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北
“漆艺”这个词,诞生未久。从物化形态说,它主要指漆器,当代外延拓宽,指向了包括漆画、漆塑、漆装置等在内一切漆的艺术;从内涵亦即手艺层面说,它直指“髹饰”。
“髹”,古字作“?”“髤”,指手执木柄毛刷蘸漆涂刷器物,囊括了一切器物的表面涂装,逐渐演变为形声字“髹”;“饰”,指装饰。凡是器具用天然漆髹涂并以绘、刻、填、罩、磨、钩、贴、雕、镶、嵌等各种艺术手段装饰,都在髹饰工艺亦即“漆艺”的范畴之内,漆器则是“漆艺”的主要构成。
在世界文明史上,关于石器的打制、陶器的烧造、铜器的冶铸等,哪一个文明古国发明最早,目前难以确认。而中华先民最早用漆,最早发明了髹饰工艺,最早将漆器做到精绝,却是举世公认的,漆器与中华陶瓷、丝绸一样,在全世界享有极高的声誉。以下试以此文,归纳中国漆艺的文化表征。
天人合一
中华漆艺之中,贯穿着“天人合一”的造物观。
明代漆工黄成著髹饰工艺典籍《髹饰录》,同代人扬明(据《髹饰录》蒹葭堂钞本,德川钞本三处署名不一,一署作“扬明”,一署作“杨明”,一署作“杨 ”)为之作注,正是以乾坤大道阐述髹漆工则,以天、地、阴、阳、四时、五行解释漆器工艺,强调制器应当取法天地造化。
其《乾集》导言说:“凡工人之作为器物,犹天地之造化……利器如四时,美材如五行。四时行、五行全而物生焉。四善合、五采备而工巧成焉。”也就是说,漆工制造漆器的灵感来自天地自然,工具、材料好比四时、五行,四时、五行化生万物,天时、地气、材美、工巧相合,再巧用五色,便造成漆器。
其《楷法》章提出三法。第一法是“巧法造化”,亦即师法自然。漆器造型中多有“象生器”如葫芦瓶、南瓜盒、鸡尊、兽尊等,造型着眼于动植物整体的生命形态;即使抽象形,也往往模拟人体的完整和谐与左右对称,将器皿当作完整的生命体,各部位如口、颈、肩、腰、腹、足等,有对人体器官的模仿和比拟,器皿呈现的是充满人性的气韵之美。漆器装饰纹样则多取自花卉、鸟兽、山水、人物,构图必求和谐圆满,造型必求揖让多曲。第二法是“质则人身”,指漆器木胎好比人的骨骼,木胎上用布糊漆好比骨上着筋,做漆灰好比筋上长肉,髹漆好比肉上附皮,有了骨、筋、肉、皮,还要有生命和神采,装饰则好比人的眼睛。第三法是“文象阴阳”,指制器之初对漆器先行阴阳定位,构思该器用凹纹、平纹还是凸纹装饰。
其《坤集》以阴阳分章,记录纷纭错综的漆器装饰。
在中华各类手工艺与手工艺术专著之中,髹饰工艺与《髹饰录》各以实物和理论对“天人合一”作了最为充分的表述。
文质彬彬
古代漆器用漆树的汁液—天然漆髹涂。天然漆精制以后,呈半透明的红褐色相,一层一层涂刷,涂层便呈现出厚重而有内涵的茶褐色;精制漆加松烟等炼成黑漆,一层一层涂刷,涂层不是刻板僵死的黑,而是莹莹漆黑,深邃温润,退光见古朴,推光见莹亮,泽漆揩光则见细腻。用栀子汁冲淡精制漆的原有色相,使其具备半透明性,再一层一层染罩于埋伏花纹或图画的漆胎,花纹图画透过透明漆层若隐若现,既含蓄,又深远。贴金银箔、罩透明漆以后交叠研磨而成的图画,更如水月镜像,带给人神秘深邃的美感。入漆颜料的诸多限制和严格遴选,使漆器乐于接纳朱红、石青、石绿、金、银等传统的矿物颜料,愈层积厚髹愈见其美,红推光漆面红如珊瑚,黑推光漆面黑如乌玉,褐髹、紫髹……莫不美感含蓄,光色柔和,成就了天然漆漆器深沉典丽、含蓄蕴藉的色彩风范。
