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菊

2020-08-06 14:46杨秀云
四川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红梅王老师姥姥

杨秀云

“妈,妈,你看,天空中飞着野兽……”这句话唰地从记忆深处冲出来,狠狠撞过心头,玉菊膝盖一软,靠在楼梯杆上,花白的头发披到眼前。

这句话是红梅说的。那是正月十五晚上,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叮咣的二踢脚声混在一起,一波一波的烟花在夜空炸开,红的、绿的、蓝的、金色的、银色的……隔着窗玻璃,能听到烟花雨落下来的唰唰声。说这句话时,红梅披头散发站在床上,深陷的眼睛呆呆盯着窗外,忽然,她低下头,上下摆动长长的双臂,模仿鸟起飞的样子,嘴里还发出尖利的怪叫声……事隔多年,这一幕常像黑乌鸦一样冷不丁冲出来,猝不及防,让身为母亲的玉菊眼前发暗浑身震颤。

事情总算过去了,红梅病好了,能上班了,今天在家休息,一切好好的,越来越好……她暗暗提醒自己,用力摆摆头,把眼前的乱发甩到一边。头发烫过不久,微微几个卷,没有染,她跟美发师说怕过敏,实际上怕花钱。回家后发现白发一道一道更刺眼,心里很不是滋味。外孙女萝萝安慰她,说:“姥姥比幼儿园的老师还漂亮!”此刻,发卷上的雨滴散着微光,像滚动的珍珠,一闪一闪。

家在六楼,楼梯又窄又陡,处处破败。过去卖咸菜,整天提着沉重的菜桶上下楼,也不觉累,如今,这点菜都快提不动了。按理说,六十岁出头,说老也不太老,主要是心脏不好,走路多了气喘,每次去菜市场,都因提不动尽量少买一点。今个儿下雨,鞋底粘了泥和枯叶,身上罩着厚实的灰格子外套,更笨拙,上楼比往日还吃力。

低头看看手里的布袋,里面装着给红梅娘俩买的煎饼,喷香的煎饼味儿,一股一股从袋里飘出来,在昏暗的楼道里弥漫。袋里还有芹菜、茄子、胡萝卜、大白萝卜,萝萝会说:“姥姥把菜摊买回来啦。”这孩子说话真逗!还好,厨房里种的几种菜成功了,绿的绿黄的黄,看着都养眼。以后,这些菜不用买了,省钱省力。

王老师曾说:“你真行啊,厨房里种菜!”

玉菊的嘴角泛起微笑。

(一)

外边落雨,屋里也暗,很安静。她抽抽鼻子,没有闻到尿骚味。红梅小便后总忘冲水,说了无数次她都记不住。玉菊只好自己辛苦,每当红梅从卫生间出来,她就赶进去冲水。噢,今天红梅不上班,还睡着呢。

卫生间靠门,对面鞋柜上摆了一大盆绿萝,叶片亮绿,水灵灵的,长长的嫩枝垂下来,挡住了鞋柜门。玉菊小心翼翼取拖鞋,怕碰断嫩枝,也怕惊动红梅。红梅睡觉轻,稍有动静就醒。

绿萝是三年前王老师送的。

当时,她去买菜,走出小区门,习惯性地向左边看看,王老师的家在那边,两人经常在这里相遇或分手。似乎不经意,事实上两人都摸准了对方出来的时间点。果然,看见满头华发、高个宽肩的王老师走过来,手里端着一个花盆,盆里舒展着几片绿叶。“送你的,这花名叫绿萝,能净化空气。”王老师说,隔着近视眼镜,能看到他眼里的笑意。她曾忧虑地说起红梅不冲卫生间的毛病,没想到他放在心上了。接过花盆,玉菊的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好多年没掉过泪,原以为自己老得不会哭了,没想到在王老师面前变得脆弱,经常没说几句话,眼泪就夺眶而出,让王老师手足无措。她为自己的失态充满歉意。王老师心眼大,从来不和她一般见识。当年拒绝了人家,人家却对她一如既往的好。

红梅读大二时,王老师患病多年的妻子走了,也抽空了王老师的生活,他整个人变得恍惚,像丢了魂。社区负责人见状,便给他和玉菊撮合,他和玉菊走得近,小區多数人知情。果然,此事刚提出来,他就连声说:“我没说的,同意,同意。”玉菊却回绝了。多年来,因为红梅的状况,她陷在深深的自责中,生活的艰辛像一座大山压在身上,哪里还顾及自己?除了女儿,万念俱灰,甚至忘了自己是个女人,更不想和男人有瓜葛。对王老师,只有感谢。他帮了红梅,挽救了一个家,一个濒临崩溃的母亲。大恩不言谢,她不知道用什么方式表示感谢,或许她和红梅娘俩好好活着,就是对王老师最好的报答吧!就在这种心情下,她回绝了人家,回绝得干脆利落。说也怪,王老师却从此进驻她的心里,越想越觉得这个人万里挑一,不禁为自己的鲁莽拒绝后悔。红梅放假回来去看望王老师,王老师给玉菊捎话,说请她们娘俩吃顿便饭。红梅心知肚明,回家后明确表态,希望母亲和王老师结合,互相有个照应。玉菊对女儿说:“什么时候你安顿好了,妈再考虑这个事。”回答留下余地。

“我都这么大了,再说……”红梅红了脸,男朋友俊朗的笑容从眼前闪过。

“等你就了业,结了婚,再说吧……”母亲对女儿说。

王老师的回答是:“我等她!”

然而,祸不单行,她和他的事一年又一年拖下来……无论如何,因为王老师的存在,玉菊的日子像浇足了水的绿萝,一天比一天有兴头。绿萝好养,巧合了萝萝的名字,玉菊特别喜欢,精心打理。拉出长枝时,剪下来移栽到空盆,再拉出长枝,绕着花盆盘起来,就这样,一盆叶片柔嫩的绿萝变成三大盆,鞋柜上一盆,茶几上一盆,衣柜上一盆,高低错落,蓬蓬勃勃,空气果然清爽了。后来,她在厨房种了几盆菜,家里处处见绿。萝萝说:“姥姥把春天种在屋里了!”孩子不知,她养花种菜时,心里的确有一片春色,眼前经常闪过王老师温暖的笑脸。前几天,菜市场的“老驴”开玩笑,问:“老头子去哪儿啦?”她听着心里一乐……

红梅母女的卧室门半掩,里边透出天光,玉菊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探头看看,见窗帘已拉开,红梅穿着碎花睡衣裤盘腿坐在床上,拿着一件鲜亮小巧的红雨披往妹妹身上披,雨披是用软塑料布做的,带着小帽,蛮像那么回事。妹妹是个金发蓝眼睛的洋娃娃,街口开杂货店的小张送给萝萝的,萝萝叫它“妹妹”,一家人就跟着她这样叫。红梅只要在家,就不停地做衣服,大件衣服做给萝萝,小件衣服做给萝萝的娃娃。当妈的呗,天性!

玉菊把菜袋放在门口,推门进了女儿房间。她亲了亲还在床上酣睡的萝萝,轻声问红梅:“你没去卫生间?”红梅抬起头,看看母亲,缓缓地回答:“去了啊,妈刚走,我就起来了。”玉菊没说什么,她有点奇怪,红梅难道懂得冲卫生间啦?如果真是这样,病就彻底好了。

“我买了煎饼……”

“我要吃煎饼……”嫩嫩的童声响起,萝萝醒了,水一样干净的眼睛喜滋滋地盯着姥姥,小脸蛋红扑扑的,着实可爱。

“宝贝醒了,醒了好,起床,洗脸,扎小辫,然后呀,端端正正坐在桌子前吃饭……”玉菊的手在孩子颊上摩挲着,模仿着萝萝的口气,说的却是当年母亲对她说过的话。打小母亲就教育她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茶不言,饭不语,吃饭要端端正正坐在桌前。那时,家里只有一个旧得发黑的小炕桌,父亲说炕桌是红木的,太爷留下的红木家具只剩下一个炕桌。

“姥姥的手好凉哎!”萝萝抽抽鼻子,又说:“姥姥身上一股菜味,带着露珠的菜味。”

“你说对了,姥姥呀,今天早早地去菜市场,就是为了买带着露珠的菜,有胡萝卜、芹菜……”

“还有一只蝴蝶……”萝萝咯咯笑起来。

前几天,玉菊买回的菜里带着一只蝴蝶,半透明的黑翅膀上镶着绿色花纹杏黄边儿,特别漂亮。红梅照着这色彩给萝萝的妹妹缝了一条短裙。

“萝萝,看你的妹妹——”

顺着姥姥的手势,萝萝看到娃娃身披鲜红的雨披,立即大叫一声,跃身从妈妈手里抢过妹妹,嬉笑着翻看它鲜亮的新装,然后搂住妈妈的脖子,在妈妈脸上、额上乱亲起来,嘴里叨叨着:“妈妈最漂亮……”萝萝穿着红梅缝制的白底红点儿棉布睡裙,两条胖嘟嘟的光腿跪到妈妈怀里。红梅张着嘴开心地笑着,伸开双臂把萝萝和娃娃一块儿搂紧了。

玉菊站在床边笑,忽然看见女儿头上,一根白发从黑发中翘出来,亮闪闪、硬僵僵的……她心里一酸,匆匆就往外走,边走边哽着喉咙说:“你娘俩别闹了,收拾好吃早饭……”

