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老伴儿聊天

2020-08-06 14:17朱有云
北方文学 2020年13期
关键词:老伴儿胖子

朱有云

于德宽老了。于德宽的老伴儿丁彩凤也老了。老两口儿都过了七十,结婚也四十几年了。四十几年是段不短的岁月,老两口儿从情话说到家常话,终于说到了无话可说。如今,两人在家,大眼瞪小眼,一天说不上几句话。

于德宽不知从何时起迷上了电视剧,而且专攻悬疑片。最终看成了一个行家,一部几十集的连续剧,看完前三集就能看出谁是潜伏在敌军里的地下工作者,或者谁是打入我军的特务。看戏的水平一高,悬念就少了,悬念一少,乐趣也就少了。于德宽看戏看到这一步,就开始边看边骂编剧臭了。

老伴儿丁彩凤也不是特意要替编剧打抱不平,她就是看不惯于德宽这德行,所以每逢此时,就要在旁边说一句:“人家臭,你不臭,你自己编个戏让电视台演演呀?”于德宽哼一声,也懒得反驳。两人这就算是有了一次交流。

丁彩凤以前爱看言情片,但是因为于德宽要看悬疑片,就主动把电视机让出来了。后来手机横空出世,QQ和微信都在手机上热了起来,她就成了大妈手机族,每天新闻旧闻传闻,看得不亦乐乎。等到于德宽发现电脑上追剧比电视台快,家里的电视机闲了出来,她已再不想回头了。人说,活到老学到老,丁彩凤在手机上学了几年,最后发现自己积累了几十年的厨房经验几乎一无是处。按营养学做出的饭菜,也总是被老伴儿嘲笑:“饭有红米黑米,菜是缺盐少油。你来点儿老味道,让我们怀怀旧好不好?”这算是又一種交流吧。

老两口儿家居湖北老家,有儿有媳有孙远在深圳。与老人在家相伴的,是电脑、手机和电视。

于德宽在家与老伴儿没话好说,在外面与老朋友老同事遇到一起话却颇多。有人说这叫补偿效应。

这天,他和小学同学约好了一起打麻将。几天前约的,到了时候,赵胖子却没来。“三缺一”,三个都骂那个一。

这赵胖子小学毕业就不读书了。1967年,天下大乱,21岁的他把邻居家的一个妹子乱了。家里大人在外面抓革命的抓革命,促生产的促生产,开头一点儿都没发现,等到发现的时候,生米早做成了熟饭,而且马上要添吃饭的口了。幸好那时候乱得没人管事,两家又同属一家造反派,就赶着把喜事办了。三个月后,赵胖子就得了个白白胖胖的女儿。1988年,前些年规定的“男28女25才可以结婚”的条文取消了,可以结婚的年龄退到了男22女20。赵胖子的女儿赶上这一拨儿,没多久就成了家,五个月后,赵胖子还是没费劲儿,就得了个虎头虎脑的外孙。赵胖子一步领先步步领先,如今成了所有同学中最洒脱的人。按说,他这样的人是最不可能迟到的。于德宽虽说看了无数悬疑剧推理剧,也推不出这事的理来。直到紧急招来的替补赶来,碰巧替补又知道赵胖子的家事,真相才终于大白。

原来赵胖子的女儿身体很棒,女婿却身体不佳。两口子把儿子拉扯到上了大学,女婿就先走了一步。那当妈的才四十几岁,过了两年,想再找个人。这本无可非议,但她要赶时髦,想在网上找一个。又不想让熟人知道,就编了个新名字,开了个新QQ号,广种薄收地与陌生人聊了起来。聊了几个月,聊了个觉得合适的。那人所在地与儿子读书的大学在一个城市,赵胖子的女儿想,将来谈成了结婚了,儿子的大学也毕业了,一家三口就到那个城市去定居,挺好的。于是就约了那人在那城见面。没想到低概率的事儿发生了,到约定见面的咖啡馆一见,来的竟然是自己的儿子。那儿子读书读得有点乏味,想来点重口味,钓个大姐聊聊,谁知道遇上了亲妈。本来让这事儿偃旗息鼓悄悄了结,也就人不知鬼不觉了,偏偏这母子俩都在气头上,妈说儿子“少不更事”,儿子说妈“为老不尊”,当场就吵了起来。在外面吵完了,还回家找赵胖子评理,把个赵胖子气得立马倒地不起,以前娶媳妇嫁闺女都没费的劲儿,这回一次性补齐了。