天然漆与矿物颜料决定了:中国漆器美感谦冲而温厚,含蓄而神秘,接近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和蕴藉迷离诗一般的意境。漆器的气质,正是中国人温柔敦厚气质的折射,笔者形容为“文质彬彬”“直而不肆”“光而不耀”“好色而不淫”。凡是目击、手抚过天然漆漆器的人都能体验到,它与化工涂料假“漆器”光亮到放肆、鲜艳到夺目恰成对照。
漆器温厚含蓄的文化品性不单由材料决定,更受中国人长期积淀的文化心理左右。由于髹饰工艺是小农经济社会舒缓节奏下长期缓慢积淀而成的手工技艺,慢赏,静观,与人、与环境谐调便成为此类古典文化精粹的重要特征。
比如,漆器很少取方造型或三角造型,而多取圆造型曲线图案,触感光滑圆润。宋代漆盏托颜色单纯,造型简练,却有一种气韵在口缘流淌,让人越看越舒服。宋元剔红漆器,一层一层髹涂大漆,一层一层等待漆干,积累到数百层以后,再一刀一刀雕刻出来,等待半年至一年漆完全干固以后,才能研磨推光。刻工必须心如“禅定”,不能有一丝一毫浮躁。历代对宋元剔红漆器评价最高,因为宋元剔红最是藏锋不露,打磨精到,润光内含,极为典型地體现了古代漆器的中和蕴藉。
中国的大漆髹饰工艺传到东亚、东南亚各国,各自开花结果,传到欧洲就不再是大漆髹饰工艺,关键在于天然漆是东亚特产,天然漆漆器的文化性格,集中体现了东方文化的神秘意味。物产和文化决定了天然漆和天然漆髹饰工艺必定产生发展于东方文化的背景之下,中国人特别是以静观内省为操守的中国人,最能够从精神内涵上体悟把握和欣赏大漆髹饰艺术。中国漆器深沉典重的色彩基调和静穆优雅的审美趣味,深刻地影响了中国造物艺术形成庄重、沉郁、含蓄的色彩基调和重咀嚼、重把玩的审美品味,影响了东方的造型艺术。日本髹饰工艺学自中国,经过不断创造,发展成为更静观内省、精微内敛的莳绘艺术,那是后话了。
博大精深
在中国好手艺中,漆艺(髹饰工艺)、陶瓷工艺、丝织工艺最是博大精深,分枝散叶,逐步形成自身庞大的工艺体系。而论表现力的丰富、论对美术多种形式全方位的借鉴、论蕴藉迷离诗一般的意境,三者之中,又当以髹饰工艺为第一。
古代漆器用天然漆髹饰。天然漆干固以后的高强度和脱胎成型的特殊工艺,使漆器造型兼容软质材料的可塑性和硬质材料的可雕刻性;漆液的半透明性和高胶黏度,使漆器图文可以沉于漆下,可以嵌于漆面,可以堆于漆上,纵深层次的埋伏和表现更是漆艺专长;借助引起料在漆胎引起不平,填漆磨显,可以磨露出苍苔、繁星、团花、松鳞等各种自然纹饰;利用精制漆稀释流动、快干起皱的性能,可以造出汉砖般的肌理或窑变般的天趣;精制漆兑入金银泥拍打于漆胎表面,其色含金蕴银,亮丽又含蓄耐看;反复髹漆到一定厚度,就可以雕刻山水花卉、楼台人物;珍贵的美玉、朴素的砂子、含光的螺钿……一经漆器拿来镶嵌,便为漆包容,益增璀璨。
