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走丢了

2020-08-06 14:52张涛
四川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草绳苞米架子

张涛

谷殿福是外来户,早年搬来大柞树。

早年是哪一年?人说,谷殿福运气好,搬来没多久,就赶上了土改,两口子都分到了土地,五亩平川地,大柞树的地眼。

谷殿福的老家,是南海的。大柞树一带的人,把黄海北岸的大平甸子叫作南海。大平甸子大平甸子,甸子大得没有边,谷殿福是哪个村的,没人知道了。老辈人只记得,谷殿福搬来的那天,下雨。

是春天的雨,不大,雨丝细得像牛毛,从早饭时候起,飘飘摇摇到了半下晌,也没有停下的意思,村子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春雨贵如油,好兆头,就是冷得长了牙,牛们马们驴们猪们,都躲在棚子里避雨。牲畜闲了,庄稼人却难得闲,捂着棉袄在屋里搓草绳,在厦子里打理种子,也有的,蹲在土门楼下抽着旱烟整理牲口套修理粪筐子。

那么,一辆牛车进了村子。赶车的谷殿福,用冻得哆哆嗦嗦的手甩了一声响鞭,土门楼下的几颗脑壳便抬了起来。有人就高声吆喝了一声,八人口,搬来了啊!

一阵的笑声。

谷殿福也笑,说,搬来了,以后,咱就是邻居了。

正月里,谷殿福在村里买了房子,摆了一桌请了前院后屋左邻右舍,请来小学校的王老师写契约。一张大红纸铺到桌子上,王老师把毛笔蘸了墨,问谷殿福的名字,谷殿福说,俺叫谷殿福,八人口谷。人们就笑:八人口?张王李赵遍地刘,从没有听说谁姓八人口,你这是老爷庙的旗杆,独挑啊!王老师在房契上写上谷殿福三个字,用笔指点着那个谷字说,上面一个八字,八字下面一个人字,人字下面的,是一个口字,八、人、口,合到一起,就是这个谷了。王老师说,你能说出八人口,上过学堂吧?谷殿福说,学堂的门槛俺都没见过,大字也就认识个八人口。

人们又笑,说,八人口你行啊!俺们别说八人口,一人口二人口也不认识,睁眼瞎子一个。

也就从那时开始,没有称谷殿福的本名了,谷殿福成了“八人口”。

牛车停在院里,雨仍然不紧不慢地下着,谷殿福一身上下,都被雨打得精湿,嘴唇冻得青紫,谷殿福的妻子也下了车,一身上下,也都被雨水打得精湿,嘴唇也冻得青紫。就有人說,春冻骨头秋冻肉,这大冷的天,你们这两口子,怎么就不披个蓑衣呢?蓑衣,是用生长在水边的蓑衣草编成的物件,披在身上,不但可以遮雨,还可保暖,辽东的庄户人家,几乎都有蓑衣,谷殿福当然也有,而且,还有两件,只是,他没穿蓑衣,媳妇也没穿蓑衣,桌子柜子,镢头锄头,锅碗瓢盆,都在雨水里淋着,那两件蓑衣,倒盖在两个不知是什么的物件上面。

一个人就说,八人口啊八人口,这天冷得长了牙,你们两口子可倒好,淋成了水人,蓑衣不用,给两个物件穿,什么物件那么金贵?

谷殿福哆嗦着说:“快、快架子,草、草绳机。淋不得、得呀。”

那时候,大柞树人不知道快架子和草绳机是做什么用的,谷殿福说,快架子是卡草包的,草绳机是纺草绳的。卡草包的物件,大柞树也有,就叫草包架子,你这个怎么叫快架子?谷殿福说,这东西,卡得快。那草绳机呢?谷殿福说,草绳机,就是一个像人一样会搓草绳的机器。这下人们笑了,一个铁家伙,还能搓出绳子?

