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袍李子

2020-08-06 14:17刘涛
北方文学 2020年13期
关键词:砬子大石头寡妇

刘涛

1

我家东边住着一个闷葫芦。

不要进他家,不要和他说话,不要要他送你的东西。

从记事起,我就被父母的这些“不要”限制着。为什么“不要”,没人给你解释,对他们来说,我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只能听喝,没有必要给我解释。

他一个人住,看着很老,阴郁的脸上都是皱纹,也许四十岁,也许五十岁,我不确切。那时我睡觉时已经能憋得住尿,拿一毛买八分的酱油知道还会找回二分。他叫大石头。我们这里的石头都是圆滚滚的,和这里的馒头山一样。他个子很高,腰杆笔直,根本不像大石头,更像一棵树。我那个年纪,好奇胜于记性,我总装作没事人似的在他家不远处闲逛。有时他让我为他跑腿儿,到供销合作社买酱油,每次大概能赚二分钱。这钱不好赚,他一年只买几次酱油。

大石头个子高,房子矮,他进门必须低头。白天,他经常在院子里坐着发呆。他家只有房子没有栅栏。院子里光秃秃的,一片空阔,没有磨盘,也没有活物。

大石头发呆时坐着的是一段一尺高的木头墩儿。有时也坐上面刷牙。村子里很少有人刷牙,队长都不刷,女人们经常嘲笑他穷讲究。他刷牙要刷很长时间,非刷出血沫子不可。他家院子里有马齿苋,我蹲在地上用铲刀采马齿苋时会惊恐地看他满嘴的血沫子。

除了刷牙,他有件村里人绝无仅有的衬衫,上面有一个兜,白色的,总是很白,没有绿色的浆渍。平时他不穿,他只在去杨林子的时候穿。穿白衬衫的时候配干净的蓝裤子。

他坐木头墩儿上发呆时弓背垂脖,渐渐就弯成了驼背。他名声不好,所以我们小孩儿私下不叫他大石头,叫他老驼。

我经常偷偷观察他,一个因为是邻居,二是听人说,老驼是个日本人。这是我心中的主要疑问。他为什么是日本人?为什么我们这里有一个日本人?小孩子观察能力多于思考。所以每天我只是暗暗观察他,怕他干坏事。

没有什么人和他来往。他总是一个人,总是在院子里发呆。但是村子里的人茶余饭后必然会说起他。

老驼每个月都去杨林子,有时一趟,有时两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说不清。老驼去杨林子是村里最解馋的笑话。啥时去的,啥时回的,都有人盯着。笑话里掺杂了每个人的想象。

他上哪儿啦?

杨林子呗。

干啥去了?

找妖精了呗。

咋又去了?

憋不住了呗!

回来时啥样?

抽裆了呗!

咋走的?

这样……

咋上的炕?

这样……

男人们笑得流眼泪,女人们笑得站不住。

小孩也跟着笑。傻笑。

杨林子村距我们榆林子村只有一条路。相隔十一里,对小孩来说不近,对老驼来说不远。夏天,我跟比我大的孩子走过一多半儿。另一少半儿听老驼说的。先是一段平路,然后是一段山路。山路边有又阴又密的树棵子,还有块孤石砬子,据说砬子后面有狼。要过一架桥,桥下岸边有块卧牛石,站上面可以一个猛子扎到水底,水清,敢睁眼,能看见花皮捞子。花皮捞子是一种溪水鱼,游速和射出的弓箭差不多,浑水时能撞人腿。我们有经验,站在水里得用手捂住小鸡儿。大人说小鸡儿金贵,能打种。对这事小孩不是全不明白,也不是都明白,但我们都知道老驼每次去杨林子,就是去打种。过了桥再走不远,就是杨林子。我还没走过那座桥,杨林子是个什么样子?老驼没说过。他只说过了桥,是石峰林场的大院子,里边有个白胡子老头,还有只白毛老狗,都是他朋友,都死了。老头儿先死,老狗仁义,没走,陪他去了。老驼说他每次经过林场大院,会对着空院子拜拜。双手合十,祈祷他朋友入极乐世界。再过一段盘山路。盘山路是下坡路,半坡左边林子里有李子树,结红袍李子。红袍李子比较稀少,唐时这里属渤海国,年年拿丸都之李向大唐朝贡。红袍李子色如红袍,外挂白醭,如裹素纱,甜多酸少,入口如蜜。老驼说只有他知道这地方有这么一棵李子树。他说等李子熟了我带你去摘。下了盘山路,转过西山,就能看见杨林子村的炊烟了。

