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阳
雪 天
院外的雪地上出现了几个黑乎乎的人影,他们站着不动,不到半个时辰,都成了雪球。自从我表哥用雪地拜师的办法成功之后,我们南烛镇上的少年都学起了这招。
我知道我外公此时心里既焦急又毫无办法,自打他对外宣称不再收徒之后,来拜师的反而更多了,我外公是一名拳师,威震小城。
雪越下越大,抬头向上看,如一畚箕一畚箕倒下的灰尘,不到两个时辰,五个人影少了三个,天太冷了,又过了一个时辰,三个人影又少了两个。
只剩一个了!雪覆盖了一切。突然间,他动了动,他用手捋去头顶的积雪,露出乌黑的脑袋。黄昏时,雪停了,他还在那里,像一座慢慢融化的坟,到天突然变黑的瞬间,坟倾斜了!
这是唯一一个晕倒在我们家门口的少年,我外婆说,这孩子太实诚。大多数孩子,看看没有指望,早就走开了。我们把他抬到烧火的大灶边,他开始浑身冒热气,头发薄薄地贴在额头,双腿修长,好像白鹭,一条奇怪的蓝色棉裤硬邦邦地冻住了,看他的面容,比我大些,大概十四五岁,等他睁开眼睛,一双乌黑如女孩般的大眼睛,倒也不招人讨厌,头发在变干后呈现出平时自然卷的模样,只是嘴唇薄如线,冲淡了他的英俊。
又是一个想走捷径的人!我外公感叹道,自从他教的一个少年被省体校录取后,小城的家长们都带着孩子涌入我家,但我外公陡然变得自私,一心只想教自己的孩子。这其中包括我和我姐。我姐一压腿就叫痛,我呢,如果叫我蹲马步,我就老老实实,只要外公一走开,我就立马两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因为离得太近,反而没有学拳的兴趣,巴不是外公放了我们去教他们。
他一睁眼就看到了我外公,他鹤发童颜,很容易被记住。他的头枕在我外公的皮袄袖口上,仿佛用脸在摩挲着这件昂贵的皮袄,这是我外公最好的衣服。少年的眼睛湿湿的像一只被无辜挨打的小猫,我姐看不得这个,说,你是女孩子吗?他冲着我姐,叫了声姐姐,我姐别过头去,她不喜欢男人不像男人,事实证明她的直觉并非准确。我外公的手掌放在他的头顶,给他运功去寒,仿佛有袅袅白气从他的头顶冒出,你是哪里人?我外公问。他说,灵台。我外公就沉默了。
这让我想起秋末冬初时,有几个姑婆嚷着要做蒲鞋,就是草鞋外面扎满羽毛一样的芦花,冬天穿在脚上,分外的暖和,两只脚就像鸡卧倒在热乎乎的稻草上。她们各执一把剪刀,要去灵台剪芦花。从小城一直往西,灵台就在金湖旁,因为偏僻,自古以来就产野蛮之众,这是姑婆们的原话。我们划船进入湖中,在湖中心有一片茂密的芦葦,如一大团棉花漂浮在水面上。剪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姑婆们眼尖手快地剪下最好的芦苇,然后扎好,放在船上。她们意犹未尽时,一艘小船如剑般冲来,男人在船上嚎叫,不准剪,把芦苇留下。我们划得飞快,他一路紧追,用一根长竿子一边划,一边打水,凉凉的河水溅到我们的脸上、身上,姑婆摁下我的脸,芦花扎到我的鼻孔。他依旧紧追不舍,直到一个抽烟的姑婆朝他的船上扔了一包香烟才作罢。第二天,我鼻子过敏,打了一整天的喷嚏,才真正领悟到她们所言不虚,灵台人是喂不饱的狗。剪来的芦花全打湿了,即使晒干了,做出的鞋子也不漂亮,既不蓬松也不暖和。所以对灵台,我们都没有好感。
我外公眼睛里刚燃起的怜惜一下子就淡下去。他拍拍少年,说没事了,嘱咐外婆给他喝碗姜汤,就上楼去了。这意味着,即便他接着再跪一天一夜,我外公也不会收他为徒,男人一诺千金,他不能破了自己立下的誓言,何况如果为一个灵台人破戒,更要遭人非议。
那少年,后来我们知道他名叫葛光海,总是三天两头地来,他不提拜师的事,只是来找我玩,我有了伙伴自然开心,他又常常拿一些稀罕物给我,白鹭的蛋,小巧得可摊于手心,斑驳的花纹像流水中的小鱼,煮熟剥壳后浑身透明如夜明珠。刺猬一样的毛栗,用布包着,可以用来恶作剧,褪了一半的蛇皮,硬硬地叫人恶心。这些都是我没见过的新鲜玩意。有一回,他从怀里掏出四个小人,全是蜡烛做的,不知他从哪里搞来的。他神神秘秘地和我说,要把它们送给我姐。他说,明天是你姐的生日,这是礼物。他说得很严肃,仿佛我姐的生日是件大事情。而我姐,整天拿了画板到处晃悠,画画猫狗,画画小鸡,夏天到了,她就画画荷花。
葛光海到我们家吃饭,总是坐在桌角处,饭只吃半碗,在大多数时间里,他的手总在搓着裤子,他一见我姐就变得分外拘束,他怕我姐,我姐会叫,饭粒又掉在地上了,你是烂下巴吗?她暗地里和我说,葛光海身上有一股乡气,他再怎么的双眼皮,再怎么的卷发,还是一股子乡气,她凭着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来了。
暑假里,我姐姐找不到人做模特,只有葛光海自告奋勇,我姐画完一笔后,抬起头,目光像剑一样射向他时,他就会哆索一下,闭紧双唇,显得更加紧张。葛光海一动不动,非常称职,两只眼睛在阴影里水灵灵的像条小狗,他那一副忠心耿耿又可怜兮兮的样子丝毫没有博取到我姐的同情。我姐一边画一边说,你的眉毛长得乱八七糟的,让我怎么画?话没说完她就昏过去了,她本来就贫血,天一热竟然中暑了。是葛光海一路背着我姐跑到医院,打完针,我姐安静了,葡萄糖挂得很慢,难得看到她显得这么虚弱。到黄昏时她出院了,坐在我舅舅的自行车后面,头发蓬乱,身上罩着我舅舅的大外套,显得那么难看和邋遢,她的骄傲一下子从脸上泄掉了,变成一个愁眉苦脸的女人。她嘴里啃着金币巧克力,扭头看到坐在医院门口的葛光海。他看到我姐,微微一笑,然后他一路骑着破自行车跟在我姐身后,我姐把头埋在大外套里,只看到她乱七八糟的几根头发水母般在空气中飘动。以前我姐看到葛光海,总要挖苦几句,但从此以后,她沉默了,葛光海变成了空气。
因为这件事,我外公有点松动,葛光海可以和我们一起练拳,先从蹲马步开始,我外公在,他咬牙坚持,我外公一走,他就站起来,大叫酸痛,三伏天,即便是清晨,也热得让人受不了,汗水流到眼睛里辣死了。葛光海说,练拳太苦了,他不想练了。我外公只教了他三次,就灭了他学拳的欲望,对此,我外公很失望,灵台人,嫩豆腐哎!
周 末
到了高中,他更是三天两头地逃课,本来在灵台上高中就没有盼头,混张文凭而已,但是我姐和我要上课,他来了只能百无聊赖地院子里闲逛,尝尝无花果结出的烂果子,吃在嘴里和面粉一样,拔拔花坛里的杂草,碾碎一只只蚂蚁。和他一样闲得没事的,只有我的舅舅。我舅舅皱巴巴的一条咖啡色灯芯绒裤子,头发长得盖住了耳朵,任何时间出现,他都是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除了画画,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打乒乓球和钓鱼。
秋末的时候,葛光海请我们去灵台金湖边吃螃蟹,金湖水很清,清得能看到头发一样的水草在水里忽上忽下,小鱼像一枚枚小刀,它们在阳光下全身透明,青黑色的肠子赫然可见。葛光海的父亲对我们太热情,他开着一间小店,卖杂货和香烟。高中毕业的葛光海对这间小店毫无兴趣。他理想大着呢,他父亲调侃道,他想成为有钱人,白日做梦!葛光海不反驳,我们都坐在船舱里,边吃蟹边看湖上的朵朵白云,它们一会儿涌过来,一会儿散开去。我舅舅和葛光海说,人生最快乐的事,就是成为一个艺术家!艺术让灵魂不朽,肉身早晚消亡。葛光海对投身艺术之路犹豫不决,艺术家在他那里,就是成为我舅舅那样为大家不屑的人,无所事事,吊儿郎当,就像混在猪群里的狗一样容易被识别,它散发出与众不同的气味,就像臭鼬身上发出的味道。成为我舅舅那样的人,仿佛不是葛光海的目标,成为什么人,葛光海自己也不清楚,他四脚朝天地躺在船舱里,船舱里铺了稻草,散发出阳光的气息。
他在偷瞄我姐丰满的胸部,她长胖了,脸颊也像松鼠一样鼓出来,进入高中后,她被几何和数学困扰着,脸上总是烦恼不断的忧愁模样。这大大损伤了她的美丽,不再画画的她仿佛少了些光芒,眼神也不如以前明亮。而我喜欢她画画时射出的锐利目光,仿佛可以洞穿一切,她的眼睛深邃黝黑,仿佛那里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船上,我舅舅策划了一个行动,葛光海激动得鼻翼抽动,我舅舅让我们谁也不要告诉,他要亲力亲为,葛光海几乎要跳起来,我一定要去,我去帮你。他摩拳擦掌,万分期待那一天。我也屏息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周末,黄昏时刮来了一阵冷空气,气温骤降,风吹得窗户一阵响动,在拐角处,风声仿佛呼呼的口哨声盘旋不止。我舅舅和葛光海两个人跑进家门,他们兴奋极了,躲到了阁楼上,大嚷着没有被逮住真是幸运。过了一会儿,他们又下楼来,假装看看院子里的花草,手里拿把剪刀,这里该修修了,那里该剪剪了,仿佛他们一秒钟也没有出去过。晚上七点,有人来敲门,是个民警,他说,谁是梅正宏,我舅舅说,我是。民警说,有人怀疑你打人。我舅舅一跺脚,怀疑,怀疑有屁用啊,他有证据吗,他哪只眼睛看到啦?如果没有,那就是诬陷!诬陷,你知道吗。
