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战争

2020-08-06 14:25张伟
都市 2020年7期
关键词:战争母亲

张伟

1

那个夏天冗长得像一场考试。母亲经过短暂谈判之后,终于决定嫁给另一个男人。我跟在母亲身后,从我们临时居住的出租屋来到新家。我跟母亲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天空的太阳突然消隐在云层中,母亲身上的白色短袖顿时黯淡了不少,高跟鞋的声音也变弱了不少。我感觉到一种黏稠的湿热,从头顶茂密的发丛里流淌,并顺着两侧缓慢滴下,风吹过,有种痒痒的感觉,还有种危险的感觉。

“走快点。”母亲没有回头,对着十岁的我说道。我感到母亲笼罩在一片复杂的阴影之下。我没有说话,但是紧紧跟在她的身后,在庸城南大街倾斜的道路上艰难地走着,我们两个人像登山者,两侧的民居挤在一堆,高高低低,感觉稍有不慎,就会像多米诺骨牌般一个接一个坍圮。

依旧是在南大街上,母亲把我带进一个大铁门,绕过一座花坛,花坛中央长着一株高大的杉树,花坛的四周有些许杉树针,有些刚落不久,有些已经枯黄。绕过花坛,是一段甬道,不长,尽头又是一个小铁门,进入小铁门就是母亲的新丈夫的家了。

母亲熟练地用钥匙旋开黑锁,打开漆着红漆的雕花小铁门。一个四四方方的院落呈现在我的眼前。院落的一半是水泥地面,一半是裸露的土地,上面杂草丛生。在那边的角落里,生长着一株粗大的桂树,树冠蓬松,覆盖了四周的土地。在水泥场地的边缘上摆放了十几盆各种各样的花与植物,有月季花、吊兰、芦荟、仙人掌等等。

我跟母亲在水泥地面上走着,两幢嵌合、依附在一起的红砖平房就在我的眼前,它们面对水泥地面和裸露的土地,也斜睨着那株桂花树。母亲经由一扇门走进其中一幢平房,我看到那里面有一溜黑色的沙发,正对沙发的是长虹牌的彩电,放在长长的组合柜上面,地面铺满了白色地砖。我顿时感觉到一种坏掉的凉意袭来。一个男人从里面的房间走出来,看到了我,我听到他说:“怎么,不说是女孩吗?”

我感受到他身上的威严。他的嘴唇开始发紫,他的两只极小的眼睛凝固在半空中,双手背在身后,前额上有一绺头发发白,浑身散发的烟草气息让人恐惧。我低下头,眼睛因渗进汗水而火辣,但身体僵直,不敢动手去揉,我感到严厉的审讯仍在进行。我听到母亲笑盈盈地说:“没事,来了之后保证不调皮,他的性格像女生。”他卧进沙发里,黑色的坐垫因此而塌陷,没有说一句话。我迅速躲进门后,这时才是自由的,可以透过门缝窥探外面的世界。那个我后来称之为父亲的人打开电视机,我听到电视机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像一个疯子在表演不同的行为动作,演唱多种的奇腔异调。

我看到白色地面上投映着不同的画面,白色地面因此变得五彩缤纷,我心中奇痒,想出来坐在沙发上面看看电视,但是恐惧压过了欲望。

这时候,阳光重新从云层里窜射出光线,透过半掩的门进入客厅,也透过门缝击中我的脑袋,我临时性地封闭在这一个狭小空间里,感到一种燥热与窒息。

2

应该说,我总体上是高兴的。因为在此之前,母亲带我租住在一个逼仄的小房间里,做饭、会客及睡觉,全都在这十几平方米的空间内完成。现在不一样了,新家它有一个大大的院落,还有两幢房子。后来我慢慢熟悉了这两幢房子,面积较大的是客厅和卧室,一共有一个客厅,三个卧室,面积较小的是厨房。我经常在我的卧室里贴着冰凉的地板睡觉,享受地面传来的凉意,也在书桌上用一副纸牌堆积成一座金字塔,然后远远地看着它。如果偶尔不小心触动了建好的金字塔,那么脆弱的金字塔会轰然倒塌,我也会异常沮丧,但是这种沮丧不会持续很久,我会很快重新搭建好金字塔,用更为稳固的方式。