笑过了以后,七手八脚把谷殿福的两件宝物搬进了屋里。

在大柞树,最初的草包架子,叫“二人捅”。说是二人捅,其实是一个人捅,一个近人高的四框木架子,上下各有一个木磙子,把搓出的细草绳垂直在两个磙子上系三十二道,为经绳。每一根经绳,都从木卡子的三十二个洞眼里穿过,一个人坐在凳子上,一只手握卡把,抬起,卡把上擎,三十二道细草绳便撑出一个菱形的空间,最宽处也就寸余,像一条狭窄的深洞,立在一侧的一个人,手握一根梭子,寸宽,三四分厚,一拃长,顶端钳一根细铁钉,前手托后手握,准确地把梭子穿过那个狭窄的菱形深洞,如此,掌握卡子的人用另一只手把一根稻草的根部触到钉子后侧,梭子抽回,卡子落下,一根稻草就成了草包的纬草。卡子再起,卡把就要下压了,三十二道细草绳又撑出一个菱形空间,卡子一次次上擎下压,几根稻草捅过去,梭子不再捅进绳洞了,而是把前端逼进绳洞的入口,前手托后手握,掌卡人把一根稻草的根部抵着梭端钉子前侧,梭子捅进绳洞,把稻草顶过去,抽回梭子,卡子落下,一根稻草又成了草包的纬草。卡子又一次抬起,卡把上擎,梭子再把几根稻草顶过去。卡子变换地上擎、下压,两边的稻草互相对应,一如织布的纬线,从而使草包不露经绳,结实耐用。

一个人手握一拃长的梭子,一次次准确地穿过那三十二道草绳撑起的狭窄深洞,一梭梭进进出出,不但要眼疾手快,还要保持身体的平衡,立久了,腿麻手颤,那梭子就穿出了绳洞,或者就穿断了一两根草绳,麻烦就来了,需要仔细地接上草绳,才能重新让梭子进进出出。草包卡了尺许高的时候,就要把一根棍子插入磙子一端的洞眼,扳,磙子转动,卡成的部分下移,再把卡子抬起,卡把又一次上擎、下压。只转动磙子的时候,握着梭子的人才会喘一口气。二人捅卡一个草包,费工夫,也能把人累瘫。于是,就有了扳扳倒。扳扳倒只用一个人了,梭子的进出,改用持卡人的脚来完成,具体地说,在草包架子的下边,装了一个元宝形的脚蹬,以木制的传动装置连结梭子,稻草分别从两边穿捅,如此,一人顶二人,不但省了人工,速度也快了。可是,谷殿福的快架子,比扳扳倒更快,它的卡子,不再是木制而是一排小手指粗的铁齿,卡的起落,靠一块踏板控制,另一块踏板,则连着梭子,而且,两块踏板都不像扳扳倒那样左右蹬而是上下运动。二人捅,两个小时能卡一个草包,扳扳倒,一个小时能卡一个草包,快架子这物件就厉害了,二十分钟就能卡一个草包。一个快架子,顶三个扳扳倒。更叫人眼馋的是草绳机,一个草包的经绳,两手搓,差不多得一个小时,而草绳机那东西,脚一蹬,哗啦哗啦响个不停,一台机器,只怕要顶十个八个人了。

快架子,草绳机,真是两个宝,怪不得八人口宁愿自个儿淋着雨,让媳妇淋着雨,也不让他的宝物淋了雨。

再快的草包架子,完成的也仅是一个单片,叫草包帘子,还算不上是成品草包,还要扭边、钉包、剪毛。扭边,就是把草包帘子两边的草根部分用手扭成女人的发辫样子,对叠。这个对叠,不是对齐,而是一边长半尺,叫草包舌头,是为将来草包封口所用。对叠后,用专门的草包针钉好,再用剪子把草包外面毛刺剪干净,才算得上是一个草包。说起来,只有卡过草包的人才知道,从一捆捆稻草变成一个个草包,是多么不容易。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为什么,草包,成了窝囊、无能的替身,被嘲讽,被贬损,淹在不知多少人的口水里。要说,草包真够委屈的了。委屈就委屈吧,草包从不开口说话。