赵胖子的事讲完了,几位的麻将还在继续。麻将桌上从来是手不闲口不住,话题悄然流转于无形之间。这回,于德宽他们的议论集中在对网络的评论上:

“东风!网上聊天完全不靠谱,我是挨都不挨这东西的。”

“一万!网上聊天不花钱,和美国亲戚聊都不花钱。”

“碰!三条。你在美国有亲戚,我怎么没听说?美国人我只认识一个,特朗普。”

“南风,我说这网络还是个好东西,天南海北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可以聊。”

“跟个三条。要我说,不认识的更好,反正不认识,什么牢骚话乱话都可以说,说了心里畅快。”

“只怕你老婆就在和不认识的人聊吧?”

“六万,聊就聊吧,七老八十的,还能聊出什么花儿来?又不是赵胖子的女儿。”

“反正我和老伴儿都不碰那些玩意儿。”

“你们俩一对科盲,会玩儿那个吗?看看电视,行了。五筒!”

“和你五筒!兄弟,注意力集中点儿,别管赵胖子李胖子了!”

新一局开始,话题也随之转了。一圈儿一圈儿,就到了晚饭时间。老哥儿四个,点了四菜一汤,喝了一斤老酒,挥手道别,各回各家。还约了,要是赵胖子不好,什么时候去看看他。

回家的路上,于德宽觉得到处的路都有点高低不平,心里说,老了老了,四个人一斤酒都招架不住了。到了家,打开门,只见老伴儿坐在沙发上摆弄着手机。牌友的一句话在耳边响起来:“只怕你老婆就在和不认识的人聊吧?”

丁彩凤抬头问了句“回来了”,眼睛马上回到了手机上,于德宽答了句“酒足饭饱”,两人的交流就完成了。

他们的屋有两室一厅,以前是儿子一室,老两口儿一室。儿子上大学后,老两口儿就学外国人一人住了一室。于德宽进了自己房,和衣躺到床上,头晕晕的,满是酒意,但就是睡不着,心里想着老伴儿在和谁聊。后来,他渐渐意识到,自己更想知道的其实不完全是和谁聊,而是聊了些什么?假如聊的不是很有趣的事,她怎么会冷落自己的老伴儿呢?带着酒意,他想到了赵胖子女儿的办法,在网上弄个新名新号,找老伴儿去聊聊天,看她究竟在和人聊些什么?说干就干,于德宽马上就动手注册新名了。

儿子去上大学前,为了以后不花电话费,给父母各注册了一个QQ号。老妈的名字看不出是真名还是网名,就用了“彩凤”,老爸的名字借用了一句诗“今日得宽余”。今天注册,于德宽给自己想了个名字“秋叶”,老了嘛,秋叶这名字挺好的,好听好记,还与“秋爷”谐音。一边乱想一边操作,很快就完成了注册手续。登录新QQ号后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添加“彩凤”为好友,好在知道老伴儿的QQ号码,添加也不是什么難事。可惜添加不能马上见效,还得等老伴儿认可。于德宽干完这些事,等了大概不到两分钟,酒劲儿上来,睡着了。

丁彩凤听老伴儿没动静,推开门看了一眼,见他连衣服都没脱就睡了,也没叫他,就把门关上了。季节已是晚秋,但天气不冷不热,就这样睡也没关系。

第二天早上醒来,于德宽把昨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还是该追剧追剧该遛弯遛弯,必不可少的时候和老伴儿哼哼哈哈地说两句话。直到两天以后的某个下午,一部大戏追完,照例骂了声“臭”,这才想起去QQ上看看有没有谁发来的新信息。准备登录时,发现QQ列表中多了个新号码,心里不觉有些奇怪:谁动了我的电脑?再看这号码主人的名字“秋叶”,忘记的事一下想起来了,赶紧登录进去。

