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子
早些年来美国的留学生,曾经将孩子们送到台湾人开办的中文学校,但那里教的是繁体中文,难学也不实用。渐渐地就有中国大陆来的留学生开始创办中文学校。
不知不覺,我在波士顿住过的时间,已经超过了我在世界上任何地方居住的时间。和大都会比,郊区小镇生活内容简单、节奏缓慢。我表面上是个忙人,实际上是懒惰闲散之人,镇里或华人社区的日常事务参与不多。不过,毕竟是长期居民,算起来,这些年倒也做过一些事情,而参与的方式,主要是志愿服务。
我们来这里居住,和很多中国人一样,都是“逐水草而居”——冲着这里的学校而来。镇里的主要开支就是学校,我们的日常生活也主要是围绕学校。公立学校的家长会参与各种有关活动,包括文体和各种家长会等。不过,我这里说的不是公立学校,而是校外的学校,对华人来说,就是中文学校。
早些年来美国的留学生,曾经将孩子们送到台湾人开办的中文学校,但那里教的是繁体中文,难学不说,也很不实用。渐渐地就有中国大陆来的留学生开始创办中文学校,先是三五家凑在一起互相教孩子,慢慢地,随着留学生人数不断增加,第2代中的适龄儿童一茬一茬长起来,等到我们的时候,附近的中文学校已经初具规模,教授1-9年级的中文,还有囊括音乐、体育、健身等各种侧重介绍中国传统文化的课程了。
送孩子来这里上学的,大部分是我们这样的第1代移民华人。除我们之外,还有已经好几代在这里的华人,有从中国领养了孩子的家庭,还有其他族裔的家庭,这些家庭和中国没有特殊联系,就是纯粹对中国文化和语言感兴趣。家里完全没有中文环境、父母都不会中文的,另开一类课程CSL(Chinese as Second Language)。与此对应,志愿服务人员里也有背景各不相同的人,我们中文学校里有几个比较著名的非华人面孔,有从中国领养了2个女儿的妈妈维吉尼亚,还有退休人士狄克,他们在中文学校各项活动中花费的时间和精力,远远超过一般华人家长。
我们的中文教学不成功,没有坚守父母和孩子不说英文的原则,孩子中文基础很差。自己教根本不行,就送到中文学校。有些老师很有经验,将趣味和教学结合起来,加上他们的小朋友也都在那里,所以还勉强坚持下来。我知道他们在班上属于后进生,肯定惹老师头疼。说是“老师”,其实任课的也都是和我们一样的家长们,各有各的工作和其他责任义务,于是我对他们一直心存感激。感激之余亦觉内疚,于是,我家老二开始上中文学校幼儿园那一年,我便决定随着他,去给他那个班里的老师当助教。
美国幼儿园作业不多,但学中文嘛,也不能没有。大部分作业在课堂上做,有的要拿回家做,涂涂颜色,画画圈圈,大人是一定要帮忙的。
说是助教,其实学生只是5岁的幼儿园孩子,可以想见,我的主要任务不是“教”,而是“助”。中文学校每星期1次,每次3个小时,其中中文课有2节,每节50分钟。对5岁的孩子来说,这2节课也不容易,要离开父母,和一群不熟悉的小朋友一起,坐在租来的教室里,趴在大孩子们用的课桌上。
幼儿园作业不多,但学中文嘛,也不能没有。大部分作业在课堂上做,有的要拿回家做,涂涂颜色,画画圈圈,大人是一定要帮忙的。助教的第1项任务是改作业。到了中文学校,孩子们总算坐下了,我要一个一个去收作业,总有孩子或者没做,或者忘带了,或者塞在书包里什么地方需要我去“挖出来”,而且我的动作还要利索一点儿,不能耽误或干扰老师上课。
第2项任务就是做游戏。2节课,十几个5岁的孩子不可能规规矩矩地坐那么久,所以任课老师精心设计了好多游戏。说是游戏,其实也有点难,比如说辨认动物、水果等。要做游戏了,我们就把孩子们分成两拨儿,老师管一拨儿,我管一拨儿。平时觉得工作辛苦,带孩子也辛苦,边工作边带孩子就更辛苦了。带幼儿班孩子们做游戏,我就觉得自己是在边工作边带孩子。而且是好多个别人家的孩子,各自有不同的脾性和爱好,一边带着,一边还要帮他们学中文,何况他们自己可能压根儿就不想学。
于是就得有奖励,我的第3项任务就是发奖品。老师配备着学校里发的教师包,教师包就像《大闹天宫》里孙悟空的乾坤袋,藏着无穷无尽的宝贝。每次作业或游戏做完休息几分钟时,就是我最忙的时候。孩子们迅速排成一列,要领奖品。最主要的奖品,无非就是彩色小贴纸,种类各异,男孩喜欢的大部分是球类和卡通超级英雄,女孩则是公主啊,独角兽啊,还有花鸟草虫、自然风光,孩子们要什么我就给什么。发奖品是开心的事,但有时候我也累出一身汗。彩色小贴纸不稀奇,但在5岁孩子眼里就是无价之宝,因为每次只能领1个,所以有的孩子选来选去,犹豫不决,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那种选择困难或担心选择错误的痛苦,与成年后的一失足成千古恨也相去不远。有的时候,某种彩贴只剩1张,前面的孩子领了,后面的孩子想要而不得,也免不了一番难受。有时候真想给他们多发一点儿。
