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
几年前我想起来读保罗·奥斯特的时候,在某宝上买过一本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孤独及其所创造的》,不过,那是影印本。被撕毁的家庭照片在复印机的油墨下,变得更加影影绰绰,五个孩子的脸模糊不清,母亲也同样模糊不清。这部奥斯特的处女作包括两部分:从父亲去世开始写起的回忆式的碎片般文字“一个隐形人的画像”和用第三人称讲述自己人生往事的十三册“记忆之书”。评论界一致认为这本书是奥斯特最重要的非虚构类作品,奥斯特的每本小说、小说里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主题都是谜面,而“这本传记将成为谜底,成为理解奥斯特写作的基石。”
正是因为对此书的阅读,才激起了我对奥斯特作品的兴趣,断断续续读了他的《日落公园》《在地图结束的地方》《布鲁克林的荒唐事》《冬日笔记》等。
因此新版本的奥斯特作品甫一出版,我就急忙收入囊中。
奥斯特获奖殊多,他曾获法国美第奇文学奖,西班牙阿斯图里亚斯王子文学奖,美国约翰·克林顿文学杰出贡献奖,并多次入围都柏林文学奖、布克奖、福克纳小说奖等,作为剧作家和电影导演,他编剧的电影《烟》于1996年获得柏林电影节银熊奖和最佳编剧奖。
盛名之下的奥斯特潜心七年在2010年之后长达七年的时间里没有再出版一部小说,直到2017年初的《4321》。这是一本800多页的大部头,长度是他以往任何一部作品的三四倍,一部超级长篇小说。欧美书界各大榜单称之为“最令人期待的新书”,奥斯特的说法则是“一头奔跑着的大象”。
林中小路
奥斯特当然不会忘记弗罗斯特的“黄色的林子里有两条路”——林子里有两条路,我/选择了行人稀少的那一条/它改变了我的一生。其实,即使选择行人众多的那一条,也同样会改变“我”的一生,因为无论怎样的选择,都是“因果链”上的一环,都将积累成决定性的、改变一生的道路。
中文里关于“歧路”的意味,在我有限的阅读中,只能想到杨朱泣歧路的故事。《荀子·王霸》中说,“杨朱哭衢途曰:‘此夫过举蹞步而觉跌千里者夫!哀哭之。”意思是在十字路口走错了半步,等觉醒之后却已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杨朱因此痛哭不止。作为道家学派的创始人,杨朱之泣歧路,有对人误入歧途的忧心忡忡,而在弗罗斯特那里,并不存在歧途不歧途,仅仅是选择的不同而已——一种选择有无穷展开的未来,反之亦然,只是人们由于肉体之限定,仅可经历一种。
对于保罗·奥斯特来说,这种歧路与“林子里的两条路”选择的两难,就暂时不存在了。《4321》就是一部“一分饰四角”的小说。四个弗格森沿着“林子里不同的道路”,经历了四种别样的人生——也或者说是一个故事的四个版本,每一版都跌宕起伏,每一版都惊心动魄,每一版都令人欲罢不能——如此说来,小说根本写不完,为什么不能是54321、654321等諸如此类呢?