院子里,谷殿福把一摞摞草包捆起来,二十个一捆。

一根扁担上肩,前头一捆后头一捆,迈开两脚,扁担两头颤,草包也跟着颤,一路颤出了院门。

人说,八人口,你这一担捆子,送到供销社,回来,挑的就是钱啦。

谷殿福说,力气换的。小钱,小钱。

因为快架子和草绳机,八人口的名字叫得更响了。

前有车后有辙,宽裕一点的人家,也请木匠照着谷殿福家的快架子做一个,草绳机呢,铁家伙,做不得,要去买,价钱也贵,也就三两家凑钱弄回一台。因为谷殿福的到来,村里热闹了起来,这家那户,前院后屋,都多了快架子的梭子声和草绳机的哗啦哗啦声。

快架子和草绳机,省工省力,却也时常闹个情绪,梭子不走正道,齿轮转不得了,而且,不吃草料,却吃油,用了一段时间,梭子啊齿轮啊,就要喂油,那么,村里人就得去请八人口了,年龄相仿的,叫一声八哥八兄弟,年轻的,叫一声八叔,那么,谷殿福就出门了,手上拎着扳手钳子螺丝刀,还有,一个油壶。

谷殿福爱放屁,一脚迈出家门,几步就一个屁,或者,一步一个屁。几步一个屁也好,一步一个屁也好,前面的屁格外响亮,几步后,屁声小了,频率仍然不变。到了东家西院,用不了多少时候,快架子也好草绳机也好,就会重新响起来。谷殿福干活的时候,屁明显少,等修好的物件响了,出了屋门,屁声便会响起来,几步一个屁,或是,一步一个屁,声音大大小小不一。

谷殿福的手艺和他的屁,一样出名。孩子们远远见他的身影,就模仿他的样子走,嘴巴里吐出一连串的屁声。

谷殿福早习惯了,像没看到没听到一样。

院子里,谷殿福把一摞摞草包捆起来,二十个一捆。

院子里,好几家的男人把一摞摞草包捆起来,二十个一捆。

谷殿福一根扁担上肩,前头一捆,后头一捆,迈开两脚,扁担两头颤,草包也跟着颤,一路颤出了院门。

好几家的男人一根扁担上肩,前头一捆,后头一捆,迈开两脚,扁担两头颤,草包也跟着颤,一路颤出了院门。

大柞树一方人家,有半数卡草包去供销社换钱。换到了钱,都记着八人口,先是,给他送一两斤老烧锅的老白干,可八人口不喝酒,送烟,八人口不抽烟。八人口不仅不抽烟、不喝酒,推牌九掷骰子的事,从不到场。可也不能白麻烦人啊,那么,杀年猪的时候,就请他去吃顿杀猪菜了。

搬到大柞树的当年,谷殿福生了一个闺女,来年,又生了一个闺女,六七年间,共生了五个闺女,他那个气啊,对妻子没个好脸。接着,妻子又怀上了,打卦算命,说这一胎是儿子,他高兴了,去地里干活,一路放着屁出了院子,又折回,告诉妻子,做饭的,喂猪的时候,小心点啊。妻子连声答应。他又出了院子,没走上几步,又折回去,又嘱咐一遍,做饭的,拉苞米秸子的时候,要小心。妻子又连声答应。

那年正月,妻子生了,却还是个闺女。还好,妻子又怀上了,这回又去找先生算,说一准是个小子。可是,年三十,又生了一个闺女。村里人说,八人口家里的,青草一个,黄草一个,两个都是闺女,该找哪哪地方那个先生看看,房子啊祖坟啊,许是那里出了毛病。谷殿福却说,我就不信我生不出兒子,要真生不出,我姓的这个谷,就不是八人口!

