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长征
流经我国四川盆地一千多公里的长江上游段俗称川江。川江水势汹汹,滩险浪急。千百年来,生活在川江两岸的人们勤劳朴实、勇敢强悍。那饱含高亢凄厉之力量的川剧高腔、船老大与幺妹在河边的打情骂俏、还有闯荡在江流中的船工用性命创造的川江号子……一直默默地在向人们述说着川江边上一段段动人的故事。
作曲家宋名筑和词作家周长征均为土生土长的四川人。他们自幼生长在四川并深深眷恋着这片热土,川江大地和川蜀文化长期对他们心灵进行着潜移默化的感召和点化。《川江的故事》脱胎于四川民间音乐,而这些民间音乐对于作曲家而言,早已是一种融化在艺术血液里的“基因”。故运用这些素材来进行创作,乃是得心应手、信手拈来,就好比四川人说四川话,是一种自然而贴切的状态。这部作品巧妙运用了川蜀地区广为流传的川剧曲牌、民间小调、川江号子等具有浓郁风格的音乐素材,试图描写、再现千百年来生活在川江两岸的人民朴实而真实的生活场景,以表现乐观向上、不惧艰险、勇于拼搏的民族精神。
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川剧和川江号子是最能体现巴蜀文化特质,展现四川人精神风貌的传统艺术。这些文化遗产是川人生命记忆的根,是巴蜀文化的生命源泉。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许多传统艺术逐渐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环境。它们不仅仅需要“博物馆”式的保护,尽可能原汁原味地将其“封存”起来,还需要用创新性保护方式进行一种活态的传承,使之焕发出新的艺术表现力。《川江的故事》就是一部试图用创新性保护方式对巴蜀文化进行“活态”保护的音乐作品,旨在引起广大听众对这些传统艺术的再度共鸣与关注,让巴蜀优秀传统文化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的进程中发扬光大。与此同时,作品也力图表达作曲家坚定地扎根民族民间音乐的创作理念和文化自信。
一部根植于民族文化的优秀艺术作品必定在“血缘”上与传统文化一脉相承。在《川江的故事》中,作曲家采用了大量四川民间音乐素材,并将这些音乐旋律内化为一种“基因”,融入于自身的艺术血液进而自然流露出来。
以其第三部分为例,从其旋法特征、终止式形态等方面看,这段音乐与川江船工号子中的“四平腔数板”有着密切联系,皆脱胎于一支格调清新的川剧高腔曲牌——《二郎神》。下面将这段音乐与上述二者略作比较,就不难发现它们之间有着一脉相承的“基因”(见谱例1)。
谱例1
(线谱上方方框内是对应音符的首调唱名,也就是该旋律的“DNA”——“四度三音列”)
“我国五声音阶中的‘四度三音列'是传统音乐的‘染色体'。”①由徵羽两大音列群体引申出的“Z(徵)色、Y(羽)色、G(宫)三色分子”制约着中国民族民间音乐的调式调性特点和曲调的风格色彩。显而易见,三者旋律中的“DNA”以及“三色分子”交融的成分与比例保持着高度的一致,都是在以re do la为母体的羽(Y)色性质音列群体基础上融入一些爽朗明快的“Z 色分子”(sol mi re),其音乐格调呈现出柔和之中略透一丝明朗的特点。
“平水数板号子领腔部分的音乐,脱胎于川剧的高腔,但它经过‘号工’的再创造,已经是劳动号子化了的川剧高腔。”②川江号子中的“四平腔数板”是水流平缓时船工搬桡唱的号子曲牌,曲调恰似平水行船,散发着川剧高腔般悠扬而洒脱的气质。在这部作品第三部分音乐的主旋律中,“Z、Y 两色分子”相互交融,旋律线条如同江水一般跌宕起伏。每一颗音符都承载着川江儿女对滋养自己的川江无限的情思,饱含着他们对幸福生活的礼赞。
《绣荷包》是一首流行于“川江第一城”宜宾的民歌,表现青年男女的爱情故事。由于整个旋律曲调与四川方言语调的高度契合,以及大量极具特色的衬腔衬词点睛变化,使其拥有鲜明浓郁的地域特征和生动丰满的人物形象,是我国民歌宝库中不可多得的精品。作曲家将这支民歌进行改编再创,用于《川江的故事》第二部分,增强了音乐的地域风格。