杨林子村名声不好,他们村有几个有几分姿色又不安分守己的女人。男人去杨林子几乎被视同逛窑子,所以邻村的男人都被老婆牢牢看住,她们称杨林子那几个女人为妖精。杨林子村是啥样?妖精是啥样?这些只在我的想象中存在。老驼和我说话时我很少发问,因为家里不准和他说话。所以,他说话的时候我只是听,不问。我认为不问就等于没和他说话。大概他也知道我家里是不准和他说话的,他每次对我说话都要注意我们家大门那儿有没有人,一旦有人,他就马上闭嘴走開。

杨林子的样子我想象不出来。妖精的样子我倒是想象过很多。要么是水蛇腰,红嘴唇,小屁股。要么是尖指甲,大奶子,小屁股。为什么都是小屁股?听大人说,女人屁股大能生儿子。可老驼去了很多次,哪个也没给他生个儿子,所以,妖精一定长着一副小屁股。

2

早起出来撒尿,老驼也在撒尿。男生撒尿不必进茅厕,况且里边群蛆蠕动令人讨厌。被尿滋润过的灰菜很茂盛,尿完,我打了一下尿战,老驼也哆嗦一下。没等系上裤子,老驼说,李子熟了,想去吃不?我看着他,满脑子里都是残梦,没有一点儿李子的形象。老驼说,快熟透了,一半红,一半紫,挂白醭,咬一口,往外流蜂蜜。我突然醒了,满嘴都是口水。回家把准备上学用的书包找出来,老驼都快走出了村子。

走平路时老驼没说话。

走到山路时,上坡,老驼的速度慢了。

老驼说,你走过这条路么?

我说,三伏走过一回。

老驼说,站卧牛石上扎猛子了?

我说,嗯,你也扎过?

老驼说,那是老远的事了。

我明知故问,你去哪?

老驼说,杨林子。

我笑一笑。

老驼说,你笑啥?

我说,我知道你要去找妖精。

老驼说,别听他们瞎说,别人是妖精,小桃子不是。

我说,小桃子什么样儿?

老驼眼睛好像突然被刺眼的阳光照了,眯成了一道缝。他很想说说她,并不在意我听不听得懂。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在家门口,白净的雪地上走来一张马爬犁,她坐在爬犁上,红棉袄绿头巾,眼睛会说话,好像说,哎,我怎么不认识你?你是谁?马车走远了,她还回头看。后来她干脆转了个角度,就那么一直面对着我。我一直跟到杨林子,她捏住了我的魂,我不得不跟她走,一直跟到她家。后来我知道她叫小桃子。那时她才二十七八岁,嫁到外地,不知为什么又回来了。她笑起来好看,可她总不笑。她嘴里缺两颗门牙,后补了两颗钢牙,她说看着挺凶。

小桃子,就像桃子一样红润大方。她说话好听,声调温柔,听得却真亮。男人也许死了。她干净,身上总有股香味。我稀罕她,她也稀罕我。她说我牙白,穿衬衫好看,什么话到她嘴里都好听。

可是这么好的小桃子却有个成分不好的家。她父亲经常被抓到大队接受改造。开始改造思想,后来改造身体。小桃子求他们,他们说小桃子也需要改造,那些人就对她进行改造,她接受思想改造,但不接受身体改造。可是小桃子被轮番改造蒙了,最后,思想被改造了,别的也都被改造了。开始我恨她!后来也就不恨了,谁没个过错呢?后来不兴批斗了,也不用再改造了,我去找她。她家人不同意,说我们成分不好,你来历不明,这样的结合是臭鱼轧烂虾。我想带她私奔,石峰林场的白胡子大哥劝我,别硬来,你还年轻,慢慢感化他们。快十年了,她家人也不阻拦了,可是小桃子二二意意地说,父母年岁大了身体不好,一时半会儿走不开。其实我知道,他家就是嫌我穷。

老驼的声调里渐渐掺杂了忧虑。

他说你见过宝贝么?我告诉你,我有宝贝。她看到这个宝贝一定会同意我和她成亲。他拍拍裤子口袋。

我想看他的宝贝。宝贝一般都能把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于是我不得不走近他,紧挨着他。挨他这么近还是第一回。