还好,七个闺女生下来了,接着,真就生儿子了,而且,这一生,就是四个。人们说,八人口厉害啊,家里有七仙女,还有四大金刚。

那年头,一家生养五七个孩子的,常态,但像八人口这样生了十一个孩子的,少见。虽说大闺女二闺女上过了小学,就回生产队挣工分,可也就是个半劳力,一个家庭十三口,日子难免艰辛。当年带着快架子草绳机来到大柞树的那个年轻的八人口,不知不觉成了中年,背也有些驼了。

谷殿福不抽烟,不喝酒,更不赌钱。除了生产队随大帮干农活,见到他的时候,多是拎着扳手钳子螺丝刀,还有一个小油壶,移动着两只脚去前屋后院左邻右舍修理快架子草绳机,余下的时间,就在家里卡草包或是纺草绳。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他就那么一刻不闲地忙着,只有到了腊月二十三的小年,他才会擓着筐去集上打一次年纸,回来的时候,筐里放满了黄表纸、香烛、花花绿绿的鞭炮,还有几张准备写春联的大红纸。队长逗他,八人口,你一天天卡草包,挣老鼻子钱啦,烟,隔大老远的,酒,隔大老远的,牌九骰子,边儿不沾,卡卡卡,卖卖卖,攒攒攒,攒那么多钱干什么?留着买花头棺材啊!谷殿福瞅了队长一眼,摇头,攒钱?我恨不得把一分钱掰两半花,关门开门,家里十一个张口兽,哪张嘴不得喂三顿?

谷殿福从来都把孩子叫张口兽。队长说,是啊,十一个张口兽,所以,你不能再姓八人口了。谷殿福说,你当队长的,真是嘴巴天大,俺姓了多少辈子八人口,你还要给改了?队长说,我问你,十一个孩子,加上你们两口子,多少口?谷殿福说,就你识数?十三口啊。怎么了?队长说,十三口,哪是八人口?十三人口啊。

队长哈哈大笑。

一家十三口人,日子自然艰辛,谷殿福苦笑一下,说,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呀。给你一大窝张口兽,你就知道滋味了。

我比不上你,你能耐大。队长说。

能耐大能耐小,一大窝张口兽,都得有口饭吃啊。

孩了大了就好了。人们说。

孩子大了就好了。谷殿福自己也说。

说与不说,日子还得过。晚上,谷殿福的家里,快架子草绳机都还在油灯下响着。不同的是,卡草包纺草绳的,不再是谷殿福而是他的大闺女二闺女,或者,还加上正上学的三闺女四闺女。谷殿福呢,蹲在地上扭草包边,立在炕前钉草包,或是,拿着剪子剪草包的毛刺。说不定什么时候,谁家的快架子草绳机出了毛病,吆喝一声,他便放下手上的活儿,拎着扳手钳子螺丝刀,还有,一个油壶,出了屋门,一路响着或大或小的屁声。

日头,东出西落,和昨天一样,和前天一样。

生产队上工的哨声响了起来,男男女女各自扛着锄头来到村街上,谷殿福呢,两只手闲闲地背在身后也上了村街,驼了的腰背竟有些直了。人说,八人口,背着手上班,当官了就是不一样啊。八人口仍旧背着手,说,什么官不官的,也就是个领人干活的把头,芝麻大小。

生产队成立了副业组,这个副业组的活计就是卡草包,谷殿福是组长,管十个老娘们儿。组长自然就有组长的样子,他让六个老娘们儿上快架子,两个老娘们儿纺草绳,另外两个老娘们儿管扭边、钉边、剪毛刺。他自己呢,管检查质量,管修理快架子和草绳机。