在葛光海的描述中,他一个人躲在厕所的门后面,狭小的厕所里臭气熏天,他不得不屏住呼吸,不屏住他就要呕吐了。他从门缝里,可以看到厕所里来来往往的人,厕所里没有灯,昏暗无比,他已经两腿发麻,还没有看到那个男人进来。就在半个小时之前,我舅舅带他到二楼的窗口只看了那个男人一眼,葛光海就牢牢记住了他:一件奇怪的粉红色的花花公子的T恤,半秃的脑袋,眼睛鼓起。“秃驴”是我舅舅给他起的外号。
在我舅舅的描述中,每个周末三点四十分,秃驴都会准时出现在这间二楼的乒乓室,这本来是老年人活动室,但现在成了像我舅舅此类闲杂人等打乒乓的地方,真正的老人都去三楼打麻将和喝茶。每回秃驴来,他们都让我舅舅下来,让秃驴和他们打,我舅舅不得不把球拍给秃驴,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别人?我舅舅对这一点很生气,言下之意仿佛是我舅舅打得特别烂或者打得特别好,好到打到天下无敌手。他目光如炬,打得又快又准,而且从不谦让。我舅舅一走进乒乓室,有些人开始兴奋异常,有些人则顿觉索然无味。我舅舅在打乒乓前先把球拍在灯芯绒裤子上摩擦几下,球拍顿时亮闪闪地带上了神力,飞了起来。有一回,我舅舅实在太生气了,他偏不让秃驴,他拿着拍子站在那里,甚至想把拍子藏起来,可是没用,只一会儿,其他人就递来了球拍,秃驴再次顶替了我舅舅。非得给他点颜色看看!这是我舅舅在金湖船上发出的誓言,这种人,实在太嚣张了!芦苇荡里握紧拳头的我的舅舅,好像一名苦大仇深的游击队员。我舅舅观察了很久,秃驴在打完一场后,就会去厕所里尿尿,这可能和他的前列腺炎有关系,又或者,在打球的过程中,不停地有人给他添茶。他尾随过几次,发现秃驴总是迫不及待地冲进厕所,很响的一泡长尿,然后吹起舒坦后的口哨,这就是下手的好机会。
葛光海听到了下楼的声音,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的脚步,拖沓,沉重,皮鞋敲打着地砖。他走近了,更近了,粉色一闪,叭的一声,他倒在了地上。葛光海撒腿就跑。而此时我舅舅还坐在乒乓室的长条凳上,和男人们聊天,秃驴醒过来,大喊,杀人啦,杀人啦!所有人都放下球拍到处找人,但找不到。
之所以怀疑我舅舅,是民警在调查中得知,就我舅舅和秃驴积怨最深,他有作案动机,而且我舅舅毫不讨人喜欢的个性,被其他人扣屎盆子毫不奇怪。他们都异口同声,我舅舅是最大的犯罪嫌疑人。我舅舅反驳道,他们没看到我坐在那儿吗?他们都瞎了吗?我巴不得是我打了他,我真希望自己是如来佛,收了他更好。
两个民警无言以对,只好悻悻地说,哪个臭小子去打副市长,吃了豹子胆了!他们一边说一边笑着。我注意到我舅舅身边葛光海的腿开始颤抖了,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摸着裤子,他的手心一定在冒汗,他在桌腿上擦着手,幸好他们没有注意到这些。葛光海虽然个子很高,比我舅舅还高,但他还是长着一副小孩子的脸,长长的睫毛,卷卷的头发,当他睁大眼睛,眼睛又大又圆,活像一只小松鼠,他站在我舅舅身边,只为衬出我舅舅是如何粗鲁的漫不经心,我舅舅的眉毛又粗又黑,仿佛两条要连成一线,只有少数民族男子才会长成这样或者维吾尔族姑娘以此为美。
这件事最后令人惊异地不了了之,因为一个副市长的身后可能会隐藏着无穷无尽的秘密,可能有更大的隐情和报复,拿了钱没给办事,或者權利之争,像我舅舅这样为了这么一点芝麻小事就下此毒手,仿佛有点过了。更主要的是,秃驴快退居二线了。
艺术家就是艺术家,他们生来就异于常人,这一点再次证明了我外公不喜欢我舅舅的原因。正如他们所言,我舅舅不能算是一个正常人,所以他做什么,我们都听之任之,久而久之,这也成了我舅舅的特权。他不愿和我外公学拳,而是热衷于画画,放弃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学拳之路。我舅舅只是眉头皱了一下,学拳有屁用,你本事再好,我一举枪,叭,你倒下了,嗝屁朝梁。我舅舅说这话,活像个小孩,所以他女朋友众多,他身上有吸引她们的味道,就像臭豆腐的味道一样浓烈。可是他不想和她们中的任何一个结婚。
葛光海可能吓坏了,秃驴是副市长,我舅舅可没告诉他,他走在路上,看上去不过就是个糟老头罢了。葛光海两个星期没来,等他第三个星期来时,他又恢复了原样。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灵台人么,就是这样,灵台人么,就该这样。到了晚上,他还是在我们家赖着不走,生活百无聊赖。为了感谢葛光海的拍砖,我舅舅神神秘秘地把我和葛光海叫到他的房间里,他要给我们看一些好东西。他故意支开了我姐姐,这一点更叫我们兴奋异常。
我舅舅的房间里有一股松节油的气味,仿佛漫步在雨后森林。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大箱子,打开,取出一大捆卷著的画,然后一幅幅抹平,在灯光下,我们看到了一个个裸体,女人的裸体,粉红色的肉体因为色粉画的细小颗粒看上去毛茸茸的,像蛾子翅膀上的粉一样。这些都是我舅舅的女友们,我认出了她们的脸,她们悄悄地潜入房间,脱光了给我舅舅当模特儿,定格她们最美的瞬间。在明亮的灯光下,每个女人都大同小异却又美得个个不同,一共12张,好似12生肖或者12个月份,我舅舅微眯着眼睛,南烛12钗。我和葛光海就这么默默地睁大眼睛贪婪地一张张看着,屋子里静得能听到我们咽口水的声音。对女人,你们不要想得那么神秘,我舅舅轻描淡写,等你们泡过一次妞后,你们对女人将无往而不胜。我舅舅的观点总是这么惊世骇俗。
等我们看完画,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院子里的月亮变得明亮异常,仿佛刚刚抛了光。我姐穿一袭纱裙在井口边吃西瓜,她的背影像一条金鱼,我的脑子里却只有粉红色的肉体,我已经看不到我姐了,我发现葛光海也在出神地看着我姐的背影,他或许想的和我的一样。从此以后,穿着衣服的女人在我们眼里仿佛都变成了赤裸裸的样子。
那个夜晚以后,葛光海就开始缠着我舅舅要学画,他期望有朝一日也能画出那样触手可摸的女人。我舅舅说,不是任何人都适合学艺术,它比学拳更难。它需要的是天赋,天赋,你知道吗?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葛光海才不管这些呢,在他眼里,任何事,只要努力就能成功。这是他从小到大深信不疑的道理。我舅舅拗不过他,只好教他画画。和打拳先蹲马步一样,学画先从画素描开始。
一大早,我舅舅就在房间里摆好了静物,它们无非是两三本书,两三支颜料,一个花瓶,让葛光海勾勒形状,越精确越好。画到第三天,葛光海就不耐烦了,他想画点新鲜的东西。我舅舅就借来了石膏像,三角形,圆形,锥形,只新鲜了一天,葛光海又受不了了,大多数时候,他都在削铅笔,笔尖削得尖得能戳死人,说白了,一切基本功都枯燥乏味,艺术都是童子功,葛光海已经成年,许多东西都已定型。他嫌素描太复杂,就缠着我舅舅要学国画,国画只求神似,没有素描那样的精确度,葛光海总算耐着性子学了一个月,他画鱼画得很像,所以他特别爱画鱼,毛笔一揿变成一个脑袋,然后再笔一虚,拖成一条尾巴,他乐此不疲,他喜欢临摹名画,这是最容易上手的方法,学上得中,他总是这样嚷嚷着,画临得倒有点样子,葛光海就洋洋得意。他从报纸上看到了书画比赛的通知,寄去了一幅自己的得意之作。
不到一个月,对方就来信了,说葛光海的画已入选,但需交200块的装裱费,葛光海欣喜若狂。为此,他向我舅舅借钱,顺便将这一喜讯汇报我舅舅,我舅舅一听,嗤之以鼻,说,就算我给了你200块钱也没用。葛光海后来不知从哪搞来了钱,但最后也不了了之,再也没有听他谈起过。我舅舅因此断言,这孩子不是搞艺术的料,他太利欲熏心。这么严重的话难得从我舅舅的嘴里冒出来,幸好葛光海没有听到,但我舅舅教他明显没有以前热心了,艺术家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已经决定了,或者在他爸爸射精的那一刻已经决定了,那强大的基因,谁也改变不了,我舅舅喝醉了酒就会口出狂言,好在这丝毫不影响我舅舅和葛光海的来往,他们彼此都是孤独的人。
内 奸
就在我外公对我舅绝望之时,认定我舅舅这辈子也混不出名堂了,1993年,我舅舅却突然下海了。他租了一间小屋子,挂上牌子——南烛广告公司,我外公讽之为粪缸坯,和厕所差不多大的房间不是粪缸坯是什么?我舅舅难得没有回嘴,他微微一笑,等着瞧吧。他是一个光杆司令,葛光海是他唯一的员工和手下。
我舅舅一召唤葛光海,葛光海就来了,他高中毕业后在小城的服装厂做上了熨烫工,这是一件需要体力的活儿。他们把这活儿称之为大烫,从早上八点到晚上九点,计件算钱,车间里一溜儿的男人,葛光海个最高,也最吃力,他头低得比别人低才行,烫好还要叠好,三个月不到,葛光海就受不了了。他星期天坐在我家院子里,脱了袜子,光一双脚,向我抱怨道,看看我脚上的老茧,刀子都插不进。为了证明他所言非虚,他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刀,把老茧削下来,一把扔到了无花果树下,老茧却被蚂蚁发现当宝扛回了家,它们可以啃一阵了!葛光海嘻嘻一笑,仅仅三个月,葛光海就领略了上班的辛苦和无聊,他变瘦了,眼睛虚肿着,他细长的第二个脚趾比所有的脚趾都长许多,据说有这样脚趾的男人都是美男子。
