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使用“新闻评论”这个本来就是传统媒体条件下有着教学背景的概念[1]来描述当代中国公共言论空间多元化的丰富图景,是有一些勉强的。在由互联网创造的多元化的传播结构中,参与公共表达的各种写作式样、议题、作者和读者,在传统媒体、新媒体和自媒体广阔的空间中是平行地生存发展的。只是当它们在一些热点议题上交集之时,才可以大致置入“新闻评论”的观察框架。
新的传播条件是创新的土壤和推动力量。网络公共表达的多元化和自媒体传播的激烈竞争推动了包括观点写作在内的写作创新,它们也往往突破了原来人们对新闻评论文体的默认值,实际上可能动摇了长期以来传统的媒介体系和教学体系共同默认的文体边界。
尽管传统媒体整体上保持的巨大体量及其日常发表的作品仍然在一定程度上维持着新闻评论基本的文体共识,我们也仍然可以把它们当作典型的教学案例。但在这宁静的海湾之外的壮阔波澜,则是文体样式更为丰富的作品,人们并不关心它们属于什么文体,它们却同样影响人心。它们也像大海的洋流影响海湾的水波一样,对评论的文体边界形成某种扰动和压力。至少从事教学的人已经感受到了。
如今,我们面对的可能不仅是一般意义上的、任何时候都会发生的写作创新,而是在传播渠道、传播格局都发生变革基础上的文体观念的变革。我作为新闻评论教师,新闻评论传统经验的传承者,一方面不免感到困扰;另一方面也应当以开放的胸怀观察新的传播条件下的写作创新,并在此基础上思考观点传播的规律。而变动正是我们深入思考规律的机会。
考虑到网络新媒体时代的多元化创新性写作已经事实上突破了原有“新闻评论”默认的文体规范,我使用“观点写作”这个概念,是为了使讨论的边界更宽泛一些,以回避某一篇、某一类作品算不算“新闻评论”的问题。
人们通常是在传播的意义上谈到文体创新的。新闻评论的问题当然不仅是传播的问题、文体创新的问题。新闻评论的主要价值仍然是为公众提供的认识价值。但文体创新也可能会为提高作品的认识价值提供更大的空间,比如,更丰富的认识资源,以及更长周期的、更深远开阔的视野。这是我们特别关注文体创新之所在。
面对互联网条件下的写作创新,我越来越感到:所谓评论写作的文体规范,可能无非是在一定传播条件下作者与读者之间长期形成的默契;无非是因为媒体在纸媒的有限版面和传统媒体的体制框架之下长期的写作和传播所形成的。尽管在这样的写作中也摸索到了很多观点表达的传播规律,比如,在有限空间之内有效率地表达的规律。
但如今,随着互联网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传播条件,这样的默契也在被打破,或者作者与读者在创新中正在建立着新的默契。
那么,被互联网改变的传播条件都有哪些呢?
首先改变的是作者和读者。写作主体与接受主体的变动[2],是文体变革的重要因素。
互联网和自媒体创造了新的言论作者和言论读者。
也就是说,在以往有限的机构媒体作为唯一表达空间的条件下,议题的有限性、写作规范的门槛和发表机会的门槛,实际上长期挡住了一些潜在的观点表达者,以至于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有观点表达的冲动和创造性能力。而这种表达冲动和表达能力只有在门槛更低、更为自由的空间中才会自我发现。
较早的例证,其实是上一个世纪90年代网络论坛(BBS)空间产生的新作者,其中后来成为著名媒体人的黄章晋(网名“魔鬼教官”)是一个典型案例。由于他后来被机构媒体“收编”,做了《华夏时报》评论员、《青年参考》主笔和副主编、《凤凰周刊》主笔,网络公开信息现在已隐去了他进入媒体之前的普通职业。但是他发端于网络论坛的创造力,在网络传播进一步发展的条件下,还是最终使他离开了传统媒体,在网络自媒体领域开创了“大象公会”这样的著名传媒品牌及其独特的文体样式。
而新的读者,也就随着新的作者、新的议题和新的文体被逐渐开发出来了。打个比方,我自己是上世纪90年代传统媒体的评论员,现在“大象公会”的读者在过去和现在可能都不读报纸的评论。他们是言论领域的创新本身所开发的读者。他们必然与作者之间在写作方式上形成新的默契——即写作规范。