一车车草包出了生产队的大门。

一车车的草包就进了供销社的大门。

那一年,因为这个副业组,队里的劳日值涨了五分钱。一队人都高兴。队长说,来年再增加十个人,让劳日值增到一毛钱。

下一年,副业组不但没有增加十个人,原先的十个人也不准再卡草包了,上级说了,农业学大寨,得走正路,卡草包是资本主义道路。队长说,人打算不如天打算,上级就是天。

而且,不但副业组不能卡草包了,各人家也不准卡草包。

小胳膊扭不过大腿。队长说。

队长不说,谷殿福也知道小胳膊扭不过大腿。那么,谷殿福的那些扳手钳子螺丝刀,还有油壶,也就闲了。

副业组黄了,谷殿福成了生产队的饲养员。除了回家吃饭,白天晚上都住在饲养场。

铡刀一次次起起落落,谷殿福光着膀子铡草。

一盏马灯照着牲口棚子,谷殿福在牛马槽子里拌料。

一路响着屁,谷殿福回家吃饭。

大地的庄稼,青了,又黄了。

夜晚,队部的油灯亮着,大队书记来了,开会。一屋子的男女,谷殿福立在屋当间,腰弯成虾米。

大队书记说,八人口,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明白吗?谷殿福点着头说,明白。

大队书记说,明白了就好,今天,竹筒倒豆子,当着全村的贫下中农,你要老实交代。

原来,谷殿福晚上回家吃饭时,把牲口料装进裤裆里的一个布袋里,被发现了。

谷殿福说,我,我,哦了几声,也没哦出一句完整的话,却放出一个响屁,惹得一屋子的哄笑。

大队书记大声说,八人口,你不交代,还放臭屁!

谷殿福说,响屁不臭,臭屁不响,我这屁,不臭。

屋里又是一阵的笑。

大队书记火了,把两只眼盯着谷殿福,说,八人口,你再放一个屁我听听,看我能不能把你绑了!

大队书记的话音刚落,谷殿福果然就放屁了,而且,这一次还是个串屁,声音大大小小不一,响个不止。

一屋子的哄笑,久久的。

大队书记说,你还真敢放臭屁!我看,今晚上,你是成心不想交代啊!

谷殿福说,我使劲儿憋,可憋不住啊。

又是一个屁,还格外地响亮。

一屋子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连大队书记也憋不住,和一屋子人一起笑了起来。

从那个晚上开始,谷殿福丢了饲养的活儿,却成了三里五村的名人。他的屁,成了闲话的笑料,百传不厌,百听不厌,人们见到他,就会问一声,八人口,这回能憋住吗?放一个听听。可谷殿福呢,却没屁了。自从那次批判会以后,也不知为什么,他就不像以前那么常放屁了。

上工的哨声响了,谷殿福和许多村里人一样,扛着锄头或是提著铁锨出现在村街上。

一辆马车载着大闺女出嫁了,谷殿福立在门口,望着马车一点点远去,叹口气,转身。

又一辆马车载着二闺女出嫁了,谷殿福立在大门口,望着马车一点点远去,叹了口气,转身。

几年下来,五个闺女先后出嫁,当地风俗,闺女出嫁,当爹的不能去,谷殿福只好五次立在大门口,望着马车一点点远去。

谷殿福又一次立在大门口,一辆手扶拖拉机来到了面前,大儿子和儿媳妇下了手扶。那天,八人口穿着一身新衣,努力把腰背挺直些。

谷殿福二儿子成亲那年,分田到户了。上一次分田,家里两口人,这一次,八人口扳着指头算算,快三十口了。

分田到户过后,谷殿福就开始收拾快架子,给草绳机喂油,想着捡起卡草包的活儿。可是,儿子告诉他,草包没人要了。

谷殿福怔了一下,不明白,草包这物件用途广,公家的粮库离不开草包,居家过日子,苞米、水稻、大豆、高粱,哪个不得装草包里?挡水,造坝,沙子、土、碎石,都得装进草包才管用,听说,城里的工厂,好多铁物件,也都用草包装着裹着的。怎么能没人用?儿子说,现在不兴草包了,用麻袋和编织袋。

谷殿福望着快架子和草绳机,叹口气,说,不用草包了,也好,省得点灯出力,弄得家里乱七八糟的像猪窝。

谷殿福闲了,日头一落山,就钻进被窝,睡。

好像一眨眼工夫,泥窝里的小燕子就翅膀硬了,飞上了天。一场春雨后,苞米苗儿像约好了一样,手牵着手冒出来,淡淡的黄绿,淹了无边无际的地垅。谷殿福把身子弯成一张弓耪地,一条垅耪到头了,直起腰转过身子,拄着锄头喘口气。