她想起了女婿。

那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本是全家的靠山和指望,谁料,好好的人倒地就走了。女婿在急诊室蒙着白布单,玉菊还在走廊里叨念女婿的好:“敬老的爱小的,对媳妇一心一意,年纪轻轻地当了科长……”那个雪夜,在灯光惨白的医院走廊,关于女婿的一切好,她都想起来了,唯独没想到女婿永远走了。他怎么能走?萝萝才9个月,刚会叫爸爸,只会叫爸爸。红梅站在女婿遗体前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天啊——”就软绵绵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醒来后,整个脸颊塌陷下去,死灰一样白,不哭也不说话,让睡就睡,给饭就吃,形同木偶。玉菊又痛又急,想着法儿劝解,她说:“好孩子,天不绝人,人更不能自绝。为了萝萝,你就熬吧,像妈这样,一辈子不也熬过来了?”正月十五的夜里,红梅开始说话,她告诉母亲:“天空中飞着野兽。”玉菊这才惊悟,女婿带走的不仅仅是自己的青春自己的命,他让这个家天塌地陷,再次天塌地陷。往事如浊浪滔天的洪水汹涌而至,她的心瞬间被淹没到黑暗的漩涡中,被冰冷的悲凉划得滴血,老了,没有力气挣扎了,一起消失吧,化成灰化成泡沫最好,可是,萝萝怎么办……红梅入院那天,萝萝忽然会叫妈妈了。当时,玉菊抱着萝萝,温言软语哄劝红梅,让她跟着医护人员去病房,红梅暴跳如雷,说自己没病要回家。这时,萝萝清清楚楚地嘣出一声“妈妈”,接着是一声接一声的“妈妈”,像以前叫“爸爸”一样。孩子可爱的小脑袋向前伸,张着两只白白胖胖的小手,要妈妈抱。在场的人呆了,个个泪流满面。红梅安静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萝萝,突然嘻嘻笑起来,然后,一路笑着走进病房……

这一幕,玉菊无论如何都想忘掉,但是,无论如何也忘不掉。她希望死的不是女婿而是她,病的不是女儿而是她,偏偏不是,老天自有安排,人有什么办法?

(二)

玉菊把菜提到廚房,首先看到自己种的几盆菜。一夜间,韭菜蹿起一大截……她的情绪缓过来。

厨房是阳台改造的,呈圆弧形,采光相当好。但是,每到冬天,冷飕飕的风沿着窗缝儿往里钻,穿着棉袄做饭也不热。最难挨的是夏天,从近午开始,白花花的阳光照进来,一直照到太阳落山,厨房热得像蒸笼。她从地摊上买了块深色化纤料子做窗帘,颜色红不红黄不黄,像“马肝脏”,拉上它挡不了风遮不住光,还憋闷。总说换一幅窗帘,算来算去开支大,旧窗帘弃了也可惜,就一直挂着“马肝脏”。在这个蒸笼里,她汗流满面地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夏天。

红梅结婚前,抱回碧绿的绒布窗帘和雪白的窗纱,和女婿俩踩着凳子取下“马肝脏”,换上新窗帘和窗纱。光线不太强时,拉上窗纱就行了,又透气又敞亮,厨房成了家里最阔气的地方。此后的一段日子里,无论是做饭,还是腌咸菜泡酸菜,看到碧绿的窗帘、雪白的窗纱和窗外明亮的蓝天,玉菊就开心。情不自禁地想到母亲,想到母亲的母亲,想到母亲的大妈。母亲的母亲是小妾,母亲的大妈是正房。母亲曾经和她描述过大妈屋里的阔气:墙上挂着大镜子,亮堂堂的,炕上铺满密实的大毡,垛着厚厚的被褥;被面是艳红的软缎,水滑闪亮,褥面是洋花布,桃粉底色上缀满大朵大朵的绿牡丹;金银首饰用红漆描金盒子装着,珠光宝气;掀起紫红色大躺柜的盖子,能看见整包的绸缎……这是母亲听她的母亲也就是玉菊的姥姥说的,玉菊姥姥没有享受过这种富贵。至于母亲和她,仅仅继承了地主成分和腌菜的手艺……

厨房采光好,宜腌菜。一般的菜三四天就能吃了。菜发好后,宜凉怕热,下午,她把装满咸菜酸菜的坛子、罐子、瓶子搬到地上背阴处,甚至客厅里,晚上再把它们搬到橱柜上。今天下雨没阳光,不用搬动。一年前,她用木板支起架子,放了装满黑土的花盆,从市场上买回黄瓜、西红柿、尖椒苗栽下去,还种了一盆香菜。后来,捡回一个小木箱,填了土,种了韭菜。厨房挤得满满当当,她却很高兴,每天惦记着开窗通风,用棉签给菜花授粉……嫩嫩的香菜,已掐着吃了两次,比市场上买的还新鲜。韭菜长出绿绿的小苗,黄瓜、西红柿开花挂果,那细如手指的小辣椒,一半黄一半绿,像小姑娘的长耳坠,非常可爱。

萝萝进了厨房总想摘着玩,为此,她在萝萝背上拍了一巴掌,萝萝哭着说:“坏姥姥,额头上一个小字,真丑!”萝萝在幼儿园认识了不少字。玉菊照照镜子,看着自己紧蹙的眉头,苦笑起来。萝萝哪里懂她的心思?

自从厨房种了菜,玉菊感觉像回到了出嫁前生活的小院。年纪越大,越念旧。人们都说,没有跟一辈子的老人,可玉菊觉得,父母一直跟着她,不管他们是活着还是死了,只要她想着他们,他们就跟着她。

萝萝还在抹泪。

红梅吃不下去了,放下筷子,起身去了卫生间。

玉菊立即把食指放在嘴边,对萝萝“嘘”了一声,让她不要出声。萝萝蓄满眼泪的眼睛不解地盯着姥姥,四顾一下,也竖起小耳朵听着。

听到了马桶抽水声。

果然,红梅记得冲水了。

玉菊好高兴,第一个念头就是把这件事告诉王老师。王老师来她家吃饭时说:“上帝关上一扇门,会打开一扇窗。”那时,她懂一点点,现在,全懂了。

王老师仅吃过她家一顿饭,那是红梅考上大学,他来道贺。事先没准备,家里有什么吃什么,让人家填了满肚子芹菜。玉菊过意不去,想着以后有机会了,好好给他做饭煲汤。前些天,她烫了发,尽管微微烫了几个卷,也是开天辟地的事,连萝萝都说:“姥姥比幼儿园的老师还漂亮!”她从柜子里拿出橡皮粉镶银边的真丝围巾,试着围在脖颈上,在镜前端详自己,发现皮肤有了光泽。丝巾是红梅结婚时给她买的,她从来没有围过这么好的丝巾,很喜欢。谁料,一个又一个重锤砸下来,什么心思也没了,丝巾一直放在柜里。前几天,红梅看到这块丝巾,缓缓地问:“妈怎么不围?”“天凉了就围。”玉菊对着镜子,左右照了照,又把丝巾轻轻挂在衣架上。闲下来时,她抚摸着冰凉水滑的丝巾,心想,王老师从北京回来,看到她又烫发又围着新丝巾,该大吃一惊吧!

王老师去北京闺女家了,走了近一个月。刚走那几天,给她发过短信,后来不发了。上岁数的人不习惯摆弄新玩意儿,用手机说话隔着一层,不能恰当地表达意思。王老师会上微信,她不会,等他回来,让他教教,总得跟上他的步伐。昨晚还梦到他。梦中,他和她在一个家里,她腌了好多菜,又出去买菜,回来时,看见門上挂了一把锁,锈迹斑驳,像挂了好多年,怎么也打不开。她到处找王老师开门,总找不到他,正着急,醒了。人们都说,梦与现实相反,门锁着,就是打开了,好兆头……

玉菊笑眯眯地低下头,用力亲了萝萝湿漉漉的脸蛋一口。

(三)

外边的雨越下越大,沙沙的风声、唰唰的雨声和雨点敲打外墙管道的叮当声,交混在一起,在顶楼听着格外响,如置身野外一样。玉菊透过窗玻璃向外看看,眼前一片苍茫……说不清的恐惧,手里抓住点什么才踏实。

收拾完碗筷,腌菜。

红梅坐到缝纫机前,给萝萝做衣服。缝纫机有些年纪了,当年,玉菊用它给红梅缝衣服,后来,红梅不喜欢穿家里做的衣服,她的视力也不好了,缝纫机便搁置起来。没想到,红梅又用上它,变着样式给萝萝做新衣。手里做的是件大红风衣式外套,棉布的,很厚实,一场秋雨一场寒,需要这样的衣服。工序进行了大半,快完工了。

萝萝把披着新雨披的娃娃立在茶几上,自己坐在小椅子上,手拿彩笔,在白纸上一笔一画地涂抹,不时翻弄一下娃娃的雨披,抱抱它,亲亲它,念叨几句“妹妹乖……”然后再接着画。

哒哒哒,缝纫机响着……

咯咯咯,萝萝娇嫩地笑着……

玉菊有一种天长地久的感觉。

她忽然明白,红梅身上有一股劲儿,红梅用这股劲与人生对抗。真是她的女儿啊!但愿小张让红梅开始新的生活。当初,女儿拿回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她那个高兴劲儿别提了,腌了整整一夜咸菜,因为睡不着。所有的付出都值得,心里悄悄地望女成凤,期望读了大学的红梅有一种全新的生活,别像自己这么窝囊。