摆脱了工厂,葛光海如释重负。在那些日子里,葛光海见识了钱是如何简单而快速地从天而降,我舅舅带他去乡下饭店画画,面对整整一面墙,我舅舅拿出一支大排笔,沾上墨汁,只几分钟,一棵巨大的迎客松立在悬崖边,风姿绰约。中午,他们就在迎客松下吃起了猪头肉,桌上放着我舅舅的酬劳700块。几乎一夜之间,大大小小的饭店都请我舅舅去画画,这成了一种时尚,在墙上画,在板上画,在纸上画,我舅舅画画从来不用铅笔打稿,他胸有成竹,一气呵成,全凭感觉随性而行,山水,人物,花鸟,他最擅长画人物,这和他小时候就喜欢临摹连环画有关。他在饭店墙上画李白醉酒,飘逸洒脱,更多人慕名而来。我舅舅忙都忙不过来。除了画画,一天还要写好几条横幅,红色的美术字要用排笔工工整整地写好,剪下,用别针别在条幅上。别字这种手工活就归葛光海,有时我也帮忙,必须别得平整且每个字高低相同,否则就会变成弯弯的一条蛇,这需要耐性,可是大多数时候,葛光海都别得歪歪斜斜,我舅舅就得重新返工,就要把葛光海骂个狗血淋头,可是不管我舅舅如何发火,葛光海依旧笑嘻嘻的,毫不生气。我舅舅私下和我说,葛光海这孩子没有啥优点,最大的优点就是你骂他啥,他都不生气。而且还有些小殷勤,你站久了他就会往你屁股下塞一板凳,你腰痛,他就会帮你捶捶。他叫我舅舅师傅,他师傅前师傅后地叫着,我舅舅很受用,已经有两个招来帮忙的小年轻给我舅舅赶走了,他们自尊又敏感,不像葛光海,没心没肺。
我舅舅任何事都亲力亲为不是没有道理,有一次我舅舅让两个工人去卸几个陶瓷大字,说好的两个工人只来了一个,还迟到了半个小时,工人漫不经心地用电锯把字脚踞下,火花四溅,字突然倾倒而下,我舅舅本能地用手一扶,手臂被烙红了,只闻到一阵焦味,连皮带肉掀起一块,幸好葛光海在楼下,我舅舅一叫他,他飞奔上来,一路扛着我舅舅到医院。葛光海已经长到了一米八,跑起来两条腿抵别人四条腿用。我舅舅在医院包扎好的第一句话就是:工人们还是信不过啊。他总是感觉别人不会如他那样追求完美,不会像他那样尽心尽责。躺在床上,他还在想着如何准时完工,还差两张有机玻璃板,他本想自己去进货的,现在,只能让葛光海去了。
这是葛光海第一次独自去外地进货,第一次以一个成年人,而非孩子的面目出现在外人眼里。他已经长出了胡须,脸部的轮廓也开始变得坚硬,抽烟过度让他的牙齿发黄。他肩膀宽阔,腿又太长,和一张老K扑克牌一样。一切都很顺利,葛光海穿着白衬衫,黑西服,手拎一个保险箱,他那个样子,活像一个大老板。货到了車站,葛光海自己不动手,雇了两个外地人,他们一直在车站等着活干。他们把货装上车顶,绑好绳索,葛光海就站在边上抽烟,一切准备就绪,只等三个小时的车程回家。
车只开了半个小时,只听“轰”的一声,有机玻璃板从车顶上全摔下来了,狗日的,那两个人没把绳子扎牢,板摔成了几大片,葛光海让司机停车,自己把碎片扛到车里,为此他不得不给它们买了三个人的车票。我舅舅看到这些碎片哭笑不得,他恶狠狠地说,他早就料想到了这样的结局,他早就觉得葛光海不会成功,为什么什么狗屁事都要自己亲力亲为,实在是他妈的没有办法!我舅舅咆哮过后,看到葛光海低头站在那里,西装早已变脏,他胡子拉碴,眼睛也红红的,我舅舅又开始可怜起他来,总有两种情感拉扯着我舅舅,我舅舅心一软说,算啦!这些红色有机玻璃板只好堆在店门口的梧桐树下,日晒雨淋,最后变成了一个个小碎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如红宝石,被小孩子们捡去当宝贝收藏。
这是葛光海最后悔的一次外出,不是因为有机玻璃板碎掉了,而是因为他失去了更宝贵的东西。他提前一天回来就是想给杨丽一个惊喜,被我舅舅臭骂后,他就直奔出租小屋,他们同居已经三个月了。杨丽,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子,没有我姐娇艳高贵,她平凡得像路边的小草一样,五官端正,也仅仅是五官端正而已,连正式工作都没有,只是一名打字员,她打起字来和弹钢琴差不多,葛光海在一旁看得如痴如醉,真不知道他喜欢她什么。葛光海说,从侧面看,她的小鼻子长得非常俏皮。
他把钥匙插进门孔里,门一下子开了,台灯开着,所以他看得很清楚,杨丽赤身裸体,在一个男人身下,猪一样叫着,屋外的石楠花散发出精液般的味道。葛光海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是杨丽的同事,一名司机,一头长发染成时髦的金黄色。我认为葛光海应该像个男人那样上去把金毛狂揍一顿。可是他没有,他竟然跑了出来,跑到我这里过夜。他对我说,原先他还犹豫着要不要和杨丽结婚,现在他不需要犹豫了。他说这话仿佛老了十岁,谁也不会娶一个破鞋姑娘。事后,杨丽来找葛光海痛苦地流泪忏悔,毕竟金毛是一个有妇之夫,但葛光海一言不发,他主意已定,十头牛都拉不回。不久,他就开始追求我的同学张娟,葛光海就像一条壁虎,尾巴断了,又飞快地长出来,速度惊人。
如果说杨丽还五官端正,张娟就只是一个胖姑娘而已,这胖姑娘喜欢带一只男式手表,没事就低头看时间,仿佛时间对她而言,非常紧迫又宝贵。她一向成绩不错,但心理素质太差,一考试成绩就差,所以三流大学都没有考上,暑假里就赋闲在家,什么也不做,就坐在自家的歌厅里看人跳舞和唱歌。
这一段时间,葛光海迷恋上了诗歌,他买回一本本的诗集,叶芝,雪莱,书里夹着树叶做成的书签,在精彩的诗下面会画上波浪线,有一回,他写给张娟的信掉在我房间的桌上,我一看,工工整整地抄着许多爱情诗,工整得像我舅舅的美工体。
张娟坐在咖啡厅里的角落里,昏暗无比,她一边用脚打着拍子,一边喝着刚刚兴起的咖啡,咖啡装在长长的玻璃杯里。他父亲的歌舞厅,在我们南烛非常有名。作为同学,我必须劝劝她,一个刚失恋的男人可能会失掉理性,而我真心觉得他们不太适合。张娟把咖啡放下,尖厉地开始反驳我,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男人,他是怎样的人,我比你清楚:大方、真诚、烂漫,知不知道在我过生日时,葛光海为我做了什么?
我们去湖边划船,吃湖鲜,我们躺在船里,葛光海为我读诗,这个男人,一天就为我花了几百!的确,葛光海向我舅舅借了一笔钱,透支了他两个月的工钱,没想到花在她身上,真不值。张娟说这话时,我觉得她更胖了,我才不会爱上只有心灵美的姑娘,我像我舅舅一样对女人的长相分外介意。
葛光海把头发烫卷,堆在额前活像一堆屎,可是他自我感觉良好,在他随身带着的一个小皮包里,总有一本诗集,一把梳子,夏天还有一小瓶花露水。他能大段大段地背出优美的诗歌,瞬间空气都清新了,当他背诵诗歌时,张娟会用痴迷的眼神看着他,他顿时变得金光闪闪,香气袭人,她们都喜欢忧郁的男人。但是我不得不说,葛光海完全是伪忧郁,他不背诗的时候活蹦乱跳,乐观至极,目标宏伟,他要成为百万富翁,他要拥有一栋别墅,别墅前要有一个游泳池,他对游泳池的狂热完全超过了别墅本身。深蓝的水面如海洋般映着蓝天,池边还要有一把躺椅,在橘色的遮阳伞下。他不知是从哪部电影里看到的,对此向往不已,还要有喷泉,它们从一个调皮男童的小鸡鸡里射出,或者某种动物的血盆大口中吐出来,喷溅出欧洲古典的气息,然后泉水流入茂密的草丛或者碎石中。阳台必须是露天的,有着洛可可式的柱子,一年四季,庭院里总是玫瑰深红,而矮个的灌木则须修剪成复杂的迷宫,如果可能,还要有一名资深的管家……他躺在月光下,和我描述着他的梦想,每次他都会多出一些更烦琐的细节,这个想象中的别墅变得越来越庞杂,巨大,膨胀成某种怪物让我嗤之以鼻。
和我舅舅共事久了,葛光海对整个工程的操作流程了如指掌,他甚至萌生了自己接一笔单子的冲动。吃晚饭时,我舅舅轻描淡写地说,轻工业公司有一笔大买卖,许多人都去接活了,明天我也去试试。这话让葛光海心里一动。
在我舅舅去之前,葛光海借了一身西装,他也想去试一下,他打着红色领带,头发向后梳起,意气风发。他一走进去,才发现沙发上已经坐了一排来试运气的人,他们抽着烟,休息室里一片浓雾般的烟雾,没地方可坐了,葛光海只好像小狗一样转来转去,他走到里面,向房间里瞄了一眼,厂长看上去满脸不耐烦,这笔活据说一直没有定下来给谁做,可见这个男人苛刻和追求完美到了何种程度。葛光海溜走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小瘪三,他毕竟才二十三岁,年纪明明白白地写在眼睛里,皮肤上,气味中,葛光海自己浑然不觉,而年长者一看就知。一个臭小子,也想来分一杯羹,他们的目光中毫不掩饰地表达着他们的愤怒和鄙夷。
而我舅舅一走进来,他们都低头不语了。我舅舅身上有一股子天然的文艺范儿,一件白色棉麻中式衬衫,一条墨绿色的灯芯绒裤子,屁股和膝盖早已磨得发亮,我舅舅的打扮总是与众不同,他自己设计了样式拿去缝纫,他长长的头发,落拓不羁。他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休息,等着叫他进去,不像其他人,急哄哄地向出来的人或者坐在沙发上的同行问东问西,完全的缺乏自信,我舅舅定定心心,胜券在握。事后我舅舅教育我们说,对付那样的厂长,第一就是要用专业知识击溃他,这才是让他心服口服的办法。我舅舅笑眯眯从里面出来后,厂长对剩下的人说,你们回去吧,活已经有人接了。有人嘀咕,他有什么本事啊?