头上是天,脚下是地,他呢,像一个铁黑的影子,一动不动立着。

再一眨眼,收秋了,树叶黄了,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

谷殿福又一次立在家门口,一辆手扶拖拉机来到了面前,三儿子和三媳妇下了手扶。谷殿福仍然穿着大儿子二儿子成亲那天的新衣,又努力把腰背挺得直些。

谷殿福的四儿子成亲了,他又一次穿着从前三个儿子成亲的新衣立在大门口。四儿媳是队长的闺女,就在本村,但是,本村也不能让儿媳妇夹着包登门,八人口没用手扶拖拉机,而是雇了一辆面包车。只是,那天,谷殿福努力想让自己的腰背挺得直一些,却怎么也挺不直了。

幺儿娶媳妇,完事。功成名就,可是,谷殿福却老了。

没有人再叫他八人口了,代之的是老谷头。

老谷头扶着犁杖出了大门,吆着老牛种地。

老谷头扛着锄头出了大门,在田里锄草。

老谷头提着镰刀出了大门,把田里的苞米秆子放倒。

一场雪落下来,年就要到了,腊月二十三的小年,老谷头擓着筐去集上打年纸,回来的时候,筐里放满了黄表纸、香烛、花花绿绿的鞭炮,还有几张准备写春联的大红纸。

一青一黄,又是一年。老谷头过了八十了。年过八十的老谷头,和五七年前的老谷头,甚至和十年前的老谷头,好像也没什么变化,仍然扶着犁杖种地,握着锄头耪地,秋来,也操起镰刀把苞米秆子放倒。

日头,东出西落,和昨天一样,和前天一样。

老谷头推开屋门,打量着天色。

老谷头握着扫帚,一下一下扫院子。

老谷头坐在炕头上看电视,不知看到了什么,笑出了声。

老谷头立在屋檐下,看着几只毛还没长全的小燕子,把头探出来叫着,看一只母燕飞回来,把一条什么虫子喂到小燕子的嘴巴里。

最小的孙子走过来,拿着一根苞米秸秆朝燕窝上捅。孙子才五六岁,举起的苞米秸秆还够不到燕窝。老谷头握住了孙子的手,说,燕子是好鸟,谁要是捅了燕窝,不长个儿,还会烂手指头。孙子说,我不信。老谷头说,爷爷小时候,就捅过一次燕窝,两只手指头都烂了,疼得睡不着觉。孙子听了,方罢手,转身,抡着苞米秸秆去轰院里的一只鸭子,惹得鸭子嘎嘎叫个不停。

望着孙子,老谷头笑了。

好像一眨眼工夫,泥窝里的小燕子就翅膀硬了,飞上了天。一场春雨后,苞米苗儿像约好了一样,手牵着手冒出来,淡淡的黄绿,淹了无边无际的地垅。老谷头把身子弯成一张弓耪地,一条垅耪到头了,直起腰转过身子,拄着锄头喘口气。

头上是天,脚下是地,老谷头呢,像一个铁黑的影子,一动不动立着。

再一眨眼,收秋了,树叶黄了,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

几个老头聚在碾盘旁边,天凉了,都抱着膀子,抽着烟袋锅,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一身的力气,怎么说没就没了?一个老头说。

叫日子吃了。另一个老头说。

听说,你家大孙子在县城买了房子?

楼房。带电梯子。

这小子有出息啊。你怎么去住几天就回来了?