红梅每次回家返校,玉菊都给她包里塞几瓶红红绿绿的酸菜。红梅起初噘着嘴不愿带,说从上火车起,身上就一路飘着酸菜味,在宿舍,床底下也飘出酸菜味。“你知道同学们叫我什么?”“叫什么?”“叫我酸菜女生……”后来,红梅不反对了,有一天还给母亲打电话说:“同学们都爱吃你腌的酸菜,一下子抢光了。”大二时,红梅中途突然归家,说有一个同学特爱吃酸辣黄瓜,让母亲装个大瓶,又说,再装点酱渍茄丁。这是十几年来,红梅第一次主动和母亲要东西,要的竟然是咸菜,红梅说这话时,美丽的大眼睛波光闪闪。这个爱吃酸辣黄瓜和酱渍茄丁的同学,后来成为她家女婿……

想起这些,玉菊苦笑了一下,拿起一根翠绿的芹菜。听说小张爱吃她腌制的芹菜,普通的芹菜呈现出别样的美丽,像一朵绿色的花绽放在手上。带着雨水,芹菜的枝叶格外青翠,根部沾着湿泥。因为下雨,今早的菜不贵,只花了平日早菜的一半价钱,省下的就是赚下的。为了省钱,她一个星期赶一趟早市,其他日子都是下午五点以后去买菜,小贩快收摊了,菜市场到处是降价处理蔬菜的吆喝声,有的按堆,有的论捆,一堆一捆也没几个钱。再好的蔬菜隔了夜都因失去新鲜卖不出好价钱,甚至卖不出去。玉菊对菜市场熟门熟道,知道谁家的菜黄昏时下雨天又好又便宜,根本不用货比三家,去了就买,绝不拖泥带水地乱砍价乱翻腾。菜贩们大都认识她,也喜欢这份痛快,往往多给她抓几根香菜一个尖角或者一头蒜。以前卖咸菜时,并不是这样算计,怕影响咸菜的品质,她从来不买不新鲜或品相不好的菜。现在,腌的菜自家吃,她也挣不来钱了,省一点是一点呗。逛菜市场是玉菊全部的业余生活和社交活动。面对一排排绿油油的韭菜、红通通的辣椒、嫩生生的紫茄子、光溜溜的西红柿……她想起老家种着各种蔬菜的小院,这也是她在阳台上种菜的原因。即便是红梅住院的那段黑色日子,进了菜市场,她也会从沉重的现实中逃离片刻。

菜市场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批批菜贩来了,一批批菜贩又消失,她却是不变的风景。菜贩们没生意时聊起她的事,眼软的人会落泪,只是她不知罢了。因为不知,在这个熙熙攘攘、争吵声此起彼伏的场所,她游走于现实之内又超越现实之外,感到由衷的畅快和平静的温暖。在这里,她是世俗的,也是精神的,表情带着一种神圣的庄严的美。这种表情吸引了王老师——这是俩人相熟后,王老师亲口告诉她的。

认识王老师,也有十几个年头了,日子过得真快啊!

(四)

玉菊掰开芹菜秆,摘掉芹菜叶,用水冲洗干净,选出中间发黄的嫩心,切碎,放到大碗里,用它腌制爽口芹菜;把中间的芹菜秆切成细条,用来泡制酸菜;把最外边的粗秆细细抽了筋,切成薄薄的菱形片,中午炒菜用。然后,捡出嫩绿的芹菜叶,用沸水烫了,拌凉菜。

王老师那次来家里吃饭,她就是这样做的,芹菜“一家子”有模有样,还有那陆续上桌的小咸菜……他说,活了大把年纪,从京城来到塞北,各类咸菜吃了不少,但这么可口丰富的咸菜却是第一次吃到。红的、绿的、黄的、紫的,咸的、酸的、辣的、酸辣的,有的味纯爽口,有的很有嚼头,有的细腻滑溜……道道鲜美!玉菊迷惑地睁大眼睛,看到王老师诚实的脸,才相信,他说的是真切的感受。

王老师进她家吃饭是为了庆贺红梅考上大学。他提着一只烧鸡上门时,玉菊像他看到她腌的菜一样吃惊。因为红梅的学习成绩,王老师费了不少心,整整为红梅补了两年数学,没收一分钱,态度坚决不容置疑,还说:“街坊邻居的,不要见外!”玉菊過意不去,让红梅送去两罐腌菜,一罐酱渍乳瓜,一罐水嫩鬼子姜,都是专门为王老师腌制的。王老师见了她表示感谢,还说以后不要送了,夫妇俩吃不了多少。见她一脸失落,王老师又加了一句:“要送就送泡菜吧。”“好!”玉菊立即答应,隔一段时间,就让红梅送去一罐头瓶泡菜。她腌起菜来更有兴致。

王老师下乡插队来到塞外,自学成才,三十岁才拿到大学毕业证书。凭借优异的教学成绩,一步一个台阶从穷乡僻壤走到市里,从教小学教初中再到教高中,直到成为重点高中响当当的数学老师。谁料,老伴中风瘫痪,他不得已提前退休,一心一意照顾病妻,成了经常出没于菜市场的家庭妇男。因为名气大,总有几个推不掉的学生追到家里补课,也排解了他的寂寞。玉菊与他相识于一个冷风飕飕的秋日。那天,玉菊昏倒在菜市场,适逢王老师去买菜。他见围了一堆人乱嚷嚷,便探头看去,先闻到一股新鲜的泡菜味儿,随即看到穿着浅绿碎花过膝大衫的女人蜷缩着腿躺在地上,身边翻着一只黄色塑料桶,水灵灵的泡菜洒了一地……

他认出了她,菜市场的人喊她“老白”,他买过她的泡菜。

“快扶起她!”王老师喊出了声。

“谁敢扶,这年头,弄不好,赖在手里……”

“这女人不是那种人……”有菜贩这样说。

人们议论纷纷,有点无措。王老师拨开人堆,蹲下身,轻轻摸了摸玉菊的脉,掏出手机拨打了120,然后,缓缓扶起她,让她半靠在自己身上。她的嘴角额头淌着血,是倒地时磕碰的。事后,王老师说,早就注意到她了——每天坐在菜市场出口处,身后一辆半旧自行车,面前两只塑料桶,一桶装着五颜六色的泡菜,一桶装着光溜饱满的紫褐色酱菜。她的皮肤被阳光晒得发紫,眼角、额头堆积着细碎的皱纹,双唇饱满,透着一点淡淡的血色,依然漂亮。当她低头伏身给顾客从桶里取菜时,那长长的睫毛、挺直的鼻梁、柔和的唇线,有一种圣母般的端庄。吸引他注意的还有那独特的神情,每当她的目光落在花花绿绿的菜摊上时,眼眸里有一种迷离的遥远,纯净得像一个中学生,与菜市场的万丈红尘不搭界。离开站了三十多年的讲台,王老师最怀念这种眼神,却意外在这个满面沧桑却不失美丽的卖菜妇脸上看到,为此,他隔几天就去买一碗泡菜,一元钱一碗。按理说,北方的泡菜食材一样,可是,她的泡菜就是与别人的不同,隔老远就能闻到扑鼻的香,丝丝屡屡直入肺腑。色泽之美和刀功之精,更绝。白菜切成均匀的菱形片,芹菜条不长不短像用尺子量过,橙黄的胡萝卜丝和通红的辣椒丝彩云般浮在泡菜上,蒜瓣白白的,姜片黄黄的,点缀着几粒褐色花椒、大料……精致得像艺术品。泡菜入口的鲜美更让他回味无穷,刚入口是恰到好处的酸,接着,淡淡的辣冲上来,入心入肺的爽,还没来得及细品,甜丝丝的味道又搅进舌底……慢慢咀嚼,下咽,王老师的泪水哗地淌下来,忽然想起初恋,记起那个梳着两条长辫手里抱着一本小说的姑娘。姑娘读书时眼眉间有一种神圣的端然,碰到开心事笑得双眼眯成一条缝,像一只开心的小猫,在他身边却娇憨十足,经常为一句重话,哭得梨花带雨……与她在一起,就像品尝玉菊的泡菜,说不清的滋味搅在一起,恰如其分的好。他从不刻意回忆过去,没想到一碗别具特色的泡菜让他倏忽间老泪纵横。他把自己的脆弱理解为老妻病危,并没有往深里想。就在这种情况下,遇上玉菊昏倒在地。

王老师抛心吐肺地和玉菊说这些时,是后来的事。她觉察到体内一种美好的东西被他唤醒了,模糊地忆起往事,心想,他初恋时,自己还是一个没发育成熟的女孩,父亲还在世。队长女人叫她“小狐狸精”,她气得跑回家大哭,父亲告诉她,书上的“狐狸精”都是极美丽的女子,聪明善良,人见人爱……听了父亲的话,她破涕为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长得俊俏。

那天,在菜市场,120赶来后,她已苏醒,但没有力气,一直半靠在王老师身上,直到他和另一个女菜贩一起把她送到医院。她是低血糖,心律不齐,医生让多吃营养食物,不要劳累,不要生气,她点着头,一一答应。可是,三天后,又坐到菜市场出口卖起泡菜。