我舅舅说的话很简单,我舅舅说,黑色的大理石墙面必须安装白色的字,厂长问,什么白色的字?大多数人都会说黑色上白色好看,但他们说的白色不外乎是白色有机玻璃字。我舅舅说,铜字烤白漆,又好看又不褪色。这是当时苏州才刚刚兴起的玩意,我舅舅一个月前才知道,厂长也是第一次听说。我舅舅补充道,我一会儿量下尺寸,做一个微缩效果图给你。就这样,我舅舅凭他的专业打败了对手。
一时间,我舅舅成了小城里的知名人物,甚至他的事传到了我外公耳朵里,第一次,我舅舅的名声超过了我外公。
那段时间,我舅舅忙坏了,忙坏了的还有葛光海,他和张娟都没有了见面的时间,都是张娟跑来找他。男人以事业为重,张娟说,这更证明了他是一个好男人。在现场,我舅舅怎么骂他,他都不还口。张娟说,葛光海真是好脾气,我就喜欢好脾气的男人。他仿佛永远都是那么笑嘻嘻的,他每次都能虚心接受,但下回依旧死不悔改。
葛光海和轻工业公司楼上楼下的人都混熟了,他嘴甜,看到年长的都叫姐姐,年少的都是妹妹,讨得她们都喜欢。他带给她们炒熟的毛栗,满楼都是毛栗的香气,他还带了许多小瓷器送给她们,属小狗的送小狗,属小猪的送小猪,那小狗模样俊俏,脖子里还系着条红丝带。与我舅舅的自视清高相比,她们更喜欢葛光海,勤快嘴甜的葛光海。有几个阿姨嚷嚷着要给葛光海介绍对象,虽然他连一份正式工作都没有。
无论如何,葛光海看到我考上大学还是很羡慕,他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写着这一点,这是他目前唯一的伤心事,他很想进大学,但他不喜欢学习,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学习,他的脑袋里仿佛有无数分叉的小路,沿着任何一条,都会走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去。
“大学生”,他叫我,样子酸酸的,当我来帮我舅舅干活,他就更加的阴阳怪气,好像大学生是水晶玻璃般易碎的东西。我姐已經大三了,她看见葛光海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而葛光海对我姐也死了心,他现在只能看看我姐的背影,她的齐到腰间的长发,活像一件披风,如果她哪天束起,露出她纤细如天鹅般的脖子,葛光海就会在后面鼻翼抽动,仿佛能闻到什么特别的气味。我姐酷爱黑色,黑色的衬衫,黑色的裙子,黑色的毛衣,衬出她肌肤如雪和漆黑如墨的眼睛,她的眼睛深凹进去,仿佛一个深潭,我都不常和她对视,她如果长久地看我,会让我毛骨悚然,仿佛她的眼睛里藏着一个寒气凛凛的妖怪洞,能将我吸进去,所以我姐朋友很少,她身边的男孩子也少,这一点真叫人奇怪。我鼓动葛光海追求我姐,好暖暖她身上的寒气,但葛光海突然有了自知之明。
他和胖胖的张娟在我们小城风景区最贵的餐厅里吃饭,给她过生日。水晶灯下,牛排,甜点,红酒,花光了葛光海两个月挣的钱。水晶灯在张娟脸上打出阴影,让她更加的虚胖和难看。但此情此景,女人们都喜欢,我姐也不例外。当听我说起这一幕时,我姐脸上竟然流露出既妒忌又向往的神情,女人仿佛就是喜欢浪费钱,喜欢把简单的事情搞得花里胡哨和万分复杂。她发出不满的嘀咕,葛光海到底看上她啥?鼻子长得和猪一样。即便是对我的同学,她依旧刻薄得像刀片,这也是她不讨人喜欢的原因。
中秋节,张娟跑到我们的家来,我姐开的门,张娟一看到我姐就问,葛光海在你家吗?我姐反驳道,葛光海是你男朋友,怎么跑来我们家?张娟不介意我姐的腔调,只惊呼道,葛光海失踪啦!原本他们约好中秋节去逛街,葛光海要给她买一件她看中好久的连衣裙。可是她从早上等到月亮出来,葛光海还是没来,他或许被人绑架了?我姐姐嘲笑道,绑架他?你接到敲诈电话了?她无法联系到葛光海,那时只有我舅舅才有砖头那么大的大哥大,我姐推测最大的可能性,她开玩笑地说,估计不小心掉到河里淹死啦。葛光海只会狗刨式,凭他的水性,一团乱七八糟的水草或者脚一抽筋,就会要了他的命。张娟在担心中哭哭啼啼,俨然她已是他的小媳妇似的,我姐厌恶地看着她,还没到看到尸体呢,倒哭上了。我姐虽然刀子嘴,但她一贯淡定。
一连几天,葛光海都毫无音讯,我舅舅的活需要人手,不得不招了一个小伙子,这个小伙虽然英俊,但总像一只被打败的公鸡,我舅舅骂了他几句,他就跑掉了。我舅舅又气又急,这孩子,真是玻璃心啊!这让他越发想念葛光海,想念他吃饭时帮着添饭,我舅舅蹲久了喊腰疼,葛光海立马会拿一小板凳塞到我舅舅屁股底下。这些我舅舅颇为受用,现在没了!就像树上的叶子掉光了,猛然显现出荒凉的天空,而树叶茂密时,我舅舅熟视无睹,这令我舅舅羞愧难当,他还拖欠了葛光海两个月的工资,拿去垫付材料费了。但这种羞愧在他去结账时消失了。会计大姐惊讶地说,啊,不是早结了吗,前几天,你徒弟来结了啊,他还请我们去红宝石火锅店吃火锅了呢!红宝石火锅店刚刚开业,人人都以去吃过为荣,据说味道不错。
我舅舅回来后咬牙切齿说,葛光海是蓄谋已久地跑路了。他带着我舅舅的四万块钱跑了。四万,是一笔大数目。其实不止四万,他之前还向张娟借了七千,他说他在做一笔大生意,就少七千,等他赚钱了双倍还给她。张娟说,他在我身上花了那么多,我当然是要借给他啦,况且,我们是要结婚的。
就这样,一个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失踪了,连片言只语都没留下,哪怕留一封情书,也会让张娟相信这世上果真有爱情。
我外公得知了这件事,只轻描淡写地说,灵台人么,灵台人啊。我舅舅脸色铁青,他居然被一个小毛猴耍了,这真伤了他的自尊和对葛光海的感情,他几乎快要把他当儿子看了。我舅舅立马找来了表哥,让他带几个小混混去找葛光海,找到了先揍一顿再说,他相信葛光海跑不远。
因为拿了我舅舅的钱,这几个小混混没事就在小城里转,他们倒没看到,我表哥竟然在路上看到了葛光海,他嗖地一下子跑过去,牢牢抓住了葛光海的双手,葛光海求饶,哥哥!哥哥!我表哥表明是我舅舅想找他,我表哥想打他,可是他下不了手。他这样向我舅舅解释的,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葛光海一下下哥哥哥哥地叫着,在我表哥疏忽的瞬间,他逃走了。他答应我表哥明天就来见我舅舅。我舅舅等到天黑,连个人影也没看到,小兔崽子,又给他耍了。
冤有头,债有主,我舅舅不得不去找葛光海的父母,他们还有一个小杂货店,几年没去,这个小杂货店更加的破旧,明年起,它将被拆迁,这里将成为灵台风景区的湖景大酒店。小杂货店里太过狭窄,所有的货物都朝上堆放,一层层的架子,摇摇晃晃地放上水壶,水管,让人担心它们随时会从上面掉下来,一切都杂乱无章,只有他们才知道客人要的物品放在什么地方。在一股潮湿的霉味中,葛光海父亲说,我们一年到头也难得看到他,我们也当没有这个儿子。我们也懒得去管他,他死了才好。这简直也是无赖,我舅舅绝望了,灵台人啊,灵台人,身上都流着痞气。没想到身边竟然一直藏着内奸,内奸这个词,阴险,黑暗,背后一刀,这把刀就插在我舅舅的心脏上,让他时时疼痛。
我表哥下不了手,小混混才不管那么多,他们很久没有打人了,手都痒死了,葛光海一直在讨饶,但他实在拿不出钱来,最后他竟然像一只狡猾的壁虎一样逃脱了,小混混交到我舅舅手里的是从葛光海手指上捋下来的一只金戒指,小混混说,他先用这个来抵债,他只有这个。
这枚戒指戴在我舅舅手指上金光闪闪,一枚方戒,硕大无比,上面雕着繁体的“发”字,我舅舅戴着它,像暴发户,这削弱了他的艺术家气质。没事时,他手指转动着戒指,若有所思,他的活越接越多,但他并不快活。手下的小工流水一样来来去去,没有一个能坚持完一个月,再加上我舅舅腰伤复发,躺在床上嗷嗷直叫,有再多的钱也抵不过病中的空虚。
女 人
听到宿舍的喇叭里喊,张炫,有人找。我飞奔而下,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看到一个大高个朝我招手微笑,他戴着墨镜,穿一件花里胡哨的上衣,头发全部朝后梳起,衬出他的脸更长,五官更尖锐,那尖尖的鼻子仿佛一把小刀。“炫炫”,他叫我小名,他又叫了四五声,我才认出他来,短短一年,某种沧桑好像爬上了他的脸,一下子老了,不再是那个卷卷头发如小羊一样的葛光海了,他指指上衣,花花公子的!又指指鞋子,耐克!我这才看清他穿了一双高帮鞋,看上去又厚又沉,他這一身行头,好像刚从美国回来的一样。我从广东来的,顺路来看看你,看看大学怎么样?他深吸了一口气,一直以来,他对我上大学很羡慕,哪怕只是一所三流大学。
他看到宿舍门口有阿姨坐在那儿卖茶叶,看到了女生宿舍的化粪池裂开了,污水一直流到马路上,黄灿灿一片,为了便于女生出行,一行红砖当桥,如果要到男生宿舍,必须从这砖桥上经过,这也是为什么这家伙站在树下,他可不想弄脏自己的新鞋。“大学不怎么样,除了有漂亮女生!”他狡黠一笑,女生的黄黑排泄物就在我们身边流动,难以想象漂亮的女生也会拉出这么粗黑的屎厥子,臭气熏天。我挨近他,他身上的香水味让我的鼻子好受了些,竟然还喷香水,这真让我吃惊。我担心地说,要是我舅舅找到你就麻烦了。他微微一笑,他找不到。谁也不知道我会去广东。他说了几句广东话,他的乐观感染了我,但我没有什么可炫耀的,唯一可以炫耀的就是我的女朋友。虽然她前天说要和我分手。我们等在树下,过一会儿,女生们就会像找食的小鸡涌向食堂,许多漂亮的女生出来了,哪个最漂亮?我问他。陈红就夹在她们其中。“白裙那个!”葛光海说,他一眼就看到了陈红,你女朋友?他仿佛很惊讶,陈红是校花。你上了她?葛光海问。这一问直戳我的痛处,没有,我承认,他吐了口气,说,那她还不算你的女朋友,不过,这姑娘长得真不错。
我险些上了她。在校园山坡上的小树林里,清晨,这里会有许多白色卫生纸如雨后小蘑菇一样冒出来,夜晚,有许多的情侣在这里卿卿我我。在月光下,我搂着她,我亲亲她,“让我看一下,让我看一下嘛!”我撒娇道,我的手伸进去,摸到她的双乳,冰凉,滑腻,柔软,感觉无与伦比。“我就看一眼!”我撩起她的上衣,清晨打了霜的葡萄,新鲜的葡萄,坚硬的光泽,我禁不住吻吻它们,有股香草冰激凌的味道,我的手顺势从她的短裤里插进去,她拉住了我的手,我知道,和之前一样,一切都到此为止了。她在害怕什么,她在恐惧什么?月亮发出柔和的光晕,月亮是天空的乳房,它渐渐地变得光芒四射,如此美丽的夜空,连它身边的星星都熠熠生辉。“我们放假后去镇江玩吧。”我提议,我想在镇江之行中,无论如何,也要把她拿下,摸摸私处再也不能满足我,那个地方摸上去像一件貂皮大衣。
左挑右选了一间小旅馆,为了保险起见,我以自己的名字又开了一间单人房,这也是老板暗示我们的,我们没有任何证件证明我们是夫妻,法律规定只有夫妻才能住在一间房里。但一看我们,老板就心知肚明了。“这里很安全”,他看看我们,向我们保证道。他眯起青蛙般鼓起的眼睛,又立马垂下,仿佛多看我们一眼就会让我们改变主意。他试图表现得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他向我们挥挥手,让我们上楼去休息,我猛一回,发现他正出神地看着陈红的背影,他的眼睛变得专注和发亮,主要聚焦在陈红的下半身,她有一双笔直的长腿,光滑的皮肤仿若丝绸,让所有的男人都妒忌我吧,这让我隐隐不快又喜忧夹杂。
我们粘在一块,准确地说,是我粘着陈红,我像一只软体动物一样包裹着她,像个孩子一样要求亲亲、抱抱。不停地亲吻让我的嘴唇又干又痛,在亲吻中,我们已经赤裸裸地抱在一起了,现在正是进攻的好时机,但我不想强攻,陈红还在犹犹豫豫中,在陌生的地方,意志或许会溃堤,她没有拒绝也没有迎合,毫无经验的我找不到入口,却清晰地看到陈红脸上的肌肉在抖动,她一紧张,她右眼下靠近鼻翼的地方就会抽动,这开始让她焦虑,她仿佛突然害怕了,猛地笔直坐起,说,我还没想好。失去贞操或许对女性而言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还是她并不爱我?她在犹豫,或许我并不是她非常心仪的男人,或许她迷醉的只是我的死缠烂打?或是迷恋于我对她的迷恋?