在某种情形下,他死于13岁时夏令营暴雨的森林中;在一种时空里,他父亲死于一场大火,他与母亲相依为命;而再一种,父亲的生意蒸蒸日上,经济条件飞速提升,父母却不再像往常那样恩爱,家庭逐渐支离破碎;某种版本里,他纠结于自己的性取向,爱女人,也爱男人,写影评和“回忆录”,在走向“成名成家”之际,死于车祸……
这本约80万字的惶惶巨著,读起来确实略费心神。
《4321》中所发生的一切,有点像奥斯特在2011年写下《冬日笔记》中的开始,“你以为这永远不会发生在你身上,以为这不可能发生在你身上,以为你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不会在你身上发生这种事的人。而随后,一件接着一件,它们都开始在你身上发生,与发生在其他每个人身上一样。”
在读到1960年8月10日,弗格森在一场暴雨中死去,“雨水仍然哗哗地砸向他,雷声还在隆隆作响,而从世界的这一头到那一头,诸神全都缄默无言”,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书完全可以分开阅读。
如果按照作者的排列顺序来,会经常有种时空错乱之感,有时会被不同时空的相同人物的不同关系搞乱。我的阅读选择是,读到一半,重新开始,去阅读每一个弗格森,读完之后再从头开始,读不同时空里的平行弗格森。在我断续、交错的阅读中,四个不一样的人生在我面前徐徐铺展,一个与另一个混杂,一个与另一个交错。一个尚未铺展,便在暴雨中戛然而止,另一个明亮优秀热闹的未来正张开双臂走来,却在伦敦大街的浓雾中戛然而止……
正如小说主人公弗格森所写小说《往右,往左,还是直直往前》,奥斯特用这种方式表达了人生的无限可能性,而小说本身就像俄罗斯套娃,一个故事套上一个故事,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是啊,“一个人接了吻,另一个人挨了打,或者一个人在上午十一点参加他母亲的葬礼,同一座城的同一个街区里,另一个人正第一次抱起自己刚出生的宝宝。一个人的悲伤同另一个人的快乐同时发生……”
有时候,我会停下来想一想究竟是哪些弗格森在哪些时空交汇的时候拥有了不同的人生经验、阅读、电影、写作、棒球、篮球,有些看上去像是灾祸的事件到最后却变成了“好事”,比如因车祸丢掉两根手指、因双性恋身份而被免去兵役,从而不用参加到美国对越南的战争中去。不喜欢政治的人不必亲临战场,不用被亲人爱人担心挂念,不用每天都怀着某一刻被不长眼睛的子弹击中从而倒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
因此,当我再次读到,那个十三岁的男孩在狂暴的滂沱大雨中,在有着让骨头颤抖的霹雳和炫目的闪电的雨天,在橡树林中正为自己能拥有这样一个雨天早晨的非凡经历而欣喜若狂地尖叫,一道闪电劈中一棵橡树的树冠,树冠倒下,砸向正欣喜的少年“从世界的这一头到那一头,诸神全都缄默无言”时,才会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因为你知道往后的平行时空中,这个弗格森,这个只有十三岁的弗格森,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是空白。当每一页的另一个在无限可能的人生里经历纠结失落、爱情挫折、热血沸腾时,这个弗格森的所属都是空荡荡的白纸,所有的一切比空白的白纸还要空的虚无。因此你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可能的,所有的一切都充满了偶然。正如诗人马拉美所言:骰子一掷,永远取消不了偶然。
在弗格森生活的那个时代——时代永远没有变化,肯尼迪被刺,越南战争,北部湾事件,马丁·路德·金的被刺身亡,美国历史上规模最大、持续时间最久的学生抗议……所有的大事仍在一件不落有条不紊地发生,而一个弗格森和另一个却拥有了完全不同的人生。用一句略显造作的话来说,便是,作者将个人的小与时代的大放在一起,把普通人物的生活、爱情、悲欢离合与时代的转折、波澜起伏、变幻莫测结合起来。在大与小的映衬下,渺小的个人生活居然也生动起来、也不可或缺,也使人明白,对于整个森林来说,一棵树无足轻重,但正是这一棵棵“无足轻重”、千姿百态的树,构成了整个森林。
令我觉得遗憾的,是本书仿佛总结般的结尾:第四个弗格森奋笔疾书,某一如何,于少年时暴雨中,因闪电击中树冠而被砸死;某二如何,22岁,去伦敦签售第一本书,在浓雾中过马路时,被车撞死;某三又如何如何,却因楼下的某个家伙抽烟燃起的大火烧死。正当你为其三者之路尽而痛哭时,第四个跳将出来,告诉读者诸君,不必伤怀,他们都是我的虚构,真正的路仍在“我”的脚下,“真正的世界还包括哪些本可能发生但没有的事,路与路之间并没有好坏之分,但活在一具躯壳中的痛苦,就是无论在哪个时刻,你只能往一条路上走,虽然你本来有可能走在另一条上,正去往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恰似阮籍穷途而哭后的返程。
这样一来,整本书都成了主人公的作品,奥斯特站在书本之外,冷眼旁观,不时唏嘘,面对庞杂森林里四散而去的小路,说不定也发出荷马之感叹:那树林的状态,简直就是人间;春去秋来,叶落满地——秋去春来,猛抽新芽。人世间何尝不是如此——生生死死,永不停止。
关于这一点,东晋诗人陶渊明早已了然于胸:“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
世界是如此变化莫测,选择的细微变化也有可能走向无法更改、难以挽回的结局。我们有什么理由认为自己可以幸免于人类某些普遍存在的悲剧呢?