“大象公会”的文章那样一种更长篇幅、具有更多史实和文献引征的文体,只有在恰好以一个热点新闻作由头或背景的时候,才可能被看作是“新闻评论”。但它即使在不是“新闻评论”的时候,也仍然有自己稳定的读者。这是被开发出来的新读者。而当“大象公会”文章恰好触及热点议题的时候,他们就是被开发出来的“新闻评论”的读者。
专家群体在自媒体时代进入公共表达空间,也是影响文体规范的一个重要因素。
尽管上世纪90年代末国内许多报纸开设的言论版和专栏就已经吸引了一批历史学、经济学和法学的学者——他们根据媒体需要从学术角度和层次阐释公共问题。但只是到了自媒体时代,专家群体的观点写作才以更为独立、更为自觉的姿态进入观点写作的公共领域,在热点问题、争议性议题上形成影响舆论的力量。比如,商业自媒体“丁香医生”(“丁香园”)在医患纠纷、疫苗安全等热点事件议题中表现突出——这种反映医护职业立场和专业视角的自媒体还有多个。他们在2020年新冠病毒疫情期间更是头角峥嵘。而专家群体微信公众号则在往往成为舆论热点的学术规范议题上显示出专业的认识层次。
自媒体条件下公共议题的专业性写作,对于观点写作规范的影响也更为深刻。他们逐渐把一种接近科学规范的论证方式和更有专业特点的论据形式(比如数据图表和文献引注)置入读者对于观点文本的默契之中。2016年8月,在自媒体发表的文章《王宝强公布妻子出轨,算不算侵犯隐私权?兼答曹林、沈彬》,其中引述8位法学、法律界人士的观点及8本(篇)专著、论文。这在传统的纸质媒体是不大可能的。那些评论文章中的数据图表和文献引注对于专业的读者来说,是其获得同行读者认同的规范性标志;而对于看不懂数据图表和不去注意文献引注的“外行”读者来说,它们则是一种修辞效果——向读者展示着作品的科学态度和可靠性。
这种专业化的形式特征此前就已出现在腾讯网“今日话题”团队化操作的长篇评论作品中。而凤凰网的新闻客户端荣誉主笔唐驳虎则在从中印边境摩擦到新冠病毒源头的多个领域的热点话题评论中都表现了同样的专业性特征。他们共同在互联网-自媒体评论普遍的修辞化倾向(网络“段子”是其典型)之外,为评论写作置入了严肃的专业化倾向。他们也自会开发出自己的读者。这其实是当代观点写作收获的进步因素——即理性成分的收获。因为它们提高了读者对观点的理性期待,展示了理性的标准和形式。
在当代互联网传播格局中,这种公共话题的专业化倾向是有其社会基础的,因为互联网社交平台上已经形成了“知乎”这样集聚着专业知识爱好者的网络社会——他们既是公共观点领域新的作者,也是新的读者。
一些传统媒体人进入自媒体,也有不俗的创新实践。
原《广州日报》国学专版的编辑刘黎平(“刘备我祖”微信公众号运营者),则与同类作品的其他作者一起,在自媒体上开创了一种仿拟古代“史传”风格评述当代热点事件的“史记体”。
原新华社记者王晓磊(“六神磊磊”微信公众号运营者),则选择以“读金庸”的独特方式直接评论热点事件。
在借助和接通历史语境和文学语境写作之外,还有微信公号“短史记”这样从历史钩沉的角度间接呼应热点话题的写作样式。
它们都从不同的途径拓展了观点表达文体的文化含量,同时拓展了观点表达的受众。
关于写作样式的新的默契,也产生于传统评论约束条件的改变。比如报纸版面的约束条件,长期以来在篇幅上潜在地塑造着评论作品的形态——使人们默认一篇评论大约多长篇幅。版面条件也约束着评论论证的方式——包括论据的形态。尽管早在梁启超于清末创办的《新民丛报》和《国风报》上,他的时评作品往往插入数据图表作为论据。[3]但此后媒体评论中很少有这种论据。这可能主要是由于纸媒版面的约束。而如今在新媒体评论中,插入图表,甚至视频都已是常态。这些新的植入因素,必然会对文体形式产生影响。
2017年4月间发生在驻马店的一起交通事故中,一女子在斑马线中间站立时被汽车撞倒,由于没有得到及时救助,又遭后来的汽车二次碾压,最终不治身亡。一篇题为《驻马店车祸,真正的凶手是他们!》的微信公号文章着眼于还原事件的具体过程,指出对面汽车的远光灯才是悲剧根源。文章链接了当时的监控视频作为直接的论据;又在文末引用一些远光灯导致的交通事故作为论据。这种直接链接到文本中的视频论据,具有交由读者感性去做出判断的直接效果,这显示了移动互联网和自媒体时代评论能够实现以往平面媒体在这一类特定论题上难以替代的效果。
那么,互联网,尤其是自媒体的观点写作,是不是就完全没有规范或规律可言了呢?
