸福的事,管你天塌了地陷了,着火了,先睡了再说。安稳、充实、无忧,简直就是天堂里的生活。现在倒好,中午还是第一个到办公室抢沙发,可抢也白抢,睡也白睡,那不再是温床,那上面布满了铁钉。睡眠既轻又薄,像一片羽毛,一声呼吸都能使它飞起来。身体极度疲惫,好不容易闭眼了,有了睡意,哪怕是片刻,梦都会进来拜访。以前好像没做过梦,梦是什么样子,谁谁说做梦了,梦到了什么,都会引起她的遐想。哦,梦原来是这样的,是那样的,幸福的,恐怖的,长梦,短梦,无论哪样的梦,梦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叫醒她,像妈妈的闹铃,像朱同学曾经的使命一样。稀奇古怪的梦,排着队进人茉莉的脑海。那晚,她梦见一个带着面具的太空人,进到她的梦里,将她从床上提起来,带着她飞出窗外,飞向空中。她在空中飘着,鸟儿一样,挥动着两只胳膊,飞过树梢,飞过楼顶,飞进云端。在云中,她看见了小学教室外两棵一大一小的树,看见课堂上摇晃着身子的自己,看见正午床边飞舞的尘埃,看见妈妈又在调试新闹钟……啊,啊,多么神清气爽,多么轻盈轻巧呀,飞啊,一直这样飞着多好啊,一直这么轻盈多好啊!可是,这样的轻松转眼就结束了,梦把她叫醒了。混沌的现实,她抬一下胳膊都是那么沉重,一举一动比蜗牛还缓慢,比大象还笨重。

无数个夜晚,茉莉对着漆黑的屋顶一遍遍问自己:为什么?嗜睡走了,失眠来了,它们是一对孪生胎吗?难不成是以前睡过了,睡多了,提前预支了后面的睡眠?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世间万事万物持平相生,睡眠也是如此么?茉莉认为,那个梦就是她睡与醒的分水岭。从此以后,天在摇,地在动,物在晃,她的身体失去了重心,她的生活也失去了重心。她的睡眠再也不纯洁了,躺在床上不再是睡觉休息,是思考,是回忆,是工作。早餐吃什么,今天去母亲家买什么,年终总结如何写……包括童年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专挑睡眠时间来拜访。睡眠被生生地抽走,从此,夜晚不是夜晚,白天不是白天,昼与夜再没有界限,月亮和太阳没有区别。以前,总觉得天亮得太早,现在,黑夜来到太快。现在的床比任何时候都整洁,被褥薄厚更换比四季都来得快,睡眠就是不来。这幅躯壳成了区别于人类的一个异类,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被人类集体抛弃,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飘出白昼,遁入黑夜。每个夜晚,眼睛大睁着,目光却无处安放,看哪里都是黑的、暗的,所有物件在黑暗里如她一样保持着一种姿态,就是大睁着眼睛静默,冥想,哪怕是橱柜里一只放歪了的青花瓷碗,歪就歪立著,绝不能倒下,倒下制造出动静,惊动了人类,他们会同仇敌忾,说不定还惊动了鬼魅界。此时正是鬼魅界欢呼雀跃的好时辰,异类万万不可惊扰它们。躺在床上的茉莉只能轻微翻动身子,不被察觉的翻动,一个姿势躺久了,累了,再翻动一次,还是轻轻翻转身,左侧转向右侧,右侧转向左侧,腿伸着累了,再轻轻屈回来,手臂两边放酸了,再抬起搭在额上,都做得很轻巧。谁都没有惊扰,鬼魅继续舞蹈,身边亲人依旧安枕。躺着,混沌着,脑海里却过滤着一大堆要做的事情:KTV的台帐要补记,部门晨会的内容12345点都要讲,家里的地板也该打理……她想起床,打开灯,把这些事情全部做完,躺着睡不着,也白白浪费时间。可是人类会答应吗?昏天黑地的,家家都黑着,你家突然亮了算怎么一回事?鬼魅会答应吗?大鬼小鬼玩性正酣,你突然亮了灯人家还怎么玩?还是白天好,晕着晃着也可以做事,磕着伤着也无妨,至少可以动着,想喝水就走过去端起水杯,咕噜噜喝,想看书就随意哗哗哗翻动书页,不像黑夜,想动却不能动,比上刑还难受。一动不动的时候才体会到,动着是多么快乐。为什么会有黑夜呢?是因为有白天就一定要有黑夜,有正确就有错误,有男人就有女人,有嗜睡就一定要有失眠……黑是什么?睡不着的时候,她一再琢磨这个字,白天午休躺在单位沙发上,特意查过百度。黑:1、是煤和炭的颜色;2、光线不足;3、暗,隐蔽的,非法的;4、罪恶。看看,意义多晦暗呀,再看黑字中间那两点,像不像小鬼的眼睛,黑魆魆,阴森森,瞅着你,看不见也瞅你。黑是枷锁,捆绑,是邪恶,是失眠的代名词。她怕天黑,怕躺在黑夜里一秒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暗无天日。由此,她拒绝穿黑色衣服,画黑色眉毛,吃黑色食物。黑使她练就了一副敏感的耳朵,几千公里的一声急刹车,让她担忧一夜,谁家婴儿夜里醒来,摸索寻找母乳的响动,秋风经过枝头,树叶追风而去……在最深的黑里,在最静的暗里,她刚有些迷迷糊糊,邻家床的动静声,很有节奏地传来,像海浪冲向沙滩,舒缓,急促,再急促……