失去贞操很严重吗?可是我也在失去啊。这么宝贵的贞操换贞操,在我看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可是最后,搞得像一场拉锯战或者一场心理战,可是我太爱她了,不管如何最后都迁就于她,我只好和她在床上腻着,只是腻着,亲亲她的皮肤也能满足我的饥渴。
正在此时,有人敲门,“查房!”对方尖叫。他们用脚踢着门,门仿佛要爆炸一样。我只好起来开门,陈红躲在被子里。两个警察进来了,要求看我们的身份证,我把身份证给他们看了,年轻的那个突然走到陈红身边,低头看了一眼陈红,陈红眼睛闭着,假装睡着了,我担心他突然掀开她身上的被子,他犹豫了一会儿,低头看了一眼床下的旅游鞋,鞋上沾了好多的泥巴。他小声说,下次注意啊。在陈红的脸上他看不到风尘味,我脸上也没有。我想,他们看出来了,凭着阅人无数,他们知道,我们是纯洁的孩子。
虽说有惊无险,但陈红的情绪一落千丈,仿佛她从高高的山顶上跌落到肮脏的灰尘里。本来计划三天的旅行就在第二天早上匆匆结束,她执意要先回杭州。我目送她走入杭州的车站口,她从拐角一消失,我就被痛苦攫住了,仿佛一分钟也活不下去。走出昏暗阴冷的车站,在外面阳光的暴晒中,我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我和葛光海讲完我的故事,他听了哈哈大笑,他觉得我应该强攻。女人么,他仿佛很有经验地诉我,只有上过了,她才不会轻易离开你。要是我,在镇江,可不会让她处女来,处女去。我说,我可不想勉强她做什么。我得尊重她的感受。葛光海对我的话嗤之以鼻,觉得这恰恰是我毫无男子气的表现。他叹气道,你把女人想得太神秘了。太神秘了,你就會仰视,但仰视什么,你就永远得不到什么。只有你俯视什么,你才唾手可得。他这么说,仿佛他已得到过许多女人。的确,他炫耀道,我上过许多女人,她们再也伤不了我的心了。
我们走在半明半暗的大街上,一些小理发店发出玫红色的光,两个女人,还算年轻,拉着葛光海叫哥哥,进来坐坐吗?我们这有小妹妹,小仙女要不要?葛光海嘲笑道,有小妖精吗?看上去不为所动,但他突然看了看我,他对我说,你要破一破对女人的神秘。我们就进去看一眼吧。在酒精、失恋和对往事的怀想中,我突然说,那就进去看看。我知道或许我面临的是什么,这让我既兴奋又恐惧。
一个更年轻的女人推着我走向后面的房子,我有些犹豫,葛光海朝我挥挥手,他说,你去吧,你什么也不会少。是的,这就是作为男人的优势,我们什么也没有,连膜都没有。
她的嘴在昏暗的光线下鲜红如樱桃,几乎潜意识地,我去亲她的嘴,可是她却把头扭开了,我看了她厌恶的表情,她张开嘴,两边有尖尖的犬牙,她嘴里嚼着口香糖,是草莓味的,我越努力,她脸上越涌现出不耐烦和厌恶,她简直等不及了,仿佛我的努力对她而言成了折磨,她看看手表,一块银色的男式手表。在她不耐烦地催促中,我终于结束了,如何开始又如何结束像一列火车呼啸着经过隧道,还没反应过来,隧道外的阳光却像刀片一般投射进来。
葛光海在楼下抽烟等我,我失神落魄,“我已经付钱了,走吧。”他说。九月的夜风已经开始微凉,“感觉怎么样?”他问,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想要的不是这个。他一起和我回宿舍,他说,这里对他而言比较安全。我说,好吧,反正宿舍里晚上总有人不回来睡觉。他拍拍我的肩膀,女人并没有那么神秘,不是吗?的确,没有什么神秘的。就如一个孩子一心想去一个真正的游乐场,闪闪发光让人神往。可是他无意中走进一个,却发现它破破烂烂,地上到处是垃圾,木马发出吱嘎的声音,栅栏也早已锈迹斑斑,可是它依旧是一个游乐场,不是吗?
葛光海鼾声四起,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我走到厕所里冲澡,冲冷水澡,外面山坡上的小树林里竟然有鸟在叫,它叫得那么好听,我经常看到它扇动着白色翅膀,像花朵点缀林间,突然间,我觉得自己很脏,厕所里那些坚硬的无法冲走的大便还在散发着臭气,我仿佛全身赤祼地站在那些大便上,我恍恍惚惚,流下了眼泪,为自己的第一次,它像马身上的烙印一样挥之不去。我的鼻腔里还涌动着草莓味,浓甜的夹着酸酸的口气,香水,汗味,手表的金属的味道。屈辱和肮脏,像条蛇一样缠住了我。我无法再像两个小时前那样爱一个女人了,一些魔力和光芒消失了,而欲望之门被打开,沉寂多年的铁门轰的一声打开了。我不知道该感谢还是憎恶葛光海。外面路灯的光线照进来,他睡得那么香,那么踏实,他可能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踏实了。他的嘴角上扬,仿佛在梦中微笑,只消我给我舅打一个电话,他就会过上另一种生活。可是我没有,我是他唯一投靠的人,是临时的中转站。
从此你是个男人了!他对我说。可是只有我心里清楚,少年的爱远比男人的爱炽热真挚,如果一个女孩有幸能得一个少年的爱,不要辜负,那是最纯粹的爱,如宝石般珍贵。
我没有再找陈红要求复合,没有像我以前那样,再去低三下四,仿佛低三下四猛然从我的字典里消失了,此后在我面对任何女人时都没有了这个词,我已经站在山顶,不可能再回到山脚,虽然山脚风光旖旎,可是我的双腿已经被冻僵在山顶寒冷的雪地里,再也动弹不得。
寒假回家,我舅舅问我,葛光海去找过你吗?我说,没有。一年了,我舅舅还是放不下葛光海,还在寻找他。钱也没有一年前值钱了。我舅舅感叹道,不是为钱,还是蛮想他的。许多帮手如流水般来来去去,却没有一个人做得长久。我舅舅的广告公司就只有我舅舅一个光杆司令。再没有一个人,像葛光海那样,看到我舅舅快要坐下来时,递过去一个小板凳,我舅舅怀念葛光海的这些小马屁,可见我舅舅老了。他一笑起来,眼角有了三条褶子,耳朵也变圆了。
西施犬姑娘跟着葛光海进了阁楼,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看我和小周,她短而翘的鼻子,侧面看活像一条小狗,她走出来时,脸红红的,眼睛更加的湿润,鼻子仿佛也变湿了,一条健康的小狗。
她们从阁楼里走后,葛光海还躺在床上,但他并不在回味甜蜜和细节,他手捧一本诗集,他欢娱过后立马看书,总让我觉得他刚才的欢娱不过是我们的想象和幻觉,仿佛从一开始,他只是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看书,这真让我们惊讶。我们担心某些女人缠上他,但他勾引她们和摆脱她们一样快速有效,只要怠慢她们几次,她们就会心知肚明,她们就会从他冷酷的表情、语气、眼神里明白一切已如东流水,再纠缠只是自取其辱。他对她们爱时宠爱有加,热情似火,不爱时弃之如草芥,冷如冰块,最后她们明白游戏结束,回家的钟声已经敲起。
各种各样的女人我们也见多了,我和小周也慢慢地深知其味,也有女人和我们到阁楼里来,男人,年轻男人,对于已婚女人有致命的吸引力,那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更年轻更有活力的生命的喜爱和卑微,是一个日渐衰败的肉体对一个新鲜肉体的渴慕,哪怕没有爱意流淌,也充满了人间四月天般的暖风和花香。
无聊时我也会翻翻葛光海的诗集,书柜里塞满了书,这让她们感到安全。一个爱诗的男人能坏到哪去?一个诗人,和她们做爱的是一个诗人,这多多少少能满足她们的虚荣心,和一个王子做爱,和一个牧羊人做爱,有天壤之别吗?
