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楠
《叶纯之音乐评论集》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出版
全球化背景下,在学界,有关中西音乐的比较与探讨,越来越多地融入中国意境与汉语修辞的诗性表述。音乐学家于润洋指出:“中国的‘意境论’实际上是一种对艺术作品价值的评价标准。”①这使得中国视野的音乐批评学理建设进一步推进,进而,构建基于自身文化传统、文化意识,符合当代语境下审美需求与社会关怀的中国专业音乐批评话语体系已是大势所趋。但应看到,国内优秀的专业音乐批评群体尚未形成,专业批评实践仍缺乏有效的学术制约机制。与此同时,伴随着新媒体时代的到来,公众音乐生活空间、公众参与愈加广阔和多元化,又给拥有传统媒介(如官方纸媒、广播电视)价值论证优势的国内专业音乐批评带来前所未有的机遇和挑战,并去找寻新的公众话语权。特别在个性化的自媒体泛滥、多种艺术形式跨界融合的网络生活中,面对众多业余音乐评论者个体形形色色的良莠不齐、鱼龙混杂的“速食化”乐评,专业评论或批评(者)的深度介入,在引导、提升公众的音乐审美鉴赏力,启迪公众自觉而良好的批评意识上就显得格外重要、必要和紧迫。由此,中国专业音乐批评在当今应有的学术自觉、社会责任和文化使命感已显得尤为突出。那么,什么是好的音乐评论?什么是好的音乐评论家?叶纯之先生的评论实践带给我们诸多启示。
叶纯之是我国音乐界的老一辈大家。他集作曲与理论研究于一身,是我国音乐美学学科建设的开拓者之一,也是当代中国音乐评论事业的一个标杆式的代表人物。由于种种历史原因,叶先生音乐美学思想及其评论没有在更广大的范围推广和传播,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近年来,关于叶纯之音乐思想及成就的探讨渐渐成为一个学术热点。2017 年,时任上海音乐学院副院长杨燕迪教授在“纪念叶纯之先生学术研讨会”上讲到,纪念叶纯之先生的意义不仅在于先生造诣精深的学术素养,其治学精神代表着“上音”的优秀传统,更应深思的是应如何在新的环境中熔铸信念与精神传承。②
叶纯之先生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甚至更早,就开始探讨音乐评论(或批评)的学理问题及其与实践的关系问题。在他80 年代发表的大量学术文论中,我们可以清晰看到他在音乐评论学理意义上的一些深思熟虑的精辟见地。在当下语境中,如何完成中国音乐批评体系的理论架构,处理好其与社会价值导向、与生活、与大众的关系,从而使中国音乐评论向纵深发展?这些理论与实践问题的解决,都离不开我们对多重文论资源的重新阐释与融合,以及对它们的有效借鉴与批评。《叶纯之音乐评论集》即是这方面极为重要的一份研究资源。
由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出版的叶小钢主编《叶纯之音乐评论集》(上、下册,2016 年版)(以下简称“叶集”),展现了一位卓越的音乐评论家的“批评”本色。“叶集”中闪烁出的卓越的学术思想、高尚而丰富的精神内涵,对于学界深入探讨有关音乐评论的对象、任务、目的、方法、文风、指向等问题,具有十分重要的指导意义。
“叶集”收录了叶纯之先生近三百篇文章,它们大都撰写于上世纪80 年代初到90 年代末,内容庞杂、评价多元,眼界开阔,触及当代音乐生活的大量问题。其中,绝大部分文论刊载于《人民音乐》《文艺研究》《音乐研究》《中国音乐学》《文化月刊》《歌剧艺术》《新晚报》《信报》等内地核心理论性期刊和香港报刊专栏。
