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暄
起
时至今日,我还记得那个夏天的那个傍晚。晚饭之后,太阳还挂得老高,我和一个同学坐在学校操场荆棘丛生的草地上谈一些什么。这个同学是谁、当时谈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傍晚,它刻骨铭心留在我的记忆中,时时唤起我自怜的情怀。简单地说,晚自习随太阳西下逐渐迫近,而我多么希望就这么一直坐下去啊———那该死的晚自习,该死的课堂!
那是初三,中考已经明白且不怀好意地横在我面前,而我仍旧渴望自由并沉溺于这种渴望。我常常在规则与藩篱内做一些轻梦,幻想逃离之外,却又始终苟且于中。正巧当时患了一场感冒,我赶紧请假,回家休息,即使归校之后,仍继续赖在宿舍不去上课。谁想,一场普通的感冒,居然会把我抛入一场宿命,让自那之后的我在它的后遗症中挣扎不息。
其他症状消失之后,鼻子却始终呼吸不畅,而且两个鼻孔总是交替着一轻一重,这种感觉很不舒服,有时竟希望索性两个鼻孔一起堵塞也许痛快些。身体静止的时候,症状尤为严重,但运动开来瞬间就会缓解。瞧了几家医院,医生也不怎么把它当回事儿,每次总是开两瓶滴鼻剂敷衍。于是自己也不当回事儿,甚至还消受它的妙处,作为请假逃课的理由。痛苦固然真实,有时也夸大这种痛苦并将之炫耀。青春年少,似乎任何与众不同都会给自己带来光环,包括疾病。
病情以其固有之势蔓延。高一时,我已需要用药品麻黄素滴剂持续收敛鼻孔里某些发炎肿大的部分来帮助呼吸。起初滴一次能维系两个小时,时间久了,效果愈来愈差,后来每次只能抵挡半个小时。于是上课的时候,总得仰起头往鼻子里滴药剂,同学们都好奇地往我这边张望,让我很不自在,有时便忍着,硬挺到下课的时候。更让人不能忍受的是鼻孔里的分泌物,它借助药力的催化,不断往咽喉里反流,积聚在嗓子处,课堂上又不能吐痰,憋得让人难受。实在忍不住了,便偷偷吐在手帕里。一条手帕不够用,就准备两条、三条。四十五分钟的课,只有前十五分钟是较为清爽的,第二个十五分钟便开始有痰壅的痛苦,后十五分钟则加上呼吸艰难。每节课如此,搞得我疲惫不堪,认真听课已几无可能。所幸痛苦使我警觉,我还在千方百计地维持着学习成绩。
久病自成医。后来我发现,身体上火的时候,症状似乎更重一些。于是我自作主张吃三黄片、牛黄解毒片、黄连上清丸等下火的中西成药。学校条件很差,开水也没有,我就着饭里的汤汁把药片吞下去。有时也用冷水吞服,后来干脆靠唾液干吞,直至养成习惯。而且,药量也从开始每天的三两片,逐渐发展至后来的一大把。即使如此也收效甚微,身体的某些功能已彻底紊乱,火气仍在急剧上升,任凭药力也抵挡不住,而鼻子是最虚弱处,成为它当然的发泄口。感觉鼻孔里总是火辣辣的,似乎如打开阀门的液化灶器,一点火星就能把它点燃;又如《西游记》里的红孩儿,只消捣两下鼻子,鼻孔里便能喷出火来。
每过一阵子,我都要到学校附近的小药铺里去,看是否有特效的下火药,店主也总能推荐出一些新产品,有清心火的、清肝火的、清肺火的,侧重各有不同。回来后,我就在课堂上仔细研读它们的说明书,发现无论何种药品居然都或多或少地吻合我的病征。因所选大多是中药,在这种浅显的探究中,我发现中医理论真是件有趣的事情:身体的每个部分互根互用,相生相克,牵一发而动全身。对于哲学中“联系”的观点,我是从这里真正意识并理解透彻的。因此,对每一种药品,我都抱有很大的希望,但它们又每每使我失望,病情没有因此丝毫好转,只是让身体的耐药性更增强一些。
时间久了,便有一种幻灭的感觉。那时我还不知有“幻灭”这个词语,多少年之后,我在书店里见到巴尔扎克《幻灭》这部书的时候,想都没想就把它买了下来,那是我第一次堂而皇之地见到这个词语,它如此妥帖地描述了我彼时的心境,唤醒了我沉浸在心头多年的感觉:既不堪回首,又令人神往。那是我思想在痛苦中升华的预备,它催我心灵开始审视一些从未关注过的形而上的东西。
承