一个诗人,和她们粗鲁的丈夫不同,他赞美她们的头发,气味,某个瞬间,她们皮肤光滑,眼神灼热,嘴唇翕动,而他是黑暗中睁着眼睛的猫,任何细节或变化都映在他的眼瞳里。
刚买的诗集砖头那样厚,金字红皮的书,好似《圣经》,自从葛光海和我舅舅和好后,他仿佛变得有钱了。他和我舅舅出入股票的大户室,我舅舅一个月就赚了一年的钱,这些钱又投进去,继续赚钱。这大好时机,比倒手摩托车方便多了。一走进大户室,葛光海的脸上就流露出大老板般的神情,这种神情,一看就知,仿佛葛光海的脸上写着“有钱”两字,他打扮时尚,新潮,手腕上缠着黑色的手表,脚上是流行的尖尖的像威尼斯水船一样的皮鞋,尖得可以踢死人。葛光海踩着尖尖的鞋爬楼,仿佛划船一样。
他出手阔绰,和我舅舅艺术家的气质相比,他更有一种春风得意马蹄疾,风流倜傥更少年的感觉。每天他要花半个小时打扮,仪表对他而言一向重要,头发用摩丝抹成波浪,男式香水,光滑的脸庞,虽然他没有钱,可是他过着,毫无疑问,有钱人的有品质生活。他说,我喜欢白衬衫,李嘉诚就天天穿白衬衫,他说过,只有天天穿白衬衫才会发大财。他无意中暴露了野心。大多数时间里,他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说,他在交朋友,增加人脉。人脉!他睁大眼睛,人脉,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是其次。所以,正如他希望的那样,他结交了不少有钱人,他们个个都比我舅舅有钱。
葛光海有一段时间没有泡妞了,他显得焦虑和兴奋,眼睛格外明亮,嘴唇也如熟透的樱桃,泛出深紫。他一直在等着一张海关的报关单,这意味着有批钢材将漂洋过海地从俄罗斯过来,俄罗斯,如此遥远的地方,在我们的眼里,是白雪皑皑的宫殿,长着眼睛的白桦林,漂亮的姑娘和小伙。俄罗斯,葛光海说起这个词洋洋得意,三天后这批货将抵达上海码头。为了去上海迎接这批钢材,葛光海精心准备了行头,他在镜子前将头发梳成不同的样式,并长时间地比较哪种更适合自己,适合一个站在码头上迎接钢材的大老板的形象,这是他联系的第一笔生意,自然也是好运的开始。可惜正当盛夏,无法穿上他心爱的白衬衫,他选了一件灰色的T恤,一条灰色的长裤,和他之前的艳丽相比,活像一只灰老鼠。面对我的嘲笑,葛光海反驳道,这是高级灰,你懂什么?在即将暴富的时刻,保持适时的低调是必须的。在等待的两天时间里,葛光海一直笑嘻嘻的,这批赚来的钱如何使用,他已经想过了千万回。第三天清晨起来,他突然对我说,我会拿一笔钱给你创业,你早该从那该死的厂里出来了,大学生一直浪费在车间,换成我,宁可出去洗盘子。我要是大学生,绝不会混到你这个样子。仿佛,他的成功唾手可得。
到了第四天,竟然又来了第二份离港单,这接二连三的离港单,每次都说三天后到港,可是三个三天过去了,那艘满载钢材的船还是没触到码头,无边的大海就像神笔马良在墙上所画,他画起了大风,闪电,这船或许要永沉海底了,像海底无数沉睡千年的珠宝。我舅舅和葛光海开始变得焦急和担心,我舅舅下嘴唇长出了一个小疱,它破头流脓,只要上唇一碰就痛得要命,我舅舅只好一直张着嘴,像快死的鱼一样呼吸。这是一桩葛光海在大户室认识的富翁推荐的生意,现在牵扯进的不只我舅舅,还有许多人。他们都投資了,就等着分钱。他们给相关的人先打过去了50万元的回扣,他既然收了钱肯定就能办成事,这是我舅舅他们的想法,但事实变得无法预测,现在能做的只是等待。
为了缓解焦急,我舅舅凌晨一点,还在大排档上和朋友们海侃,夜宵的菜很丰富,鸡腿,螺蛳,鱼香肉丝,我舅舅嘴坏了,他什么也吃不了,只是一个劲地喝酒,他看着别人吸螺蛳,这是盛夏才有的美味,他们不用牙签,只用嘴唇嘬地一下就吸出肉来,和接吻差不多,接吻技巧好的人吃螺蛳也吃得快,他们逗我舅舅,说他肯定吸不出来,我舅舅一生气,拿过一个就吮起来,没吮出来就痛得哇哇大叫。他们笑死了,还没笑完,发现我舅舅突然消失不见了,从一辆面包车上下来两个人,飞快地把我舅舅掳走了,我舅舅的手里还握着半杯酒。等到大家反应过来,目瞪口呆,我飞奔去阁楼。
面包车已经停在阁楼楼下,听不到我舅舅的喊声,估计嘴给堵上了。我绕到楼后,从楼后,有一架铁梯直通阁楼,从三楼的门可以溜走,现在一切都很安静,除了几声狗吠。月光下,葛光海顺着铁梯走了下来,一点也不出我所料,他赤裸着身体,他喜欢裸睡,瘦瘦高高的身体像一根黄瓜,他低头看到我,向我做了一个摇滚的手势,这个手势他学习了半天,有根手指他总是分不开,无论如何,月色下的这个手势有点古怪,在三楼拐角处,他又向我微微一笑,只一瞬他就消失了。过不了多久,人们就会在马路上看到一个裸男,浑身上下雪白,除了头发和下体乌黑,这个男人,在半夜的路人看来,只有一个故事,从某个女人的床上匆忙逃跑,又或者某个花痴疯子,和街上的裸女一样嗖嗖地嬉笑而过。但抬头看看夜色,花痴发作的春天已经过去了,花粉满天飞的春日已成回忆。这个男人奇妙地躲过了一场牢狱之灾,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舅舅进了牢房,一个月以后我们去看他,他看上去变胖了不少,耳朵胖胖地向后卷去,脸也吹了气似的圆了起来。他对我说,下回带点书给我看,实在无聊得很。他向我眨眨眼睛,这意味着他需要钱,需要钱来买烟和其他东西,而他身上没有半毛钱。下回我去看他,带了一本《普希金诗集》,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这现在完全是我舅舅心情的写照。我把一张张崭新平整的十块钱,贴在书里,整本诗集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但我舅舅需要更多的书,他真的需要书,葛光海的许多诗集就这样进了我舅舅的牢房,我舅舅对诗中葛光海的批注更感兴趣,葛光海细小的字像圆腹蛛一样爬在上面,狗屁,狗屁,或者不错,妙文。我舅舅发现了其他秘密,在爱情诗后面,在很大的空白处,有葛光海的日记,他写得短得和诗一样,比如,她乳房很小,没什么意思,但她很热情。我舅舅可能以此为乐,我们也明白了,他欢娱后躺在床上看诗集,也可能在写日记,日记本里还夹着鲜花,电影票,卷卷的毛发,甚至还有吃了一半的口香糖粘在上面,用手捏成一只小狗的模样。就这样,葛光海仿佛还和我舅舅在一起度过那些无聊的日子。我舅舅很想念葛光海,他一直觉得葛光海是个孩子。一日复一日,一年后我舅舅胖得简直与之前判若两人。虚胖,我舅舅解释道,以前艺术家的锐利和灵气从他身上溜走了,他那瘦削的手也变得像只猪爪。
我舅舅在里面关了一年零三个月后终于放出来了,一个富翁朋友后来帮我舅舅还了这笔钱,他也参与其中。幸好我舅舅在牢里闭紧了自己的嘴,始终没有供出其他人,他虽然是艺术家,但他很聪明。
别 墅
小城日益扩大,郊区的稻田变成了工地,上面盖起了大楼,临湖的高楼像一排排黄水仙,在废弃的农田里,孤零零的枯藤上还吊着残存的小南瓜,夏日炎炎下,一切都如烧焦般干燥,远处的楼房仿佛在一片迷离的水雾之中,幻觉之中如海市蜃楼。小城已经焕然一新,从这个郊区入口进入小城的外地人,在车窗内看到它们,或许会陡然一惊,以为城市已经到达,而城市还很远。每次我和儿子小毛坐车经过那一片尚存的麦田,都会把目光聚焦在田边那幢红屋顶的小洋楼,它在阳光中,一整面的玻璃如钻石般闪光,小毛总会指着那问,那是幼儿园吗?的确,有点像幼儿园,在大片金黄麦田边,漂亮到不可思议,犹如教堂。
第三次经过那幢红房子时,小毛再也按捺不住,我们去看看吧。通往红房子的是一条刚铺的石子路,小石子硌脚,我不得不背着小毛,这家伙,又沉了。
在红屋顶外面停了好几辆车,警车!儿子兴奋地尖叫道,从警车上搬下一个个纸箱,里面是什么,不得而知,一辆小皮卡,也装满了纸箱,工人一箱箱地搬进去,两条大狗在屋前吠个不停,我们绕到屋后,一张大床悬在我们头顶,一条绳索正试图把它从窗口吊进去,这是水床,无聊的司机告诉我们,睡在上面就像睡在波浪上一样,一动一动的,就像漂浮在海面上,他的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一万八。可是它太大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勉强从窗口进入,窗外是刚挖的游泳池,前几天的雨水让坑底积了许多的污水,这时,天骤然暗了下来,乌云滚滚,一场雷雨将至。
这时,有人从麦田那里走过来,逆光勾勒出他毛茸茸的身影,高大,瘦削,他径直走向红房子,因为小毛一直在说话,他才朝我们这瞄了一眼,我们也看到了他,黑色衬衫,灰裤子,头发全部向后梳起,没戴墨镜,几乎在一瞬间,我们都认出了彼此,他的脸变方了,眼睛因疲倦而显得深沉,依旧漆黑如墨。葛光海,我几乎尖叫出来,他逃跑快十年了,这十年他在哪里是一个谜,而这个谜现在就站在我的面前,我有许多的问题要问他,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说,三年前他就回来了。为什么不找我们?他说他打过电话,没人接,他以为我们搬走啦。我知道他在撒谎,这一切都是借口,老宅一直在那里,他只要去看一下,它从没搬过。你结婚了,孩子都有了?他的目光看到小毛瞬间明亮起来,我在准备结婚呢,他话题一转,嘻嘻一笑,走,到我的房子里参观一下。
欧式的风格,正如他少年时喜欢的那样,洛可可风格的白色家具,一楼客厅里放着一架钢琴,钢琴旁是一大束云南五彩干花,蓬蓬的像一把打开的伞,钢琴上盖了毯子,因为它上面的水晶吊灯正在清洁,葛光海对这个客厅并不太满意,他带我们走上二楼,二楼是书房,落地窗外可见金黄的麦田,田园风格的碎花沙发沿着落地窗放了一圈,葛光海从柜子里拿出糖果,五彩的瑞士糖,小毛立刻安静了,他的嘴巴里咀嚼着清香和甜蜜,闻上去似草莓和柠檬,小毛还得到了德国的巧克力,我的手里端着是法国的水果花茶,这里,仿佛是世界的中心。
