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仙记

2020-08-06 14:25杨献平
都市 2020年7期
关键词:女同事

杨献平

再次接到赵志的电话,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冷风呛胃,骨头冰裂。我的牙齿不住地上下交战,嘣嘣的响声巨大而又威猛,炸得脑壳痛。此前,在当金山,我刚度过了一个惊险的夜晚,一个自称姓修的男人,隔着一面土坡在半夜把我喊醒,继而用一种类似隔空传音的方式,给我说了好一番话。我依稀记得他的模样,但早上又觉得似是而非,子虚乌有,好像一场梦境。

三天前,从敦煌出发,我一个人,站在党河一侧的盐碱地上,抬头就望见了庞大而陌生的山脉,想想自己就要徒步攀登和进入,心里就有点发憷。

当下的世界已经令人无处躲藏了,但这一帶依旧保持了它原始和神秘的一面。这也是我和几个朋友一同游览了阳关遗址之后,不顾他们一个个歇斯底里地劝阻,一意孤行地要去往苏干湖和冷湖的原因。需要说的是,我是一个资深抑郁症患者,常年的头晕、心悸,莫名地全身发软、指节疼痛,最可怕的濒死感令我痛不欲生。做医生的朋友赵志摇着脑袋,眼神绝望地对我说,哎呀,崔安生,你要做的,已经不是吃什么药、做什么样的运动、读什么样的书,甚至信仰宗教的问题了,唯一可以试试的,就是去陌生而危险的地方转悠一圈,最好就你一个人。只有深入到那种荒芜和荒凉,甚至极度危险的环境,才有可能彻底治愈你的抑郁症。

我不信。

赵志是我最好的朋友,患抑郁症三年来,倘若不是他,我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恰好那几年,演艺圈和文学圈里已经有几个人或以跳楼、或以割腕自杀等方式,与这个世界做剧烈告别,被誉为“黑狗”的抑郁症以恐怖的裸体姿态出现在了人们的面前。

对我个人来说,我和很多人一样,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逗逼到了天地无极程度的人,竟然会遭逢抑郁症。别说他人不信,我自己都不信。直到有一天,赵志带着一脸的无奈与愤怒,把我带到另一个诊室。面无表情地对他的一个漂亮女同事说,这个病人是我的朋友,我确诊他患了抑郁症,他自己不信,先是跑到北京301医院,又去了西京医院,还抽风似的去了上海的协和医院和成都的华西医院,心理卫生科的专家教授都确诊了,他自己还梗着脖子钢板一样的犟。

他漂亮的女同事噗嗤一声笑了。看着赵志说,哪个抑郁症病人承认过自己是抑郁症啊?赵主任,您也真是的。

赵志听了他漂亮女同事的话,讪笑了一下,摸摸头,说,接下来,你给他看看,这下子,保证让这脑袋如钢板的顽固家伙在我们人类伟大的医学面前,彻底五体投地。他的女同事又莞尔一笑,轻声说,好嘞,赵主任,您就等着瞧吧。说着话,赵志拉开门出去了,他的女同事脸色立马收紧,像一只灿烂的苹果突然蒙上了一层白色的薄霜,隔着一台看起来古怪的仪器,我都能明确地感觉到一阵乌泱泱的寒气。

抑郁症的内部肌理,是人对自身的厌恶、仇恨乃至彻底的消灭,人对自己的仇恨,看起来是个体的,实际上也是人类对自己的怀疑、放弃,甚至孤注一掷般的袭击和摧毁。我的抑郁症大致是简单的。十年前一个寒冷的春夜,我和另外的一个人日夜兼程,从三千里的外地赶回,凌晨三点多闯进自家家门之后,父亲只剩下冰冷的尸体,以及他为了等我们而至死没闭上的眼睛。那眼球依旧黑漆漆的,瞳孔里面还残留着我家年久失修的门槛,以及门槛上的蛛网……我怀疑,父亲逝去而又睁着的眼睛中,还如影视一般,仍旧在播放着有关尘世的一切。

可是他死了,至少是在我们一家人乃至他熟悉的那块地方看不到了,即使我化作空气或者某种食物,也无法进入他的身体了。这令人悲伤。但更悲伤的是,他去世时,才六十三岁,和他同龄的里根刚卸任美国总统,奥巴马之后的特朗普那时候可能还没想到参加美国总统的竞选。