这次意外相救,俩人仅算初相识。在医院,同去的女菜贩告诉王老师,“老白”名叫白玉菊,男人死了多年,一直独身,别人介绍对象一概拒绝,从不主动搭理男人。女儿上高一,抑郁症,见了谁也不说话。听到这个消息,王老师留心起她的女儿。因为住在一条街上,想见面并不难,很快见到了她的女儿。那是个高高瘦瘦的女孩,梳着马尾辫,相当漂亮,然而,小脸苍白憔悴,微微下陷的眼睛里透着与年龄不相称的阴郁,表情木木的,既不关心自己,也不在意身边人。身为多年的优秀教师,王老师太了解这类孩子啦,这孩子心事太重,已经不可能正常地生活和学习。这是一个怎样的单亲家庭?母女俩一定经历了巨大的不幸……彻骨的疼惜泛上来,他主动找到正在卖泡菜的玉菊,提出要为她的女儿补习数学……

这些前因后果,都是事后十几年里,他陆陆续续告诉她的。她听得心里一颤一热,随之落泪。她常想,王老师就是老天爷派来拯救她们母子的贵人。

“姥姥——”萝萝从客厅里跑到厨房。

“诶——”她拉长声应答着,声音里充满爱意和柔情。

“我画得漂亮不漂亮?”萝萝举着自己的画让姥姥看。

玉菊低头瞅了瞅,看见纸上画了一个身穿红披风的小人,还有一个歪歪扭扭的花盆,花盆里伸出几条浓浓的绿线。

萝萝得意地说:“这是妹妹,这是茶几上的绿萝……”

“漂亮,真漂亮!快去继续画,别耽误姥姥腌菜……”

“姥姥一点都不浪费……”萝萝一只手拽住姥姥的围裙,看着一盆一碗的芹菜杆和叶子,一脸大人劲儿地说。

这句话把玉菊逗乐了,她问:“这话谁说的?怪耳熟的。”

“是王爷爷说的。”

“你知道啥?他说这话时,你妈妈还没生你呢!”

“是你告诉我的呀,你忘啦?猪脑子!”萝萝爬到椅子上,用力在姥姥额头上点了一指头。

玉菊笑骂:“孙孩子,不能这样对大人说话!”

“大人为什么能這样和小孩儿说话?”萝萝歪着头,认真地问,接着说:“姥姥经常说我,从来不说妈妈,妈妈才是猪脑子……”

“别胡说,看我打你……”她忙喝住萝萝,不让她说下去。

当年,王老师提出给红梅补习数学时,红梅正处在退学的边缘。班主任多次找到玉菊,说她女儿简直是猪脑子,老师讲的内容一点儿也记不住,门门功课拉后腿,快把老师气死了。班主任盯着玉菊问:“你说怎么办?”红梅低着头站在一边,不看老师,也不看母亲,两手玩弄着书包带子,表情木然,像一个局外人。玉菊双唇哆嗦着,一个劲儿地央求:“关照,千万关照,我想办法,想办法!”其实,哪有办法?当天下午,她昏倒在菜市场。

过了几天,王老师找到她说要给红梅补习数学,一分钱不要。真是天上掉馅饼!她不相信有这样的好事。后来,王老师亲自和红梅谈了,让红梅和刚收下的两个女生一起来补习。一补就是两年。他不仅给红梅讲数学,还把家里收藏的书画搬出来让她看。王老师的妻子曾是美术教师,家里有很多画册,红梅对书画很感兴趣。自从迈进王老师的家门,红梅的数学成绩直线上升,连带各科成绩都好起来。她的脸色渐渐红润,眼睛里有了笑意,甚至好几次想和母亲说话。

娘俩已经八年没有说话了。

那天近午,玉菊推开家门,一支粉红色康乃馨伸到她面前。

“干吗买花?”她一愣,两眼盯着女儿惊问,并不指望听到回答。八年了,女儿一直不理她,实在过不去的交流就写纸条。没想到,这次,她猜错了,隔着鲜艳的花朵,红梅的眼睛里蓄满泪水,她颤巍巍地喊了一声“妈妈”,一头扑过去,紧紧抱住母亲,泣不成声地说:“我考上了,我也是大学生了……”

“姥姥,幼儿园小朋友的家里都有三口人,爸爸、妈妈和宝宝,不是妈妈、姥姥和宝宝,我要爸爸,小朋友说外婆是外人……”萝萝说着,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晶莹的泪珠一颗一颗向下滚。玉菊忙用围裙擦去手上的水渍,抱起萝萝,心里像被扎了一针尖辣辣地疼,百感交集,为萝萝难过,也为自己委屈。辛辛苦苦地操劳,在萝萝眼里还是个外人。她掉泪了。

萝萝把脸紧贴在姥姥的胸口,好一会儿一句话也不说。

缝纫机声停了。

外面的雨声弱下来。

屋里死一般安静。

“姥姥不哭啊,乖,不哭!”萝萝从姥姥胸前抬起头,用小手为姥姥抹掉眼泪,学着大人安抚她的样子,轻轻拍着姥姥的背,说:“姥姥不是外人,我不要爸爸了……”

“姥姥不是和你说过嘛,你爸爸呀,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玉菊好不容易才控制住眼泪。

“在南极?幼儿园的老师说,南极最远,不能打电话……”

“对呀,说不定哪天,你爸爸就从南极回来了,因为走的时间太长太长,你不认识他了……”“可他认识我,对吧?”

“对,爸爸见了萝萝会特别高兴……”玉菊的心,痛入骨髓。真对不住孩子,也不知这谎能说几年。希望有一天,有一个好男人对萝萝说:“我就是你的爸爸!”她想起小张。

缝纫机声又响起来。

萝萝的爸爸是腊月二十三的晚上走的。那晚,大雪飘飘,天地间一片混沌。恰逢红梅的生日,玉菊做了一桌子菜,老老小小等女婿回家开饭。女婿在单位加班,晚上十点才交差,他顶着漫天大雪跑了好几条街,找到一家还开着门的花店,买了九支红玫瑰,女店主说九支花寓意天长地久。当他举着粉色玻璃纸包裹的玫瑰花急匆匆地跑到马路对面打车时,两辆摩托车一前一后横穿到路上,飞驰而来……女婿躲过了第一辆,没躲过第二辆……玉菊赶到事故现场时,看见昏黄的路灯下,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凝固的鲜血上,落在碎了一地的红玫瑰上……粉色玻璃纸在风雪中格外刺目。

“萝萝去画画吧,姥姥再腌一个酸辣萝卜条……”玉菊用围裙擦擦眼角,喘着气把萝萝放在地上,孩子大了,抱不动了,早就抱不动了,萝萝一两岁时,她都是背着孩子的。萝萝经常说:“我是在姥姥背上长大的!”

“过来试衣服——”红梅喊萝萝。

(五)

听见萝萝在客厅大叫大笑,玉菊探头看去,只见萝萝穿着簇新的大红外套,胸前、袖端晃荡着金黄色绒球,细瞧,不是绒球,是一对对毛茸茸的镶着黑眼珠红喙的小鸡。红梅正在为女儿整理风帽的带子。

“真漂亮,我家萝萝像小公主!”玉菊情不自禁地赞叹,又对红梅说:“你的衣服做得越来越好了,将来,给服装行业搞设计吧!”这话她常说,自己也没当真。

红梅笑了。

玉菊转身洗萝卜,一个白萝卜,一个胡萝卜,去皮,切条,用盐渍起来。

丈夫病危住院时,红梅才十岁,很懂事。那也是一个秋雨绵绵的日子,天空铺满了深灰色的阴云。红梅放学后去医院陪父亲,玉菊回家做饭。丈夫进食很少,为了让他开胃,她每天带一碟酱菜。丈夫说想吃酱腌苦瓜,到市里出差时吃过这个。坝上不种苦瓜,自然价位高,加上味苦,属于小众菜,市场上很少卖。恰遇下雨,好多菜贩没出来,想买苦瓜更难。她打着伞在街上转来转去,好不容易才买到几根苦瓜,因此耽搁了时间,去医院送饭已是晚上八点钟。走进病房时,红梅正伏在父亲胸前,嫩声嫩气地讲着白雪公主的故事。看到母亲,红梅压低声音说:“我爸睡着了。外面下雨,他睡得很沉很沉。因为雨声里有次声波,所以睡觉特香,这是我们老师说的。”

“他睡着了,你还讲?”玉菊也压低声音。同病房的老头输完了液,正靠着被垛睡觉,不时发出咳嗽声,陪床的家属也不知去了哪里。

“我讲故事,爸爸睡得踏实,以前我睡着了,爸爸还给我讲故事……”红梅顽皮地冲着母亲做了个鬼脸,又给父亲掖了掖被角,说:“好冷啊,今天这么冷,心里都冰冰凉……妈给爸买上苦瓜啦?”