但是,也有让人不愉快的时候。家里面经常发生战争,母亲和这个父亲把家里搞得像战场一样。战争来临之前没有任何预兆,随时爆发,以母亲的大声呐喊开始,紧接着是这个父亲拍桌子的声音,紧接着是他们互相厮打的声音,然后我就不能分辨出這个是谁的拳击声,那个是谁的掌掴声,这个是谁的啮咬声,那个是谁的呻吟声,这个是谁的脚踢声,那个是谁的快跑躲闪声。我躲在我房间的床底下。床下面是最安全的地方,除了战争引发的地面轻微震动外,再也没有让人感到心惊胆战的地方了。床下面布满了薄薄的灰尘,像刚下过一阵小雪的地面,我在下面挪动脚步,已经出现了数个脚印。头顶上是老式的棕床,棕树纤维轻轻而又不厌其烦地刺激着头发,让人感到焦躁不安,好像一些蜘蛛在慢慢爬到我的身体上,它们会不会接着爬到我的耳廓里,会不会爬到我的脖颈里,会不会爬到我的眼睛里,这些都让我感到害怕,我把头压得更低一些,避免接触到上面的棕树纤维。头压低之后,脖颈传来阵阵痛楚,随即又传到大脑上,我感到一种强烈的眩晕。

我听到他们的战争仍在继续,并持续升级。我听见玻璃破碎的声音,我听见桌子急速挪动的声音,我听见开水瓶迸裂的声音,我听见组合沙发倒地的声音,我听见菜刀砍门的声音,我听见那个雕花铁门撞击门框的声音,我听见母亲无休止的詈骂的声音,声音很大,震荡耳膜。我赤着的双脚上沾满了灰尘,变得滑腻。我依然不敢出去,一种从外而内的压抑占据了心头。我渐渐产生了困意,夏天总是让人产生昏昏沉沉的感觉。窗外的蝉在鸣叫,建筑工地上混凝土搅拌机像一头衰败的雄狮一样发出低沉的声音,我想到和几个小伙伴的约定。我们八个人昨天已经约定好了去庸城小学玩一种攻城略地的游戏。想到此我就内心激动,血脉偾张,决定出去找他们。

我像一只四肢动物一样,从床底爬出。我打开房间的门,发现屋外是另一个世界,混乱得像小偷入室劫掠后的景象。地上满是脏乱的脚印,原来插着鲜花的花瓶,放在电视机顶上,现在已经摔倒在地上,瓶子破碎,鲜花温顺地曝露在外面,红色的花瓣不像原来那样骄傲地盛放。沙发东倒西歪,撕碎的纸屑满地都是,组合柜的柜门纷纷大开着,门上方的玻璃亮子被击碎了,碎片就堆积在门下,一条绳子从横档上垂下来,下端打了一个结,在那下面又放着一个凳子。我透过门向外面看去,雕花铁门已经洞开,并在微微颤抖。空气中弥散着酒的味道,我循着气味来到了母亲的卧室,看到她头发蓬乱地躺在躺椅上,脸上已经有了乌青的伤痕,两只拖鞋分别散乱地停在躺椅下面和床下面。她的手里提着一只空空的酒瓶,但是那只酒瓶很快就跌落在地面上,打了几个转,最后停下,瓶口缓慢地滴出一两滴液体。我看到母亲的脸上,眼睛痛苦地望着远处,脸颊发白,嘴巴挤成一个圆形,不住地咳嗽,并随时可能呕吐,接着她在竹躺椅上辗转反侧,竹片因此发出哔哔剥剥声音。

3

八人者:我、刘竹、刘意、吴松、李凡、陈星、陈少宝、袁松。

我们自称庸城小学的八大金刚。我们遍布在庸城南大街歪歪斜斜的各个居民楼里。我们是怎么互相认识的?我不知道,知道也记不住。我们是怎么缔结伟大的、牢不可破的友谊的?我也不知道,知道也记不住。那个夏天以及随后到来的数个夏天,如果没有他们的存在,我知道自己的生活会枯燥很多,我几乎会在家的覆压中郁郁终日。