直到现在,这两个居然还在世上,尤其是后者,居然还是现任总统。而我的父亲,虽然只是一个农民,却在2009年就和这个全是人的世界告别了。对此,我一直想不通,再后来,我父亲生前最看重的一个人,也离我而去———但不是死亡,而是以生离的方式,与我决绝,也不再和我父亲成为一家人了。在此之前,我总是以为,异性一旦成为了一家人,比如夫妻,一旦有了共同的孩子之后,就血浓于水,不可分割了。事实上不是。正是这样的一个事实,使得我的抑郁症积累式的爆发了,而且一发不可收,以至于到了先后三次住院治疗,仍无点滴效果的程度。

2019年秋天,我给单位请了一个月的假。理由是去广州、新疆,分别找医生,治疗自己的抑郁症。对我的患病情况,单位领导已经清楚,因此,我请假的要求,他们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批准了。当天晚上,我就飞到了敦煌,与几位朋友汇合,身怀着难以治愈的精神和心理疾病,和大家一通玩耍,佯装自己仍旧充满活力,在戈壁滩上跑跳,呼喊,并且扑在硬硬的沙土地上,孩子一样观察蜥蜴的敏捷奔跑与某一些砂纹的形状。晚上,还在敦煌夜市吃烤肉,最典型的是烤羊腰子,朋友嬉笑着说,可以增强男人的荷尔蒙分泌,进而提高性爱的时间、速度与频率等。

与敦煌当地的朋友分开之后,我就背着行囊,里面装着吃的、简易帐篷、手电筒、折叠铲等工具,还有些衣服。其中最重要的,还是药物怡诺思。一天不吃,我就会头脑混乱不堪,整个人好像一团棉花。这是最难受的。说生不如死绝对词不达意。果不其然,走到当金山时候,可能是海拔的缘故,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忽然膨大起来,那感觉,像极了刚爆出来的爆米花或者油炸带鱼,说不清楚的难受,其中最明白的,是老觉得后脑有些空,就像一个不断扩大的黑洞。

四周只有风,在帐篷外呼呼地,像是要把全世界都吹干、吹得白茫茫大地一片干净一般。这样的境域,是我从来没有想到的。待在旷野里,灯光再亮,我也只是大地上的一个点,甚至只是某种动物和命运的糕点。

可我又能怎样呢?

吃了几片面包,喝了一大保温杯的奶茶。我迫不及待地吃了两粒怡诺思。很长的时间里,我对这种西药(盐酸文拉法辛胶囊)充满了信任和感激。它是我在成都的华西医院心理卫生中心住院十五天内,服用的最为合适和有效的一种药物。刚吃它的时候,还搭配了一种叫做思瑞康(富马酸喹硫平片)的药。我一连睡了三天,不吃不喝,醒来后,忽然发现,眼前的一切才真的像是人间。此前,连续三年的时间,凡是我看到的,哪怕是拿到眼皮底下的一根香烟,脑子传达给我的信息也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某种事物,与我往常的经验大相径庭。有些时候,我好端端地走在大街上,看周围的人和车辆、建筑等等,都是正常的,但眨一下眼睛之后,一切都变得虚软,连人都觉虚胖的,哪怕是瘦如木棍的骨感美女,大胖子也像是湖水长时间浸泡的浮尸那般毛茸茸的。

是这两种药物救了我,以上的症状逐渐消失,看东西真切和正常了,可心悸、头晕和四肢无力,乃至濒死感却一点也没有得到改观。

在帐篷中,我牙齿紧咬,以至于腮部被青筋充满,青筋还很硬,像是以一根根二号铁丝插在里面。“难道预感就要成真?”我问自己。自从得了抑郁症,我不止一次想,假如我的病真的无可救药,或者是另外的绝症,我绝对不会留在亲人身边———尽管,我的亲人少的可怜,除了父母和兄弟,只有我和那个人共同生的儿子。儿子年幼,母亲已经七十多岁了,弟弟成家后,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另外一家人了,除了血缘和情感,好像也和我没有太多的关系了。唯有儿子,他体内流着我的血液,尽管另一半是他人的,可当一个孩子成人之后,也好像和做父亲的没有太多牵连了。

“我必须得走远,雪山、森林最好。”