本文拟从大情怀,秉实直言;立于大众审美视野,不失批评底色;多重角色转换,多维度批评三大方面,对“叶集”中一些评论的突出特点做一解读。
关于专业音乐批评,这里指更多限于对于艺术音乐或历史上专业作曲家创作的经典音乐作品及其演出的评价,以及专业作曲和美学思想评述或称“专业圈”的音乐批评。对于这类音乐批评,有学者说:“他(叶纯之)已经注意到:应当关注对现实音乐现象具有重要驱动力的其他因素,并对此进行批评——分析、鉴别、矫枉与评价。这样,便引出了如何超越‘小范围’音乐批评的视域局限的问题。”③那么,对此我们应如何理解呢?从叶先生文字中可以发现有大量的引导读者从所评述的事物中去探求更丰富的音响形式与文化思想意蕴,以及面对未来所提出的建设性看法的文意表述。笔者认为,这即是理解的一个重要基点。如对于我国当代交响音乐的发展现状问题,叶先生通过《评内地“交响音乐创作”》等多篇文章,在对所评价作品进行详细剖析后,发表了自己的观点:当代交响音乐要深入到探求更高的思想境界之中。作曲家应在创新的道路上寻求音乐总的规律性与自己个性的最佳结合,达到认识的不断深化,应该是我们所共同思考的课题。④关于“专业圈”的音乐批评,我们还注意到,叶先生对上世纪80 年代后期众多艺术家、理论家、批评家开始更多关注艺术本体的价值判断,对创作家从关注“写什么”到更多关注“怎么写”的追求音响形式自足意义的观念转变,对漠视音乐的内容问题、脱离现实生活的自我独白等等所谓时尚潮流,始终不予苟同,并保持着清醒和冷观的态度。⑤他特别对热衷于西方现代技法的“新潮”作曲家的现代专业音乐创作,就音乐民族性与现代性问题,提出了充满家国情怀的明确的创作观:“现代音乐(如果我们姑且承认这个词的模糊定义是指使用了现代技法的音乐的话)是否必须与民族性相背离、相冲突。我个人认为,中国音乐如不能体现民族精神,继承并发展传统,恐怕是难以在世界上立足的。”⑥他始终强调,中国作曲家首先要用自己心灵的真实感受去书写时代,用高超技法来展示中国特色、民族特色,表现现代中国人的内涵,这才是中国当代音乐核心价值之指向。
“叶集”中有大量的文章都是面向广大读者和听众的普通乐评。这些乐评站在大众审美的视角,对当代音乐事象进行审美批评,指出缺憾。如《音响未如理想演出难以评估——闵慧芬师徒同场献艺〈弦乐情〉》等多篇文章,通过对现场演出的临场聆听感受的叙述,提出了演出效果、民族风格与创新及演绎方面的诸多具体问题。作者的这类乐评在使读者和听众增长见识的同时,总给他们以适当引导,增加看问题和欣赏音乐的视角。
对于通俗音乐的大众化综合评述,叶先生文字评价的字里行间,没有半点视其为下里巴人的居高临下的姿态,而更注重从考证的角度,提供大量的鲜活的史料知识和信息,启示读者的价值判断。上世纪70 年代末开始,针对音乐界内外掀起的一场场针对流行音乐、通俗音乐、轻音乐的大辩论,叶先生始终保持冷静、客观的态度,不盲从、不参与派系之争。他通过《〈尽快地结合我国的创作实践〉——对研究外国音乐的几点意见》等文章,就当时我国轻音乐的发展提出理论家应对西方通俗音乐的社会基础、发展过程、听众反应、社会功能等做透彻一些的调查、考证、分析。创作者应对各种西方通俗音乐的样式、特征了解更全面一些,通过鉴别取舍,吸收如爵士音乐的某些特点及其创作技法,有益于促进我国轻音乐的顺利成长⑦。可以看出,叶先生以历史的眼光、开放创新的姿态,将这类评论的理性观照与感性体验,引向对社会文化建设的潜在影响层面,并提出问题和意见,其眼光具有前瞻性。“叶集”中的这类文章很接地气。实际上,叶先生始终遵循建国以来的“双百”方针,本着艺术更好地为人民服务的精神诉求,在自己曲折而充满磨难的生活中,默默坚守着自己的阵地和信念!