下课铃一响,我便做好冲刺的准备,终点也是厕所,只不过更多时候是清理鼻腔里的东西。偏偏有老师拖堂的,甚至拖到两节课连在一起,中间完全没有休息的时间,让课堂成为施加于我的一种酷刑。接下来的整整一节课,我都在苦不堪言的盼望中度过。胡思乱想至头脑昏沉壅塞,老师所授内容不知所云。有时也不愿往手帕上吐东西,怕周围的女同学暗地里耻笑,就那么拼命地往下咽,咽得直到有呕吐的感觉为止。
疾病已经摧毁了我的自信,我没有勇气在课堂上坦然或借故离开,尽管那样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麻黄素的收敛作用,似乎在把肿大的部分努力地压回去。我分明能感觉到病灶和大脑里的某部分联为一体,药剂在鼻腔这边压的时候,头脑里的那部分在疼。疼得让人心烦意乱,疼得让人自伤自憐。夜间噩梦连连,一次次被闷醒,一次次点滴药剂。因为口一直在帮助呼吸,早晨起床的时候,嗓子里干裂得吸气都疼。没有开水润嗓,即使腊月寒冬,起床后也得跑到露天的水龙头处喝上几口。有时水管竟被寒风冻住,我只能握着冰碴儿扭扭冻死的水龙头失望地离开。
一天晚上,下了亮灯的晚自习,又和同学们点蜡烛学习到十一点,回到宿舍,躺下后才发现把药剂落在教室了。宿舍区大门已锁,叫门有许多麻烦,便自信靠口腔呼吸能够度过那个夜晚。果然迷糊地睡着了,但随即就被闷醒,这才知道不只是所谓呼吸的问题,无形中身体对麻黄素已产生依赖了。
感觉鼻腔里某些部分在无限制地胀大,压迫着脑袋里的千百根神经,许多功能似乎因此丧失,甚至口都不会呼吸了。我怀疑自己会这么闷死,自怜和恐惧的情绪无比强烈地袭击了我,我的泪哗哗地流出来。我痛苦得在床上翻来覆去,后来坐起来也无济于事。凌晨时分,我已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那是我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夜。后来干了刑警,在冰天雪地的夜里守候过,连明彻夜地与罪犯较量过,寒冷、瞌睡,自是一种真切的痛苦,但与记忆中的那晚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甚至失恋的痛苦与之也不能同日而语。
硬挨到早自习时刻,我起床冲到教室,慌乱地拧开瓶盖,迫不及待地把药剂狠狠挤进鼻腔。一切痛苦的感觉瞬间化为乌有,我体味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其奇妙滋味也许只有吸毒方可比拟。后来我才知道,麻黄素果真是一种毒品,而我也已真的成瘾了。
询问医生,说需要戒除对麻黄素的依赖。接待我的是王医生,他采取的是有别于以前其他医生完全不同的治疗方法。以前,除服用药片点滴药剂外,还尝试过中药汤水蒸熏鼻腔等,每一种方法都给我希望,但最终让我失望。这种鼻疾还有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在紧张、遇热、运动时症状会缓解一些。每次在医院的检查时,鼻腔总是不争气地变得通畅,可能缘于寻医问药的紧张。大凡医院的五官科,真是让人不敢恭维,尤其是鼻(呼吸)科,即便现在也是,遑论以前。好像从无专家学者专研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病症,因为自始至终,我都不知这种鼻疾叫什么名字。
王医生专攻理疗,他采用的是紫外线照疗法。他检查的时候,看到了鼻腔里光亮红肿的部分完全堵塞了我的鼻孔,那已到了我病症最重的时刻,即使紧张也无济于事了。他惊讶我是怎么挺过来的,同时责令我停止点滴麻黄素,说那是庸医才会使用的不负责任的疗法,那种东西只能作为一时之需,而我却连续点了将近两年。
最初的几天十分痛苦,它和戒除毒瘾别无二致。好在我性格中有与自己较劲的成分,硬是挺过来了。从学校到医院,有一条土路能穿过去,路的两边是菜地。每天下午穿过菜地的时候,夕阳给庄稼蒙上了一层鲜明光亮的色彩,菜叶随风摇曳,万物欣欣向荣,让我愈加感到自己生命的凋萎。