我一直这样想,当一个人到了生命的最后,最好的归宿不是横尸于亲人面前,在一无所觉的状态下被人收殓、埋葬———特别是尚在壮年的人,早早死去绝对不是一个正常的人所应当做的,让亲人悲伤、无助,假如有仇人,还会幸灾乐祸,在你的尸体前假装悲戚,背转身就哈哈大笑,这是比死亡更悲凉的事情。如果实在无可逃避,那就走远点,再走远点,最好是人迹罕至的雪山、森林。雪山可以用来雪藏自己,森林可以加速肉身的分解与消失。多么好的事情啊,为什么要遵守传统,要给其他人一个交代呢?我认为,有些事情,完全没必要引起其他人的关注(谁会真心关注一个普通人呢?),还要留一堆的麻烦,让其他人也为自己费时费力不说,还特别费心。

虽然说,人生人,要对人负责,可是,从本质上说,无论是谁,出生之后,一切都是自己的了。与他人貌似有关,其实呢,所有的关系,究其根源,都是生拉硬扯起来的。要是撇开这些,無论是谁,都将是孤独的,而且是毫无遮掩的孤独。

话说我睡着了,带着一种孤独的宿命感。恐惧不是没有,人在某些特定时候的感觉是非常奇妙的,比如无助感深入骨髓的时候,唯一的方式便是放弃,放弃一切的企图、侥幸与梦想。这可能是最好的。

一阵胡思乱想之后,内在的寒冷比当金山大地此刻的自然冷要强烈百倍。

好在我睡着了。夜半的时候,一个粗重的声音传来,好像在近前,又好像在远处。我知道当金山至今还有狼和棕熊,至于雪豹,大致是从青藏高原或者祁连山主峰———岗则吾结那里跑来的。其他的如狐狸、旱獭、青羊、牦牛、马都不可怕。慢慢地,声音消失了,强大的风正在持续奔腾,它呜呜的叫声使得大地更为空旷,我的人生也只剩下这一座帐篷,要不是扎在背风的地方,肯定早被吹跑了。

我想肯定不会是人。在这样的夜晚,荒山野岭中,除了如我这般不正常的,还有谁在这里呢?是幻觉,一定没错。我翻个身,把羽绒被使劲儿裹了几下,闭上眼睛,就要睡着的时候,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传来,很缓慢,但又很诚恳。他说,“这样的地方,也只有你我这样的人。”我惊了一下,瞬即抬起脑袋,竖起耳朵倾听。好久没声音。真的是幻觉!我把脑袋放下来,再次闭上眼睛。可就在我再次自我确认那就是幻觉的时候,那个声音又说,“这当金山,要是十年前,这时候要下雪了。下了雪,一切才好。我们就会觉得地球真的美好和自由了。”我急忙再次抬起脑袋。这时候,那个声音又接着说,“下了雪,这里的一切都是很明显的,低头,可以看到地下的灯火,抬眼,可以跟踪天上的行人轨迹。”

“哦,这是怎么回事?”我汗毛直竖,下意识地蒙住了头,心里想,肯定是鬼。这个地方,历史上是边疆,多少军队冲来杀去的,死难者的骨殖要是不烂,现在起码能堆成几座当金山。亡灵自然也少不了。再者,后来又有多少人在这里遇难或者自然死亡,也是难以说清楚的。这个声音,肯定是一个亡灵,而且是一个即便死了也无法安身的孤独的亡灵。想到这里,我冷汗涔涔,整个身体好像悬空了,感觉到随时都会有一只白骨的指爪,把我蚂蚁一样提起来,丢在它深阔无比且长满獠牙的嘴巴里。

天刚蒙蒙亮,我钻出帐篷,顾不得早就把小腹憋得鼓荡荡的尿,三步并作两步爬上背后的小山包,四处张望了一番,却没有发现任何人的痕迹。“这一定是幻觉!”我暗自摇了摇头,走到背风的地方,撒了一泡热尿。此时的东方,一轮太阳贴着地平线,像一个惯于幸灾乐祸的光明使者露出他健康得有些骄傲的脸庞。我收拾好帐篷,又在背风的地方架起了小铝锅,把仅有的两瓶矿泉水倒进去。

当金山虽然高寒,植被也很少,但找柴禾还是容易,到处都是植物们的尸体,长的短的细的粗的,梭梭木、干杨树、不知名的荆棘,还有不少疑似朽坏了的枕木的木渣子,最好的是那些茅草,可以让我轻松地点着火。火焰升起,而且越来越大。我转过身,想去再捡点柴禾,却没想到,一头撞到一个软绵绵湿漉漉的东西上面。这一瞬间,我脑袋懵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惊恐,就抬头看到了一个人,不,准确地说,这个人不像人,只是长了人的身体,面部是淡蓝色的,鼻子很尖还很长,鼻尖垂在下巴上,眼睛是黄色的,像水蜜桃一般大小,头发也是淡蓝色的,稀疏,但很粗,一根根地,垂在脑后有数十根,两鬓和额头数十根。我啊呀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随后就失去了知觉。