失眠让温顺的茉莉不再温顺,焦躁逐日滋长。偏偏自尊还在,即使不寐,也还时刻想着工作和声誉。工作不只是活命,更是人的脸面,只要爬得起来,首先想到的就是工作。家,只能更加顾不上。最终,后院起火,夫妻开始吵架,由小吵到大吵,由一周一次到一周七次。确切地说,是朱同学跟她吵,她没理由跟人家吵。儿子正在长身体,总不能天天让儿子在外面吃饭吧。朱同学放下生意,每天中午赶回来给儿子做饭,周六周天也不例外。做着做着气就来了,就开始唠叨了,工作比身体和家庭还重要吗?这时候的茉莉不是在床上假寐,就是带着单位的工作在家里忙。她自知理亏,极少还嘴,况且她也没有气力跟他对吵。他吵他的,她晕她的。

一个深夜,茉莉看着身边呼呼大睡的朱同学,忽然记不起来他是谁。她赶紧爬起来,正要推开此人,朱同学嘟囔了一句梦话,她的意识才有所清醒。白天想起夜晚的疑惑,感觉很好笑,他是娶我的男人呀,一个床头睡了十几年,怎么会不认识了?可是到了夜里,茉莉又疑惑了,辗转多次,再面对这张脸,又觉得陌生。茉莉突然害怕起来,拉起被子,将身子往后缩去。这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男人,睡梦里一会儿喜,一会儿恼,一会儿眉头紧锁,一会儿嘴角上扬,一会儿嘴里连珠炮似的扔出一串串天文,一会儿又沉静如墙壁。茉莉越看越害怕,越发攒劲被子,她担心这个男人突然醒来,强行吃掉自己。

接连好几个夜晚,茉莉都犯糊涂,她想不明白。朱同学原本是不打呼噜的,他原本是没有白发的,他原本是个很有耐心的男人;到底从哪天起,他开始打呼噜,开始唠叨,开始与自己没完没了争执。昨天吵架之后,他不是负气摔门离去了吗,怎么晚上又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前吃饭?怎么夜里又睡在了一张床上?一到夜晚,他就不是他了,茉莉害怕不是他睡在自己身边,她怕的时自己没了安全感。茉莉熟悉每一个夜晚,熟悉窗外夜空的每一颗星星,熟悉每一缕清香,熟悉床单上的任何一朵玫瑰。可是,睡在身边的这个人,他让茉莉觉得陌生,让茉莉害怕,甚至让茉莉恨。你听,他的鼾声多么刺耳,呼呼,嘘嘘,嗤嗤,一会儿是老鼠偷吃食物的声音,一会儿是火车进站的轰隆声,一会儿又突然屏声静气吓唬她。这还不够,他还磨牙,咬牙切齿的。茉莉气不过,用脚蹬他,他竟然放出臭屁来熏她。若不是深更半夜,茉莉简直就要发怒、咆哮了。