书桌很大,书柜里满是书,另一面墙上,则挂满了照片,这是我在香港大学的毕业照,他指着其中一張说,照片上的葛光海戴着博士帽,看上去喜笑颜开,还有许多葛光海和明星们的合影,它们都被放大,不管是与娇艳的女明星,还是风流的男明星,照片上只有葛光海是主角,他那几乎每张都一模一样的微笑,一模一样的动作,他微微抬起下颚,眉毛乌黑,脸部轮廓坚硬无比。
“去看看师傅!”他不由分说将我和小毛塞进奔驰车里一路急驰,乌云,闪电,然后竟然下起了罕见的冰雹。它打在车顶上啪啪直响,让我怀疑车顶快被砸坏了,葛光海扭大音乐的音量,神色自若,五月下冰雹,他撇撇嘴,一切皆有可能,他笑到。
我们顶着冰雹回到老宅,冰雹竟然有鸡蛋那么大,在这么恶劣的天气到来,让我舅舅很感动,他差点就流泪了,他拉着葛光海看了又看。看到我舅舅流泪了,葛光海也流泪了,十年没见,这期间发生了多少事啊,我舅舅要讲的话太多,以致葛光海都插不上嘴,他回去时塞给我舅舅二千块钱,二千块钱放在以前,我舅舅根本看不上眼,而现在,两千块钱对我舅舅意义重大,他推来推去,最后还是收下了,人一老,不知道是看重了金钱还是看轻了金钱,我舅舅一点也没有怪葛光海十年间没来看过他的意思,他一哭,我舅舅就心软得像个孩子。葛光海又回来了,这让我舅舅欣喜若狂。
冰雹停了,老宅的花坛里积了一层冰雹,突然变得像冬天,紫红色的杜娟花被打得七零八落,残花一般。我姐姐正站在屋下发呆,她准备离婚后搬回老宅,她那么坚决地要离婚,不顾我姐夫的苦苦哀求,我姐夫说,他是外遇了,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我姐姐。她痴痴呆呆,正如这残花一样,神色黯淡,眼睛下有一圈月牙形的黑青,头发也失去了光泽,就像一只毛发蓬乱的流浪狗,浑身上下充满了雨天的气息,这样阴冷的天气,她却穿一件黑色背心长裙,如一把立在墙脚的伞。
葛光海看到我姐眼睛一亮,他挽着我舅舅朝我姐那走去,我姐冷若冰霜的样子像冰雹,冰雹都融化成水了,她还是那样。
葛光海简直是拉着我舅舅和我姐上了他的奔驰车,直奔他的小楼,两个小时后才把他们送回来,我舅舅回来后一个劲地感叹,自己以前目光短浅,不动产才是真正的财产。他有钱时买房就好了,买什么股票?他仿佛刚刚醒悟过来,任何时候,地才是最值钱的。我姐姐一言不发,估计也受了打击和震动,与她那简陋的六楼七十平方米的小房子一比,简直是当头一棒。葛光海这个仇报得好,他一定在洋洋得意和自我夸耀,但他低估了我姐,我姐从不为物质所动,她从不追求金钱,所以也没有金钱,她追求的是爱情,所以到头来两手空空,虚幻的东西到底靠不住。葛光海还想请我姐单独吃饭,我姐拒绝了,她撇撇嘴,没兴趣。不止一次,葛光海在我舅舅面前表露出他从少年起就对我姐的爱慕之情,我姐也心知肚明,但她从不表态。
他们一回来,我姐一进房间,小李就来了,他还披着雨披,雨水顺着雨披流向地面,地面汪了一摊水,他揪下雨披,露出日渐秃顶的脑袋,回家吧,他哀求道,我姐不理他,他就一直站在那里,我姐从屋里取了一只大红苹果,说,帮我去外面河里洗一下,我要吃。得到我姐派的任务,小李受宠若惊,他疑惑地看了我姐一眼,我去洗,你不关门吧?我姐平静地说,不关门。真的?真的。我姐竟然抬头一笑。他欢天喜地地拿着苹果走出老宅,走向河边,我姐猛然如箭般冲过去关上了大门,嘭的一声,锁住。
等到晚上,我打开门,发现门前台阶上放着那只苹果,洗得干干净净,红红的苹果像打了蜡一样,一条小狗跑过来闻闻它,又跑开了。
葛光海的婚礼极其奢华,临湖的大酒店里聚全了这个小城里所有的权贵,市长一进来,凡站起来微笑的都是当官的,只有极少数像我一样木讷的普通百姓,还呆坐在椅子上,坐在我周围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也省去了寒暄。
葛光海一身灰色西服,红领带,头发依旧整个向后梳起,他再披一件黑风衣,就是上海滩的许文强了。新娘子一袭婚纱,身材曼妙,长得很漂亮,但有女人在一旁说,所有的女人化了妆、穿了婚纱都很漂亮,至于她卸了妆什么模样,只有鬼知道。这话里有忌妒的成分,这么隆重的婚礼,这么多冗长的证婚词,下面的人都快昏昏欲睡了,墙上装饰的百合和玫瑰又那么香,如同催眠药,一对璧人,主持人强调,的确,男人高大,女人娇小,天造地设。葛光海那天看上去有点兴奋,人来疯似的在大家的强烈要求下,不停地湿吻新娘。他的激吻让下面的女人们羡慕不已,所有的一切,都完美无缺,葛光海表现得像一个痴情的丈夫和合格的爱侣,一点也不像他先前向我抱怨的那样,这让我怀疑这一切只是我的幻觉:月光明亮,他坐在老宅的院子里,头发蓬乱,手指被香烟都熏黄了,你觉得我还像个人吗?话没说完,他的眼睛一下子捕捉到我姐,她朝我们走过来,一个中年妇女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吸引人之处,她年轻时的那种美,随着时间也已消失殆尽,我不明白葛光海为什么还这么倾心于她,或许在他眼里,她还是少女时的模样,你怎么还没离啊?他调侃我姐,我姐朝他瞪了一眼,他立马快活地笑了,露出一口黄牙,抽烟让他的口腔散发出一股骆驼般的气味。
婚后的葛光海和单身差不多,一个星期有五天不在家,到处跑,一会儿北京,一会儿广东,他有许多事情要去做,许多关节要打通,人脉要扩展,这样他才能飞黄腾达,对于人脉,葛光海不止一次教导我,舍得舍得,先舍后得,先要给他人以小恩小惠,然后才能从他那得你想得到的,其实说起来很简单,但操作起来,就要看你舍的勇气和手笔了。大多数人得到时笑眯眯,而舍时缩手缩脚,要舍就得哗地一下子舍出去,葛光海做了一个手势,仿佛大旗一挥,当然,他话题一转,你必须舍给有意义的人,有利用价值的人,简而言之,就是比你强的人。比如,你不会游泳,他驮着你,你就蹚过河去了。
自从他侥幸逃脱,我舅舅被抓后,葛光海再也没有炒过股,股票是虚幻的东西,用虚幻的来炒作虚幻,难道不是跌进更深的虚幻?用实的东西来增值,总不至于最后一无所有。所以,他热爱上各种木材,金丝楠木,海南花梨木,又热爱上了各种石头,葛光海说,有钱人都这么玩,我这些不算什么,真正的有钱人,你没见过,我和他们比起来,小巫见大巫,真正的有钱人,必须有钱又有闲。
已经快一年了,葛光海还是没有成功播种,用葛光海的话解释,一年365天,我有300天在外面,哪有时间播种。有一天酒醉后,他却对我舅舅吐露真言,我对她没有性欲,没性欲怎么生儿子?这位妻子是他老妈闺蜜的女儿,是他老妈看中的,是她逼着他非得娶她,因为他已经三十多岁了,他不娶她,他老妈说,她就去死。所以他娶了她,但他并不爱她。我舅舅听了摇了摇头,仿佛在说,你爱过谁啊。这小子,八成新鲜期一过又厌倦了。我舅舅深知他的秉性,任何姑娘和他在一起,不消多久,他就厌倦了,就是一仙女给他,也是这德性。这小子,就是不能让你得着,我舅舅调侃他,非得像小敏那样,冷得像冰块,对你不理不睬,你瞧她,只能瞧墙上的画一样,才能镇住你,你呀,贱骨头。
我舅舅说得对,我姐天性高傲,但受到小李花心的打击后,她仿佛对葛光海也没那么讨厌了。有时晚上葛光海来找我舅舅聊天,我姐姐也会端坐一旁,耐心地听上一会儿,她实在太无聊,葛光海的故事在酒气和月色中传奇起来:他去缅甸偷偷进一种昂贵又稀少的木材,后面有阻止他们的人,子弹呼呼地从他的耳边飞过去,为了躲过他们,他们只好租了马,沿着山路走下来,那山路陡得看得人心肝儿发颤,那时他最害怕的就是成为异国的鬼。我姐睁大依旧乌黑发亮的眼睛,半信半疑。她从来没有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最远也不过省城,她婚后的生活就是准时上下班,准时做饭,一个称职的妻子,对此,她大概也厌倦了。葛光海趁机说,我们一起去埃及,你觉得怎么样?他学着木乃伊的样子在院子里蹦跳,他半眯着眼睛,吐出了舌头,有时候,他也可爱得像个孩子。我姐说,好啊!她那么平淡,哪怕是同意听上去也像拒绝,葛光海反正被她拒绝惯了,也无所谓,坐下来,继续讲故事。
我姐离不了婚,因为小李不肯离婚,就算到了法院,小李说,一审也不会离,因为我还是爱你的,我们的感情还没有破裂,无论我做了什么,我都没有想过要抛弃你。我姐说,你抛弃我吧,你抛弃我吧,求求你抛弃我吧!但我姐夫就像一只偏执的小羊,两只羊角死死地顶在墙上。我姐有什么好的,但他离婚后,找到我姐姐那樣的,估计也难,爱情不是唯一,适合我姐的人可能有成千上万,但关键是,我姐先遇到小李,她运气不好。
军 人
一条乡间的小公路上,汽车时速可以开到100码,葛光海就开到了100码,车窗开着,风呼呼地吹进来,比开空调凉多了,葛光海听到后面有车在按喇叭,示意他让开,让它超过去,葛光海想,娘的,已经100,还想超速?葛光海偏不让,这条小公路让你怎么超。后面的汽车一直紧跟不舍,喇叭声一直叫唤,让葛光海心烦意乱,他一时气急,干脆一脚刹车,变成80,后面的车还没反应过来,嘭的一声,撞到了他的车屁股上,一股怒气直冲葛光海的头顶,他下车一看,对方也刚好下车来看,个子矮小,文质彬彬地戴一眼镜,葛光海什么话也不想说,上去冲他打了一拳,接着左勾拳右勾拳,打得小个子招架不住,鼻血流了一地,葛光海还不想停手,后面开来了一辆吉普车,下来了一个男人,他劝葛光海不要再打了,他说,算了,算了,没必要。葛光海一别头,大吼一声,你谁啊,老卵!多管闲事!他这么一吼激怒了那个男人,他朝着葛光海猛挥两拳,两个人扭打的间隙,小个子溜走了,就是这样,葛光海哭丧着脸说,竟然和这个人莫名其妙地打了起来,而且越打越凶,因为两个人实力相当。
两个人打了一会儿,都累了,躺在地上休息,那个男人打了一个电话,不到十分钟,一辆大卡车来了,下来了十来个军人,葛光海这才想起传说这山里驻扎着一个军团,他还一直以为是开玩笑的呢,他们把葛光海团团围住,葛光海哭爹喊娘都没有用。他们并不动手,都笑嘻嘻地看着他,那男人从葛光海的汽车里翻到了驾照,说,我知道了,我认识你了,你就等着被逮进去待两天吧。葛光海这才发现这男人穿着一条军裤,因为刚才打急了眼,根本没有留意,刚才发生的一切太快了,像风一样,快得来不及感受和反应。