一进去,就听见几声叽叽叽叽的乱叫,还有一行彩凤发来的疑问:“你是谁呀?”发问的时间是前一天晚上。于德宽赶紧回了条过去:“我是你不认识的朋友。”发出去了才想,我这是不是有点心虚呀?那边没有回复,于德宽知道老伴儿此刻正在超市购物,也就关了电脑不傻等了。

吃罢晚饭,收完洗完,又看完了新闻联播天气预报,于德宽说:“我看电视剧去了。”丁彩凤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表示听见了。

于德宽进了房间没有马上打开电脑,他要给时间留点空隙,自己也要想一想与老伴儿的天该怎么聊。想了一阵也没有头绪,他登上了QQ,准备见机行事。

一打开对话框,彩凤的回复就蹦了出来:“不认识为什么要加我?”

秋叶:“想和你聊聊天嘛。你只和认识的人聊吗?”

彩凤:“那倒不是。”

万事开头难,两人停顿了一会儿,还是彩凤把话接下去了:“为什么叫秋叶?”

秋叶:“老了,人到秋天了。”

彩凤:“多老?”

秋叶:“70出头儿了。”

彩凤:“呵呵,那是秋天了。不过,为什么不叫秋风、秋雨,偏偏叫秋叶?你姓叶?”

于德宽顺口回答:“你真聪明。”接着反问了一句,“那你的名字是从‘身无彩凤双飞翼里出来的吗?”

彩凤:“你知道这诗?还知道后半句吗?”

于德宽脱口而出:“心有灵犀一点通。对吗?”他记得自己和老伴儿恋爱时背过这诗,时间真快,几十年一下就过去了。

丁彩凤显然也记起了往事:“对。我老伴儿年轻时给我读过这诗。”

于德宽心里一热:“几十年前的事你都记得,你们夫妻关系很亲密吧?”

彩凤:“老夫老妻了,还谈什么亲密,风花雪月都变成柴米油盐了。现在就是过日子吧。”

于德宽心里一凉,没接话。

丁彩凤又说了:“我老伴儿的名字也藏在一句诗里,‘今日得宽余。”

于德宽这才想到,虽是谐音,自己名字的三个字还真在这句诗里,但他要装装糊涂:“是朝鲜名字金日宽?金日余?”

彩凤:“哈哈,你真逗!我不告诉你。我们说点儿别的吧。你是什么地方人?”

于德宽有意拉开点与真实的距离:“我湖南人,现在与老伴儿一起在北京给女儿带孩子。”

于德宽与老伴儿的首次聊天就这样淡茶淡饭地走下去了。接下来聊的几次,也是也无风雨也无晴,以至于让于德宽怀疑起自己太鸡肠小肚来。

终于,他们聊到了那一天,聊到了那个层次。

那也是个晚上,天气有点冷。于德宽早早就焐到了被窝里,把电脑放在曲起的膝盖上,看一部早就猜到了结局的悬疑剧。实在看不下去了,他登上QQ,想看看睡在隔壁的老伴儿在干什么。没想到对话框打开不到一分钟,老伴儿就发了句话过来。

彩凤:“北京很冷了吧?”

于德宽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说过在北京给女儿带孩子,赶紧回了句:“不冷,北京有暖气。”

彩凤:“湖北很冷,铺上电热毯才好点儿。”

于德宽明知故问:“老公不和你睡一起吗?”

彩凤:“他打呼噜,我半夜老咳嗽,分开住都清静。”

于德宽知道自己打呼噜,但没有注意过老伴儿半夜咳嗽,只好含糊地发了一个字:“哦。”

彩凤:“你也不和老婆睡?”

于德宽只能一编到底了:“她要带外孙女睡。”

彩凤:“哦。你好久没有找我聊天了,是不是和我这老太婆聊天特别没意思呀?”