“买上了,腌到罐子里了……”

玉菊放好饭盒和雨伞,轻轻走到病床前,看到丈夫双眼紧闭,脸色蜡黄,心里“咯噔”一声,像什么东西断开了。哆嗦着伸手探探丈夫的鼻孔,早已没了呼吸。

丈夫死了。

红梅全然不知,她欢快地跳下床,拿起床头柜上的一瓶橘子罐头,依然压低声音说:“张工叔叔送来的,爸爸和他说了好多好多话,让他照顾我们……”

认识丈夫的同时,玉菊就认识了张工。他俩是同事,亲如弟兄。

那天,村里拉电线,来了两个年轻电工,高个子平头的名叫丁建国,身着蓝色劳动布工装,白衬衣领子翻出来,干净清爽。中等个子长发的名叫张工,同样的工装,花格子衬衣,鲜艳的领口和袖口吸引着村里人的眼睛。他们在电杆上忙上忙下,村民们围在下边观看,大姑娘小媳妇也叽叽喳喳地站在人群中,小孩儿们追着他们一步不离。村里只有三十户人家,见到城里人稀罕,况且他们会安电灯。在村里小伙子们的协助下,晚上八点,家家户户的电灯哗地亮了,小村立即从黑黢黢的原野中凸显出来,院落、猪圈、鸡窝……都被窗口散发出来的光照得分明,受到惊吓的小猫哧溜钻到柜底,院里的狗对着明亮的窗户狂吠,人们欢呼雀跃,走东家串西家分享欣喜,一个个忽短忽长的人影在窗户上、院墙上里游来荡去,小村比过节还热闹。生产队长上过高中的女儿写了一篇作文,题目是《电灯亮了》,描述村里人对幸福生活的赞美。宽敞的饲养房里,在明晃晃的电灯下,队长女儿声情并茂地把作文读给大家听。村民们眼睛湿润润的,纷纷赞叹,队长的丫头长得俊有文化文章写得好。两个年轻电工也被感染,心里阵阵地暖。

置身明亮的夜里,村民们难以置信,很怕突然的明亮像梦一样消失,光明维系在两个城里小伙子身上,他们受到众星捧月般的待遇。晚饭安排在生产队长家,队长老婆炒鸡蛋烙油饼招待大家。两个小伙子说农村的咸菜好吃,队长女儿接了话:“玉菊家的咸菜最好吃。”

队长大手一挥:“快去盛一碗!”

女儿正要去,被母亲拦住了,队长女人说:“让她送来!”说着,上炕推开小窗户,对着夜色高喊:“玉菊妈,玉菊妈——”

“听到了,啥事?”

“送一碗咸菜来,快点!”

“是,这就送去。”

隔壁应答的女人,说的是普通话。

坐在炕上的电工发蒙,村里有外地人?这里的人都叫母亲“娘”,还有像城里人一样叫“妈”的?隔壁这家的电线是本村青年接好的,并安了電灯泡。两个电工没进去。

“这家不是本地人吧?”丁建国好奇地问。

“是,一家地富反坏右。”队长女人不屑地撇撇嘴。

招工升学已经不计成分了,丁建国对队长女人的回答不满意,他反问道:“地富反坏右?帽子这么多?”

队长拉开话题:“这家是‘下放户,男人曾当过农口的干部,还是老革命,后来犯了错误。女人也是大户小姐,阶级敌人。”

小村封闭,队长一家还不知政策变了。丁建国一脸迷惑。

“是地主还是右派?”张工也来了兴趣。

队长女人接过话头:“还不一样?当家的每次开会批斗人,那两口子都有份,一对灰板板,还扫大街。男人死在街上……”

死啦?两个电工同时睁大眼睛。

“你懂什么?头发长见识短,念哪辈子老皇历?”队长一声呵斥,打断老婆的话,回头讪讪地对两个电工说:“都是早些年的事……”

队长女人红了脸,怯怯地看了自己男人一眼,见男人正笑着,心里便打翻醋缸,她向地上吐了口唾沫,咬牙切齿地说:“一家坏人,玉菊那丫头是个贼,臭不可闻……”她气鼓鼓地指着男人骂道:“就这个瞎眼的,没事找事往玉菊家跑,不知看上老妖精还是小妖精……”

“奶奶的,欠嘴巴子,是不……”队长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来,边怒吼着,边脱下脚上的一只布鞋,嗖地向女人打去,女人闪身躲过,正要起身放泼,却被女儿死死抱住。女儿噙着哭声说:“别丢人啦,你们……”她回头狠狠盯了父亲一眼。队长和女人向电工看去,只见两个小伙子正在偷笑,队长打老婆的鞋恰好落在张工怀里……

“玉菊偷了什么?”为了消除尴尬,丁建国继续问下去。

“大粪,她偷了生产队的大粪。”队长女人愣了愣,又向地上吐了口唾沫。

“大粪?”

“她家院里种菜,立春后沤肥,为了这个,那丫头五更起来悄悄去队里的粪堆上装了一筐粪,里边牲口粪人粪都有,是上好的肥料。没想到她的筐漏,哩哩啦啦掉了一路,天大亮才发现,忙返回去打扫,正巧被俺家老汉看见,让他说吧……”队长女人向男人摆了摆头。队长还在生气,正掰了一截竹席杆儿用力挑牙缝儿,听见女人的话,不得不接着往下说:“那丫头一只手提着半截扫帚,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块大粪,慌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拿着大粪?”

“冻得硬邦邦的大粪,像根大麻花……”队长笑了,露出焦黄的门牙。

“她被带到大队部,反革命老子急得跑出来央求干部,刚跑到街上,一头栽倒在地,死了。都挺尸了,两拳还攥得紧紧的,眼睛瞪得好大……”队长女人又接过话头。

两个电工面面相觑,都不说话了。

“说句公道话,玉菊娘俩儿这些年真不容易!因为她爸的影响,玉菊连初中也上不了,介绍的对象不是瘸子就是傻子……”

玉菊就是这时走进去的,手里端着用笼布盖着的小盆。她脚上穿着黑方口布鞋,步子轻轻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听到屋里正谈论她,又气又羞,顿时满脸绯红。她向坐在炕上的电工斜睨了一眼,不自然地笑笑,旋即抿紧小嘴低下头。

队长女儿唤了一声:“玉菊”,两个年轻电工放下筷子。

张工使劲在丁建国大腿上拧了一把,挤眉弄眼地低声说:“妈的,天女下凡啊!”丁建国咧了一下嘴,打掉他的手,礼貌地向玉菊笑着点点头。白天,那么多年轻女子围着他们,连队长的千金都见了,唯独没见到她。

玉菊掀起笼布,露出里面四个小碗,绿的绿,白的白,鲜香扑鼻。她依次把小碗放到炕桌上,边放边柔声细气地介绍:“腌葱叶、腌韭菜、腌苋菜丝,这碗腌的是晒干的甜菜杆。”纤秀的手指微微颤抖,晶莹的泪水蓄满眼眶,但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直到转身离开,也没有让眼泪落下来。

她进屋前队长家的一幕,是红梅爸爸后来告诉玉菊的。红梅爸爸就是丁建国。玉菊当时的扮相和漂亮,也是他亲口对玉菊说的。他说:“你呀,高高的身材,梳着两条乌油油的齐肩短辫,辫梢上扎着一截长长的乳白色毛线绳。粉蓝格子薄衫又宽又短,勉强遮住裤带,高挽着袖口,露出匀称的臂腕。蓝裤洗得发白,只是太长了,长得盖住脚面……啧,有一种说不清的味道,与村里其他女子就是不一样……”他说这话时,眼睛里透着奇异的光,这光让玉菊的心砰砰乱跳,那感觉,像自己上了电影一样新奇而兴奋。新婚之夜,丁建国又描述起当时见面的情景,说她微微上扬的明亮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绯红的双颊、粉嫩的小嘴,像化了妆描了眼影,不比舞台上的人差分毫。胸部饱满的曲线在宽松的衣服里忽隐忽现,撩拨得他一股一股的热浪往上涌……听到这里,她在他赤裸的胸部轻轻捣了一拳,又紧紧贴了上去。那时,他已经成了她的男人。之后的日子里,丁建国对初次见面的事念念不忘,他说:“灯下看美人,绝了!那咸菜,绝了!”

在队长家见过面的次日上午,两个电工走进玉菊家的小院,玉菊喜出望外地迎出来,目光从丁建国雪白的衬衣领口上扫过,落在辽阔的笼罩着奶白色晨雾的原野上,看到轻纱般的薄雾时浓时淡地变幻着,青绿的庄稼和金黄的油菜花隐隐绰绰……细细的微风吹来,拂起额发,她嗅到野草和莜麦混合的清香。

电工说,要查看电线。他们在院里东张西望,关心的远不止电线。

“我家的院子可好看哩!”玉菊笑了,指着一蓬蓬姹紫嫣红的扫帚梅,自豪地说。院落不大,两间低矮老旧的土坯房,东西墙两边砌着土垛子,以防雨水渗透,也支撑着房屋,一看就是村里最穷的人家。然而,小院很干净,秸草农具码得整整齐齐。靠西边,用石头和枯树枝圈起一块菜园,种着大葱、韭菜、白菜、苋菜、芸豆、蚕豆、倭瓜……在一片葱翠中,黑白相间的蚕豆花和金黄的倭瓜花、粉白的芸豆花挂着晶莹的露珠,飘着丝丝缕缕的甜香。一只蝴蝶落在倭瓜花上,翕动着红底黑点的翅膀。蜜蜂飞舞,发出轻轻的嗡嗡声……紧贴石头墙,栽了几株扫帚梅,繁密的花朵簇拥着从枯枝上探出来,仿佛仰着笑脸迎接客人。

