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把我推到河滩去,我想看看河。”常苦抬起干瘪的手,轻轻地挥了挥,对我说:“河水是看不厌的东西,和天上的白云一样。”
“河边风大,裹一条四方被盖身上吧。”我从木柜里,找了一条淡黄色的四方被,抖了抖,严实地包着他。他蜷缩在轮椅上。他像一只冻僵的癞蛤蟆,瘦瘦软软。他的手像一根空空的皮管。我把他的手,掖进四方被里,说:“我们看过的东西都会藏在眼里,可河水藏不了眼里,看了,也忘了。河水白花花地流啊流,我们看到的河水,都不是上一次看到的河水。”
“再过两天,便春分了,河水又要涨上来了。”看看我,他微微笑了一下,说:“涨上来的河水,也是河水。”他光光的老人头露出毛茬,白白的。他的脸门有麻黑的斑点,豆豉大,一粒粒。
从庙门下一个斜坡,转过一片桂竹林和半月形池塘,再过一块油麻地,便到了河滩。庙叫阿兰寺,在山边。寺庙不大,从破旧的庙门进去,是一个有水井的四方院,院子两边是偏房,院后是不大的庙殿庙殿后是伙房,和六间僧房。寺里有三个僧人。在庙里做帮工的,倒有五六个人。帮工大多是六七十岁的老人,有的住在庙里,有的傍晚回家。常苦是寺里的帮工,住在庙里。我推着轮椅往坡下走,河对岸的田畴,扇子一样打开——收割后的秋田冷涩肃然,枯黄色的野草却给人温暖感,坡地上的芒草摇着孤怜的花。
来山庙做帮工之前,常苦不叫常苦,叫李堂东。在我读小学期间,他曾做个几年临时代课老师。他能写一手漂亮的行书,会识谱唱歌,善拉二胡。他教过我两年音乐课。他教我们唱《军港之夜》《南泥湾》《茉莉花》。学校是一栋老式祠堂。在天井,他还给我们排练过话剧《半夜鸡叫》。表演的同学从家里提鸡笼来,穿上翻出棉絮的破棉袄,腰上绑着草绳,戴上羊角帽,脸上抹上锅底灰,演《半夜鸡叫》。李堂东老师穿青绿色的高领毛衣,围一条棕黄色的围巾,站在天井边,手上拿着脚本,看着学生表演。脸上抹了锅底灰的“地主周扒皮”上台,我们哄一下,笑翻了。下了课,我们扒开“周扒皮”衣服,在他身上抹锅底灰,抹得像个炭人。
孩子喜爱李堂东老师。他高中毕业,没考上艺校,当了小学代课老师。他每天早晨,站在河滩练声乐,咪咪咪,嘛嘛嘛。听到他练声了,我父亲催我起床:李老师都唱歌了,你还赖在床上?
村里有一个邮电代办所,在村街的老十字路口。与其说是代办所,不如说是个村收发室。收信收报纸,送给收件人。寄信的人倒很少,一年也寄不出十几封。代办员叫金枝,扎两条麻花辫,皮肤白,长脸,一双眯眯眼。这里成了姑娘闲谈的地方。姑娘谈收音机里听到的故事,谈电影,谈自己私下喜欢的男孩子。有一个姑娘,爱时髦,很喜欢电影里的卷发,她用铁丝煨火炉,给自己烫头发,铁丝太热,吱吱吱,头发烧了起来,惹出笑话。
爱跳舞的姑娘去小学,找李堂东老师教她跳舞。
村里,会跳舞的人,只有李堂东。去学跳舞的姑娘,倒有五六个。金枝也去。在祠堂的厅堂,李堂东老师教她们跳舞。跳了半年多,李堂东不去了。他说,复考了一次艺校,都没考上,练声不能耽搁了。他晚上也去河滩练声。
过了几个月,有人发现,每天晚饭后,金枝沿上街散步,到白山底,弯向水坝,又沿河堤下来,去了河滩。一个迂回,有四里多路,散步也不应该往河堤走。河堤长了很多荆棘、芭茅,虫蛇也非常多。饶北河边的夜晚来得早,雾气迷蒙,薄薄的夜幕如黑纱,罩住了原野。一个在河里撒网打鱼的人,有一次,意外地碰见了李堂东和金枝,在一棵柳树下的石板上,紧紧地抱在一起。
河滩有一片沙地,春种西瓜,秋种荞麦。滩边有几株高大的杨柳树,和一株老洋槐。滩头有一节慢慢深下去的锅状河床。这里是村里人游泳的地方。河滩干净,草皮葱茏。