从音乐批评学视角看,“叶集”中的诸多文论反映出叶纯之音乐评论,形成评论者主体角色的多样化的心理活动,即创作(者)的心理活动、表演(者)的心理活动、欣赏(者)与临场专业听(者)的心理活动,以及综合前两者并作为理论研究者的心理活动。评论者在这几个角色之间常常互换、互动,视野融合。笔者这里仅是理论性的划分。
创作(者)角色的叶纯之:体验创作者创作心路历程。如他在《风格与人——〈许舒亚交响作品音乐会〉听后》一文中说:“许舒亚的优点可能也就是他的缺点。他太忠实于自己,也太忠实于音乐,‘风格即人’,当他的本人没起变化时,没有超越自己,没能解脱自己之前,要求他的作品有强烈的风格变化是不可能的……”⑧这里,叶先生试图与作曲家的心灵诉求与困惑相通。
表演(者)角色的叶纯之:体验演奏者诠释作品的心理。他在《傅聪演奏过于富有个性?》一文中讲到:“听傅聪演出,真正的目的不是听作曲家的作品如何如何,而是听这个作品傅聪如何演绎。……近来已有许多人认为弹得清晰些会有助于体现德氏晚期写作的风格,傅聪的演绎看来是采取了这个方针,我很有同感。”⑨这里体现了叶先生对演奏家及其演奏风格的多方面多角度的认知与心灵相通。
欣赏(者)与临场专业听(者)角色的叶纯之:感受作品的风格表达和演出效果。如他在《虽见“精彩”未至“绝伦”的演出——听鲍罗丁四重奏有感》一文中,对于鲍罗丁四重奏团及乐手了如指掌,对于细节的专业倾听:“当他们奏出一个大三和弦时的美妙音响,其协和与丰满以及音色的统一融和,真是难得一闻,而在音乐织体转换时的巧妙过渡也令人赞叹不绝……演奏是精彩的,但略见拘谨,或反因此而更适合于勃拉姆斯的风格。”⑩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倾听者在细腻的感性审美聆听后,不拘泥于所评述对象本身的优劣矛盾,而采取的客观、冷静的多视角的理性审视态度。
理论研究(者)角色的叶纯之:精辟的音乐本体分析以及感觉- 阐释- 历史的哲理性思维。这在“叶集”中他的《希林格作曲体系及其美学原则评价——从数学作曲法谈起》等多篇文论清晰体现出来。此处不再赘言。
叶纯之评论通过上述四种主体角色的转换和互动,将近观与远观结合、微观与宏观结合,促使即时感受与理性分析和价值判断相交融。
“叶集”中反映出的叶先生音乐评论所秉持的标准和价值尺度,笔者总结为:1.独立个性、不卑不亢、直言不讳;2.思想开放、胸襟广阔,不设唯一标准,摒弃“好恶”,容纳、允许、平等看待多样形态的创新和探索;3.不阿谀奉承,不盲目吹捧,善意批评;4.文责自负,责任担当,留下诘问和话题,接受公众舆论的监督和时间的考验。上述这几点体现了叶先生作为一位卓越的音乐评论家的职业操守。
叶纯之先生的评论不设山头,不立宗派,不囿于学院派、大众派之窠臼,始终秉持谨言、哲思、实证的学术风范,以点带面,言此而顾及左右,见树木又见森林,引导读者或拓宽视野、增加知识和有效信息含量,或将问题引向深入,将思考提升到对音乐现象、音乐实践、音乐人、音乐作品的细微之处,并与理论、思想相融合,进而达到了卓越的学术境界、高尚的思想境界和人文精神高度。由此,叶纯之音乐美学与音乐评论思想之探讨意义可谓深远。
①于润洋《试从中国的“意境”理论看西方音乐》,《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13 年第3 期,第9 页。
②刘雨矽《不改其“乐”——2017 纪念叶纯之先生学术研讨会综述》,《人民音乐》2017 年第8 期,第54 页。
③明言《音乐批评学刍议——“音乐批评学”探索之一》,《音乐研究》2002 年第1 期,第41 页。
④参阅“叶集”(上册)中《探索与前进——试评交响组曲〈油画五帧〉》一文。
⑤参阅“叶集”(上册)中《要更深入地研究、评介西方现代音乐——〈一个星期日的午后—关于“新音乐”的对话〉读后》一文。
⑥叶小钢《叶纯之音乐评论集》(上册),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6 年版,第141 页。
⑦同⑥,第94 页。
⑧同⑥,第158 页。
⑨叶小钢《叶纯之音乐评论集》(下册),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6 年版,第433—434 页。
⑩同⑨,第412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