在这部分音乐中,词曲作者生动描摹出了川江两岸青年男女在河边打情骂俏、欢歌笑语的生活场景。首先,抓住了宜宾民歌《绣荷包》中最具特色的纯四度、小六度跳进音程与带变宫的环绕装饰性乐汇进行创作。采用原民歌旋律中这种完全出自当地百姓说话语调的大跳音程,既描绘出一幅明亮、风趣的画面,将“幺妹儿”俏皮、活泼的个性形象地展现出来,同时也体现出“腔由字出”的中国民歌特征。在五声性旋律中,一旦出现“变宫”(“屈调”③特征音),往往会使旋律色彩变得更婉转柔和,甚至压抑暗淡。作品在一些小衬腔和小拖腔中数次使用到原民歌中“变宫”代替“宫”的环绕装饰性乐汇,精细巧妙地勾勒出“幺妹儿”情窦初开时激动而又微微含羞的内心世界,使得旋律更具有温度,有内涵。在随后的音乐陈述中,绝大部分乐节之间以“鱼咬尾”的形式连接。作曲家采用这一重要的民族旋律发展手法,将音乐娓娓道来,使曲调显得更加婉转连绵、流畅自然。其间,词曲作者恰到好处地直接引用了原民歌中一个极富情趣的衬句——“金刚索尔舍”,它不仅使得旋律色彩突然发生了微妙的改变,更强化了作品浓郁的地域风格。同时,大鼓“小打”与梆笛跳音配合着人声,所有声部都一起弱奏,音乐情绪顿时得以收缩,与前后形成鲜明对比,把青年男女间相互传情,欲言又止的羞怯状态刻画得淋漓尽致,实是妙不可言!
在创作《川江的故事》时,词曲作家与这些植根于故土的音乐融为一体,并在具体写作中超脱一般传统审美的局限,通过调动一系列专业创作技法使艺术表现力得到提高。
使用人工合成音阶是专业音乐创作中常用的手法,蕴藏着巨大的音乐表现潜能。作品一开始,作曲家便运用其自创的“大—小调五声性人工七声音阶”来进行写作。该音阶是在五声性宫调式基础上插入降角音和升徵音这两个特征音而形成。角音和降角音分别与宫音形成大小三度。徵音选择升高半音还是用原位取决于它进行的方向(向上到羽音选择升高,向下到角音选择还原,见谱例2)。
谱例2
这种音阶在四川民间音乐中大量存在,时常给人以一种不确定的音高游移感,使音乐准确表达出人们生活中浓烈、充沛甚至是尖锐的情愫,乃至在特定的自然环境和历史时期影射给人们内心的悲戚与苍凉之感受。这两个特征音将原有五声调式的整体色彩加浓,极大扩展了传统常规五声音阶调式的表现力,也使得音乐效果较之原来显得更加丰富而新颖。
作品采用领唱与混声合唱的形式,以梆笛、大鼓为伴奏。前半部分采用的是小调素材,领唱与合唱中的男声富于充满张力的阳刚之气,女声富于深情的柔情之美,对生活场景和劳动状态的描写细致到位,形象、生动地歌唱出了川江两岸的巴蜀风情。
特别是作品的第四部分,歌词采用了方言化衬词,如“抓到起”“嘿哦起咗”“搂到起”“扳倒起”,把它作为“语调化”素材与号子声、呐喊声与劳动节奏声,被作曲家提炼与重组,描绘出在惊涛骇浪中不屈不挠、战天斗地的民族精神。
劳动号子式的固定音型在大鼓的有力帮衬下步步紧扣,模拟狂风呼啸、惊涛骇浪的女声“舌震音”,在高低声部间交织模仿,上下翻飞起伏。随着第一男高领唱声部上即兴式的旋律片段及男声上表现劳动的衬词相继出现,带大幅上滑语调的衬词素材依次在男低、第二男高领唱与男高声部上出现,呈现出“紧接模仿”式的运动。同时,由高到低的舌震音较之前面的女高、女低、第二男高领唱、女高及女低声部,也形成了与“紧接模仿”极为相像的多声关系,使得音乐产生出一种类似于二重模仿复调的听觉效果。加之,梆笛与大鼓按照各自素材发展的轨迹与人声形成不同步的演奏,整个音乐显得此起彼伏,令人“目不暇接”。这种音响塑造不仅还原出了川江船工与恶水险滩搏斗的惊心动魄的场景,还是一种巴蜀儿女积极向上的精神气质的体现与升华。散落在这其中的第一男高领唱片段及梆笛声部中那些极限高音、大幅度下滑音等素材,好比船工们被大江大浪所吞噬时的挣扎呐喊之声。当各个声部音乐开始从交错变化走向连贯统一时,大家齐心协力拧成一股绳,铆足一股劲在惊涛骇浪中完成这生与死的最后一搏!