那时医学界正在热炒“锌”的奇妙作用。王医生也尝试用硫酸锌点滴鼻腔治疗,但效果不大。半个月后,我总算摆脱了对麻黄素的依赖,甚至说不清楚到底借助的是医学还是意志。
这次治疗,还有一个好处是鼻腔里的分泌物明显减少了,课堂上的痛苦减轻了一些。但鼻塞仍旧厉害,头昏脑涨的感觉仍很强烈,思维和眼见的万物总隔了一层。长期糟糕的睡眠和胡思乱想又导致我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成绩因此急剧下降。
父母也很着急,却爱莫能助。求医不成便求巫,父亲找了一个据说懂“阴阳”的人。他煞有介事地说,是我老家的下水道不通导致的“应”症。父亲拍拍头恍然大悟,老家院子里的下水道确实堵塞了,于是专程赶回老家净手焚香疏通,但于事丝毫无补。
我的疾病是枯燥的,即使回忆起来也毫无兴味可言,就是日复一日、时复一时的窒息感。口腔非常态的呼吸,完全不能代替鼻腔,它在呼吸的同时牵引着你的注意力。可真正健康的人谁会把呼吸当回事儿呢?
我的心灵在潜移默化中走向孤独,最初因为下课后点滴药剂或清理鼻腔防被人看见总得到校园僻静处,后来看到同学们课间十分钟的快乐,我自怨自艾,主动封闭,在一种貌似深刻的孤独中体味由痛苦引领而来的一些精神上的思索。我整日眉头紧锁,从课外书中寻找一些慷慨积极的东西,把它们抄在纸片上。我需要这种形式的激励,否则我真的会一蹶不振。其实这确是一种有益的精神探寻,只不过我无限夸大它的意义,认为自己真的是一个在与命运抗争的勇士,便感觉自身笼罩了一层光辉,并把这层光辉反照在同学们身上,去鄙夷他们的“浑浑噩噩”。我开始阅读一些哲学或政治学书籍,在上面做一些似是而非的批注,它们能有效满足我的虚荣心。即使再无趣味我也强迫自己读下去,因为周围很少人阅读这些书籍,这是推动我阅读的又一重要原因。我突然喜欢上了鲁迅,他内在的深刻与那种五四时期特有的白话语言所显示的形式上的深刻都吸引了我,我大段大段地记诵他的文章,尤其是《〈呐喊〉自序》,那种嵌在文字中的寂寞,一下子把我击中。而其中“如一条大毒蛇,缠住我的灵魂了”,真是完全契合了我的心灵,就这样,我陷入一种不可救药的虚空之中。
病痛仍在继续。病痛给我带来的诸多负面效应与这种精神高度形成强烈反差。尤其是学习成绩节节下降深深刺激了我。我一次次地计划从头开始把自己耽搁的课程补起来,又一次次半途而废,这种屡屡失败使我迈向绝望境地。高二下半学期,突然有一天我万念俱灰,很想逃避这种生活,却又不知所措。我找到了班主任高老师,说:“我心太乱,需要请一段时间的假。”他望着我说:“不能坚持了吗?”我说不能了。
高老师准了我的假。至今我都诧异,“心太乱”能成为请假的理由吗?而他居然没有多问就容许了我。
姐姐也在城里工作,我先到她那儿。我说我请假了,她问怎么了。我说心太乱,不能安坐在课堂上,我需要静心休息一段时间。她问请了多长时间假,我说没定,走着再说吧。她问我去哪儿,我想了想说回家吧———我无处可去只能回家。她沉默了一阵子,写了一个纸条,让我交给父亲。在客车上,我抖开纸条看了看,里面大致是说我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情就让我自己做主云云。回到家,我把纸条交给父亲。在父亲面前,我有点心虚,姐姐的纸条正好是挡箭牌。父亲看了看,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问了一句:“没带一些课本回来吗?”我摇摇头。他的嘴唇嗫嚅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什么人也不接触。我沉沉大睡或翻来覆去地听一些旧磁带上的流行歌曲。几天过去了,我在这种自暴自棄中获得一些慰藉,甚至偶尔体味到一种别样的快乐。