我经常在下午两点左右的时候,趁着父母午休睡觉的当口,偷偷摸出铁门的钥匙,悄悄打开,不使它发出声音,影响我的外出计划。然后从那里出去,一路狂奔,之后才听见钥匙串在裤兜里晃荡作响,它像一个警报器,也像一只老鼠。我惴惴不安,但是逃窜出来的欢喜胜过了这种不安。

我首先去找刘竹,他是我们八个人中的大哥,找到他之后,再等其他几个人到齐,然后一起出发去庸城小学,这时候我们的心情是相当愉悦的,根本没有平时上学时那种恐惧与抗拒的心情。

我们经过一段阴凉的老街,老街上有的房屋陈旧,依稀可以看见晚清或者民国的墀头,上面雕饰繁复,我们对此无动于衷。有的房屋木门歪歪斜斜的,好像随时会倒塌一样,这些木门从未开启过,里面似乎住着尸体。我们走出来,到了空旷的柏油路上,路面上湿乎乎的,能感到一种温热的气体从地下一股股冒出,像是火山喷发前的征兆。路两边等距种植着香樟树,在炽热阳光的照射下依然繁茂,散发着莹莹的绿光,绿到发黑的树叶向四周散发清凉的香味。那天的天空蓝得像历史产生之前,路上行人很少,整个城镇都在沉睡,连汽车通行时也减慢了速度,并减少了鸣笛的次数。我们在柏油路上越走越快,很快就走出了城镇,但柏油路依然在延续。这时已经能够看到,在不远处,是我们的庸城小学,淡黄色的六层教学楼散发着辉煌的色彩,在天地之间,在这个低矮的城镇上,它是唯一的王,它是源头。因为从学校后面的山上,流下了一条小溪,溪水流经小学,流过小学门前的一座桥,沿着与柏油路平行的路线,流向远处,据说最终注入堵河,又注入汉江,又注入长江。这条小溪是我们庸城小学学生放学最喜欢经过的地方。我们总是在放学之后涌下柏油路,走在河岸上,时不时在浅浅的水中捕捉螃蟹,或者只是单纯地戏水,我认定小孩与水有着不可分割的亲密关系。但是现在,我们几个人并没有要下河边的意思,我们心中目标明确,朝着庸城小学出发。于是溪水与我们在这一天并没有与我们构成亲密关系。

我们八人者:我、刘竹、刘意、吴松、李凡、陈星、陈少宝、袁松。我们将要到庸城小学的花坛里玩一种攻城略地的游戏,八个人,正好分为两支军队。为了分成两支军队,我们两两进行石头剪刀布的对决,一局就定胜负,胜者一组,败者一组。最后我和刘意、李凡、袁松一组,而刘竹、吴松、陈星、陈少宝一组。

這种游戏只有在庸城小学才能开展,因为它有着特殊的建筑条件。在庸城小学主席台的两侧是两个半封闭的小花园,花园四周是一丛低矮的常绿灌木,可以充当我们各自的城墙或者掩体。花园中央是一个石桌,桌子四周是四个石凳,可以充当我们的参谋部。花园的一角是竹林,我们可以折下长长的竹枝充当武器,而中间的主席台可以充当我们激战的场所。

可以说,庸城小学就是一个天然的战场。

4

那个夏天,父母的战争让人感到厌倦,我们的战争让人感到兴奋,他们的战争永远没有胜负之分,而我们的战争总是充斥着胜利或者失败的快感。我在两种战争之间来回切换。父母并不知道我在外面经历了什么。

那天我们刚结束一场战争,我没有回家,而是跟袁松一起来到了他的家里。他的父母并不在家,我跟随他一起走到他家的楼顶上,俯瞰整个城镇。我和袁松两个人个子都不高,因此我们需要踩在墙边的堆积物上,手扶住石栏杆,才能看到整个城镇的全貌,那堆物品被一层彩条防雨布覆盖着,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我和袁松一起踩在上面,因此了看到整个城镇。