第4项任务容易一点,就是带孩子们喝水、上厕所。上课期间还好,往往只有1个孩子,陪着她或他走到厕所门口就行,要是2节课中间那一次,还真是不太容易:喝水、上厕所、男生、女生,4个变量,再加上楼道里还有大孩子们横冲直撞,反正我每次带他们出教室都胆战心惊,生怕孩子们走丢了。好在他们已经开始上学,从正规学校里学来一些好习惯,比如在楼道里不能乱跑,上完厕所自动在门口排队等候还没有出来的小朋友。等他们一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重新坐下来,我才能偷偷松一口气。一个都没丢,也没有错带回别的班的孩子。
第5项任务是陪重点孩子。十几个孩子里面,中文水平参差不齐,有的是刚在中国过了暑假,有的是爷爷奶奶带大的,中文基本上和国内孩子一样流利,来这里就是读读生字启蒙;大部分孩子则是和我们孩子一样,平时英文为主,懂一点点中文,来这里除了启蒙识字以外,主要还是要把中文当外语来学。大部分孩子都能够集中精力听讲,多多少少会学到一些东西。但总有那么一两个,能够看得出家长没有督促,上次发的作业完全没有打开过,原样带回来,有时候甚至都没有带回来,问孩子时,孩子也是一脸的茫然。
说到陪重点孩子,其实就是当保姆。有个孩子,进了教室根本坐不住,好不容易挑好了座位,坐不了几分钟就要站起来。刚开始我以为他是故意捣蛋,上了两三次课后就知道了,他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他基本上不缺课,只要他来,我的主要任务就是陪他,碰到他高兴了,能够配合我们参加一些游戏,我就觉得特别成功,特别轻松愉快。
第6项工作,是擦桌子。中文学校没有自己的教室,都是周末租用本地公立学校的教室,每次学校都翻来覆去告诉家长和学生:不要用教室里的文具,不要碰教室里的陈设,不要抹黑板上写的东西,不要在桌子上写字……千叮咛万嘱咐。然而,5岁的孩子呆坐将近2个小时,少不得有人要涂鸦。等我看见,为时已晚。好在他用的不是永久性记号笔,而是水洗的那种,可我也得去厕所拿来蘸水的擦手纸,吭哧吭哧擦得满头大汗,结果还是能够看得见污迹,星期一中文学校说不定又要收到投诉。
美国小镇的中文学校教授1-9年级的中文,还有囊括音乐、体育、健身等各种侧重介绍中国传统文化的课程。
第7项,就是代课。任课老师出差、度假或者生病了,助教就要代课。代课还好,所有的课件任课老师都准备好了,游戏用的道具、字卡一应俱全,我拿过来就是。但一句话,教幼儿园孩子比教大学生难得多。任课老师一回来,我就回归我的助教身份,继续重复1-6项工作。
说实话,周末这不到2个小时比我整整1个星期上班都累。说的不是技术难度,而是劳动强度和精神紧张程度。上班时,要么在桌前自己干活,要么开会,要么跟老板汇报工作,但再怎么忙,你总可以走神5分钟吧。周末在班里上课时就不行。你一走神,说不定哪双小手就把桌子给涂黑了,然后你就要吭哧吭哧擦上半个小时。
于是我更钦佩那些长期在中文学校志愿服务的人。他们大都和我一样,有工作有家务,很多人还是教授、高管、商人、医生、律师等,到了中文学校,都是一个个辛辛苦苦地跑前跑后,从校务到教务,从教学到管理、财务等,全靠这些人业余支撑着。
当然,教师是有一定报酬的,我干的那几年,语言教师好像是每小时10美元,文化教师是每小时15美元,微不足道,为的都是情怀。驱使我去服务的是内疚感,干完3年,内疚感稍微减轻了一些,我便心生去意。好在学校里学生一茬接一茬,无私奉献的父母也一茬接一茬,我就辞职了。
不过,虽然我辞职了,但我家里人却都以各自的方式为中文学校服务。我先生酷爱乒乓球,从前想教我打乒乓球,學好了可以陪他打,我孺子不可教,他就曾经恶狠狠地说过:“等我以后有儿子了,我教儿子陪我打!”儿子有了,于是他便教儿子打,顺便也教别人的儿子女儿打。每个星期天下午,他先是和别的成年人一起打球,等小朋友上完语言课以后,他又教小朋友打,周末这3个小时,是他那几年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刻。
后来,镇里来了专业乒乓球手,接过了乒乓球班,先生就光荣退休了。儿子小时候先是跟着爸爸练,后来大了一些,可以志愿服务了,就去乒乓球班当助教。乒乓球班的助教比中文课的助教好当一些,就是陪小萝卜头们练球,一边练,一边还可以说笑,而且只有1个小时。
每年1月份,中学都有一次表彰大会,表彰学校里在各处以各种方式志愿服务的学生。大会之前,负责协调志愿服务的学校行政人员会请家长和学生提供照片。我总是给他们发一两张照片过去,都是在中文学校给几个在那里志愿服务的中学生拍的,别的学生还好,客客气气地配合一下,自己家那个,本来和朋友们扎堆说笑,一看见我要拍照,少不得要冲我横眉瞪眼,于是照片上的他就总是虎着个脸。好在学校不在乎,颁奖大会上,总会有这么几个在中文学校服务的中学生们,紧绷着脸也罢,笑逐颜开也罢,都是这个新英格兰小镇生活的一部分。
(责编: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