一天下午,父亲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看看吧。”他谈起自己的一个同学,尽管是个赤脚医生,但医术似乎很高明的。我没有理由拒绝。于是父亲骑自行车载我到一个村子里。那人询问了我的症状,我说了一通,最后强调:“我认为我最大的问题是体内一直有火,如果能解决这个问题,我的病也许就好了。”他断言我是阴虚火旺,给我推荐知柏地黄丸服用,便在药架上拿了一盒成药。打开一看,药丸连带外边的包装纸都被虫蛀得斑斑点点了。他说只剩这一盒了,不过没关系的,虫蛀了也能服用。
当晚我按说明书服用了丸药,果然立竿见影,第二天症状就轻了很多。我很高兴,父亲也很高兴。这样又过了几天,是一个周日下午,父亲说:“既然好些了,就到学校去吧,这么一直住着也不算事儿啊。”尽管我知道父亲早想说这句话了,心头还是掠过一丝沮丧。我无言以对,父亲对我的学习一直寄予厚望,我不愿使他失望。
但我惧怕上学。
我还是去了。到学校后,刚巧上了晚自习,我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教室,便在附近踱了一个半小时。下自习的铃声响过后,远远看着走出来一部分同学,我才硬着头皮进去了。同学们都看我,我咬着嘴唇走到自己座位前,高老师也在,他说你走后座位一直空着难看,便让其他同学补起来了。他把我安排在一个角落。瞬息间心里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自卑感,我连一个比较优越的座位都失去了。有关系较好的同学过来问我最近到哪儿去了,我没有回答。
这次和我同桌的是一个男同学,他记忆力很好,我记忆力也很好。那一段时间,我们在下课间或课堂上比赛着背诵小学或初中时的文章,乐此不疲。在这种畸形的快乐中,我挨过许多时日。毕业时,我给他留言:“你在我最灰暗的日子里给我安慰。”他不明所以。
从此后,我以知柏地黄丸代替了以前所有的药品。以前大多是颗粒剂,干吞略微方便些,干吞丸药就十分困难。我到学校门口的饭店或小吃摊索要开水或面汤,所幸这些厚道的生意人都没给我以白眼,我至今仍在内心里深深地感激他们。
起初效果好一些,随后又回复到以前,我仍如抓救命稻草般一直吃着这味中药。后来我时常凉肚子,即使大夏天的中午睡觉,也得在肚子上盖老厚的东西。我认为是长期吃药的负效,它后来给我的工作带来许多不便。
转
1992年前后,气功热席卷了整个中国。我们学校最先练气功的是我们班上一个李姓的同学,每当午休或晚自习过后,他总一个人在床上打坐,诸事不扰。他的那种姿势使我产生好奇。我向他问及练气功的缘由,他说他神经衰弱,而气功无所不能,尤其对于疑难杂症。我半信半疑,借他的气功书籍来看。这些书籍多是各种功法修炼的程式或奥秘,有的地方看起来十分专业,也晦涩难懂。于是只是随意翻阅了一下,并不以为然。后来他推荐柯云路的《大气功师》给我看,这本书一下子吸引了我,我在此中发现了一个神奇的世界。
上大学后,我对自己所读之书做过盘点,此书仍被列为对我影响最深的三部书之一。它让我在认知的领域茅塞顿开,启发我去探究潜藏在事物表层之下深层的意义,或者说教会了我格物致知。尽管它内里尽是玄学,甚至后来把我引入歧途,然而在这一点上,它功不可没。在经历岁月之后,它沉淀在我心中一些东西,尽管就那么一点儿,却让我受用终身。而且,因为它是文学书籍,更能吸引人读下去,那几天,每逢课余,我都在如痴如狂地读它。
但是,它也给我以误导。它让我认为,我的鼻疾痊愈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情,关键在于我命中是否有这个造化。我开始寻找这个造化。
在一本中学生杂志上,刊登了一则广告。当时某顶尖气功大师的得意弟子,亦是一个有一定影响的作家,他在Z市办了一所气功医院,专治疑难杂症。那人以作家(或者说文学)的身份召唤了我,我无比强烈地认为这是我的福音。我先写信询问了一下,几天后就收到了回信。信中邀请我到他们医院治疗,并许以优惠条件。我立即自作主张:到Z市去!