没过半年,金枝不去散步了。供销社解散了,金枝去了扎花店学扎布花。做学徒,事多,晚上大部分时间,给师傅做家务。师傅三十多岁,手艺好,嘴甜,好客。扎花店有七八个女徒弟,个个含苞待放,店里天天坐满了男青年,有刚参加工作的老师,有来村里送报纸的邮递员,大部分也都是游手好闲的人。
山里有一个小村庄,十几户人家,叫叶家村。叶家村多山,多木头。家家户户砍杉木卖。杉木砍下来,搁在村前的公路边,用石灰标号,过路的大卡车师傅,要买杉木,记着标号,给叶家人谈价格。一根二十厘米粗的杉木,也就五块八块。杉木带到上饶市,轉手卖给木料场二十,带个十几根,可以赚几十块钱。叶家有一个叫两张皮的人,清瘦,高大,好谈白,好小酒,可惜得了黄种病(早期血吸虫病),砍不了木头,便做了贩卖木头的生意。把叶家的木头,收上来,拉到郑坊,一车木头可以赚好几十块。两张皮在枫林有一个姑姑,他也常来看姑姑,带两斤肉一斤白糖。他喜欢来扎花店谈白。他谈白,幽默,他坐半天,扎花店热闹半天。扎花师傅也是个爱起哄的人,热闹了,便哄两张皮:“拉棒冰的人来了,两张皮是叶家的大钱袋,要不要叫他请客啊。”
“那还用讲,请棒冰又不是请吃猪脚,来来来,一人一根。”两张皮从棒冰箱里,抄一把,一人一根,见者有份。
卖包子的人来,他又抄一把,一人一个。扎花店门口,有一个土陶场,有五六个陶工,他也发过去,说:吃个包子垫垫肚。
回叶家的客车,只有一趟:下午二点半上饶出发,至德兴,途经叶家。客车到枫林,是下午五点左右。太阳快下山,两张皮抖抖腕上的手表,说:快五点了,我去路边等车。
姑娘学徒,八个月出师。金枝学了六个月,不学了,跟两张皮跑了。两张皮有老婆,还带有两个孩子。金枝的父亲是石灰厂的押货员,叫米叔,矮矮瘦瘦,小圆头,看起来,像个冰糖葫芦。米叔把金枝绑在厅堂圆柱上打,说:你跟一个木贩子跑,跟一个有家室的木贩子跑,你叫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摆?两张皮是什么人?一个跑江湖的,你跟她跑,一辈子有得穷,穷得掉药渣。
常去叶家村砍柴卖的财叔,对米叔说:两张皮只顾自己一张嘴巴,他两个孩子穿单裤过冬,房子矮矮的,两片瓦房还是茅草压顶的,金枝去了叶家村,哪年熬出头,都不知道。
打了两次,米叔不打了。把金枝放下来,金枝捡起包裹,坐班车去叶家村。她脸上,手臂上,都是棕绳鞭打的血痕。
村里传了很多闲话:“金枝真是傻,放着堂东这样的后生都不要,去做别家的小老婆。”也有人替堂东抱委屈:“金枝宁愿去山里,也不要堂东,这样的女人是个烂红薯。”打石煤的阔嘴找到堂东,说:“金枝就是一个醒蛋,外表看起来,妥妥圆圆光光亮亮,里面是腐臭的。你不嫌弃,我女儿桂兰嫁给你,聘礼一分钱也不要,陪嫁也体体面面。”
村子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一千八百来人口,金枝跟两张皮跑的事,没两天,全村的人都知道了。李堂东倒像做了亏心事似的,看到人脸红,低着头走路。学校里的老师,关心他:“你这样的好后生,村里哪个姑娘不想嫁你呀。”
“我哪有心思找姑娘啊,考艺校,八字没一撇,想不了其他的事。”李堂东说。他没上课了,待在家里读书,或拉二胡。他的家在渡口边上,是一栋黄泥土瓦的三家屋。坐在他院子里,可以看见汤汤的饶北河翻着白沫。
渡口,是一个日渐荒凉的地方。高高的洋槐树上,挂着五六个鸟窝。这里却是我们玩乐得入迷之处。我们站在高高的石埠上,跳到深潭里戏水。裸着甘蔗一样发壮的身子,从水里冒上来,河水从头上哗哗哗,往身上湍泻,形成无数的细流,翻白的水珠溅满了周身。我们一串串地爬上石埠,一个接一个地跳下,炸出漩涡状的水花。我们爬上洋槐,往深潭跳,乐此不彼。李堂东带着我们跳。跳之前,他高唱:“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他穿木板做的拖鞋,吧嘚吧嘚,走路格外响。