其实也不见得,这是需要细致审辨的。如果说,传统物质条件的约束潜在地影响了观点写作的一些规范的话;那么,在那些物质条件约束已经消失的情况下,还有哪些约束性条件稳定地存在呢?
我觉得,至少,人的注意力是永恒的约束性条件,即人的注意力是永远的稀缺性资源。这无非是因为,人的生命时长是永远的稀缺资源,它们被读者珍惜地分配到一篇公共话题的文章(而不是消遣性作品)上,自然会“精打细算”。大众传媒时代部分新闻工作者尝试的“倒金字塔导语”,即把新闻事件最有价值的要素提炼到开头一段的特殊结构,正是符合人们对注意力资源“精打细算”的文体规范,它们的作用是提高表达和传播的效率。而“读者要求作者尽快地提出自己的论点”的评论文体默契,也正是因为“时间太少,生命太短”[4]。难道到了互联网-自媒体时代,人的寿命会变得更长吗?
人们之所以感到目前自媒体写作中似乎不再遵守那些“表达效率”的文体规范,可能有三个原因:
一是新媒体-自媒体读者的“分众化”,使得特定读者与特定媒体有着比大众传播关系中更稳定的关系。这种稳定的关系使得作者对读者的忠诚阅读更有信心,以至于不大担心因为表达效率较低而失去读者。何况自媒体对于修辞创造的宽容度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抵消表达效率的不足。即在一定程度上作者可以用更有吸引力的表达方式来代替更有效率的表达方式。
另一个原因是,自媒体作者可能缺乏传统的文体训练,尽管这也使他们在表达方式的创新上更为勇敢和自由。
第三个原因是,以微信公众号这种主要依靠社交媒体平台传播的观点写作,作者的写作心理可能并不像传统的大众传播媒体的作者那样直接把读者默认为“不确定的陌生人”,因此对表达效率的压力的感受可能要轻一些。
但是,在不同层次上实现满足感的观点写作,要想实现超越社交线索的广泛传播,毕竟要面对“不确定的陌生人”。传统大众传媒以“不确定的陌生人”作为前提的效率性规律也必然会形成潜在的约束。只是这个过程可能会随着自媒体向专业化的发展逐渐自觉。
“自媒体”本身是整个传播结构变化过程中的一个相对性的概念。它的发展趋势是在多元化表达、多层次满足基础之上,形成比传统的媒体结构更为多元的专业化媒体。也许他们更有动力自觉地遵从更广泛传播的规律。
上海的“澎湃新闻”是由报纸整体实现网络传播转型的新媒体。他们可以说已经完全没有“纸”(版面)的约束,哪怕是心理上的约束。但是,“澎湃新闻”品种丰富的评论作品,仍然在互联网特征与传统媒体特征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这种平衡,可能正是专业媒体对于观点传播基本规律的把握。
【注释】
[1]四川大学评论教员张玉川老师在其《新闻评论学》第一章第一节中专门对“新闻评论”概念源流进行了考索。
[2]自本世纪以来,新闻理论界已经把受众同样看作新闻传播活动的主体,因此有“双主体”之论。主要是强调受众对传播内容和方式的积极影响。参见郑保卫《当代新闻理论》,新华出版社2003年版,第123页;杨保军《新闻理论教程》,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72页。
[3]马少华:《论梁启超后期评论风格的变化——兼论梁启超对新闻评论形式演进的贡献》,《国际新闻界》2008年第11期。
[4]ROBERT W.JONES,M.A.LL.B, THE EDITORIAL PAGE,THOMAS Y.CROWELL COMPANY.New York. 1930.p128-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