咳,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土窝。

那是,那是。好几个头都点了点。

老谷头听着,不搭言。把眼望着村外的土地。车拉人扛,粮食归了仓,秸秆上了垛,大片大片的土地,干净得像刮净胡须的男人的脸,只等着一场雪捂下来,好好睡一个冬天的觉了。

早先,不服,可现时,不服也得服。一个老头说。

俺早就服了。一个老头把手上的拐棍朝地上戳戳,早先两条腿,这会儿,三条腿了。

一时无话。

老谷头推开屋门,打量着天色。

老谷头握着扫帚,一下一下扫院子。

老谷头坐在炕头上看电视,不知看到了什么,笑出了声。

老屋里,老谷头坐在矮凳上,面前的地上,放着一摞黄表纸,他操起木槌和纸凿子,一槌子一槌子地打纸钱。木槌子的把儿尺半长,槌头拳大,纸凿子尺许高,近寸粗细,一头的横断面上刻着一个铜钱图案。不知用了多少年,木槌、纸凿子,都成了枣红色。老谷头用左手把纸凿子竖在黄表纸上,从纸的一角开始,砸一槌子,砰,挪一下,再砸一槌子,砰,再挪一下。砸过的地方,便出现一个个铜钱图案。只是,那纸凿子用的年月久了,留在纸上的凹凸痕迹变得模糊了。

一个老伙计走了,老谷头一门心思地砸纸钱。小半天工夫,一摞黄表纸上,就统统砸满了凹凹凸凸的铜钱。他放下纸凿子,直起腰身,捧着那摞黄表纸出了屋门。

一个人去世了,多半去小卖店买印成的黄表纸,或是纸叠的金元宝银元宝,老谷头不买,他只信自己用纸凿子打出的纸钱才好用。

老谷头又一次坐在矮凳上打纸钱。那一年,他打了两回纸钱。

又一个春天,老谷头和老队长一起蹲在临街的土墙根下晒太阳。

蜡头不高了。队长说。

你的蜡头比我高。老谷头说。

队长比老谷头小七八岁,两个人都挺结实。春天的日光,黄黄亮亮,暖暖和和。蹲了一会儿,老谷头觉得脊背痒,就挪挪脚,把脊背靠在土墙上蹭,蹭了几下,觉得舒适了。队长也觉得脊背痒了,也把脚朝后挪了挪,把脊背靠在土墙上蹭。蹭过了,两个人一起眯缝着眼睛蹲在那里,一动不动。

日头升高了,格外暖和。两个老人仍然蹲在土墙根下,无话。

土墙根下晒过太阳的第三天,老队长去世了。

老谷头又一次坐在屋地的矮凳上,用他的木槌子敲着纸凿子。砰,一槌子,砰,又一槌子,凹凹凸凸模模糊糊的纸钱儿,一个个出现在黄表纸上。

一青一黄,又是一年。

老谷头早过九十了。年过九十的老谷头,和两三年前的老谷头,甚至和五六年前的老谷头,好像也没什么变化。

日头,东出西落,和昨天一样,和前天一样。

老谷头推开屋门,打量天色。

老谷头握着扫帚,一下一下扫院子。

老谷头坐在炕头上看电视,不知看到了什么,笑出了声。

一场雪落下来,年就要到了,腊月二十三的小年,谷殿福擓着筐去集上打年纸,回来的时候,筐里放满了黄表纸、香烛、花花绿绿的鞭炮,还有几张准备写春联的大红纸。

老谷头立在屋檐下,看着几只毛还没长全的小燕子,把头探出来叫着,看一只母燕飞回来,把一条什么虫子喂到小燕子的嘴巴里。

老谷頭蹲在临街的土墙根下晒太阳。春日的日光,黄黄亮亮,暖和。蹲了一会儿,觉得脊背痒,就挪挪脚,把脊背靠在土墙上蹭,蹭了几下,觉得舒适了。眯缝着眼睛蹲在那里,一动不动。

日头升高了,格外暖和。老谷头仍然蹲在土墙根下,无话。

好像一眨眼工夫,泥窝里的小燕子就翅膀硬了,飞上了天。一场春雨后,头些年这个时候,苞米苗儿就会像约好了一样,手牵着手冒出来,淡淡的黄绿,淹了无边无际的地垅,可是,过去种苞米的地面,如今立起了一些横横竖竖的塑料大棚,留给苞米的,只有零零碎碎的几小片了。还好,地面小,苞米仍然长得欢实,老谷头把身子弯成一张弓耪地,耪了几下,就直起腰拄着锄头喘口气。