张工伸手摘下一大朵粉嫩的扫帚梅,放在嘴里嚼了嚼,噗地向花蝴蝶吐去。蝴蝶忽闪着双翅飞起来,又落在近处的蚕豆花上,它的翅膀上粘着露水,飞不动。看着那朵被嚼碎的扫帚梅,玉菊皱了下眉头,看看丁建国,正好看见丁建国不满地瞪着张工。

“我爸很会种菜,他不在了,我们还学着他的样子种,总不如他种得好……”玉菊叹了口气,幽幽地说。

“这就很好嘛!”丁建国说。

“都是大路菜,有些细菜,比如黄瓜啦,西红柿啦,就种不了。有的刚长出来,就被鸡吃了,有的被他们的孩子拔掉了……”她苦笑着,指了指隔壁队长家。

“玉菊呀,别说了,快让客人进屋——”玉菊妈在屋里喊。

小小的窗戶,糊着发黄的麻纸,屋里很暗。沿墙放着一溜高高低低的黑瓷缸和坛子,母亲系着泛白的蓝布围裙正向坛子里放小白菜。看见电工进屋,她在围裙上揩揩手,扯了下挽着的袖口,局促地笑笑,轻声说:“昨天送去的是旧苋菜,怕不好吃,滴了麻油,放了花椒,拌了拌。过几天来,你们就能吃上酸白菜了……”她的头发全白了,伛偻着精瘦的腰,满脸皱褶,除了一口纯正的京腔,微微上扬的眼角尚露出些许俊俏外,丝毫看不出大户小姐的影子。在电工面前,玉菊第一次发现母亲的衰老和落魄。

玉菊的姥爷购置了几百顷土地,住着三进四合院,娶了两房太太,可惜,都没有生孩子。二太太死后,他买了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小妾续香火。小妾就是玉菊的姥姥,一个没文化的小脚女人,方圆百里出了名的美女。小妾爱笑,是那种有点害羞的笑,每当她笑时,微微上扬的眼睛明亮得如水波荡漾,白白的牙尖轻咬着粉红的下唇,男人看着就开心。谁料,享了两年福,大她三十岁的男人就病死了,她只来得及生了一个女儿。以后的日子里,她跟着用人一头扎进厨房,做得最好的活儿是腌制小菜,咸的、酸的、酸辣的,色香味俱全。大太太顿顿离不了她腌的小菜下饭,吃饭时,念她的好:“妹子手巧啊,我们姐妹……”饭碗一推,脸上的横肉一坨一坨地耷拉下来,高声叫骂:“买个牲口都比你有用!你这个不下蛋的鸡,就不会生个儿子?狐狸精,克死男人的妨主货……”大太太病重,临咽气,叫小妾喂她一口盐卤花生酱,不过,全吐了,她已不会吞咽。小妾用手绢细细擦掉大太太嘴角的污渍,忽然笑起来,露出好看的白白的牙尖。那时,刚解放,有个英气勃勃的年轻干部一次次上门,动员小妾参加妇女工作,让她剪发、放脚、学文化、扭秧歌,她都答应了。最后,干部低声说:“我们定亲吧!”她吃惊地睁大眼角微微上扬的明眸,长长的睫毛忽闪着,像描了重重的眼影。看见干部额头上密布着黄豆粒大的汗珠,她旋即笑着点点头,满脸绯红。次日,她一把剪掉发髻,脱下男人死后便不离身的黑衣裤,换上亮丽的红棉布斜襟小褂黑长裙,笑眯眯地去参加妇女会。但是,开了半截会,她就跑了,原因是听说男人的坟不知被谁挖了。赶到坟地时,看到上好的棺材板没了踪影,白生生的尸骨和碎衣片被抛到大渠里,七零八落地在污水里漂浮着。她跳进水里,把尸骨一块一块捞起来,连同那些酥得不成样子的绸缎衣片,统统装进麻袋。然后,拐着一双鞋袜湿透的小脚,在野滩里找到一个不知谁家起走尸骨的坟坑,草草为男人重新下葬。她跑向坟地时,年轻干部从兜里掏出一枚闪闪发光的金戒指,在村口大石头上砸了个稀烂。小妾回家后就倒在炕上,再也没有起来,十天后,死了,得的和男人一样的病,人们说她被男人勾走了。她的女儿已经上学,遗传了她漂亮的眼睛、粉红的小嘴和好身材,她文静,忧郁,沉默寡言,衣着素净,短发梳得光光的,额头上斜斜地别一枚黑色发卡,从不着红挂绿——她就是玉菊的母亲。玉菊的姥姥死后,母亲便住在贫农出生的姨妈家里。想娘了,就学着娘的样子腌小菜。土改工作队里一名文质彬彬的干部相中了她,屡次到她姨妈家吃派饭,对她腌的小菜赞不绝口。干部的举动引起领导重视,提醒他这姑娘是大地主的女儿。谁想,干部的犟脾气上来,硬要娶她为妻。他说:“我成分也不好,不也投身革命了吗?”姑娘当然愿意,俩人愉快地组成了家庭,生了一个长相不逊母亲的漂亮女儿,就是玉菊。这桩婚事后果严重,干部立即被调出土改工作队,分配到农口部门的基层单位工作。再后来,被清理出革命队伍,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那时,玉菊已10岁。在荒寒的小村,一家人逆来顺受地打发着日子。母亲积攒了大大小小的缸和坛子,除了一个放水一个放面,其他的都腌了菜。菜是父亲躬腰曲背在小院里种的。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之余,父亲全部心思用在种菜上,每到夏天,破败的小院一片晃眼的绿。左邻右舍都吃过玉菊家送的咸菜。因为这咸菜,两个电工认识了玉菊,并来到她家,亲眼见识了生机勃勃的小菜园和大缸小坛的腌菜。

村里拉上电灯不久,丁建国骑着自行车一个人来了,车后带着点心和酒,他直接进了玉菊家,吃上了可口的酸白菜。

丁电工娶了玉菊的消息在村里成为爆炸新闻,生产队长在乡中代课的女儿哭得一塌糊涂,队长女人指着女儿骂:“谁让你多嘴说人家咸菜好吃哩?”原来,队长一家看上丁建国,想让他当女婿,没想到丁电工相中了地主女儿。自此,队长女人见了玉菊母亲便打鸡骂狗吐唾沫,直到玉菊带着红梅回村为母亲送葬。母亲是拉着风箱死在灶坑的,被人发现时,衣服都燃着了火,头发烧焦了,卷曲起来……

嫁到县城的玉菊到酱菜厂当了临时工。

多年以后,玉菊想,或许,建国找上队长的女儿不会病不会死,娶了她挣钱少日子艰难才短命吧?玉菊和建国一块生活的前几年,日子虽清苦,却是最幸福的时光。他们住着两间平房,还有小小的院子。闲下来,丈夫画水彩画取乐,画在玻璃上,装了框子,挂在墙上,墙上像开了扇窗户,看到山水花树;画在墙上,满室溢彩生辉,阳光打进来时,墙上的蝴蝶像要飞舞起来。建国一边画一边哼着歌儿:“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玉菊在丈夫的哼唱声中腌制小菜。除了继承母亲的手艺,她从厂里师傅那儿学会了腌酱菜,还从丈夫的水彩画里感觉到着色的技巧。腌制的咸菜红的红,绿的绿,活色生香,谁吃谁说好。建国爱交朋友,经常有客上门,客人走时带去一瓶一罐的腌菜。张工更不见外,隔三岔五来蹭酒蹭饭。家里热热闹闹。红梅三四岁就跟着父亲摆弄颜料,弄得小手小脸花花绿绿,画的小动物和花花草草像模像样。张工说:“你家丫头,将来是一个画家,哈哈,到时候,别不认张叔叔啊!”红梅拿起笔给张工画了一圈红胡子,一家人大笑起来……

玉菊捏了捏盐渍过的萝卜条,迅速捞到盆里,打开火,把一袋白醋倒进锅里,又放了一小袋冰糖。然后打开一小包青绿的泡椒,先抽出一个放进嘴里品尝,不知这个牌子的泡椒味道如何,每次放多少,要看泡椒的咸度、辣度,没有定数,全凭感觉。这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真经。腌制好一种菜,要看清、摸准、闻到、尝好,眼睛、手、鼻子、舌头全派上用场。她曾和王老师谈过这点,王老师笑道:“视觉、嗅觉、触觉、味觉都用上?就是用心用脑啊!世间的事都是如此,做好任何一件事,都这样!”对王老师的用词,她不是很懂,但理解王老师的意思。每当向他说起一件事时,他一点拨,就大有深意,也有趣。这辈子遇上这样的男人值了。

咬了一口泡椒,强烈的辛辣直冲脑门,太辣了!玉菊抓起几个泡椒放到锅里,煮了一小会儿,开锅后,把锅里的白醋冰糖汁和泡椒倒进大碗里晾着,再把盐渍过的青白的大萝卜条和金黄的胡萝卜条放进罐子。

男人和男人为什么不一样呢?

她想起那个黑色的下午。

(六)

丈夫离开不久,酱菜厂倒闭,玉菊下了岗。天塌地陷。日子咋过?

心空,屋里也空,几件旧家具全是公婆留下的,暗淡的色泽透着一种死去的光阴。什么是属于她的呢?只有一坛一罐的腌菜。还有几筐酱菜,企业倒闭后分的。这酱菜让她发愁,自己吃不了,搁着要坏,全送人舍不得。深夜,睡不着,一道灵光闪过,忽然想起老厂长的话,工人们闷着头搬酱菜时,满头白发的老厂长落泪了,他哽咽地说:“别把豆包不当干粮,酱菜就是钱啊!”