“你的拖鞋,怎么是木板的啊?”我们问。
“不叫拖鞋,叫木屐。”他说,“以后你们长大了,就知道了。”
木屐是他自己做的。他会做很多好玩的东西。他会做箫,会用蛇皮做二胡,用玻璃和毛竹筒做望远镜,用旧相机做皮影戏。我们最喜欢的,是他自己做的电话。我们洗了澡,去他家玩。他有一个铝片筒,挂在墙上。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的旧电话机,村里共有两部电话,一部在村里,一部在学校。只要村里有电话响了,他都知道。他旧电话机会发出嘟嘟嘟的铃声。他把铝筒贴在耳朵上,能听到电话里的说话声。他接电话的时候,不让我们发出声音。有时他也让我们听。我们屏住呼吸,睁着圆眼,缩着身子,像个随时会被抓住的小特务。他只能听电话,不能打电话。铝筒里,真是个神秘世界。有一次,我竟然听到了我父亲,在电话里跟人吵架。我父亲的声音特别大,拍着桌子,骂打电话的人。这让我很惊讶。我父亲是个温和的人,从不和人脸红,即使喝醉了酒,他也不发火,一个人溜上床睡觉。我第一次觉得,父亲有很多地方,是我完全陌生的。我回头给我母亲说了父亲骂人的事,我母亲惊讶地说:这不可能,你爸从来不骂人,发脾气的人不会是你爸。
金枝在叶家村生活了一年多,两张皮被判刑三年。被判刑不是因为他贩木头,而是重婚。金枝学了四个月的裁缝,怀上了两张皮的孩子。两张皮的老婆,把金枝赶了出屋子。金枝没了去处,也不回娘家,在两张皮屋后的山坳地,盖了茅棚住。米叔去看女儿,见女儿抱着孩子,在茅棚里喂奶,头发蓬乱,裹着蜘蛛网,茅棚里淌着泥浆,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仰天大叫:天啊,我遭了什么孽,生个女儿,活得像个畜生。
米叔找到我父亲,说:哥郎,金枝活得不成人样了,我怎么受得了,劝她回枫林,她死活也不回来,她认命了,你把她安排到林场去烧饭吧,给一个活处。
“林场凄清,人不多,金枝愿意,就去吧。”我父亲说。
林场离叶家村不远,春季种树、秋季打青山(伐木),林场有比较多的人,平时只有两个护林员看守。每年秋季,村里的二十几个青壮年去林场伐木,背着棉絮,穿上解放鞋,很是热闹。年轻人,一年一年轮着去。唯一没去过打青山的人,是李堂东。
不是因为他是代课老师,而是没人和他搭手。伐木是两个人协作的重体力活,一般人干不了。村里点名单,第一个划掉的名字是“李堂东”。村书记嘴唇抿着毛笔,一个个叉名字。
有人有意见了,说:堂东凭什么不去打青山。
“他是个书生,穿白衬衫拉胡琴可以,去打青山,包裹都背不了。你要他去,可以,叫他和你搭手,你愿不愿意?”村书记说。
考了两次,李堂东都没考上艺校。
有一次,上饶地区公安处来了四个人,把李堂东帶走,没人知道任何原因。村书记去乡里问,也不知道原因。李堂东的父亲慌乱了,说:天上掉下个火球,落在家里了。一家人坐在家里哭。
过了一个星期,李堂东又回来了。是小学方校长去接回来的。
方老师灰头灰脸回到村里。“活见鬼,在公安处被连带审讯了半天,还签字画押,当担保人。”方老师五十多岁,清清瘦瘦,头发花白,两个尖尖的门牙露出来呀,说:“这样贪玩的人,少有。”