老驼说,我给你看看。

他拿出来一块叠成四方形的干净手绢儿,手绢儿四周是深色格子,中间月白。打开,是一大一小两个铜圈。我以为会是什么神奇的东西,不免有些失望。不是铜,是金子。他强调说,大的是金镯子,小的是金戒指。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金子。

金镯子和金戒指都被擦得铮亮,发着透亮的光。他说,金子软,你也能掰动。你试试。我掰了掰镯子,果然,那沉甸甸的东西竟然很容易折弯。也许,他真的是日本人。我看过电影,日本兵又傻又狠又坏,也难保不抢东西。想到这儿,我觉得还是和他拉开一点儿距离才好。

过孤石砬子时正好背阴,那里阴森可怕,我只好挨着他走。

老驼说,你猜砬子后面有啥?我说狼窝。他说才不是,是埋人的地方。我说我爸说的。他说你爸放屁。

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停住脚步,不想和他一起走了。小孩有敌友意识,他说我爸放屁就是我爸的敌人。我自然不能和敌人一伙儿。

他看我停住,就停下来等我。说快走,那后面没准儿真有狼。你想被狼叼了去?

孤砬子周围阴森森的,似乎到处都暗藏野兽。没办法,我只能继续跟着他走。

小孩子生气就那么一会儿。况且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他,比如你怎么是日本人呢?金子是从哪儿来的?我犹豫了一会儿,我犹豫是因为只想问一个问题。

我说,小桃子能生小孩么?

老驼看了我一会儿,就不理我了。我看出,他想忍着不笑,嘴角的笑没有藏住,漏了出来。

上桥了。这段路是我第一次走,感觉什么都很新鲜。太阳也有些不一样,热辣辣的,像陌生人见面。除了车辙,路上长满了车前子和稗草,上面的露水快干了。一坨马粪上,一只屎壳郎正在捉摸怎么把它弄走。

老驼说,你快上学了吧?

我说,报名了,开学就上。

老驼说,这支钢笔,等你开学送你。

我没发现,他的衬衫口袋上别着钢笔。

我说,不要,我有铅笔。

他说,你先看看,是支好钢笔。

我想起家里給我规定的“不要”。我说,不看,我不要。

老驼突然不说话了,那只钢笔已经在他手里,他独自摆弄了一会儿,拧开笔帽,又把它拧紧,重新别回上衣口袋。也许他在想那只钢笔的来历,脸上又是那种经常出现的阴郁的样子。

我们再没说话。就那么默默走到了盘山路。

老驼说,白胡子大哥死了之后,除了你,我就再没有说话的了。

他看看我,说你懂不懂?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颗红袍李子谁都不知道。

我大致明白他的意思,红袍李子是他的秘密。他能把秘密向我公开,就是把我当成了朋友。但我觉得怪怪的,我是小孩,他是大人,为什么要和我做朋友呢?

老驼站住,拨开树棵子指给我看,说看见了么?就是那棵。你跟着我,不要踩倒草,容易被别人发现。

李子树不大,树叶已经不多了,红彤彤的果子坠弯了树枝,阳光下,色彩透明,红艳欲滴,像红袍加身的新郎新娘,手一捏,软软的,再捏一下,就裂开口子,流出蜜一样的汁液。

他摘了一些装进口袋里。边吃边说,你就在这儿摘吧,想吃多少就摘多少。摘完李子,你,你到路上,往回走几步。累了,就坐路边等我。不要乱跑,小心让狼叼去。要是太晚我没回来,你就去杨林子找我。

然后,他钻出树林子,嚓嚓几步,不见了。

我没有看见杨林子村冒出的炊烟,只有风吹过树林子时发出呜呜的啸声。我不会一个人去杨林子。我不敢。但我又想看看那个门牙挺凶的小桃子。所以我摘李子的时候往他说的那个方向望了好几次。

我摘了一书包李子,沉甸甸的,书包被撑得像个皮球。我走回路上,按照老驼说的,向上走了一段。我懂他的意思,他怕别人发现李子树的位置。我把书包挂树丫上,一边吃李子,一边看路上的蚂蚁来来回回。但我没敢使劲吃,记起一句话: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啥意思?是李子吃多了就撑死啦?