头上是天,脚下是地,老谷头呢,像一个铁黑的影子,映在塑料大棚上,立着,一动不动。

一村人都说,老谷头体格好,土埋到脖子的岁数了,手脚不闲,还干得了庄稼活,能活一百岁。

再一眨眼,收秋了,树叶黄了,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

又一眨眼儿,进了腊月门,一场大雪飘下来了,天地间一片的白。

年又要到了,腊月二十三,老谷头又去集上打年纸,只是,这一回手上没有筐了,一个编织袋背在身后,里面装满黄表纸、香烛、花花绿绿的鞭炮,而且,大红纸呢,上面印着金字,是现成的春联。

现在的东西好,不用求人写了。老谷头喃喃说。

在这个雪后的日子里,老谷头早早钻进了被窝,让热乎乎的土炕烙着脊梁。当年那个要拿苞米秸秆捅燕窝的孙子,上初中了,正趴在他身边写寒假作业。老谷头把脸转过来,瞅着孙子一笔一画地写,两眼眯成了一条缝儿。

写过了作业,孙子也钻进了被窝,刚要睡,老谷头放了一个响屁,屁声挺长,孙子赶忙用被角捂住了嘴巴。

第二天,孙子起来,爷爷却没起来。人说,老人离世前,大多都会最后放一次屁,把身体里的气排出来。

老谷头排了气,长睡不起,走了。

电话,短信,微信,不间断响着,发着,转着。一遍又一遍。

老谷头是一棵老树,生出七个闺女四个儿子十一个杈,十一个杈,又各自生杈再生杈,住得近的住得远的,在城里打工的,和老谷头扯着骨头连着筋的后辈的后后辈的子子孙孙,能来的都来到了他的身边,少说六七十个。大门外,拥挤着好些摩托车、小汽车。左邻右舍,前屋后院的,都捧着一摞摞的黄表纸金元宝银元宝进了他的院子。

屋里屋外,满眼都是人头。

老谷头的小儿子蹲在屋地上,面前放着一摞黄表纸,一手扶着纸凿子一手举起木槌,学着老爹的样子,一槌子砸下去,砰,挪一下,再砸一槌子,砰,再挪一下。如此往复,那么,一张黄表纸上,就出现了一个个的铜钱的样子,凹凹凸凸,模模糊糊。

老谷头多大岁数?有人说,他那茬人,他最大,八十多的九十多的,都走了,他啊,该有一百岁了。有人说,一百岁,哪有那样的好体格,秋上,还去收苞米,过小年那天,赶集打年纸,背着一编织袋的香纸鞭炮什么的,那腿脚,虽说慢些,却走得利利索索的。就冲那腿脚的利索劲儿,怕到不了九十吧?谷家人说,九十九。人们便感叹,这老谷头真是利害。只可惜了一点,离这个年,没几天了,熬过了这个年,就一百岁了。

老谷头的一个儿子清理老爹的遗物,找出了一个小木箱子,里面放着扳手钳子螺丝刀,还有一个油壶,比老谷头晚一茬的老人,便说起老谷头修理快架子草绳机的往事,可是,除了那几个老人,便是四五十岁的男女,也没谁知道了什么是快架子什么是草绳机。问谷家的人,说是快架子后来好像烂了,烧火了,草绳机呢,也早就锈了,好像卖给收破烂的了。卡草包?三二十岁的年轻人,没谁知道草包是个什么物件了。只是,當人们说起老谷头批判会上放屁的往事,好多人都笑起来。

那个往事,让人笑了好多年,这一次,又把好多人惹笑了。

活得好好的老谷头,谁都说能活过一百岁,可就差那么几天,硬是没活到。一个屁放了,就走了。人们感叹。

喜丧。人们说。

老喜丧。人们一遍遍地说。

责任编辑 杨易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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