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善
1976年10月以后,上海师范大学(现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鲁迅著作注释组的研究工作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注释组成员分工南下北上,拜访许多刚刚获得“解放”的文坛前辈,整理了一批口述史料,后以《鲁迅研究资料》为书名编印了一册“内部资料”。其中,巴金、任白戈、艾芜、郑育之、段可情五位老作家的谈话整理稿,又以《访问五位同志的谈话记录》为题发表于1978年10月创刊的《新文学史料》第1辑。
当时赴成都访问艾芜的是我的前辈也是我的同事汤逸中老师,他还拜访了任白戈和段可情,时在1978年5月。汤老师将访问艾芜的记录整理稿复写件寄给艾芜之后,艾芜作了仔细的修改补充。访问整理稿复写件书于“上海师范大学(分)”的18行报告纸上,共3页,圆珠笔复写,为汤老师笔迹。艾芜在每页上都用钢笔作了修改,包括删节、重写和补充,尤以第一二页改动最多。不仅如此,他还另用“四川文艺”285字一页的稿纸写下了4条共360余字的补充文字。
1978年7月17日,艾芜又给汤老师写了一封信,写满了整整一页“四川文艺”稿纸。信中写到他对访问整理稿的修改和补充,也谈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内部刊物”(即《新文学史料》,1978年创刊的第1辑和1979年出版的第2、第3辑都是“内部刊物”,第4辑起才改为公开发行)拟刊登这份谈话整理稿事。这是艾芜的一通佚简,为《艾芜全集》(2018年3月四川文艺出版社版)所失收,照录如下:
逸中同志:
你好!我到北京去参加文联委员会扩大会议,又到西安参观半坡村博物馆,回成都后又忙着别的事,现在才回你的信,很是抱歉!
你记录的谈话稿,略有错误的地方,我都加以订正。改几个字的,或几句的,我就加以(在)旁边或下面。有的改得长一点的,就另写在一张稿纸上,用①②③等符号,表示应加在什么地方。
你说,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内部刊物,将登载这份稿子,希望通知他们,根据这次我改的,再行披露。他们并没有寄打印的稿子给我修改。我只接到他们的征稿信件。此致
敬礼!
艾芜
1978年7月7日于成都
虽然艾芜这篇谈话整理稿早已在《新文学史料》发表,但这份原始的修改补充稿仍然有其不容忽视的研究价值。艾芜当时究竟修改了些什么,调整了些什么,补充了些什么,都值得探究。不妨以他的第4条补充文字为例。先把这段文字照录如下:
1932年夏天,我在穆木天家里,参加过几次会,大约参加会的人有穆木天、彭慧、叶以群,有时也有丁玲。有一次,胡风也来参加过(当时不叫胡风,却名为谷非),听说刚从日本回来。他在那次会上,作了专题发言,讲日本左翼的组织和活动情况(只此一次,以后再没有看见胡风参加了)。1932年冬天,在以群家里开会,有丁玲、以群和冯雪峰,叫我临时去列席。那次会上,才知道冯雪峰是江苏省委宣传部长,特来出席领导。当时早已知道丁玲是党团书记,以群负责组织。我在那次会上,给冯雪峰提了意見,批评了他。以后丁玲再也没有叫我列席了。同冯雪峰一道开会,就只有这么一次。
这段补充文字信息量很大,有不少当初访谈时没有谈到或未能记下的生动的细节。成立于1930年3月2日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极为重要的文学社团,但左联当时到底是怎么开展活动,怎么具体运作的,相关的回忆一直不很多,艾芜这段回忆就现身说法。文学青年的艾芜,1931年春到上海,先向丁玲主编的左联机关刊物《北斗》投稿,又与沙汀合作给鲁迅写信(鲁迅的回信《关于小说题材的通信》后收入《二心集》),次年春即参加左联。由于当局的高压,左联当时已无法再举行会员大会而改为小组活动,3人一个小组。艾芜就先后和茅盾与阿英、何家槐与草明、欧阳山与叶紫在一个小组。1932年夏天起,艾芜又数次列席左联领导层会议,相关情形就是上面那段话所回忆的。他先在左联党团成员穆木天(彭慧是其夫人,也是左联党团成员)家开会,后又到另一左联党团成员兼组织部长的叶以群家开会。就在叶以群家这次会上,艾芜得知冯雪峰是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长,“特来出席领导”。但他仍然向冯雪峰提了意见,具体什么意见呢?艾芜没有说,现在也无法考定了。结果是“以后丁玲再也没有叫我列席了”,真是有意思。
今年是左联成立90周年,这篇经艾芜多处亲笔修改补充的记录整理稿的重现,或可视为一个小小的纪念,同时也可作为艾芜的一份新发现的手稿,与这通佚简一起,不能不使我们倍感珍视和亲切。
(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教授、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
责任编辑 周峥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