3

我在等老驼的时候,想起老驼刚才说过的把我当朋友的话,这些话给了我不小的感动。一个小孩竟然被一个大人当成了朋友,这在我是不能理解的。不过,既然他已经把我当成朋友了,我也该想想他。我所知道的老驼,只有一些流传的片段,我试着把它们连起来。至于空白和疑惑,只能等老驼以后告诉我。

说老驼原来是日本人留下的遗孤。

我们这里人提起日本人,都是小声说,有时只对着耳朵说。好像日本人就在窗外,听见了就要打人杀人似的。我看过的小人书,或者电影,日本人无不是穷凶极恶,手臂上长着黑毛,拿刺刀挑出孕妇肚子里的孩子。

老驼个子高高的,眉毛眼睛都和我们一样,胳膊上也并没有黑毛。和我想象中的日本人不一样。所以,之前对于老驼是不是日本人,我并不确定。看老驼拿出金子,我又有点相信了。

说日本人投降那年,住在中国的日本人都跑了,家也不要了,赶着去有大船的港口。日本兵杀人作孽,血债累累。这些人白天里不敢走,怕被毛子兵祸害,晚上走,一家一家拥在一堆,互相壮胆。日本人不是穷凶极恶的么?为什么要夜里赶路?

说他们经过了哪里,哪个村哪个乡,有名有姓的。路过时低头快走,有的地方会盘问,一盘问他们就害怕,拼命跑。一乱跑,就丢下了人。黑灯瞎火的,生病的,崴脚的,到路边尿尿的,还有别的什么原因的,一经跑散,都各自逃命。那些被落下的,走散的,受伤的女人也好,孩子也好,藏在哪个桥底下,或者沟塘子里,看见人来就瑟瑟发抖,怕被官兵抓了去。

老驼那时就四五岁吧,跑丢了,稀里糊涂地钻到了一个寡妇家,饿得不行,吃她家院子里鸡食盆里的鸡食。寡妇没儿子,看老驼可怜,把老驼藏仓房里,民兵没有搜到。寡妇养了他一阵子,整天怕得要命。那阵子官兵经常挨家挨户查,不让收留日本人,发现日本人得交上去。

老驼能听懂中国话,他就老老实实呆在仓房里。寡妇觉得这样下去也不行,怎么办呢?眼看下霜了,仓房里四处透风,不能眼看老驼冻死吧?

寡妇心一横,晚上挑着担子,把老驼藏担子里,盖上东西,走了。

寡妇走了多远没人知道,反正她就像逃荒似的,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走。这家住几天,那家呆半月,一直到春天,她来到了榆林子村。

寡妇姓周,老驼也跟着姓周。老驼管她叫姑姑。土改时,老驼的姑姑分到了一处离村子稍远的房子。解放后,又参加了合作社,当了社员。老驼那时早过了上学的年龄,但姑姑还是把他送学校里让他上学。老驼说中国话不大利索,有点儿大舌头,学生们都笑他是个半语子,欺负他。上了两年,总打架。不知谁骂他是日本狗,老驼特别恼火,说我不是日本狗。周寡妇总到学校闹,老师都怕她,她是个不管不顾的人,说脏话一串一串的,还耍泼,急眼了敢扒自己衣服,露出胸脯。

大家谁也不敢惹她,不是怕她扒衣服,而是怕她胡说。周寡妇一直一个人带着老驼过,没再嫁。总有些轻狂的去招惹她,周寡妇也不怎么挑剔,给个三斤小米五瓢黄豆,或者一只钢笔一个算盘,就跟人家睡了。如果跟过她的男人家里的孩子欺负了老驼,周寡妇就会不遮不掩地说起他老子是如何吃她的奶子,如何央求她解开裤子。这样一来,学生就老实了,自己的老子干了丢人的事,儿子当然就抬不起头了。

孩子们怕她,男人也怕她。那些对她动过手脚的,倒也不冤,那些只动过心思没动过手脚的,难免不服,找去她家,说,我啥时吃过你的奶子?啥时央求你解开裤子?周寡妇说,你看过没有?你想过没有?至少你想过,你要是觉得冤枉,我现在就给你敞开褂子,解开裤子,吃不吃是你的事。周寡妇真的就敞开了褂子,露出了胸脯。再强的男人也得吓跑。

老驼到底是不是日本人?我猜老驼一定也拼命回想过。四五岁,未必能记得住事,他也未必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日本人。

但他一定知道,周寡妇不是他亲姑,更不是他妈。他能记得住自己的亲妈么?