说到底也就是“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孤独与阅读
奥斯特曾言:要进入另一个人的孤独,是不可能的。如果我们真的可以逐渐认识另一个人,即使是很少的程度,也只能到他愿意被了解的程度为止。当一切都无迹可寻,当一切都与世隔绝、全无踪影的时候,人们能做的就只有观察了。但人们能否从所观察到的东西里找出意义,则全然是另一回事。
而与孤独相得益彰的,也许只有阅读了。某种程度上来说,真正的阅读也是孤独的。一个人陷入一本书,是完全私人化的,其中甘苦,也只有自己知道。《4321》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贯穿始终的阅读。
不到十岁的弗格森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到唐·马克斯和米尔德里德姨妈家时的情形:小公寓里摆满了书,三间房间靠墙的书架上,桌子和椅子上,地板上,储藏柜上,到处都是,弗格森深深着迷于这种不可思议的杂乱无章,同时,在他幼年的心中,也意识到世界上除了他父母、他父母的朋友那种生活,还可以有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
在弗格森的阅读世界中,米尔德里德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她一开始就为自己的妹妹、怀着弗格森的露丝,推荐了一张“孕妇书单”,那是些真正优秀的小说,经过时间检验的经典作品:《夜色温柔》《傲慢与偏见》《名利场》《呼啸山庄》《包法利夫人》《巴马修道院》《都柏林人》《八月之光》等等。
弗格森的米尔德里德姨妈,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一个学识渊博的人,大学教授,她熟谙一个男孩从八岁到十岁,从十岁到十二岁,以及这之后到高中毕业的每个阶段都渴望读什么样的书,一开始是童话故事,格林童话及苏格兰人朗格手机整理的彩色童话,刘易斯·卡罗尔、乔治·麦克唐纳和伊迪丝·内比斯特那些想象奇特、荒诞不经的小说,接着是改写版的希腊罗马神话、《夏洛的网》《一千零一夜》的故事精选,再接着是《化身博士》、爱伦·坡、福尔摩斯,再到青少年时期的屠格涅夫、果戈理、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乔伊斯、卡夫卡、菲斯杰拉德、狄更斯、塞林格等等无数散发着闪闪辉光的名字……
米尔德里德对弗格森阅读的引领作用不容小觑。何其幸运啊!一个愿意付出时间和精力,一个愿意接受这种引导,并如饥似渴地阅读。终其一生——不管是19岁那么短暂的一生,还是13岁更为短暂的一生,还是漫长的按部就班的一生,弗格森都和阅读密不可分。
阅读,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十五岁那年让弗格森明白的那样:“编出来的故事不止供人娱乐消遣,它们可以让你反躬自省,茅塞顿开,能灼伤你、冻僵你,扒光你,把你扔到宇宙的狂风之中。”
与阅读密不可分的,大概是写作。
“孤独。但不是指孤身一人那种状况。例如,不像梭罗为了寻找自身的位置而把自己放逐;也不是约拿在鲸鱼腹中祈祷获救时的那种孤独。而是退隐意义上的孤独。是不必看见自己,是不必看见自己为他人所见。”