初冬,阴沉沉的天,纷纷扬扬地飘着干雪粒,一阵阵西北风擦着地面刮过,把塑料袋、破纸片吹得四处乱飞。玉菊穿着厚厚的灰布棉袄,帽檐拉得低低的,戴着大口罩,用自行车驮着酱菜上了街。可是,她不好意思张口喊叫,见了熟人就躲,结果,转了一天没卖出去一块酱菜。次日,她没出去,除了给红梅做饭,就在床上蒙着被子睡觉。第三天,她推着酱菜来到菜市场,头上系了一块大红围巾,格外醒目,老远就能看见。架好自行车后,她摘掉口罩,先憋足一口气,然后闭起眼睛变声变调地喊出一句:“酱菜,卖酱菜,又好吃又便宜……”喊出声的同时,眼泪哗哗淌下来。睁开眼睛时,发现身边围拢了四五个顾客。一个年轻妹子边指划着买酱菜,边疑惑地问她:“大姐,你哭啥?”“没有,没哭,沙子迷了眼……”她夸张地笑起来,这笑一直挂在脸上,直到最后一名顾客离开,她还在僵硬地笑着。

厂里分的酱菜卖完后,玉菊就卖自己腌的菜,白天卖菜,晚上腌菜,忙碌而木然地打发着日子。唯一的安慰是红梅的学习成绩在班里冒尖,绘画能力也日见提高。

张工时不时过来转转,查查电线是否漏电,橱柜是否需要修理,发现铁锅断把儿了、墩布破损了,主动帮着修好。他隔三岔五拿个罐头,橘子、海棠果什么的,还买过一次水蜜桃罐头……每次看见张叔叔,红梅的小脸就笑成一朵花。孤儿寡母多了份安慰。

平稳的日子戛然而止。

建国走后的第二年盛夏。那天,玉菊的酱菜卖得顺利,下午3点钟就回了家,她没顾上休息,匆匆忙忙去搅翻黄瓜,正是细菜大批上市的季节,黄瓜便宜,她腌了一小缸。暑热天,如不及时搅动,容易长毛。刚打开菜缸盖,有人来了,是张工。

“今天没上班?”玉菊问,张工没有在这个时间段来过,她有点惊讶。

“今天倒班,休息。”张工说。

自家兄弟,玉菊不用客氣,她招呼张工到屋里坐,自己在外屋继续翻搅缸里的黄瓜。正弯腰曲背地忙活,感到身后有极轻的脚步声,她诧异了,正想回头,已被一双强有力的胳臂紧紧抱住,与此同时,扑鼻的酒气直冲过来,是张工,他喝酒了。没想到,人面兽心……她的意识一片混乱,又羞又急,面红耳赤地边挣扎边急吼吼地责骂:“你还是人不是?”怕左邻右舍听见,她压着嗓音扭动身体,用力想掰开张工多毛的大手,那两只手像钳子一样箍在她的腰上,哪里动得了。

张工一声不吭,伏下身子伸出舌头在她的后脖子上、耳朵上一阵猛舔,喉咙里发出动物般的呼呼声,黏糊糊的口水顺着她的脖子淌下来。她吓坏了,凭全力摆动着脑袋,两只手向后抓着张工的头发,两条腿乱踢乱蹬,情急之下,她抬起右脚在张工脚面上狠狠跺了一下,张工“哎呀”一声,松开手。玉菊慌慌抽身出去,没承想一下子失去平衡,原本晃动的身体啪嚓一下摔倒在地,倒地的同时,双腿勾住了张工的脚脖子,张工也跟着倒在地上,正好把她压在身下……

他含糊不清地喃喃:“哥们儿早就相中你了……给你解解闷……”他的汗水淌在了她的脸上,说着,伸手去拉扯她的衣服……

正在这时,门开了,红梅站在门口,脸色惨白惨白。她早上和母亲说过,领上假期作业就回家。

玉菊转头看门口时,触电般地目瞪口呆,瞬间血向上涌,一直涌到头顶,头发一根根直立起来,天啊!张工的下身一丝不挂,他竟然脱掉了裤子……

空气骤然凝固!

第一个有所动作的是红梅,她一把扯下背上的书包,啪的一下向他们甩过来,书、本、铅笔盒稀里哗啦散了一地。接着,红梅双手捂住脸,耸着双肩,转身跑了。

张工如梦初醒,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哆嗦着跑到里屋,抓起地上的衣服,胡乱穿好,扔下一句“哥儿们对不住你……”就跑了,一只黑袜子掉落在地上。

玉菊爬起身,疯狂地抓起一个暖壶,用尽全力向张工的背上砸去,暖壶碰在门框上,哗啦啦碎了,水银胆闪亮的碎片和滚烫的水花四处飞溅……

她跌坐在地上,全身发抖。过了一会儿,站起来,咬着牙关,跺着双脚,对着张工掉落的那只黑袜子一阵猛踩,踩,踩,踩……

一道雪亮的闪电唰地照亮屋子,接着咔嚓一个响雷,惊天动地,顷刻间,瓢泼大雨哗啦啦砸下来……

红梅呢?她疯了一样冲出家门……

黄昏时分,雨停了,街上到处是水坑,巷子里泥水横流。昏暗的路灯下,一汪一汪的积水闪着亮光,隐约倒映着空中深灰色的云团。落汤鸡般的玉菊,浑身上下淌着水粘着泥,跌跌撞撞地找到了红梅。

红梅小小的身子蜷缩在电影院门口的角落里,脸埋在双膝上,一动不动。发辫散开了,湿漉漉的乱发披在肩上,闪光的雨珠滴滴答答地从发尖淌到地上,湿淋淋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玉菊伸手想拥抱她,红梅浑身一颤,厌恶地推开她的胳膊。

红梅的小手滚烫滚烫的……

任凭玉菊解释发誓,红梅始终一声不吭。从此,她不和母亲说话,整整八年不说话,直到考上大学。

张工毁了母女俩的生活,玉菊连反抗都无从下手。那些日子,她失魂落魄,每天怀揣着一把亮晃晃的剪刀,想找张工要个说法。可是,每次迈出家门,都被白花花的阳光挡了回来。她不知道如何启齿。寡妇门前是非多,这种事讲不清。况且,终归没发生什么,家丑外扬只会越描越黑。红梅还小,她不理解,怎么办,怎么办?都怪自己,老早就不该让张工进门。建国走后,她也和红梅一样见到张工就高兴,难怪红梅误解……面对红梅那张稚嫩的冷冰冰的小脸,玉菊忽然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脑子里整天想着怎么死,死了以后,谁管红梅?

夜夜失眠。最盼的事是长睡不醒,等醒来时,她已成为老人,红梅已长大成人。她不要人生的过程,只想老去。因无心打理,腌的菜一缸一缸地长毛、发馊、坏掉。她吃力地拎着坏了的腌菜一次又一次走向垃圾堆时,心里涌起的是一波胜过一波的绝望。

发现左邻右舍的女人男人们看她的眼光都与从前不一样时,她再也撑不下去了!

玉菊特别怀念那所小院,觉得自己还没有长大,还在那个小院里出出进进。父母也没有离开,父亲依然躬着背在院里侍弄蔬菜,母亲依然佝偻着腰在昏暗的屋里腌菜。有一天半夜,她清晰地听到父亲在小院里浇菜的声音,哗,哗,哗,一瓢一瓢的浇水声,清清楚楚。第二天,她带了一瓶“敌敌畏”骑着自行车回到老家,去找她的父母。她要看看自家的院子,然后,在村后父母的坟头上躺下来,永远休息。

小村早已变样,村民们傍着公路盖了新房,都搬迁了,曾经熟悉的老村成了残垣断壁。她回去时,是中午时分,破败的老街一片死寂,几只母鸡在土里刨食,发现什么了,咕咕地叫着召唤同类。母亲走后,土房塌了,檀木都被村民抽去盖了猪圈。院子成了土囫囵,高高低低的土堆上,长满一人多高的蒿草,蓬蓬勃勃的绿,好多白色蝴蝶在蒿草中飞舞,一只蚂蚱噗的飞起又落下,“叫蛐蛐”困倦地鸣叫着,此起彼伏,有气无力……忽然,她看到一棵白菜,在大片杂乱的蒿草中长着一棵壮硕的白菜,碧绿的叶子、雪白的蒡子,嫩生生的,玉石一样光洁……她认出来了,这是她家的白菜。人没了,房塌了,墙倒了,白菜还在生长,它躲过村人的采食,躲过牲口的践踏,硬是活下来,藏身在野蒿中活了下来。这棵白菜是专门在等她的呀,是父母有话对她说……母亲曾说过:“菜也有灵性,你怎样对待它,它就怎样回报你,或者对抗你……”往事电光火石般地闪过,遥远的记忆飒飒地聚涌着堆积着旋转着,她听到父亲缓缓地叮咛:“天不绝人,人更不能自绝。没得靠时,就靠自己……”

不能死!不能死!她死了,父母说过的话,等于白说。她死了,父亲,母亲,甚至母亲的母亲,会再死一次……

玉菊从身上掏出敌敌畏瓶子,嗖地一下抛了出去……

回到县城后,她卖掉平房,拽着红梅来到市里,投奔远方的表哥。

从此,这条街的菜市场,多了一个卖腌菜的女人。

后来,她买了一套二手房,65平方米,六楼,一直住到现在。

(七)

她把晾涼的白醋冰糖泡椒汁倒进罐里,按了按里面的红白萝卜条,盖好盖子。在切碎的嫩芹菜里加盐,拌匀,装进大玻璃瓶。看着翠生生的芹菜,想到小张,想到女婿……她轻轻叹了口气。

红梅走进来,说:“妈,我带萝萝去学画。”

萝萝最近报了美术班,学得很起劲。

“下雨呢……”

“小多了……”红梅的视线从母亲脸上移开,转向窗户。

玉菊用手擦掉玻璃上的水雾,向外看去。看到小区通向主街的人行道上发亮的水渍,几个行人打着伞慢慢走,五颜六色的雨伞像一朵一朵的鲜花,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盛开着,又像一片一片彩色的云漂移着。一个穿着明黄色雨披的男人脖子上架着小孩,小孩穿着同色的小雨披,看不出是男孩女孩,这叫“亲子服”吧!