袁松的家大致在南大街的中部,他的长相形似猴,于是我们都叫他“猿猴”,他也乐意接受,在我们的战争中,他是跑得最快的那一个。冷兵器条件之下,他这样最占优势。他的父亲是一位屠夫,因此我能嗅到他身上的血腥气息,现在,当我们站在楼顶,扶住栏杆的时候,这种气息更加浓烈。

我看到整个城镇封闭在群山围绕的小型盆地中,神态安详,根本没有要逃离的意思。最高的山峰名叫庸城山,那是学校在春天里组织学生春游的好去处,山上遍布松树,远远看去,郁郁苍苍。城镇很小,一条省道横穿而过,成为主要街道,叫人民大道。那时候人民大道上每隔一段距离都装有一个黄色的电话亭,寂寞的电话亭,有的话筒已经掉落,没有人将它拾起。人民大道两边以商店为主,现在基本上处于半歇业的状态。在城镇中心,人民大道与南北大街交叉而过,形成一个十字路口,在人民大道转向南大街的拐角处,是一家冷饮铺。超大遮阳伞矗立在外面,下面有几个小孩围着冰柜,挑选雪糕,雪糕五角钱一支。北大街很长,一直延伸到北边的稻田中间,最后逐渐看不见,而南大街则很短,从楼顶看去,延伸到不远处的菜市场就停止了。菜市场里菜叶蔫枯,鱼虾百无聊赖地游动或者吐着气泡,从菜市场穿过去,就是镇上的老街。现在,我能看到那些古老建筑的青瓦屋顶了,也能看见那些狭长房屋的中部天井,里面有小孩在嬉戏,也有老人在打盹。后来我把目光收回到南大街上,望向熟悉的方向,从袁松家往右边看去,我看到了我家。

那个小庭院暴露在太阳光线之下。我看到母亲在荒草地上开垦着,她戴着一只草帽,穿着厚厚的白衣服,持一柄锄头挖向土地。她每挖一下就要歇一会儿,然后把铲除的杂草扔向水泥地面,地上已经有了一大堆。一只蓝色水壶在水泥地边缘孤独地站立着,父亲坐在那里,头低着,右手拿着草帽扇动,左手拿着一支烟,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现在他很弱小,完全没有威严的感觉。我对这个我称之为父亲的男人究竟怀着一种怎样的情感,我不知道,在那个漫长的夏天我也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生活仅仅是从一种压制到了另外一种压制。

他忽然间抬起头来,正对着我的方向,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恐惧,想要找一个地方躲起来,慌乱中,好像不小心踩到了什么东西。只听见咔嚓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碎了,我回到楼顶中央,颤抖的心跳依然在继续。袁松揭开彩条防雨布,我看到那下面堆积的是木材,衣物,书报以及一些破旧的炊具,当然还有一只红色痰盂,现在已经碎成几片,原来是我把这个痰盂踩碎了。

那天的天气变得有些异常。等我走到大街上的时候,突然刮起一阵阵狂风,卷起地上的灰尘,也可能是从别的地方裹挟而来的灰尘。总之,灰尘使得整个世界笼罩在黄色的烟雾之中,所有人家的窗户被拍打着啪啪作响,人们很快关上了窗户,我的眼睛也被灰尘迷住了。我感到自己失去了方向,无论走向哪个方向,都是在逆着风的方向。

5

父母的战争仍然在继续,我对他们之间发生战争的原因并没有太大的兴趣。那时候只是觉得这个夏天异常漫长,让人感觉烦闷,我盼望9月1日早日来临,似乎只要夏天结束了,只要9月1日到来了,他们之间的战争就会结束,这两座活火山就会无限期休眠下去。

但现在还不行,燥热的季节依然在持续,似乎对他们的战争有推波助澜的作用,有时候我也会目睹他们之间的战争。当时我从厨房里拿出一粒米饭,放在离蚂蚁的洞穴不远的地方,引诱它们出来搬运粮食,然后蹲在窗子下面聚精会神地观察,丝毫没有顾虑到身后毒辣的太阳正径直刺向我,只是感到后背一阵阵作痛。汗珠从额头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打断了一群蚂蚁行进的路线,它们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淌着潮湿的水迹,继续朝目标行进,我看见它们的触须沾染了我的汗珠,黏合在一起。