当时父亲有病在城里住院治疗,母亲和姐姐在那儿陪侍。我知道,我需要瞒着他们去。这很棘手,信中也没说治疗需要几天,我总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即使我不过去看望他们,他们也会过来看望我的。我去到医院,说要期中考试了,需要认真复习功课,近期内就不过来看望父亲了,并央求他们也不要过去“打扰”我。
我先到高老师那儿请假,他问明原因,立即从身上掏出五十元钱给我。高老师的举动总是那么匪夷所思。我推辞了一下,后来接住了,我确实需要钱。我自己有大约五十元钱,又向几个朋友拼凑借了一百元钱,在学校开了封介绍信(因为说去“医院”治病,所以没费周折就开出来了),就准备出发了。
我对出门还有一丝恐惧,这种恐惧最后集中在如何保管这笔钱上,两百元,对一个学生来说毕竟是一个大数目。那时刚进秋天,我穿一双黑布鞋,一件蓝西服。我把鞋面上的缝纫线挑开,把一张整币夹在鞋面的两层布中间。把西服垫肩里的海绵用刀片割成夹层,也放了一部分钱,缝好,比较放心了,便踏上火车。
这是我第一次远足,那一年,我十六岁,我一下子把自己抛入一个陌生的城市。后来做了警察,见了社会无数的阴暗,想起那次远行,犹自后怕,真是少年英雄胆啊。
杂乱的公交车把我搞得晕头转向,但我还是细心分辨了方向,终于按照信件的地址到了一個公园,所谓的医院就在那个公园内,占用了两间房子。
有医生接待了我,我说要见那个作家治病。医生说师父一般不见患者的,有什么问题找他们好了,他们是作家的弟子。于是我描述了自己的病症,那人说那你参加我们的气功培训班吧,正巧新的一期明天就要开始了。我说我是来治病的,不是来练气功的,你们这儿不是医院吗?他说不练气功怎么能治好病呢?
我感觉我受了欺骗,怎么能这样呢?在我的同学那儿,我看过他们这种气功的书籍,完全可以自己练的。我这么大远跑来,就为了学练气功吗?
那人申明自己练和在这儿练效果完全不同,这儿有老师带功,而且他们师父(那个作家)会在我们练功的时候发意念,事半功倍。他还说,“一部功”结束后,就可以练就“小周天”,我的鼻子就在小周天上,一定会有疗效的。我问“一部功”需要几天,他说九天,想起医院的父亲,我犹豫不决。
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留了下来,我不能无功而返。按他们规定,学生收半费。尽管我当时需要这种优惠,但后来想:这种一本正经的挂羊头卖狗肉更为可恨。交过20元的学费,13元的书费后,他说从明早起来这儿练功吧。
我需要寻找住宿。顶着虽已秋天但中午时分仍很猖獗的烈日,我在公园附近方圆几公里内问遍了所有旅店,终于找到最便宜一家:八人间,五元一天。这样,我住了下来。
旅店供应开水,房间里也有搪瓷杯子。我在附近一个门市部花了八角钱买了一只塑料杯子,觉得这样卫生些。也是这个原因,后来我每餐都在旅店门口买一元钱的小笼包子用食品袋提回到房间就着开水吃,这样一连吃了十一天,吃得包子成为我后来最鄙厌的食品。
晚上,旅店里住满了各色人等,他们抽呛人的香烟,用异乡话开我听不懂的玩笑。他们高谈阔论的时候,我更为孤寂。
鼻子仍是闷得难受,弥漫在浑浊空气中呓语、磨牙的声音,吵得我几乎整晚整晚失眠。还有旅店半夜新安排的客人,不知房间里灯在哪儿,就挨着床铺摸索空位,有时摸到我头上,我惊叫起来,他也惊叫起来。
每天早晨、下午和晚上练功。早晨是“动”功,全部学员都集中在公园练。客观讲,这种运动对身体还是有益的。但每早六点钟就集中,我住的旅店离公园还有几里的路程,这就需要我提前起床。大约五点半出门的时候,旅店的大门还没开。我也不敢叫店主,正巧门上破了一块门板,刚好容我能爬出去。我就每早这么爬着,有时心里还默诵着那首著名的狱中诗“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聊以自慰。当时没觉得有什么的,现在想来,一阵心酸。