现在怎么办?他们知道了我的名字并且扬言要把我送到牢子里待几天,葛光海看上去根本无所谓满脸的血,在牢子里待几天就完了,从此葛光海完美的人生将出现一个洗不净的污点。那个男人说,我最讨厌嚣张的男人。葛光海反问我,我嚣张吗,我难道嚣张吗?现在的问题就是找一个强大的人摆平他,很多事情葛光海自己都能摆平,而这次不得不搬救兵来了。
葛光海被打之后,行事果然低调了许多,这世界上,比他有钱的人多去了,比他有权的人也多去了,葛光海感叹道,光有钱并不算什么,有些东西比钱更厉害。经过一个月的恢复,葛光海身上已经看不出打架后的痕迹了,只在鼻翼处留下了一块小伤,好像被香烟烫了一下,这平添了他面容上的沧桑,不得不说,时间剔除了少年葛光海身上女孩子般的东西,他变得坚硬和四四方方,连长睫毛和双眼皮都消失了。他穿着一身军装回到老宅,让我小小诧异,这是葛光海吗?还是军装的魔力?他身板挺直,好像后面支了块钢板,头发也理成平顶,肩膀上的徽章即便在月光下也闪闪发光,怎么样?他睁大眼睛,我神气吗?我现在可是预备役少校。他用手指指指徽章,露出得意扬扬的笑容,他明了姑娘们都喜欢军人,他特地穿了这一身军装来给我姐看看。
他现在泡妞的话连诗都不用写了,妞哗哗地在后面排队呢。但他一会儿就恢复了活泼的个性,葛光海拉着我们去吃烧烤,热气腾腾的羊肉串,牛肉串,鸡腿,鸡翅,鱼丸,孜然味香飘万里,我姐姐只吃烤玉米,烤香菇,烤韭菜,不管如何,她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少女时代的笑容,她需要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把她拉回到烟气腾腾的世俗生活之中。
失 踪
在饭桌上,葛光海只消十分钟就能成为灵魂和焦点,他侃侃而谈,第一次和他吃饭,觉得非常有趣,他插科打诨,天上地上,常常逗得我们哈哈大笑,但第二次,第三次后,我就发现他来来去去都是那么老一套,简直让我厌烦,开头结尾都大同小异,连口头禅和穿插的笑话都一模一样,还有那蹩脚的英语也总是那么两句:一个是good bye,一个是give you clour to see(给你点颜色看看),久而久之,我就不愿陪他去吃饭,葛光海对此恨铁不成钢。你呀,大姑娘似的窝在家里有什么前途,不出去交际你混个屁啊。
他的工地上荒芜一片也懒得去管,盖了一半的工厂一直停在二层楼的高度,野草历经一个夏天已经齐膝,他也不去管,随它去,野草开出了紫色的小花,好像头顶皇冠,还有狗尾巴草点缀其中,鸟儿们也来此生活,叼来种子,这一片工地看上去倒像一片森林,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吸引老鼠,蛇,一切生机勃勃又喜欢投机取巧的动物。
我自有安排,我有更好的发财之道!葛光海大手一挥,我正在策划,到时准吓你们一跳。他一笑,露出被烟熏得焦黄的门牙,他总是想到什么做什么,就像他坐在那儿突想去安吉室内滑雪场滑雪,他对我姐说,我们去滑雪,我现在想去滑雪,就现在。但无疑,我姐喜欢这一点,她就像母豹一样喜欢一切刺激和有趣的狩猎。
但每隔一段时间,葛光海就会失踪好久,我舅舅就会提不起劲来,他想念葛光海,葛光海常带我舅舅出去吃喝玩乐,让他有一种偶尔也过着上等人的人生的幻觉,这包括海边别墅和昂贵的私人订制的铁板烧,鹅肝和鱼子酱,去游玩时警车开道或者大红包,香车美女,糜烂而让人沉醉的生活。没有葛光海,他只能去河边转转玩玩,和老人们斗斗嘴,他们为哪一只鸟叫得好听而争论不休,或者对政治各抒己见,我舅舅比他们清醒和现实,这些关你们屁事,和你们有什么关系,我舅舅只在乎现世的享乐,这确实的抓在手心的和肉体、心灵紧紧相关的现世。我舅舅估计葛光海八成是躲债去了,他最近投资的仿佛都亏了。在商场上没有常胜将军,成功几乎一半要靠运气。但这次葛光海失踪的时间长了些,超过了一个月,我舅舅神色凝重地推测说,葛光海可能真的倒霉了!这意味着他可能暴毙街头,被人一刀砍中,或者进了牢子,他那一双柔软漂亮的手要像农民一樣拿起锄头或者镰刀。
就在我舅舅的胡思乱想中,葛光海又回来了,依旧一身名牌,还给我姐带了礼物,他和我舅舅说,他去谈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事关保密,这桩生意成功的话,一本万利,是一条发财的捷径,他连任何成本都不需要,而金钱就像彩虹一样立到他的面前,等着瞧吧。葛光海志得意满。这件礼物葛光海放在我姐房间的桌上,一个小木盒,我姐打开惊叫了一声,是一串红宝石项链。葛光海假装漫不经心地说,还记得那回生日我送你的蜡烛小人吗?我姐摇摇头,她最近是越来越健忘了,我记得,因为这些小人我姐都转送给了我,在某个停电的夜晚,我把他们一一点燃,他们流了一晚上的眼泪。我送你时,你说,我最想要的是一条红宝石项链!我姐睁大双眼,真的,我说过那样的话?我姐真的那样说过,因为我姐那时在看童话书,书中的美人鱼戴了一条红宝石项链,我姐说,真漂亮,我要是有一条就好了。她也只是随口一说,许多欲望她都只是说说,并不想去实现。就像她和小李结婚前,她说,我想要有一个大房子。可是结婚的小房子住了那么多年,她也没有想过要换或者抱怨,葛光海这么有心,真让我感动,我姐仿佛也有点不好意思,时光毕竟过去了那么久,葛光海还把她当成少女,一直是当年那个漂亮清冷的小姑娘,一回头目光凛冽如黑天鹅。
葛光海捋起袖子,手臂上一排牙印,疯狗,疯狗!他嚷道,他一回家就被丈人和丈母娘一人拉住一条手臂,任由他们的女儿在上面乱咬。她尖叫道,必须给我50万才离婚,否则想也别想。她的牙那么尖,牙印已变成深紫色,他把手臂伸到我姐面前,或许希望我姐摸摸它们,下嘴那么狠,咬得那么痛,我偏不给!葛光海咬牙切齿,这娘们不值50万!我姐给他抹碘酒消毒,抹的时候,他龇牙咧嘴,无疑,心里却快活极了,我姐也看出来了,“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冬 至
小李这期间又来找过我姐几次,他还是不肯离婚,我姐也不想再上诉,在法庭上,两个人像泼妇一样据理力争,而法官和记录员见多不怪,几乎都不在听。感情没有真正破裂,这是法官嘴里吐出的泡泡,我姐想反驳一句,只要有一方不愿在一起,这婚姻就已经死了。非得把两个人绑在一起才是中华民族的优秀品德吗?小李第一次坐下来和我姐喝了红茶,我姐说,我和你离婚,一开始是生气你和那女人藕断丝连,后来,我想通了,我俩并不适合,个性不一样,况且我们没孩子,有没有婚姻都无所谓。我姐那么气定神闲,把红茶喝得滋滋响,而执着的小李看到我姐的姿态缓和,仿佛又抓到了救命稻草,觉得复合在望,这可怜又可恨的小李,现在连我都讨厌起他来了。女人这个姿态,说明她已经跨过往事,她早已奔跑在小李的前面,而小李,还在自作多情地频频回头,实在让我恨铁不成钢。
冬至那天,我们都在家包饺子,小李又来了,他穿了一身风格大变的皮夹克,皮夹克后面还缀有一圈流苏,朋克风格配着他那张平凡的圆脸,实在不太相称。他的脸越来越圆,在婚后慢慢变成一只熊猫的样子,他和我姐恋爱时还是很帅的,我猜我姐那时就是被他的一脸书生气和那几身法兰绒格子衬衫迷住了,在那时,穿这样的衬衫简直就是特立独行,而我姐就喜欢特立独行。流苏的皮夹克让我姐愣了一下,小李在我姐面前旋转了几圈,像露出屁股的孔雀一样得意,他的孩子气总是让我们又气又笑。
他站在院子中间,仿佛有一束聚光灯打在他身上,他说,我想通了,现在我们就去离。他从身上取出两本结婚证,摊在我姐面前,结婚证上的我姐笑靥如花,小李和现在判若两人,他还取来了户口本,这些东西放在一个红色布袋里,好像圣诞老人的礼物。我姐说,好。她穿上刚买的嫩黄色羊绒大衣,从包里取出一面小镜子,抹了一点口红,黑色毛衣上的红宝石项链和鲜红的嘴唇相映生辉,我姐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小李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我姐,他睁大双眼,她还是如此美丽,优雅,笃定,让男人在她面前自惭形愧。
两个人并排走出院子,小李试图抓她的手,却被我姐拒绝了。院子外的小河因前几天的大雨而河水高涨,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晃得我睁不开眼睛。到黄昏时,就在这条小河往前两公里的芦苇茂盛的河渠里,有人发现了我姐,她面朝下躺在河渠里,头发像水草浮动,嫩黄色的大衣湿透了,沉睡在水里像朵睡莲,胸口的红宝石项链不见了。
从此以后,葛光海再也没有来过,甚至没再回来看看我舅舅。冬至过后一个月,我舅舅拿着報纸,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葛光海的别墅着火了,风太大,连着别墅旁新建的工厂也一并烧毁。关于这次着火,给出了两种可能性,一种是有人纵火,一种是天干物燥,那块地本来就在野外,或许只是有人驱车经过时无意间扔下了一个烟头而已。“不管如何,”我舅舅发出一声冷笑,“百万富翁一下子又变成穷小子啦。”但我相信,无论如何,葛光海都会东山再起。
可惜此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葛光海。我姐如一颗种子沉入了水中,而他,就像一棵蒲公英被吹上了天,带着种子的绒毛四处飞舞。或许有一天,他就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身负更大的财富和荣耀或者一无所有。
责任编辑 杨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