我看到它们沿着墙根行走,然后爬上墙面,再爬上窗台,在窗台的一个角里,浩浩荡荡地钻进了一个非常小的洞穴里,我感到一种欣慰。这时透过窗台,我看到父亲与母亲的对峙,母亲的脸面向窗外,手里拿着扫帚,父亲背对着窗户。我并不能看清楚他的表情,我只能看到间隙耸动的肩膀,以及他手里握着的拖把,拖把的丝条往下滴着水,他们就这样对峙着,没有说一句话。

我的喉咙像是被人扼住了一样,不敢大口呼吸,我怕我的呼吸会破坏这种严峻的氛围。他们之间一定在交谈,但是我听不见,好像面前的窗纱把他们之间的交谈都过滤掉了,只剩下他们互相之间的攻击。

我看到母亲率先发起进攻,她用扫帚击打了好几下父亲的腿,银色的金属杆在阳光的照耀下晃动了几下。因为天气炎热,父亲将双腿上的长裤子绾了起来,我看到他腿上长满浓密的黑色毛发,显示出一个健康、强壮的男人形象。他的腿在接受了几次击打之后,并没有产生大幅度的退缩,只是腿上的肉轻微地颤抖了几下。但是我能想象出父亲眼中的那种愠怒。接下来是父亲的反击,母亲此时已经蹲在地面上,扔掉了那只扫帚。扫帚斜躺在地上,像一条落寞的鲫鱼,她双手交叉在一起,抱着脑袋,长发垂向地面,有几滴泪水落在地板上。她像一个身处派出所正待接受审讯的犯罪嫌疑人。父亲没有动用他手中那个武器,那个武器对他来说,太不方便了,他直接将他的一只手攥成一只拳头,高高扬起在半空中,另外一只手抓住母亲的头发。母亲发觉,想要站起来,像水壶内沸腾的水蒸气要顶开壶盖,从里面逃逸出来一样,但这是徒劳的,她没有挣脱开,接着父亲就狠狠地落下他的拳头,在母亲的脊背上。我听到拳击的声音,那声音清脆而有力,让我想起了平原上空的隆隆炮声,我怀疑母亲可能因此而吐血,但是没有,我的母亲像一个不屈的拳击手,虽然在强大的对手面前,她始终处于劣势地位,但是不惜以犯规为代价来捍卫她的尊严,这一点和我在庸城小学战场上的表现非常相像。她张开嘴巴,我看到她洁白的牙齿,她有着几乎严苛的洁癖症。她像一条狼狗,又像一条毒蛇,狠狠在父亲的一条腿上啃啮,她目标准确,打击精准,死死啃住大腿不放。那种精神值得我学习,我也应该在庸城小学的战场上狠狠咬住敌军的要害,好让他们尝尝伤痛的滋味。我看到父亲这次终于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痛苦,他一边退缩,一边试图摆脱母亲的纠缠,但是一切都是徒劳的,他很快瘫坐在沙发上面。我终于能够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了,他的五官急速地紧缩在一起,特别是眼球表面布满了血丝,他沉重地叹息着,虽然声音不大,但是我能感受到那种锥心的痛苦,这时我有点同情他。此时母亲的声音盖过了他的声音,母亲的声音也令人同情,她发出类似猪豕死亡前的声音,每一声都让人感到头晕目眩。

父亲不再挣扎了,他闭上眼睛,任凭母亲啃啮,母亲终于也累了,放弃这一反击行为。我看到母亲像我一样,躺在冰凉的地板上。父亲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像一个醉汉,他们之间谁都没有说话,就那样静静维持着肇事现场。他们在等待一个公平的裁决吗,我真的不知道,我们之间的战争绝对不是这样。我敢跟各位保证,我们的战争结束以后,世界依然美好如初。天空湛蓝,夏天的风迎面而来,吹干我们身上的汗渍,然后我们握手言和,走在两边植满香樟树的大路上,心中没有一丝芥蒂,没有一丝负担,尽管我们的脸上和腿上也像现在的父亲一样,有了诸多的伤痕,微微一碰,还很有些疼。