老驼大了一些,就不想上学了。没人跟老驼玩儿,大家都躲着他,暗地里说他是日本狗。老师也不待见他,老驼一个朋友也没有,他自己玩儿,自己学习,完全被孤立了。

老驼不上学了,姑姑也不管他。任他一个人在田里山上,像个畜牲。

我没有见过老驼的姑姑,我记事时,老驼已经很老了,他的姑姑也早死了。她是怎么死的?很少有人说起她,偶尔有人提起,马上就会被转移开话题。所以关于她的死也就语焉不详了。有的人死了,一切也都终结了,死得就像从没活过一样。姑姑死前,也许曾经对老驼说过他的身世,不过老驼姑姑对老驼真正的身世信息即便知道一些也寥寥无几,而且信息很可能就来自老驼本人。姑姑一死,剩下老驼老哥儿一个在生产队里值夜。负责喂马喂牛,所以,老驼白天总是在家里发呆。也许不是发呆,是在努力回想从前。

老驼一直都是一个人,年轻时他为什么不娶个媳妇?

也许,还是因为他是个日本人的关系。

但,现在,他拿着宝贝要去和小桃子成亲了。他说小桃子说话温柔,温柔是个啥意思当时我也不大懂,也许像他的日本妈,应该是好或者挺好的意思。

4

也许我中间睡着了几次,腿都麻了。日头已经过了头顶,温度升高,书包里的李子有的已经发软了。这时,听到一阵马铃声。一会儿,從山下转上来一挂马车。我一直盯着,空车,不认识赶车的。等马车过去了,我突然想不如先坐马车回去。于是我背上书包,反去追马车。赶车的回头看了看我,车没停,我爬了上去,他也没撵我下去。

赶车的是个大胡子,和我爸年纪相仿。他说,你谁家的小孩?

我告诉他我是谁家的。

大胡子说,我认识你爸。

他扬着鞭子,并不抽打。只有一匹大马驾车,马屁股浑圆,顺滑的棕红色马毛反射着油光。

他说,你跟谁来的?

我说老驼。

老驼是谁?你们村的人我认识不少,没听说老驼,老驼?

我说,我们都叫他老驼。

哦。他呢?

我说,去杨林子了。

哦。

我说,你是杨林子的?

是啊。

我说,你认识一个叫小桃子的人么?

他回过头,看了我好一会儿。说,你认得她?

我说,不认得。

他说,小桃子今天成亲。

我说,跟谁成亲?

他又回头,你认得她?

我没说话。

他转回头,先说后唱,声音有些幽怨,也有些自嘲:

小桃子

成亲了

再也不用惦记了

小桃子

模样好

再也不用睡不着了

大胡子唱小桃子,我在脑袋里想象小桃子。小桃子红袄绿巾,面色红润,裂开嘴笑时露出两颗钢牙,钢牙挺凶,也挺可爱。我想老驼看来确实成亲了。不知为什么,我也不知不觉地高兴起来。

我给了大胡子一些李子。他一口一个,直说好吃。扬起鞭子,大辕马竟然撒腿跑了起来。

马车很快进村子了。大胡子停下车,我道了谢,蹦蹦跳跳回了家。

5

红袍李子很快一扫而光。我爸我妈我哥都吃了,也都说好吃,却也没放过我。我趴在炕上淌眼泪,屁股被我爸手里的笤帚抽得生疼。

我爸果然和老驼是敌人。

他一边打一边说,谁让你和他一起去杨林子?啊?杨林子,那是小孩能去的地儿么?

挨了一顿揍,但我卻不知为何被打。我估摸原因只有一个,但到底是因为我和老驼在一起,还是太靠近出产妖精的杨林子?

老驼好几天没回来。本来,我想他会在第二天领着小桃子披红挂绿地回家。我第一个想看的就是小桃子的钢牙。可直到第三天,老驼才回来。

还是大胡子赶着那挂马车。上面坐着好几个人,老驼被一张炕席卷成直筒,踩在他们脚下。

老驼死了。

老驼是怎么死的?送他回来的人七嘴八舌说不太清,榆林子村的干部来了,杨林子的村干部也来了。他们在老驼家里一起开了会,看样子是为了把老驼的死因说清楚。

听我爸说不怪人家。

我妈问他,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啊?好好的大活人说死就死了?