我原本想等水烧开,再往杯子里灌一点。然后给赵志打个电话,问问他,抑郁症患者是不是也会有幻听的症状。却没想到,这些事情还没做,就被突然的这个人吓晕了过去。等再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黝黑的物体里面,漆黑一片,虽然看不清,但能够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空旷,还有一种金属散发的气息。

“肯定是另一个世界,至少是和我原先所在的那个人间是截然不同的了。”

我下意识地想,但又觉得不对,一个突然出现的怪物,超出了地球的生物范围。一定是外星人,或者是某种变异的动物。这些年来,环境污染已经是全人类的问题和威胁了,像《金刚》《蜘蛛侠》《猿族崛起》《汉江怪物》《终结者》之类的片子,我从来不认为是虚构的,最起码不是毫无根据的。物质在奴役人,也在篡改人,元素不只是微小不可见,它们自身的神级操作,尤其是在生物内部的渗透性操作,完全可以使得人和其他生物发生不可量化和预测的变异。

“肯定是在某个大型飞行物当中,最差的,或许是在地下几万米的某种大型建筑与器皿当中。”

“或许是地狱?”

“可我做过什么坏事呢?”

“难道只有做了坏事的人才会下地狱吗?”我有点迷惑,不确定自己此时此刻确切所在,也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做过什么过分的坏事恶事。至于那些违心的、无意中的坏和恶,谁没有过呢?人在世上,就是一个不断向善,但又不得不每天作恶的过程。我呢,绝对做过坏事,比如顶撞过父母,也还欺骗过几个人,有过婚前性行为,对象怀孕了,却没有让孩子生下来;为了生存,也奴颜婢膝过,为了爱,也曾欺瞒。但如果仅仅这样就要下地狱的话,那么,杀人无数的人呢?制造瘟疫、杀伤力强大的武器的研究者与操纵者呢?

“肯定不是地狱!”

我斩钉截铁地想。但又忍不住悲从中来,觉得自己真是一个不幸的人,在俗世生活当中因为父亲的乍然逝去和妻子的转身离开,一个人从内部被自己攻破,悄然而起的革命使得从精神开始了非凡的精确打击,尔后开始对肉身进行肆无忌惮的摧毁性破坏,以至于失魂落魄于这满是人的现实生活当中……现在,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人只有到了绝望的境地,才会彻底真的看清自己、反思自己。我的性格里面有着倔强甚至反抗的一面,从来没有服输,无论对谁和什么样的事情。但现在,绝境之中我才发现自己的力量真的太弱小了,连翻身都觉得需要破天的勇气。

正在我沮丧莫名,抱着认命的心态,想要坐起来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我听得有点耳熟,并且很快确认那就是在当金山那一晚听到的,粗重、笨拙,还有节奏。那声音开始很远,回声也似乎四通八达,嗡嗡的,犹如乱窜的电流,速度均匀,但音量巨大,震得我耳膜发疼。紧接着,又响起一種较为轻快的脚步声,跟随着前一种脚步,亦步亦趋,由远而近。

这肯定是人!我长出了一口气。是的,只要是人,人就有办法对付。人也只能在人面前施展出各种本领。

脚步越来越近,我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但不得不闭上眼睛,攥紧拳头,身体尽量放松,想迫使自己安静下来,最好像是睡着了那样。可越是努力,越是糟糕。直到那两双脚步走到近前,我还是无法促使自己模拟成毫无所觉的睡眠中人的状态。

灯光大亮。

居然是赵志!这令我惊奇。更令我惊奇的是,那个沉重的脚步声的主人,是赵志的那位女同事。

这是怎么回事?我懵了,脑袋里好像有两根船桨,一时错不过来,搅在一起,而且分不清哪个在左哪个为右。赵志还是原来的样子,左分的头发,金丝眼镜,高挺的鼻梁,门牙微微前凸。而他的女同事,却是我在当金山突然撞到的那个的怪物的形象。看着我一脸懵逼的样子,赵志哈哈笑说:“崔安生,这下你小子可懵逼了吧!哈哈,我早给你说过,你的这个病,在人类的全世界都是难题,《柳叶刀》杂志上虽然登载了治愈的方法和案例,但抑郁症对于人类来说,是一个全新的疾病,其难治程度超过了癌症和艾滋病,还有肺鼠疫。我之所以让你到危险的地方转悠一圈,就是想把你诓骗到这里,用一种你从未见过的方式,为你诊治,保证一举奏效。”