我看到父亲的腿上有一个显著的嘴印,很深,像从肉里面长出的一个嘴巴。

6

父母从开垦的荒地上拔出了各种各样的杂草。最常见的是牛筋草,这种草繁殖能力极强,而且极不容易铲除,我在道路上,在人行道上,在花坛下面,在城镇郊外的田野上频繁地遇到过它们,它们伏在地面上,像张开的罪恶之爪,无处不在。另外还有马齿苋,它们的叶片扁平,叶柄呈现暗红色,极易扯断,用力挤压叶柄,它会流出汁液。苍耳的果实是那种带有刺的纺锤状颗粒,这种杂草最令人讨厌,稍不留神,我们的腿上就会沾满这种东西,极不容易摘掉,也容易暴露我们的行踪,当然还有灯笼草,它的果实跟灯笼一样。蛤蟆草这种植物的叶面跟蛤蟆的表皮差不多。还有灰菜、蓖麻、苘麻等等。现在这些草杂乱地堆积在一起,像一座小山,它们新鲜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像极了我的心事。

我想起我们八个人在庸城电信局大院里玩的那种野炊的游戏。按说这种游戏不应该是我们这些男生玩的游戏,但是我们的确玩了。

我们八个人躲在电信局后院一楼的仓库里,那里面有一股股的黑色电缆,还有废弃的办公桌、椅子,堆作一团,除此以外,再没有其他的东西。我们分工明确,两个人去电信局后院的花园兼菜园里找来食材,尽量以野草为主,当然也可以适当摘来野菜,前提是不要被人发现;再去两个人寻找砖头,搭建起灶台;再去两个人寻找一块瓦片或者易拉罐铁皮,充当炊具;最后兩个人负责去买火柴并寻找柴火。

很快,一切准备就绪。天空下起了雨,是夏天那种常见的雨,雷声隆隆,雨点硕大,炙烤的地面很快就传来一阵阵湿热的气息。我们因此被困在仓库里,但也因此而兴奋,可以暂时停留在这个孤岛上,专心致志地制作我们的饭食。

刘竹先点火,他把从仓库寻觅的废旧报纸和小木屑放在临时搭建的灶里,用火柴点着,看到火,我们很激动,因为看到火我们就看到了美丽的饭食。然后刘意把捡拾来的瓦片放在临时搭建的灶上。等这个“锅”烧热后,陈少宝把他拔出的野草掰成几段,放在瓦片上,等着它变萎缩,并且沁出汁水。这时候袁松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进来,头发湿漉漉的,他手里拿着一小块红色的猪肉,说道:“猪肉来了!”我们都很高兴,看着他手中还在滴血的肉。第一道素菜起锅后,我们就把他的那块肉放到瓦片上煎炒。

后来我们玩得不亦乐乎,胆子越来越大,有的人直接从菜园里摘来豇豆、茄子、辣椒,有的人从家里将油盐酱醋偷出来,有的人又从附近的河里打捞几只小鱼,汇聚到一起,简直就是一个小型家庭聚会。

那个下午我逆着风,回到家里,走过这堆野草,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趴在床上,心思很重。父亲与母亲非常罕见地和谐起来,他们轮番上阵,就算外面大风怒吼,也丝毫没有要罢手的意思。

我温顺地躺在床上,好像有一只镣铐锁住了我,稍微动弹,就能引起别人的警觉,我现在能听见两只锄头挖向大地的声音,那种声音稳重而厚实,是最好的催眠曲。

7

那时候庸城小学并没有铺上塑胶跑道,整个操场都是由干燥的沙石铺成的,在炎热的天气之下更显得干燥无比,我们只要稍微走快一点,就能腾起地面上的灰尘。

但是我们这些小孩子,或者说士兵们,根本不会意识到它们的危害。那时候,我们只是在电视剧里看到过古代的将军骑着马在战场上驰骋,挥舞着他的长戟击打敌军,战场上腾起一阵阵烟雾,让人感到心潮澎湃。