写作,便是此种意义上的孤独。
而借由某一个年轻得十分年轻的弗格森之口,奥斯特也写出了保持“敏锐、深入挖掘和努力提高”的初学写作者的秘密:每天在笔记本上投入不少于一个钟头的时间,以及其他的年轻的弗格森摸索出的写作技巧。比如仿写,比如以他人之口吻写内心独白,以及最重要的:不理会那些时常令人失望的结果。他为写作而进行的训练,描写具体的物件、风景、早晨的天空、人的面孔、动物、光照在雪上的效果、雨落在玻璃上的声音、木头燃烧的味道、在雾中行走或者听风从树枝间吹过的感受……此种列举,在无形中居然让我一一细细体味了一遍落雪夜晚的温柔可爱,狂风吹雨打在玻璃上的暴烈恣肆,风吹过夜晚的白桦林哗啦啦的声音。这也使人明白,优秀的写作,善于营造氛围,很少的词,哪怕只有一个字,就能勾起读者的无限想象。
也借此弗格森之口,奥斯特谈论了对出文集的看法:有点儿葬礼味;同时表达了关于写作能不能教授的问题,弗格森“坚信虚构写作不是一门可以教出来的学问,每个未来的作家只能靠自己去摸索”。
关于这一点,业已形成的争论很多了,也无须赘言。对于作为读者的我来说,写作能否教授倒在其次,一个人能否在早年得到阅读的指导重要得多。如果在青春年少甚至更早的时候,能得到像弗格森那样,哪怕只有一半甚至十分之一的阅读指导和阅读环境氛围的熏陶,一个人的人生总会是另一种风景吧?
茫茫雪夜
2011年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奥斯特写下了他《冬日笔记》的第一行字。
《冬日笔记》是六十四岁的奥斯特以第二人称写下的回忆录,是对自己一生的剖白。但这种方式写下的回忆录,阅读体验远不如他的小说。“你以为这永远不会发生在你身上……”“你六岁”“你十岁”“一个月后的今天,你将满六十四岁。”“暴风雪时扑面而来的风,冷得刺骨,而你在外面空蕩荡的街上,讶异于自己竟在这样猛烈的风暴里出门”“你看不见你自己”……一本书读完,总还是觉得不大习惯,以第二人称的方式写下的所谓回忆录,总令人觉得有种做作之感,好似对着读者撒娇一般,而撒娇的文字,或多或少都有些矫情。对,就是这个词,矫情,即使他在大雪纷飞的夜晚,写下笔记的第一行字。
纷飞的大雪,是有着无穷的意味的。
俄罗斯诗人勃留索夫在《雪野茫茫俄罗斯》中写道:“草地白茫茫一望无际\雪野尽头还是雪野\到处都是注定的沉寂\积雪、积雪、积雪、积雪……”
诗中,不管是宛如白色深渊、被大雪覆盖的村落,白色原野中奔跑的小马,时刻警觉却不发一语盘旋着的鸦群,还是色近柠檬的一抹残照,一切都在沉沉的暮色中那么空旷和凄清。这首诗所勾勒出的孤独之感,令我在寒冬雪夜温暖的房间里,兀然警醒。
那么,雪的寓意究竟是什么?
一场又一场的雪,像是一个又一个茫茫深夜中的引路人。前路茫然,雪纷至沓来。也许,它落下,它牺牲自身的白,是为了告诉我们人心深处微弱的光亮,是要指引我们度过“茫茫雪夜”从而穿越雪夜深处的冬天;它落下,是想说明,不管还有多少更深更长的雪夜,终究都会过去。
此时,深夜,雪正在窗外无声飘落,也许毫无寓意。夜空在雪的映照下,泛着温暖的橘黄的光芒,仿佛世界从来不曾有过黑暗的夜晚。
责任编辑 杨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