于德宽连声申辩:“没有,没有。”

彩凤:“我知道你们男人,网上聊天,没几句就来荤话。我看你还好,所以和你聊得多点儿。”

于德宽不敢说自己是来摸老伴儿底的,只好说:“我真的是个老实人。”

彩凤:“天下人都说自己老实。你今天对我说个实话吧,除了老婆,你和别的女人好过吗?反正都不认识,你说个实话,也让我对男人多份了解。”

于德宽想,也是这个理,反正都不认识,来点干货吧:“说起来那也是我结婚前的事,那时候我在农村当知青,和一个农村女孩子好过。”

彩凤明显非常好奇:“好到哪一步了?”

于德宽:“有次大队放电影,我和她躲在稻草堆后面拉了拉手。”

彩凤:“就这?”

于德宽豁出去了:“还抱了。”

彩凤:“就这?”

于德宽:“那年代,还能怎样?”

彩凤:“也是。信你了。后来呢?”

于德宽:“后来我回城了,再就没有后来了。”

彩凤:“对不起,别怪我多问,你这故事和我老伴儿的差不多。”

于德寬大吃一惊:“你老伴儿?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

彩凤:“我老伴儿当知青的时候,大队书记的女儿和他相好,也不知道他们好到了哪一步。后来我老伴儿也回城了。他和你不同的是,他比你还多了点后来。”

天气很冷,但是于德宽头上冒出了一点点汗:“怎么回事?”

彩凤:“那女孩子很痴心呀!过了好多年,还绣了两双鞋垫给我老伴儿送了来,说一双是送他的,一双是送嫂子的。”

于德宽:“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彩凤:“我老伴儿把鞋垫拿回家,对我说那是他买的。我知道他不是会买那种东西的人。果然,过了几天,他办公室的人就告诉我,是乡下的‘小芳给他送来的。”

于德宽恍然大悟,明白了好多事都是瞒不过人的,于是好奇地问:“你都知道了,为什么没有和老公闹?”

彩凤反问:“闹什么闹?人都有年轻的时候嘛。”

于德宽没想到老伴儿会有这么宽容,早知道是这样,全向她交代了,让她没事的时候拿出来打趣几句,说不定也是件夫妻乐事,想到这儿,忍不住夸了句:“你真是通情达理的好女人。”

彩凤笑了:“呵呵,是吗?”

于德宽趁机问:“你也有年轻的时候,你也有这样的故事吗?”

彩凤停了一会儿才接着发下一条:“行,老了,不怕丑了,讲给你听听吧。”

于德宽又是大吃一惊:“还真有呀?”

彩凤没理他,自顾自地往下说:“我读书的时候特单纯,读高中了也一样。前两年我们高中毕业50周年聚会,有个男生悄悄对我说他暗恋了我一辈子。我说,我怎么没感觉?他说,你要我怎么表示?让我到操场上去叫唤‘我爱你?我细想了一下,还真是。”

于德宽也好奇了:“举个例子听听?”

彩凤:“记得下乡当知青的时候,他来找过我,问能不能跟我下一个队,说他可以照顾我们。我问他是会洗衣还是会做饭,靠什么照顾我们?几个女生一阵嘲笑,把他赶跑了。”

于德宽:“这是你不厚道了。”

彩凤:“我现在当然也懂了,所以他说暗恋我的时候,我也对他说了,过去的事谁也改变不了了,现在都这把年纪了,心里有就行了,什么都不说了吧。你知道他怎么说?他说,来生吧。我说,还是先把今生过好吧,谁知道有没有来生?再说,我老伴儿对我挺好的。我说这话,也是想断了他的念想。”

于德宽还想深入了解:“同学聚会,没找机会抱抱?”

彩凤:“抱什么抱?手都没有拉。我们才不像你和‘小芳。”

于德宽相信老伴儿说的是真话。要是她刚刚聚会回来讲给他听,他也许还会有点怀疑,现在她是在讲给不相干的秋叶听,他信。老了老了,多少事都变成了回忆,不再是新的开始。为了表现男人的大度,于德宽说:“这事你可以讲给老公听的,多纯呀。”

彩凤:“我傻呀?我讲给他听,他能信能理解吗?”

