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华英
多年以后,当我在电视上看到体育运动员跳水,我就常常想到我的残疾舅舅,想起他像青蛙那样完美地一跃。
舅舅的残疾在腿上。残疾的腿导致舅舅看起来总是跪坐的姿势。他两条腿永远是向后蜷曲,包括他睡觉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帮助舅舅发明了一种轻便的“手拐”。这“手拐”是两块一尺左右坚硬厚实的长木板,中间部位凹进去,便于舅舅两手握在手里支撑。舅舅需要出行的时候,身体的力量全部集中到双手,然后靠手臂的前行带动肢体的前行。每次去姥姥家,我常常站在一边悄悄地打量舅舅,看着他就像是一只硕大的青蛙,蹦蹦跳跳活动于屋里屋外。舅舅的出行有一个非常艰难的跨越,那就是他从炕上来到地下,忙完地下的事儿还需要从地下回到炕上。我第一次对舅舅有印象的观察是感觉舅舅倏忽间就掉到了地上。当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差点儿叫出声,舅舅却已经整装待发,开始了他的行程——他要到外面去,或者去厕所,或者去厨房——姥姥做饭的时候,他就蜷坐在地上给姥姥做饭的灶台烧柴。
舅舅每次从外面回来,都要在炕沿下停歇一会儿。这个时候如果我在,我会模仿着大人的样子,用脸盆端来水,放在炕边,等舅舅回来洗手。舅舅要上炕了,可是身边没有人帮助他。大人已经习以为常了舅舅的自理能力,而我却在一边悄悄地等待舅舅那完美地一跃——他把因日久而磨得发亮的双拐举手递放到炕沿上,然后双手紧紧攀住炕沿,脖子微微向后仰着,还努力地清了清嗓子。他蓄积着力量,看得出他的力量都聚集到胳膊上,因为胳膊上的血管都像是一条条蜿蜒的小蛇剑拔弩张地依附在树干上。旁边的我也攥紧了拳头,试图要帮助舅舅完成这艰难的动作。可是就在我紧张的刹那,舅舅已经攀越成功,蜷缩的肢体已经在喘息声中坐落到炕沿上,像一只青蛙伫立在岸边,遥看着窗外的世界。地上紧张得发呆的我,双手还紧紧攥着,手心里都是湿淋淋的汗。我怕舅舅自己的力量不够,撞到炕沿上或者被反弹回地上。可是,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虽然我不知道舅舅当初这一动作的训练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所以后来我常常想,如果舅舅活在这个时代,靠他的坚忍和顽强,说不准能成为一个出色的残疾运动员……
姥姥家生活在松花江边上。附近的很多居民都靠打鱼卖鱼为生。不能够下地走路的舅舅,就坐在自家的炕上编织渔网,卖给附近的渔民。
我当然不知道舅舅是怎么学到这些手艺的。每次去姥姥家,都看到他蜷坐炕角儿,在他的小小地盘上,被蓬松而美丽的渔网包围着。他的双手不停地操作,身边的收音机一直响着,不能够走出去的舅舅就靠收音机了解外面的世界。农闲的时候,一些村民都愿意聚集到舅舅身边,给他讲外面的事儿,也听他讲收音机里的新闻。还有一个小团队,是几个大孩子,常常在放学或者放假的时候聚拢到舅舅身边。他们就像是舅舅的侍卫,夏天来的时候,他们负责带着舅舅去江边洗澡游玩。
舅舅有自己的专车——一辆木质的手推车。每次舅舅外出,尤其是去江边洗澡的时候,这群大孩子就前呼后拥地拉着这辆车,拉着像皇帝出巡一样威风凛凛的舅舅——也许是常年的坐姿,使舅舅的胸脯看起来要比常人更凸显挺拔。但在我看来,胸部凸显挺拔的舅舅更像是一只威风凛凛的青蛙。当然,我的青蛙舅舅可不是白白利用童工的,这群孩子都是他的铁哥们儿。每次去洗澡,舅舅都要用自己织网赚来的钱,给他们买各种好吃的零食。洗过澡,坐在岸边的沙滩上,他们还会围坐在舅舅身边,给他讲课本里的故事。
日子久了,舅舅不仅能够写下自己的名字,还时不时地从糊墙的报纸上,有模有样地读出来一段给大家听。
有一年秋天,妈妈把舅舅接到了我们家里小住。那个时候正是农忙季节,爸爸妈妈去山上收割庄稼,要很晚才回来。我们放学回到家里,就和舅舅一起忙乎家里的活儿。舅舅当总指挥,他不能完成的事儿就指挥我们来做,他能够完成的就主动承担了下来。
家里养了一群大白鹅。我负责去菜园子把白菜弄回来,然后堆放到院里的菜板上。舅舅主动接揽了切菜的活计。看着手里挥舞着菜刀的舅舅,我担心说:“舅舅,你可要小心,千万别切了手。你要是受伤了,妈妈回来可饶不了我!”
没有想到我的这句提醒,让舅舅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当我再次抱着一棵大白菜来到舅舅的身边,他正拿着布条一层一层往手指上缠绕,菜刀就放在旁边的菜板上。我手里的白菜当时就脱落到地上,刚要大叫,舅舅用眼神示意我不要声张。我一回头,妈妈从山上赶回来了,她边走进院子边说:“看看我,一忙就忘了回家,你们是不是都饿了……”
“妈,舅舅的手受伤了!”我迫不及待地报告,并紧张地蹲在舅舅的身边。舅舅耷拉着脑袋,不断地低声呻吟。
妈妈手里的工具咣当一声掉落地上。她蹲下身,一把拉过舅舅的手,惊慌地问:“你的手怎么啦?伤成什么样?”
舅舅的呻吟声更大了,头耷拉到怀里。
“快让我看看!”妈妈用双手托住舅舅的胳膊,小心地打开舅舅手上缠绕的布条。我发现舅舅的手微微颤抖着,妈妈的手也是微微颤抖着,我的心也随之颤抖起来。
妈妈一层层、一圈圈、小心而不安地打开了舅舅手上的布条——舅舅的手完好无损,只是沾染着斑斑点点的菜浆。
舅舅狡黠的笑声终于喷薄而出。这笑声带着我的唏嘘,带着妈妈的嗔怪,带着我们有惊无险的释然,从我家小院飞了出去,化成天边一道祥和的晚霞,也成为我日后一段最难忘的记忆……
几年后,舅舅突然生了病,我从外地赶回家,买了他最喜欢吃的水果,去看望他。舅舅仰躺在炕上,脸庞浮肿,眼睛紧闭。听说我回来了,他吃力地睁开眼睛,向上看了看。我不知道把目光停留到哪儿好,看着他身边那磨得发亮的手拐和他那青蛙一样蜷曲的身体,就是不敢去看舅舅的眼睛——我怕自己的眼泪不听话地流出来。我紧紧咬着嘴唇,想唤一声“舅舅”,却没有喊出来。
我再次去看舅舅,是在一年清明前,妈妈带我给舅舅扫墓。舅舅埋在江边的一处山坡上,坡上绿草青青,江边水光潋滟。我伫立在舅舅墓地旁,感觉舅舅并没有离开我们,他只是像青蛙一样,在地底下冬眠了;或者,像和我们捉迷藏一样,藏在江水里,藏在草丛中,但是舅舅仍属于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