下表是该部分音乐的内部素材及其组合方式(见表1)
表1
图表中提到的五连音均为十六分音符五连音节奏,三连音均为八分音符三连音节奏。
即兴式的领唱:舌震音(高- 低)、舌震音(低- 高)、劳动衬词、固定音型)
于词曲作者而言,《川江的故事》是故水之歌、故土之歌。作品有别于一般的船工号子和民歌改编,不是简单地组合或套用原始民歌,而是更深入地艺术转化与创新。选取具有鲜明特色的民间音乐为素材,在旋律创作、多声、结构及编配上都做出了极具地方性与民间性的尝试。女声的融入,不管是与男声的对歌,还是推波助澜的“舌震音”及其后的呼喊声,也打破了一般船工号子男声一领众和的单一表现形式,对场景的刻画、情绪的渲染、气氛的烘托、劳动场面的真实再现,都起到了不容忽视、不可替代的作用。
“如何处理民族民间音乐与自身创作的关系”,是作曲家孜孜不倦的探索之路。就这部作品而言,无论是旋律的写作、多声的处理以及配器的把握,均受到来自于四川民间音乐“基因”的影响。学习、传承、创新并发扬光大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作品里几乎每一个音响事件中都能找到民族精神的源泉,但又通过恰当的专业技术使这些“基因”的表现力得到艺术与技术的成果。
《川江的故事》在2015 年第十三届中国合唱节由电子科技大学“星愿”小合唱队首演,摘取金奖,并荣获“优秀合唱新作品奖”。2018 年电子科技大学“CD”组合演唱该曲,在来自全球59 个国家和地区共计308 支合唱团中脱颖而出,得到中外评委对该作品的高度评价,喜获十四届中国国际合唱节最高奖项——“A 级合唱团”的骄人成绩。《川江的故事》交响合唱版于2019 年7 月9 日晚,由指挥家杨力执棒,在新落成的成都城市音乐厅“欢乐与荣耀——迎接世警会成都城市音乐会”上演。2019 年7 月成都大学生合唱团演唱的《川江的故事》在第十届中国魅力校园合唱节获优秀节目一等奖。2019 年7 月25 日,在维也纳举办的第十届世界和平合唱节中,青年指挥家陈涛带领该团演唱《川江的故事》,以高难度的合唱曲目和稳健的舞台表现力荣获第十届世界和平合唱节金奖和最佳现代作品演绎奖。四川音乐学院建校80 周年校庆期间,《川江的故事》于2019 年11 月20 日在“巴蜀情韵”四川音乐学院合唱作品专场音乐会中成功上演。2019 年12 月3 日在第五届音乐创意人才扶持项目青年音乐人才展演暨第25 届“蓉城之秋”成都国际音乐季闭幕演出中,成都大学生合唱团再次精彩地演绎了《川江的故事》。
川江之声,经久不息,川江故事,回荡天际。
每个人都有着不同于别人的成长背景,因此才能孕育出自身不同于别人的“基因”。我们应当不断提高自己的文化自觉意识和文化自信,根据这些“基因”来指导个人的音乐创作。因为只有这些“基因”才能产生对音乐风格实质性的影响,从而获得极其宝贵的、超越理念的直觉敏感。这种敏感可以带来真正的创作灵感,使能创作出具有独特个性而又真实动人并闪耀着民族之光的艺术佳作。
①刘正维《四度三音列》,《中国音乐》2009 年第1 期。
②宋大能《民间歌曲概论》,人民音乐出版社1979 年版,第88页。
③“变宫为角”略去原调的宫音而代之以原调的变宫音,即原调的do“变成”了si。其效果则是原来的宫音“降低”了半个音,也就是“委屈”了半个音变成了变宫音。就因为是“委屈”,所以新调较之原调而言,一般表现为婉转、柔和,甚至暗淡、压抑的色彩,即称为“屈调”。引自刘正维《戏曲作曲新理念》,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47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