路灯凄清地照在街道上,只有清洁工挥舞着大扫帚一下一下地拢聚着仲秋时分争相飘落的树叶。我一溜小跑过去,他们甚至都不看我一眼,在他们眼里,我远不如飘零的落叶。
因为练功的学员大多是这个城市的上班族,随后他们取消了下午的群练,只在早晨和晚上进行,这更让我怀疑留在这里的价值。又无心(也许是恐惧)去其他地方,白日,我基本都待在房间里,只偶尔在附近走走。
小旅店后来留在了我的情感深处,它是我在逃离的彷徨与迷茫中的栖身之所。人的感觉真是奇妙,多少年过去了,店门口那令人生厌的浓烈的饭香、房间内阴冷潮湿略带霉味的空气、院子里永远弥漫的漂白粉气味,甚至包括留在我记忆中的全部物品和色彩,它们都有机幻化成一种味道,并通过记忆的嗅觉让我重温那段时光略带凉意却又清冽无比的感伤。
旅客匆匆地来、匆匆地走,整个房间只有我算一个常客。每天上午,房间里只剩我一个人。因为可以自由活动,所以鼻子的感觉相对轻松些。学校的生活固然痛苦,可它是实实在在属于我的,而在这里,我常常在类似梦境的惶惑中惊醒,感觉不知身在何处!
有时,我不可抑制甚至略带强迫地回忆课堂上的痛苦:因为两个鼻孔的症状总是相对一轻一重,它总让我的记忆力集中在较重的那个鼻孔,无法摆脱的感觉定格,让我在烦乱中变得焦躁,有时发疯一般地渴望某种尖锐物体将鼻孔刺穿,这种渴望让我在焦躁中又变得狂躁。躺在床上发现,侧卧时总是上面的鼻孔相对轻些。为了让两个鼻孔交替着轻重以轻微消除这种焦躁,我一次次地调整卧姿。鼻孔从堵塞到透气的那个瞬间真是一种奇妙的快感,尽管它须臾即逝。我在课堂上迷恋这种感觉,便侧头趴在课桌上左右调整,效果远不如床上明显。同时又担心老师对我的举动不解和反感,更增加了犹疑的痛苦。
想到这种痛苦,我又坚定了信心留下来,尽管信心建立在那么微弱的期望上。
无所事事,有时下午我也过到“医院”去,便见到了他们对一些患者的治疗。比如治疗近视眼全过程:他们在患者的眼睛处“抓病气”,然后“运真气”,鼓捣了一阵子,让患者看视力表。患者说看不清,他们说认真看。患者说是“左”吧,他们说再仔细看。患者说是“上”吧,他们说你应该相信自己能看清的,这种信心很重要!患者终于说是“右”吧,他们大喊对了,这不看清了?然后下移,鼓捣,再看,再下移,视力就好到了一点零以上。
我拼命不让自己相信眼睛看到的真实。因为当时我很迷惑,他们彼此之间居然也如此这般地相互治疗一些病症。后来想,也许他们亦是身在其中的受骗者?
由于这种迷惑,我还是求他们为我专门治疗。开始他们一直推托,说我学完“一部功”后自然会好起来的。我再三要求,他们商量之后,决定给我采取“埋线疗法”。听他们介绍,是在我鼻子里面埋一条什么线,好像要在鼻子某处刺开一个孔。我有点犹豫。有人说要不保守治疗吧,于是又选用了“焚香疗法”。点燃一支香后,气功师开始运气。他让我闭上眼睛,意念集中在鼻子处。有热感向我一侧鼻翼袭来,一阵灼痛,紧接着是肌肉烧焦的刺鼻的煳味(鼻疾如此严重,奇怪是嗅觉一直未受影响),然后是另一侧。再后来,它们溃烂、结痂、脱落,所幸没有留下烧痕。但鼻疾没有因此丝毫好转,我庆幸当时没有采取所谓的“埋线疗法”。
后来又悟到了他们严密又绝妙的误导理论。教材中说,当师父问你的疾病是否痊愈时,他其实是给你发意念,你应该果敢地接住这个意念,大声答道“我好了!”那么,你的病就真的好了。于是结业典礼时,那个老师问我们谁通过练功把病治好了时,我第一个站了出来,随后大家都站了出来。他总结说,我们这期培训很成功,大家不仅练就了“小周天”(我真不知怎么就算练就了“小周天”),而且大多数的人都通过练功治好了疾病!