我和刘意、李凡、袁松四个人,刘竹、吴松、陈星、陈少宝四个人此时已经经历了一个回合的激战,但双方都没能使对方损失一兵一卒。我们就回到大本营休息片刻,然后从各自的花园出来,站在夏日下午的阳光里,站在夏日下午的操场上,相距十多米。我们的手里都拿着长长的竹竿,还有一些各种颜色的玻璃弹珠,汗珠流淌着,根本没有意识到。我们都沉浸在驰骋战场的迷思中,难以自拔。

我站在刘意和李凡的中间,我个子比较矮,他们三个都比我高。虽然我的个子不比他们高,但是在战场上,我一定要做最勇敢的那一个。

战争又开始了,我脑袋发热,冲在最前面。我感到自己像战场上那个身先士卒的将军一样,但其实我不是,我只是一个守门的士卒,但这没有关系。我很快地冲到刘竹面前,但是很快就后悔了,我怎么会冲到刘竹的面前,他可是我们这八个人中的大哥啊,他很强壮。但是事已至此,不容退缩,我听到我们队伍的口号响起来。我受到了鼓舞,漫无目的地挥舞着竹竿,像是在身边筑起一道防御的屏障。刘竹看我来势凶猛,就边退边打,躲躲闪闪。我心中暗自窃喜,心想擒贼先擒王,要是能把刘竹拿下来,那么其他的人不就迎刃而解了吗?我会因此受到他们的拥戴的。此时我并没有在乎周围的一切,实际上周围也腾起了漫天的灰浪,我无法好好观察周围,很快就看不清刘竹在哪里了。我只是看到眼前模模糊糊有一个人影在晃动,我认定那就是刘竹。我依然在追逐着,心中只有一个崇高的目标,我的背上、胳膊上,甚至我的竹竿上,时不时会撞上一些玻璃弹珠,但这些撞击都不太疼,我要生擒刘竹,这是最重要的。我奔跑在操场上,隐隐约约感觉到,其实我们这根本不是战争,就是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但是另外一个声音又告诉我,这是战争,这是正式战争前的演练,我们这些人都是将来的将军,我们在为未来而演练,这种机会实际上是不可多得的,因为一旦上学了,我们就不敢这样放肆地在操场上吼叫,我们只敢规规矩矩地在操场上做操,或者聆听演讲,规矩得像一个三好学生。

我感觉到这样漫无目的地挥舞竹竿并不是最好的办法,同时有些累了,准备暂时停下脚步,观察一番。正当我停下来时,背后有人抱住了我,让我不能动弹。凭借那个人身上的气味,我断定他就是刘竹,他什么时候跑到了我的后面?我心中惊慌。他夺下我手中的竹竿,夺下我的武器,让我失掉了一半的信心,接着又把我的手反绑起来。我感到一阵悲伤,被他拖着走向灰浪之外,很快就走向了他们的大本营,我看到刘意、李凡、袁松三个人也出现在他们的花园大本营中,手被反绑着,吴松、陈星、陈少宝三个人举着竹竿在旁边看守。我看到他们的脸上灰扑扑的,头发也是,好像苍老了一样,他们的鼻子里流出黑色的鼻涕,我想我肯定也是这样,我们这一群残兵败将。

接下来就是签订投降协议书,我们四个人在投降协议书上歪歪斜斜地签上自己的名字。但是我们不甘心,袁松向对方提议要重新打一场,刘竹代表绿军思考片刻,同意了这个提议。这样的场景在这个夏天发生了很多次,最后的结局无一例外都是以我们的失败而告终,但是我们依然不甘心,依然坚守着,像一个赌徒一样。

那天似乎过得很快,天色很快变暗,在夜色中,我们几个人离开庸城小学,好像从建筑工地归来的工人一样。我贪婪地吮吸着夏夜空气中各种复杂的味道:木材加工厂木屑的味道、晾晒在外面场地上的蜂窝煤的味道、菜市场腐烂菜叶的味道、鸡笼里鸡屎的味道。现在我能在灯光下看到街面上来来往往的人,他们出来了,每个人都穿着宽大的衣服,特别是那些穿着宽松裙子的女人们,她们奔跑起来,像海洋深沟中快速游弋的小鱼。