谁都知道李堂东贪玩,玩新奇的东西。他把自行车三角架上的铁管锯下来,做土枪。他把弹棉花的钢丝解下来,套在牛皮里做裤腰带。他把鞭炮里硝刷出来,和铁屑一起,装在酒瓶里,扔进水库炸鱼。李堂东喜欢听收音机,常收听境外广播。境外广播有些节目会留下通联地址。李堂东有一次,突发奇想,寄一封信去,会不会寄达呢。他不知道写什么,也不敢乱写,又想捉弄收信人,便什么也没写,把白纸塞进了信封。信封有收信人地址,没留寄件人地址。
信寄出了,便忘记了这件事。
过了半年,他去邮电所寄信。信是写给他高中班主任的。
寄出白纸的第二天,被公安处的人带走了。李堂东寄出的第一张白纸,并没有寄出境外,而是被有关部门截获了。原来,收件人地址,是一个敌特通联处。
这封信,是谁寄的?写什么?用什么书写技术书写的?有关部门做了很多技术鉴定,也没个答案。公安处派出技侦人员,化装成邮电职工,在乡邮电所上班,接待寄信人,从信封上的笔迹,查寄信人。
人是回来了,可代课老师的资格,被取消了。方校长说:“这样的菩萨,我哪敢供啊,供不好,供出个妖怪。”
过了一个月,李堂东又被公安处的人,带走了。带走了,人再也没有回来。公安处深查了案子,发现李堂东隐秘地接电话线,窃听村里的电话。窃听的时间,长达四年。
窃听政府电话,是重罪,李堂东被判六年,关押在珠湖劳改农场。珠湖在鄱阳湖边上,天远地远,再也没有了他的消息。
我参加工作的第四年,即一九九三年的秋天,我祖母故去,我奔丧回家。出殡的时候,我见一个五十来岁的人,穿着灰白劳动布衣裳,头发一半麻白,在低著头吹唢呐。红白喜事的乐队,是村里的,这些吹吹打打的人,我都十分熟悉,这个人,我不认识呢,但很眼熟。我问妹妹,这吹喇叭(唢呐)的人是谁啊?妹妹说,是渡口边的李堂东。
“哪会这么老呢?他才年长我十几岁,四十岁还差还几年呢。他什么时候回村里的?”
“回来有半年多了。”妹妹说。
这样,他又成了村里的人。他本来就是村里的人。他是消失了几年又回到了村里的人。他又成了我熟悉的人。他又成了我另一个熟悉的人:鼓着腮帮,爆出太阳穴的青筋,手上夹着纸烟,低着头晃着双腿,吹着喇叭;他赤着上身,露出厚厚肥肥的裤腰边,光着脚,挑一担滴水的秧苗,往田里赶;他在河埠头,用棕布擦洗锄头,擦得又白又亮,灰灰麻麻的头发,像落满了柴木灰;他挑着粪桶走在前面,他老婆走在后面,提个竹篮,裂开嘴巴数落他:别人的芋头都卖完了,我们还有半块地没挖上来,你脑壳里是脑浆还是石灰浆啊┅┅
回到村里,他带回了两个人。一个五岁的儿子灯亮,一个三十一岁的老婆爱贞。老婆是沙溪人。沙溪是个上饶、玉山、广丰三县交界的大镇,生活富庶。珠湖出来,李堂东在沙溪落脚。
沙溪没他认识的人。他靠吹唢呐拉二胡为生。镇大,红白喜事多。他会唱,会拉二胡,会敲锣打鼓。没有红白喜事的日子,他拉板车收破烂卖。他借住在废弃的拖拉机站。也在拖拉机站里,和他老婆爱贞结了婚。爱贞有男人魁梧的身材,大麻脸,厚唇嘴阔,鼻子油油发亮。
有时候,我觉得,人活着,是一种的秘密过程。像人穿过漆黑的山洞。谁知道,我们是怎样穿山洞的呢?我们单凭自己的体力和感觉,往前面走,摸墙,磕破头,踢烂脚尖,洞顶的石块会落下来也不可知,失脚跌下洞窟窿也不知道,我们埋头赶路,相信洞口外有光,有春天的野花在等待,有壮阔的海洋呈现在面前。我们也不知道山洞有多长,走得筋疲力尽,身心困乏,可山洞却一直无限延伸。走成了一种本能。走出山洞的时候,就是倒下的时候。可谁知道我们是在走山洞呢?还以为我们溜滑冰场,在大海里冲浪。
离开枫林的十余年,李堂东就像一条活在树皮缝隙里的软虫。