九天的练功就这样结束了,我也向他们“承认”我的病被治好了。可能由于我的“领衔”,他们对我关爱备至,嘱咐我回去后要继续修炼,那么会进入更高的境界。本来第二天决定返家的,突然有消息说第三天那个作家要在某礼堂作带功报告。于是,我又逗留了两天。镁光灯下,作家油头粉面,精神焕发。他讲了些什么我都记不起来了,但他说的一段话我印象分明:“大家都問我的书为什么畅销。我举一个例子,比如,你写一个清洁工,题目是《一个清洁工的一生》,可有谁会去关注一个清洁工呢?你得找他的特征,比如,他属马,你改个题目,就叫《属马人,你都干了些什么?》,一下子会有十二分之一的中国人关注。”
多么聪明的人啊!然而这么聪明的人最终因骗人敛财而锒铛入狱了,这是后来我在网上才看到的。
当天下午,我坐上了北上的火车,我又完好无损地把我的鼻疾带回了我的城市。
然而,这次南下对我并非全无意义,它让我的精神彻底回归。我知道,没有什么办法能够治疗我的病,这是上天的安排,是我的宿命。我大幻大灭,从此再不寻医问药,心灵彻底归向岑寂。离高考还有半年多,我的成绩已滑到全班第三十六名。根据往年的经验,不能进入前十名高考是没有希望的。无论如何,我不能愧对家人的期望,我得寻找适合我自己身体的学习方式。我又找到高老师,向他请了长假。这次我没有回家,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子,开始我的自学。后来,我跌跌撞撞跨进了大学校门。
大二时,我的鼻疾不治而愈。当然,它是个渐进的过程。从跨入校门后,就开始自行缓解,只是后来留了一个尾巴,一直成为我身体、情绪的晴雨表。当我健康、积极、情绪高蹈的时候,鼻子几乎没有感觉,而病恹、消沉、低迷时,会感觉到一只鼻孔轻微的堵塞。
我翻阅一些医书探寻原因,最后在中医学里大致得出结论:情志不舒,郁结成疾。父母的期望、老师的告诫都让我明明白白又无比强烈地知道自己必然要挤高考这座独木桥。我在紧张中恐慌,鼻疾的负效加重了这种恐慌,成绩也因此下降,最后形成恶性循环。后来,因消除了,果也没有了。
所以,一定要活得快乐啊!
合
前段时间,我参加了一个业务培训班。多少年了,从来没有像那一段时间那么轻松过。期间,同行八十余人游览了太行大峡谷。行走在刀削斧劈的悬崖之间,看着如银似练的瀑布和碧波荡漾的深潭,我并没有多少快乐,涌上心头的却是淡淡的惆怅。因为我知道,游览过后,我又将回归烦乱,那是短期内不会改变的属于我的生活。导游讲起大峡谷成因,我听得不甚分明,大约是板块的挤压和碰撞,造成地壳强烈抬升、最后断裂错移而致。听到“断裂”一词,我心头一凛。此刻,大峡谷两壁成倒“八”字状,互成逃离之势刺向天空。忽然想起我的鼻疾和高中时的生活,想起了那个阶段的数次逃离,那是我思想挤压、旋动、碰撞造成的几次人生断裂。如今,面对现实的烦乱,我又产生了逃离或者说规避的思想,只不过肩负的责任使我没有正视这种想法。正如大峡谷的美,亿万年之后人们才发现了它的鬼斧神工。现在,我才静下心来,盘点那段不同寻常的经历对我成长的意义。于是,我把它记述下来,是为以上文字。
责任编辑梁学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