证之以典籍,《髹饰录·坤集》用十四章篇幅,分门别类记录了纷纭错综的漆器装饰。无纹的如各种素髹一色的工艺和单漆、单油工艺;网纹的如皮衣、罗衣、纸衣工艺;漆面打起细碎肌理的如刷丝、绮纹刷丝、刻丝花、蓓蕾漆工艺;描纹的如描漆、漆画、描金、描油工艺;平纹的如洒金、罩漆、镂嵌填漆、绮纹填漆、彰髹、犀皮、嵌金银、嵌螺钿工艺;平起、线起阳纹的如识文描金、识文描漆、揸花漆、堆漆、识文工艺;浮雕的如隐起描金、隐起描漆、隐起描油、剔红、金银胎剔红、剔黄、剔绿、剔黑、剔彩、剔犀、复色雕漆等多种工艺;戗划的如戗金、戗彩、戗银工艺;镶嵌的如百宝嵌。以上工艺错综组合,又生出多种工艺,《坤集》用三章篇幅记录怎样将多种装饰工艺组合施于一件漆器。正如《髹饰录》扬明序赞,明代髹饰工艺就已经是“千文万华,纷然不可胜识矣!”
与工艺美术的诸多门类相比,刺绣每多细腻,牙雕、玉雕很难自由表现色彩和笔墨情趣,景泰蓝掐丝决定了它的繁密富贵之气。漆艺则不然:刀刻味、雕塑味、笔墨味、严格规范的趣味、漆彩淋漓的趣味,莫不可以随物制宜地得到表现,美术的一切题材和形式,都被漆艺术兼收并蓄,化为自己。
与时俱进
笔者所说的“与时俱进”,不是偷工换料,抛弃传统,粗制滥造,而是坚守天然材料,整合传统工艺,审美跟上时代,此之谓“守正创新”,亦即漆艺经典《髹饰录》强调的“温古知新”。
近现代,法国架上绘画及其创作观念的影响、越南磨漆画工艺及其艺术表现……外来文化一波一波进入中国,为现代漆画的诞生营造了条件。古代漆画与现代漆画的根本区别在于:前者依附于漆器而存在,属于工艺美术,后者则是不依附于器皿的纯艺术;前者重物质价值,后者重精神价值。
漆画从依附于工艺美术脱胎成为纯艺术,观念突破的领军人物是雷圭元、庞熏琹两位先生,语言转换的领军人物则是李芝卿、沈福文两位先生。到第一代漆画家乔十光、王和举之手,中国的现代漆画终于完成了形态的独立和体系的确立。北京乔十光作为中国现代漆画的旗手型人物,同时是漆画画坛贡献最大的漆画家。
日本没有能将漆画推衍成为独立画种,因为日本漆艺太理性,太过纤巧精密,不利于主体情感的自由传达。越南漆画尽管在中国漆画之先独立,但毕竟根基不深,多从油画翻出。
中國的现代漆画既有深厚的本土传统和鲜明的民族特色,又有超常的包容性和自我更新能力,论表现社会生活的深度,论主体情感的传达,论技法内涵的深厚,论视觉张力,东亚及东南亚各国漆画皆不能比中国现代漆画一二。有鉴于此,原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院长张仃先生曾感言:“漆画是民族土生土长的艺术,是古为今用在美术上最为可喜的成果。”诚哉斯言!
毋庸讳言,当下,一些手工技艺审美与功能僵化,难以跟上时代,髹饰工艺却一步一步击退了化工涂料在艺术品领域的泛滥,以漆器、漆画、漆塑、漆首饰、漆装置等多种形式,全面走进了现代生活。髹饰工艺必将为中国赢来新的荣光,成为中华手工艺术跨入现代生活、传达现代审美的标杆。
长北,东南大学艺术学院教授,江苏省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国传统工艺研究会副会长,浙江省博物馆聘任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