我爸说,大石头一到杨林子,就听说小桃子当天结婚。小桃子那样的人,恨不得天天结婚。跟她结婚的是个死了老婆的,自然不会大操大办,意思意思摆几桌也就够了。大石头吵吵巴火地要进去,被人家给关门外边了。大石头在外面又哭又喊,让小桃子出去当面和他解释。谁也没出来,小桃子也没出来。也是,人家都成亲了,这算怎么回事啊?大石头就砸门,捡石头砸门,把门都砸坏了。人家不干了,出来几个人把他揍了,揍完给拖到村外边。

大石头晚上又去了,还是大喊大叫,砸门,说小桃子不出来自己就不活了。没办法,人家找了几个人,把他架到村头的打谷场,绑电线杆子上,看了一宿。

第二天,还是闹,之后找了个上厕所的借口,大石头又跑到小桃子的新家,人家赶紧关上大门。他不走,又哭又叫,没办法,就又把他拖回打谷场。大石头闹了快两天,也没有力气了,就对看他的人说,我也不闹了,你让小桃子给我做两个菜,我饿了,吃完,我就回家。小桃子可能也不忍心,亲自做了饭菜,还拿了酒,给大石头送去了,小桃子扔下一句话就走了。她对大石头说,吃了饭,你回家吧,再也别来了。大石头一句话没问,一句话也没说。他吃了饭,喝了酒,就走了。人们看他往回家的方向走了,也就散了。

谁想到,他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也许晚上,也许半夜,回到了打谷场,把自己吊死在电线杆子上了。

老驼就这么死了?我不信,他不是带着金子么?他为什么不用金子把小桃子换回来呢?还有,人死了,可他的金子呢?

可是这些,我不敢问,屁股还疼呢。

作为一个孩子,我对老驼自杀的说法只能认同,大人们都这么说,而且说得异常愤怒而坚决。不争气的玩意儿,他自己不想活,赖不着人家。他们都这么说。

他们最终把老驼埋在孤石砬子后面。为什么要埋在那儿?我爸说,他姑也埋在那儿。都是见不得光的人,死了,也只能埋在那儿。

那条去往杨林子的路,后来就很少有人走了。有人说,经过孤砬子的时候,总能听到砬子后面有哭声。再后来,那条路差不多就被废弃了。

老驼家的房门一直锁着。后来,房架子塌了,只剩下了四堵墙,里边的东西早被人翻过,啥值钱的东西都没有。有时,我出来撒尿,还会习惯地看一眼他的院子,他经常坐的那个木头墩儿,还在那儿立着。

6

时光如白驹过隙。初中暑假,和我爸在院子里干活儿,他突然问我,你那年采红袍李子的地方还记得么?那个李子真好吃,现在还想着。我当然记得,第二天一早,我独自去了一趟。路过孤砬子时我没敢侧目,孤砬子的阴森加上坟茔的恐怖,促使我快些走开。

那棵红袍李子依然健在,除了树变得高大了一些,红袍李子缀满了树枝。李子一半红,一半紫,挂白醭,像穿着薄薄白纱。一切如旧。看着李子,不能不让人想起往事。没有了老驼,这些李子每年依旧落寞地开花结果,却无人来采。不过,它现在已经独属于我,我欣喜地坐下来,但吃到嘴里的并不是之前的味道了,酸多甜少,而且还略微苦涩。怎么就会变了味儿呢?我吐掉李子,屁股下是一块平平整整的石块,有点晃。像是谁特意搬来的,原来可是没有。谁搬来的呢?我找了块小石头,搬开上面的石头,想把它垫稳,发现下面有个布包,再仔细看,有点眼熟,好像老驼的手绢儿。我伸手拿它,手绢已经烂了,快成了零散的布片。怎么回事?为什么有老驼的手绢在这儿?

我突然想起了老驼的金子。不会是用它包着金子吧?我轻轻掀开残破的手绢儿,果然,有一只生锈了的钢笔,还有金手镯和金戒指。

我有点不解,钢笔和手镯、戒指都不会说话。它们也许会说,但我听不见。

我小心地拿起手绢儿,上面似乎写过字,写得满满的,有浅浅的蓝钢笔水的痕迹。我对着阳光仔细查看,希望能找到老驼留给我的话。但所有的文字信息都被时间和雨水带走了,没有一个字可以看清。

我猜测,老驼在上吊之前一定回到了这棵李子树下,也许坐了很久,就着月光他用钢笔在手绢上写了很多字,他相信我一定会来,一定会看到。他写了什么?想写什么?

风过树林,涛声阵阵。一只熟透的李子从树上落下来,在树叶上弹跳了一下,然后滚到一个小坑里,停了下来。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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