8

我该怎么说?那个夏天我像是一株无人关注的野草,内心在肆意生长藤蔓,朝向不同的方向。父母的战争依然在继续,并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我对他们的战争不感兴趣,因为在他们的战争中,没有各自的营垒,没有各自宣战的口号,也没有激烈的攻伐打杀,没有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局,非常突兀,就像那个下午两个人相互配合开垦大地一般,中间连一点过渡都没有,突兀得像玫瑰花上的刺一样。

我更喜欢我们的战争。一旦进入庸城小学之后,之前在路上分好的两队人马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变成两支不共戴天的部队。我们迅速地占领各自的领地———主席台两侧的花园。我和刘意、李凡、袁松一组,是为红军,占领着左边的花园;刘竹、吳松、陈星、陈少宝一组,是为绿军,占领着右边的花园。我和李凡手持竹竿,把守着花园的入口,并不时在四周巡视,防止敌人的突然袭击。刘意和袁松则在里面的圆桌上,起草讨伐宣言,商讨进攻路线,神情异常紧张,桌上摆放着四支竹竿,还有用纸箱纸板拼剪而成的盾牌。当时阳光刺人,炙烤一切,地面湿热,石桌上滚烫得能将我们裸露的双臂烤熟。刘意与袁松两个人在圆桌旁煞有其事地起草开战宣言,上面没有任何遮挡,太阳照射下来,他们两个人头上的汗水像一股股溪流流淌进胸前和后背,短袖上很快浸湿一大片,但是他们全神贯注,坚定地坐在滚烫的石凳上起草宣言,好像在这样的环境下起草的宣言能够感天动地,能够帮助我们取得这场战役的胜利。我和李凡好一点,能够借助墙壁的阴影避开太阳光线。我把竹竿放到一边,弯曲两只手,充当望远镜,望向那边的营垒。实际我并不能仔细看到那边的情景,我只能看到在那边花园门口站立的两个人,实际上不用望远镜也能看清。我看到陈星和陈少宝两个人站在门口,也拿着竹竿,但很显然他们比我们懈怠,这让我感到窃喜。但与此同时,我又感到一种焦虑,我在想,他们是不是故意伪装成这样,好让我们这边放松警惕?

我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只绿头苍蝇,它一直在晃动,行为恶劣。我拿着竹竿跟它搏斗,它很狡猾,扇动翅膀,每次都能躲过我挥动的竹竿,这让我很恼火,渴望与它进行交锋,但它总是在跟我打游击。它激发起我的攻击欲,它引诱我离开岗位,我也听从它的引诱。它飞向玻璃橱窗,那里面是我们庸城小学的精彩活动照片,我用竹竿敲打玻璃橱窗,但是落空了。它又跃向另一处,我又用力击打玻璃橱窗,玻璃橱窗被击破,但是绿头苍蝇依旧逃过了。它飞向主席台上的旗杆,我也跟着跑去,用力击打旗杆。旗杆发出的声音,但是我还是慢了一拍,那只绿头苍蝇已经从主席台飞向操场。我直接从主席台上跳下去,在充满了干燥泥土的操场上奔跑起来,那只绿头苍蝇的头部在夏日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更加耀眼,那种耀眼对我来说是一种极富意味的挑衅。它继续飞,飞向操场边缘的双杠,我用力击打双杠,双杠还击,让我手臂麻痛。它又飞向庸城小学的教师居住区,附着在某个老师晾晒豇豆的竹编簸箕上,我也使劲击打,簸箕倾倒在地,豇豆撒在地上,像一条条僵死的蚯蚓。

它仍然不知疲倦地飞翔,我感到闷热难耐,它很快就飞出了庸城小学,我继续跟随它,朝庸城小学门口跑去。我边跑边带动脚下的灰尘,它腾起,流动在半空中,好像燃烧起来的滚滚狼烟。我继续跑,我听见身后李凡喊叫我的声音,我还听见袁松在大声朗读我们的宣战书……

责任编辑杨睿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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