在村街上,常碰见他。他背一个麦秸编的蒲苕袋,袋子里插一把二胡,两支唢呐,穿一件黄不黄棕不棕的夹克衫,斜着塌塌的肩膀,走路摇着下身,低着头。见了人,他抬起头,咧一下嘴巴笑一圈,算是打招呼。我弟弟、妹妹,我侄子,他们结婚时,都是李堂东做乐队手的。我祖母祖父故去,也是李堂东做乐队手。乡村乐队一般有七人,两个吹唢呐一个撩钹一个打小锣一个吹笛子两个拉二胡。撩钹和打小锣的人,还担任歌唱手。撩钹的,大多是妇人。撩钹最简单,哐乞哐乞,小荷叶一样的铜钹,轻轻扣在另一片铜钹上。撩钹的人唱女声,打小锣的人唱男声。有时,拉二胡的人也唱(简单的折子戏,有三个或四个角色唱)。老人故去后,入殓那夜,得做一夜道场。我祖父故去时,我坐在寿棺前,坐了通宵。乐队也唱了通宵。我父亲头伏在棺盖上,竟然睡着了。
白布挂满了厅堂。乐手围坐八仙桌,桌上摆了茶点瓜果。李堂东拉二胡,微微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唱道曲。道曲,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哩哩啷啷的声调。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乡村乐手了。他是八仙桌上,七人之其一。他和他们没有分别:一天一包烟,一场下来分三百工钱,一条毛巾,一双解放鞋;坐在厅堂右边的角落,烟夹在耳朵上,唱完了一曲,喝一口浓茶,嗑瓜子,油腻的脸上有着淳朴的微笑。
回了枫林之后,李堂东再也没有外出做工。他和他老婆,是村里唯一没有外出做工的年轻夫妻。也不知道李堂东是跟谁学的,他认识很多山中稀有植物。如高山猴头杜鹃,百年苟骨树。冬春两季,没有上门吹喇叭,他去挖稀有树去种。他屋前有两块地,他拉来塘泥,填平整好,把树种在肥泥里。种个三两年,树存活了,一棵树能卖上万块钱。他迷上了种花。除了红白喜事,村里人再也听不到他唱歌拉二胡了。
吃了晚饭,他和爱贞在村街上上下下走个来回。他回家了,爱贞坐进杂货店里的麻将房,搓两把麻将。李堂东不打麻将,也不抽烟。上门做喜事,一天收一包烟,他把烟送到杂货店,换盐油换肥皂洗衣液换牙膏牙刷。收了一支支的香烟,他用空烟盒装起来,放在灶台上,家里有客人来,他从烟盒里摸出烟,发一支。他在院子里养了十几只鸡鸭。有一年过年,他听说我找老番鸭的生血(民间偏方说,老番鸭生血治胃病),他来我家,叫我去喝鸭血。他戴一顶黑扁帽,腰上扎一条黑围裙,说:“我家番鸭子养了八年,听说你老胃病,找老生血吃,我干脆把鸭杀了,你来喝。”
“哪当得起呢。八年的番鸭卖八百块钱呢。你自己留着吧,养鸭子太不容易了。”我母亲说。
“养起来就是吃的,钱哪赚得完呢。”他拉起我的手,就往屋外走。他手劲很大,手掌糙糙的,像一张砂皮卷在手上。我在孩童时,他的手是软软的,如一块蒸糕。
我喝了生鸭血,他从灶台上拿起烟盒,给我一支烟。烟纸有些渍黄。我捏捏烟屁股,松松软软。他说:你都开始脱头发了,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你偷我家柚子吃,爬上去,下不来,还是我抱你下来的,想想,才几年啊。
看看他屋子,和二十多年前,没什么变化。当年的那种气息已经荡然无存了。村子一直在变。瓦屋越来越少,楼房越来越多越高,也越来越少。人都去了浙江温州、慈溪、义乌一带做工。楼房都是阴冷的,白白的地砖吸不了人的气息。人也在改变模样。至于变成了什么模样,我也说不清楚。
唯一不变的,是饶北河。从哪里流出来,流到哪里去,从来没有改变。开始和结局,千百年来,没有改变。轻浅的河水,在宽阔平缓的河床上,日日夜夜流淌。芦苇在起伏,秋天的芦花白浪浪的一片。落日时分,斜照的霞光漾漾的。