于德宽忘形了:“我能理解的。”

彩凤:“你理解算什么?”

于德宽问:“那你今天为什么要讲给我听呢?”

彩凤沉默了好一阵,敲出了几个字:“人都有寂寞的时候。”跟着又敲了几个字:“我去睡了。”然后,下线了。

冬夜很静,但于德宽睡不着,他心不静。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很多话在最熟悉最亲近的人之间不想说不能说,到陌生人之间却变得可以说了。但他知道,他和老伴儿都需要交流,也许她说得对,人都有寂寞的时候。

有一阵子,于德宽确实听见了老伴儿在隔壁的咳嗽声。他也想到了过去和老伴儿说说话。但是说什么怎么说呢?说我现在很理解你?为什么理解了?因为我就是秋叶呀。真这样说,叫老伴儿怎么想?只怕传出去,说不定会比赵胖子女儿的故事更让人笑话。人家还年轻,你多老了?此刻,他觉得赵胖子的女儿也未必完全是为了赶时髦,也许她冥冥中也感到了自己需要点什么。

朦胧中,于德宽对自己说,睡吧,来日方长,改天再说。

于德宽忘记了自己不再是可以说“来日方长”的年纪了。好在老天没有让他久等,很快就给了他一个机会。

第二天早上,于德宽起不来了,头晕,晕得天旋地转的。丁彩凤做好了早餐,见他没起来,就推开房门进来叫他。见他有些不对,摸了摸他头,说:“发烧了。要去医院。”

于德宽说:“弄点感冒药吃吃,没事的。”

丁彩凤很坚决地说:“感冒不会晕成这样,先吃点儿东西,我陪你一起去医院。”

医院不远,老两口儿还是决定打个的。从家里出来到小区大门还有一段路。于德宽走得晃晃悠悠的,挽着老伴儿,还不时往她身上靠。丁彩凤瘦,还得费点劲才能搀稳他。于德宽说:“今天亲热。”丁彩凤瘪瘪嘴,没搭话。

到了医院,没二话,住院。B超A超C超,全“超”了一遍,还用核磁共振“振”了一回。医生说:“没问题。”于德宽问:“没问题怎么又晕又烧?”医生说:“病毒感染。”

按医嘱打了三天吊针吃了三天药。这三天,于德宽在病床上躺着,丁彩凤在旁边陪着,一个不看电脑,一个不玩儿手机,两个人说的话比一个月说的都多。刚开始,聊得比较轻松。丁彩凤问:“要不要把儿子叫回来照顾你?”于德宽说:“又不是不得了的病,叫他们干什么?他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走得了?”丁彩凤说:“养儿子就是这时候用的嘛。”于德宽还是说用不着。于是,话题就转移到儿子孙子和媳妇上去了。对儿子的回忆对媳妇的非议对教育孙子的争议,老两口儿颇能说到一起。

三天过去,针吊上来烧退下来,针拔出来烧弹回来,于德宽头晕是好多了,体温却总不正常。他听人说过烧退不下去就有癌症的可能,叹了口气,对老伴儿说:“我怕是要走在你前面了。”丁彩凤立刻反驳说:“别瞎说,过几天不就好了?”于德宽说:“我见得多了,年轻的,病几天好了,老的,病几天走了。”丁彩凤把话岔开说:“你老什么?你年轻时身体多好呀。”接着,有意识地说起了证明于德宽很棒的往事。说起往事,两人的共同话题也多,于德宽的心还真宽了不少。但心宽了,烧还是没有退尽。

医生来查病房的时候说:“先停药观察两天吧,免得产生抗药性。”

等医生查完房,丁彩凤对老伴儿说:“又不打针又不吃药,我们回家去住两天吧?你走不走得动?”

于德宽说:“回去洗个澡,要死也干干净净的。”

丁彩凤说:“别胡说!”