都说夫妻互补,一肥搭一瘦,一急搭一缓,睡眠也是这样吗?自从茉莉失眠以后,朱同学越发能睡,头一挨着枕头就鼾声不断。有时,茉莉强行推醒他,求他吱个声,陪她说说话。他嘴里应着,眼睛却不肯睁开,勉强说上两句,鼾声又起。为了应对茉莉的怒吼与拳脚,他练就了一身的本领,坐着一样睡觉,闭着眼睛也能说话,睁着眼睛照样打呼噜。这个发现让茉莉伤心透了,一个正在经受失眠煎熬,加倍需要体恤,另一个却视而不见,独享睡眠的酣畅。这还是夫妻吗?这一刻茉莉多么仇视他呀,她抬起了腿,攥起了拳,恨得牙根直痒痒。他凭什么睡得那么沉,那么香?分明是他偷走了我的睡眠,他偷走了我的全部睡眠,他是小偷,他是我失眠的元凶!他独睡就不说了,最可气的是,他还落井下石,说我这不干那不干,整天就知道睡觉。他像个老巫婆一样絮叨,絮叨,头都要炸了,神经都要错乱了。这个日子没法过了!

有一次,朱同学赶着回来给儿子做饭,把钥匙落到了公司,他进不了门。茉莉单位离家近,他打电话让茉莉赶紧回来开门。茉莉丢下工作就往回赶。在家门口看见一脸怒气的朱同学,眉眼赶紧低下来,打开手提包,翻找钥匙。她的包里原本有三串钥匙,家里的,单位的,KTV的,可是她翻遍了包,也只有单位和KTV两串钥匙,唯独不见开家门的那串钥匙。她抬头看着朱同学,惶惶说:“我去单位找。”

“你去吧,去了再不要回来,你就住在单位,睡在单位,跟工作过吧。”朱同学吼了起来。

你不要回来。

你不要回来!

一吵架他就说这句话,茉莉耳朵都听出老茧了,一次比一次难过。不回来我去哪里?这是我家呀。那晚回来后,茉莉抱起被子,去了另一间屋子,再也不跟他睡一张床了。那一夜,她想清楚了,她觉得自己该离开了。离开他,远走他乡,这种没完没了吵架的日子,她再也不想过下去了,她要让他的唠叨没有对象。

可她放心不下儿子。他容许她走,但不容许她带走儿子。离开的前一夜,茉莉伏在儿子床边默默落泪。儿子小的时候,自己只顾睡觉,夜里很少起来照看他,就是白天也没尽到一个当母亲的责任。那些被失眠折磨得几近崩溃的夜晚,与朱同学打冷战的无数个深夜,心里想的都是儿子,儿子牵绊着她的出走。一个人从出生到成人,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工作,再到结婚生子,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但是,她不清楚自己的孩子如何长大,他好像突然长到了一米八,突然顶天立地,她对儿子的成长有着深深的歉疚。现在,她为着他的将来发愁,考不上大学怎么办,失恋怎么办,酗酒抽烟怎么办,工作后碌碌无为怎么办……她多么希望儿子还是个小学生,还在上幼儿园,还在自己怀里,永远童真,永远不要长大……

但是儿子不听话,他偏要长大。他白天长,夜里长,三年不见,他不但考上了大学,假期还会帮爸爸做饭洗衣服了。下了飞机,见到儿子,茉莉故意说:“你是哪里来的帅哥,我不认识你。”儿子笑容灿烂,像只大鷹,张开翅膀拥住了茉莉。儿子说:“爸爸让你快点回来,他要开分公司了,这下真的没时间照顾姥姥了。”

儿子的下巴抵着茉莉的头顶,茉莉在他怀里感到的幸福,是今生从未有过的幸福,满足,安静,甜美。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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