打棺材的长脚师傅,把棺材板拉进李堂东的家里了。李堂东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想想自己这一生,忙死忙活,什么事也没干出一件像样的,妄为一生在世上走一遭,自己父亲死,还没床前送终,在珠湖栽田插秧,愧为人子,自己将死,儿媳妇还没说上,愧为人父。
阿兰寺的住持是个七十多岁老僧,是河南人,在寺庙生活有三十余年了,法号妙生。村里的人尊称他老僧师。老僧师高瘦,温和儒雅,为人慈爱,肤色蜡黄。寺庙在饶北河对岸的矮山腰上。隔河隔千里。是乡谚。再近的地方,隔了一条河,也是远的。平时老僧师来村里,也来得少。一日上午,老僧师过河,来村里,找三石师傅凿石臼。过河进村,经过李堂东家,见长脚师傅卸棺材板。
“堂东师傅怎么病得不行了呢,去年去庙里,还是好好的。”老僧师说。他进了屋,问了很多情况,把了脉,看了眼球,摸了膝盖小腿腰椎,说:“寿棺备也备下了。我开个方子,试试看,用了四天,效果怎么样,告诉我。”
“麦麸2斤,醋2斤,徐长卿2两,花椒4两,老艾叶3两。”
老僧师把方子给灯亮,交代:“徐长卿中药店有,其他东西在村里问问,可以找打。这是一服药的量。你先配三副。下午,我来煎药。药不能喝,用药渣热敷骨痛。”灯亮千恩万谢,接过了方子。
第四天早上,灯亮早早来到了寺庙,拜谢老僧师,说:“我爸腰椎不痛了,膝盖也不像前几天那么痛。请老僧师施恩,救救我爸这个苦命的人。”
老僧师过河,看到李堂东脸色不再僵白,粥也能吃一大碗,慈祥地笑了,说:“堂东师傅年轻时,常年下水,做重体力活,多年心情不畅,积郁深,患了严重的关節炎,又有不轻的风湿。关节炎又引起五脏不畅,萎靡茶食,以致体衰。天晴了,堂东师傅不要卧在房间里,躺到屋外去,晒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按着方子,继续敷药,敷两个月,便可以下床了。”
过了两个半月,堂东下床了。堂东去了阿兰寺,一拜再拜老僧师,感激涕零地说:“鬼门关走一遭,是你把我拉了回来。死了又生,阴又还阳。”
老僧师说:“遭的每一次罪,都会在身上留下痕迹。我佛慈悲,化解众生的苦痛。”
“我日日拜佛,日日点灯,以拜谢佛祖。”
堂东又背起了蒲苕袋,上门做红白喜事了。但他再也不吃荤不杀生。没有红白喜事,他便去阿兰寺。早晚也去阿兰寺。他去扫地种菜,去种花种草,去听老僧师讲佛经。
在寺庙,他做了两年,老僧师收了他,当三宝弟子,给他取法名:常苦。过了两年,村里人都叫他常苦师。他再也没有吹过唢呐了。又过了两年,他住进了寺庙的偏房。
他一直没有离开那个方子。
还有另一个方子,他也一直用着:蜂窝酒,一餐半两。
六十岁还不到,常苦师的脚,在初春,便难以下地了。潮气又重又寒,他的膝盖痛再次发作。他便坐上轮椅。一年痛一季,成了节律性病痛。
阿兰寺,是我常去的地方。过饶北河,便是葫芦形的田野。青青绿绿的田野有青青涩涩的气息。矮山冈呈一个水浪形,堆在灵山脚下。高耸的灵山,被众多的山峰托举着。阳光在峰壁闪耀。大雪从峰峦上飘下来。东南风也从峰峦上飘下来。枫林的四季,从峰峦开始。饶北河也从峰峦开始,跌跌宕宕,一路向东向南。始于灵山的溪流,故称灵溪,位于上饶以北,又称饶北河。阿兰寺是一座古朴的寺庙,高大的枫香树,荫盖了院子。阿兰寺有一种深邃庄严的宁静。站在寺庙门口,可以看见饶北河在盆地里,蜿蜒地游动,游得无声无息,游得无从束缚。河边的村舍,也无声无息,看见村里的人,像菜虫在菜叶上蠕动。
饶北河究竟流向哪里,又有什么重要呢?只要河流淌着,即使羸弱地流淌。流淌,是广大漫长的流淌。
责任编辑 杨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