不过,回到家,打开空调,等屋里温度升了起来,丁彩凤还是让于德宽先洗了个澡。他在里面洗,她就在外面坐着,听着里面的动静,怕他万一倒在卫生间了。

平安洗完,丁彩凤把老伴儿扶到床上躺下,说:“今晚我搬过来住。”

于德宽说:“不怕我打呼噜了?”

丁彩凤说:“就怕你不打了。你乖乖地给我躺着,我有个老同学是中医先生,退休了,我把他找来给你看看。”

于德宽是:“行,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丁彩凤说:“就你乱话多。”

等老伴儿找医生去了,于德宽靠在床头打开了电脑,心想,自己住院了,那位秋叶也消失了,不知道老伴儿会不会把两者联系起来。等到看见QQ对话框里一片空白,他不禁笑起自己做贼心虚来。老伴儿要在医院陪自己,大概早把那位秋叶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尽管如此,自己病得快顾不了自己了,这秋叶的事还是要了断了才好。

七想八想,还没想出好办法,丁彩凤已经把医生请来了。老先生望闻问切、虚实寒热地辩证了一番,于德宽一点都没有听懂,只记住了一句:“没事沒事,开两剂药,发散发散就好了。”

丁彩凤要留老同学吃饭,老同学推辞说:“还是治病要紧,你尽快到恒春茂大药房去抓药吧。对他们说这方子是我出的,他们不会马虎的。等老于好了,我们再一起喝酒不迟。”于德宽尽管不大相信自己很快就能恢复到可以喝酒的地步,还是痛快地承诺了:“好,好,到时候一醉方休!”

恒春茂大药房在本地极为有名。丁彩凤送走医生就抓药去了。于德宽觉得这几天游走在生死之间,对许多事都看淡了许多。既然自己都到了这一步,那秋叶也就让他飘落而去吧。他记起前不久一位朋友的女儿在网上发的讣告,就改动了一下,移植到了秋叶与彩凤聊天的QQ里:“阿姨,我是秋叶的女儿。我不认识您,但我知道您是我父亲的朋友。我要告知您的是,我父亲再不能与您联系了,他去了天国。请您多多保重!”

澡洗得舒服,加上人也虚弱了,把这则信息发出去后,于德宽觉得了结了一件重要的事,关掉电脑,躺在床上,很快进入了虚拟世界。

一觉醒来,他听见厨房里有动静,还闻到一股浓浓的中药味。他想起这是老伴儿在给自己熬药,就爬起来慢慢往厨房走过去。

厨房里,煤气灶上一个瓦罐冒着腾腾热气。丁彩凤坐在旁边的小椅子上,捧着手机在那里发呆。听到脚步声,她慢慢转过头来。于德宽在她红红的双眼里,看到了快要滚出的泪水。他愣了一下,问:“那医生在外面对你说了什么?他是不是在安慰我?我的病是不是治不好了?”他一直对老中医的乐观心存疑惑,这句话也是脱口而出了。

丁彩凤站起来连声申辩说:“不不!他说你真的没事,还说你其实不用住院的。”

于德宽不懂了:“那你怎么一边熬药一边哭?”

丁彩凤这才明白他误会了,解释说:“哦,我刚刚收到一条信息,有个和我很聊得来的好友去世了。”说着,还把手机递了过来。

于德宽没接,只瞟了一眼,就知道了是自己编的假信息。他明白了老伴儿是在为那片飘落的秋叶伤心,还是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问:“男的女的?”

丁彩凤坦然地说:“一个不认识的老头儿,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加的我。那老头儿很理解人的,不知得什么病,就死了。”

于德宽沉默了一会儿,说:“以后我陪你聊吧。”

丁彩凤望着老伴儿,望着望着,两滴泪从眼里滚落了下来:“那你得活着,好好地活着!”她用没拿手机的手,抓住了于德宽的手。

于德宽病着,手还是胖乎乎的;丁彩凤好好的,手却瘦伶伶的。两只这样的手握在一起,也很和谐。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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