这时候,我已经站起来了,但始终不敢靠近赵志已经变异了的怪物女同事身边,胸脯紧贴着赵志的左肩。赵志或许从我的眼睛中读出了我的恐惧。又笑着说,“不怕,这真是我的女同事,只不过,她不属于我们这个星球罢了。或许你听说过,2018年4月1日在中国青海茫崖市冷湖地区发现了异常光波辐射,李淼教授说是火星人的求救信息,理由是火星的表面环境如地球的沙漠地区。其实这是错误的,所谓异常光波,只是火星人的一种交通方式。事实上,火星人乃至整个宇宙的人,都在地球有所存留,并且以我们地球人的方式参与到了我们的生活当中,比如你身边的这位修丽娜女士,至于她在火星的名字,我也完全不清楚。”

说着话,赵志的脸顺势侧向修丽娜。

修丽娜开口,居然还是瓮声瓮气的,她说,“我们那里,恰好与地球相反,女人是男人的声音,也履行男人的责任和义务,包括生殖。男人则相反。”这时候我才发现,眼前的这个名叫修丽娜的怪物,显然是没有任何恶意的。赵志接过话说,“崔安生,我们这是在冷湖的下面,距离地面大致2000米的地方,这里是火星人的基地。对于你的抑郁症,他们早就能够治疗了。这一次,把你带到这里,就是要利用他们的光波和电磁技术,彻底治好你的抑郁症。”

我继续将信将疑。

这一切都太怪异了,那一次,在崔安生的医院,我丝毫没有觉察到修丽娜的异常,那时候的她,和所有的中国女人一样,有着鲜明的性别特征,胸脯高耸,还绣了眉毛,涂了唇膏,她的脖颈白而高直,手指纤细,说话的声音也婉转动听,还带有西北方言的味道。当时我还想,这个女的,谁要是娶了她,肯定是很幸福的,至少在性方面。却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性感而又美丽的女人,居然是外星人,且还是真正的男性生理与思维。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看着我依旧懵愣的神情,赵志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崔安生,跟着我们走,千万不要超前或者落下。”

房间漆黑,旋即,自上方射来一道光,落在我的前额上,一阵咝咝的细微响声,像是某种尖锐的物体在骨头上摩擦一样,我感到了一种刺骨的凉意。再后来,那光束好像进入了我脑子的内部,感觉像是一只身手矫健的蚂蚁在快速游走,然后停在我的后脑,也就是风池和风府穴的地方,然后又是一阵痒痒,声音越来越大,痒的面积也逐渐扩大。我躺着,一动不敢动。

上手术台之前,赵志和修丽娜就一再叮嘱我说,无论怎么样,你都不要动,尤其是脑部。我是一个听话的人,尽管平时我喜欢超越各种规矩,我觉得人类的各种规矩简直是对生命和创造力的严重束缚和打击。这么多年来,尤其是现代文明发轫以来,人类虽然说在科技上有了空前的进步,可根本的问题是,人类压根就不知道,越是微小的、无形的东西越是能量无穷。所幸,量子力学已经被证实了。可按照修丽娜的话说,这只是新的科学技术的开端,或者说只是未来科学的一个基础。与他们火星相比,人类的科学技术能力,从量子力学才是一个开始。

再后来,我睡着了,而且,这种睡与以往不同,好像是无意识的死亡。在睡去的一刹那间,我看到了自己的脑部结构,就像是一片脸面起伏的丹霞地貌,白的冒着腾腾热气,红的像是大桥上的铁索,还有一些微小的细线,仿佛黄铜电线,一根根,紧密扭结在一起,又不断分开,有的隐进了血肉,有的进入了白色的脑浆之中,那种错综复杂,让我看到了人类社会的错综复杂,以及人性的各种纠缠。