红梅喃喃道:“下雨,正好。”

“什么?”

“萝萝喜欢雨天啊……”红梅笑笑,圆鼓鼓的脸上出现两个好看的酒窝。

玉菊恍惚了一下,依稀看到曾经的红梅向她走来,不同年纪的红梅,像慢镜头一样向她走来,走近了,合为一体,微笑着站在她面前。

“姥姥,看我漂亮不漂亮?看我的妹妹漂亮不漂亮?”萝萝跳进来,手里举着洋娃娃。红梅刚才缝的红罩衫已穿在萝萝身上,蓬蓬袖,袖口晃荡着毛茸茸的镶着黑眼珠红喙的小鸡。娃娃红雨披的袖口也缀了两个金黄色小绒球,这是刚才红梅补上去的。

“漂亮,漂亮……”玉菊边回应萝萝,边洗洗手,快步走到充当贮藏室的小屋,拿出女儿的绿色荷花伞和萝萝的小雨披,她发现萝萝的雨披背部开了一个口子。

“雨不大,有伞就行。”红梅说着,拉着萝萝穿鞋,背画板和书包,娘俩忙乱了一阵,拖拖沓沓走出去。

玉菊正想着准备午饭,听到萝萝的拍门声。

“忘带东西啦?”她打开门。

萝萝手里摇着一个白色信封,说:“王爷爷给姥姥的!”

“啥?”玉菊吃惊不小,“他在哪里?”

“楼下,看见我,让我送给你。”

玉菊接过信,还想问仔细,萝萝已跑下楼了。

有什么不好当面说的?什么年代了,还玩这个老古董?她自言自语,愉快地笑着,走到窗前向外看,看见红梅把萝萝架在脖子上,像刚才那个男人一样大步走着,萝萝举着伞,两只脚一晃一晃,红罩衫与伞上的绿荷花一晃一晃,似乎掀起一角阴云,天地间露出喜气。忽然,一个高个子年轻男人跃过水坑,伸出胳臂抱过萝萝,把孩子架在自己脖子上,是小张……她呆呆看着,目送三人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

玉菊回过头来,把那封信举起,冲着天光照了照,然后,放下信,打开水龙头,认真地又洗了一次手,坐到餐桌旁,戴好老花镜,小心翼翼打开信封。她故意放慢动作,推迟读信的时间,以平静自己耳热心跳的窘态。

她明白信的内容。王老师不好意思当面说,用了年轻人根本不使用也不会理解的方式。其实,没什么难为情的,水到渠成嘛!玉菊早已把王老师看成自家人,有什么事也和他叨叨。因为住得不远,三天两头能在街口或菜市场照面,偶尔两人也会一起去公园走一圈,陌生人会以为这是对老夫妻。小区里的人说,两个老人迟早会走进一个门。玉菊也是这样想的,十几年的相处和关照,土也焐热了,况且彼此默契。当外号“老驴”的菜贩,突然斜着眼问她:“这几天怎么没有见到老头子?”时,她竟然没生气,甚至觉得这玩笑把她说年轻了。在王老师身上,她有很多难以言说的心思。有一次凌晨四点多醒来,看见青白的天光从窗帘缝钻进屋,半旧的红花被盖了层朦胧的雾,一对对蓝色小鸟渐渐从树枝中现身,像浮在水中的鸳鸯。她忽然想到,不知王老师还能不能做男女之间的事,近七十岁了,尽管腿脚利索,说话中气十足,毕竟年龄不饶人啊!她回忆起当年昏倒在菜市场,被王老师抱着送到医院的事,那时他的肩膀多结实有力,身上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味道,这味道像一块崭新的白棉布,摸上去硬实厚密、干净清爽舒适……十几年眨眼过去,他和她都老了。建国死后自己没碰过男人,那方面的事早忘了,更不行了……这个念头,让她的情绪低落了一天。后来,想开了,少年夫妻老来伴,还希求什么……小张的出现,让她拿定主意,她和王老师的事该有结果了。看来,两人想到一块儿了。不知他什么时候从北京回来的,还没有见面呢。

玉菊眼角菊花般的皱纹淡下去,眉心的“小”字展开了。

展开信纸,打头的几个字闯入眼帘:“玉菊,你好!见信如面。”她仰着脸微笑,好多年没人这样叫她了,在这里,她是红梅妈、萝萝姥姥。社区的名册上、交水电费时,都写着她的大名白玉菊,菜市场的人喊她“老白”。母亲不在后,只有一个人叫她玉菊,那就是丈夫丁建国。

信是用工整的小楷写的,很好认,她文化不高,勉强读通。忽然间,脑袋里嗡的一下,天旋地转,心脏怦怦跳个不停,四肢一阵麻凉。呆了呆,定定神,她站起身四处寻找老花镜,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原本戴着眼镜。于是,又坐下来,举起信,吃力地读了一遍。接着,放下信纸,双手哆嗦着摘下老花眼镜,用绒布擦擦镜片,揉揉眼睛,又戴上眼镜,拿起信纸,重新读了一遍。

信里写了好多人生无常之类的话,她不懂,但懂得主要的意思,他说,这次回京参加老同学聚会,遇上初恋,当年,她跟着全家去了上海,很快结了婚,原以为她过得幸福,没想到她离异,独身,得了乳腺癌。最关键的是——她的儿子是他的儿子。分手时,她怀了孕,却不知情,她和家人发现后,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个对象匆匆嫁出去。那时,他这个资本家的儿子还在大山里插队。现在,他要负责,他要回京,收拾一下东西就走。最后写道:“人老了,脆弱,见面难过,还是不见的好,草草写一封信,等着红梅或萝萝下楼来,捎给你……”后面写着让她珍重身体照顾好红梅母女有事找他的学生等等,还写了一串电话号码,但是,她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了……

柜上放着一个老旧的钟,响了几声,把她从遥远的地方唤了回来。她自言自语地说:“你就编故事吧,编,好好地编,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查出了重病,不想拖累我罢了。”边说,边扶着餐桌站起来,似乎相信了自己的话。但是,心里清楚,他从来就不是她的。

摘掉老花镜,推开窗户,冰凉的风扑面涌进屋子,零星的残雨啪啪砸在脸上。她探身向外看,希望看到那个顶着一头整洁白发、身穿黑色短风衣的高个子男人,哪怕再看一眼。然而,小区门口没有人,只有一摊亮晃晃的水渍……靠墙处,金黄的万寿菊开了,浸了雨水,越发鲜艳。昨天才刚咧开嘴的花骨朵,一夜间全开了……菊花开在晚秋,她出生那天,窗台上的盆栽九月菊开得欢实,雪白的大花瓣层层叠叠,细绒丝般卷曲着,香气袭人,喜气洋洋。母亲由此给她取名“九月菊”。父亲说这名太俗,像戏子的艺名,就改成“玉菊”。这件事,是母亲告诉她的,她只对王老师提起过,王老师懂花,说起花事头头是道。他温和的眼神总把她罩得严丝合缝,在他面前,她藏不住任何事。红梅的事,她也对他说过。在市里,他是唯一的知情人。当年,电工丁建国用自行车带着酒和点心来到她家,坐定后,一五一十介绍自家的情况。他说,妻子一年前病故,留下一女,快两岁了,叫红梅……听了这话,母亲瞬间面如死灰,跌坐在炕沿上,半张着嘴看着女儿发愣。玉菊理理头发,镇定地说:“我同意。”沉思了一下,又补充道:“不会让孩子受委屈……”红梅上学后,她准备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建国却没给她机会,他病了……

這些都成了过去!

自己也不存在了。视线漫漶地扫过衣架上泛着柔光的橡皮粉镶银边丝巾,扫过逼仄的客厅里长势繁茂的绿萝,扫过厨房碧绿的窗帘、雪白的窗纱,扫过地下花盆里绿油油的蔬菜,最后落在装着各类小菜的瓶瓶罐罐上,力量渐渐从虚无中聚拢起来,一点一点回到身体里,回到血液中。

玉菊放下信,拿起一双筷子去搅拌咸菜,她夹起一根酸辣萝卜条,仔细看了看,大声说:“日头晒两天,这菜就能吃了……”

责任编辑 杨易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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