我忍不住大叫一声,但声音像是乌有。随后,我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只记得,意识丧失的那一瞬间,自己好像进入了一个极寒的世界,但却又看到了一团通红的火焰。我还没来得及思索,就丧失了感觉。等我再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座破旧的房子里,屋顶已经缺漏了,但还没有完全塌下来。窗户像是一个个传说中时间的嘴巴,只剩下硬如牙齿的残砖和裸露的钢筋。我的身上,盖着一件薄弱蝉翼的单子,而且是淡蓝色的。我下意识地坐起来,又活动了一下四肢,安然如常。我站起来,走出破旧的门洞,门前荒草萋萋,不远处是更多的废墟。

“这一定是传说中废弃了的冷湖石油基地。”我对自己说。走到院子里,我看到了更多的残垣断壁,一排排一行行,仍旧保持了当年兴盛时候的基本模样,可是现在,很多院子里连一根草都没有了。这里原本就是无人区,数千年来,除了混战的军队和迁徙的候鸟之外,空旷是这片土地与生俱来的宿命。

废墟令人心底生寒,进而是恐惧。

我回到屋里,收拾东西,准备逃离这片废墟,拿枕头的时候,却发现了一封信,是赵志的笔迹。他说:“崔安生,用光波,也就是我们人类所说的量子技术,为你进行了一次治疗。这方面,他们火星人是比较成熟的,相信没什么问题。直到目前,我们人类尚不知道抑郁症的真正发病机制,有内分泌紊乱、神经创伤、遗传基因、多巴胺等说法,但目前尚无确证。我之所以用此办法,也是受修丽娜所托,她是一个蛰隐地球一千多年的火星人,她的主要目的,是了解和参与人生的生命学研究,正如传言,火星人主体是由各类金属与软物质构成的生命体,他们也面临了自身生命衰微的难题,因此,想综合了解和研究宇宙间所有生命体,进而寻求一种更符合在这个宇宙之间生存的生命体。当然,是智慧生命。我和她认识也纯属偶然,你知道,从前,我的爱人也是抑郁症,很严重,有一次,她从楼下跳了下去之后,却没有找到她的尸体。……是修丽娜,她说她将我爱人的尸体,运到了冷湖基地,再转运到火星,进行研究。……我很痛苦,但是,为了其他人更好地活着,为这个宇宙所有的生命祈福,难道不是我们的夙愿吗?因为,在这个无限大又无限小的空间,生命,也有自己的共同体,你我他,全宇宙,凡生命,都是。”

“这原来是一个真实的神话,”我笑了笑,迈步的那一刻,我忽然想到,“原来这一切都是提前设计好的,我的主治医生赵志,原来也是一个有巨大秘密的熟人。……以此类推,那么,在浩瀚的人间,该有多少人是秘密的呢,他们的人的身份背后,还有多少个人所不知的职业和身份呢?”

“这太可怕了!但我是幸运的。”

就像我剛走到G215公路旁边,就遇到了一台去格尔木的便车,司机是来自武威的一个中年男子,另外还有两个女的,一个是他妻子,一个是他妹妹。一路攀谈,我忍不住说了我的个人遭遇,但只是罹患抑郁症的可能起源,对于在冷湖(呼通诺尔湖)的情景,只说自己在自己这里遇到了一个仙人,用一种非常神奇的方式给我治疗。我说,那个仙人的手可以变成一道光束,进入人体,对病灶进行校正和修理。他们大呼神奇,也觉得我这个人实在有福。他的妹妹尤其对我感兴趣,说你这个男人,还算是有情有义的。

晚上到格尔木之后,四个人一起吃饭,我买了单,并且同住在一家宾馆。我想我要回去了,就买了格尔木飞郑州的机票。随后,迷迷糊糊睡着了,凌晨时候,又被梦惊醒了,拿起手机,看到那位司机的妹妹发来一条消息说,愿意和我处处,如果没问题的话,也愿意和我结婚。

“这太神奇了吧。”

她好久没回信息。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吃了早饭,就到机场去。却没想到,在餐厅遇到了司机的妹妹。哦,对了,她说她叫赵芬,现在兰州商学院任教,大龄女青年,今年36岁,至今未婚,但肯定有过几任男朋友。

这太正常了,我说。

这年代,哪个男女没有一打前任啊!甚至,很多人还有一打后任在等着。

吃了东西,我向她告别,也委托她向她哥嫂致谢。

赵芬笑了笑说,“算了,这话还是你自己说吧,反正,我决定跟你去郑州。”我惊愕了一下,心里想,这样也好,赵芬嘛,起码看起来还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子。

责任编辑赵少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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