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月明绘雪意

2020-08-05 09:37遥岑子
南风 2020年10期
关键词:未央北齐公子

文/遥岑子

图/阿邓晨明

低贱,原来在公子心中,我一直是这样的人,他的话砸在我心上,直接处了我凌迟。原来,从前的温润儒雅,不会说狠话,不过是没遇见自己在乎之物罢了。

『壹』

安都又下雪了,今夜又是个好月色。未央殿内碳火烧得正旺,似所有的暖气都倾进了幔帐。我侧头听着耳边沉重的呼吸,心底觉着躺了块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风吹夜深,烛台红烛愈烧愈短,渐渐地呼吸也越来越平缓,不知何时我身上已没了沉重感,这才确定枕边之人是睡着了。

下雪了,我定要去瞧一瞧。

王不喜这样的夜晚有人伺候,整个未央殿也只有我与他二人。我披上件披风,推开殿门,纷纷扬扬的初雪正飘然落下,落在青石板上白了一地。

我伸手去接,一道背影逐渐坐在我手上,他的盔甲是银白色的,铺了不知几层雪。

定又是坐了大半夜了。

“阿湛。”

他这才动了动身子,转过头来,嘴唇已冻得发紫。我带他进了暖阁,拍去他身上的雪,给他沏上一杯热气溢然的云锦。

外头这样冷,也不知多穿点,冻坏了可怎么好?”我与他对坐着,看着他肃然的脸,着实有些心疼。

“观星师说今夜有雪,我便回来了。”

我听罢抿然一笑,知晓他又是特意跑回来陪我看雪了。他抬头,目光顺到我的脖子便定住了。神情中,肃然渐渐消减。

我查觉到他的眼神,讪笑着抬手遮了遮那些红色的印记,“阿湛回来得正好,你年纪也不小了,阿姐该是为你寻门亲事了。”

“我不要。”他这才收回目光,瞥过头。

“阿湛。”我想再劝他。

“现在战事吃紧,还是前线重要。”他堵了我的话,不让我再说。

随后,他又回过头看着我,张开手指又合上,最后还是紧了紧,眼神坚定的道:“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护着你的。”

他说这话时,真像我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那年,他还是个狂傲不羁的少年。

『贰』

我一直记着公子的话,要助他灭掉北齐。也一直记着公子的恩,是他将我从泥潭里拉起,让我不再是任人欺负的舞女。

公子温文儒雅,满腹才华,是皇帝身边的红人。

他谦和地向我行礼,与我商议他的大事。那日,长安下了第一场雪,我顶替上谷公主以和亲公主的身份嫁去北齐。

着一身红妆,被他扶着手,一步一步走向轿撵。我知晓,这朝梁甘甜的美酒或许是再也尝不着了,但看见公子的笑,我不后悔。

亦是在这样的雪日,我初遇见了被打的阿湛。

这条路,愈往北雪下得愈大。纷雪封路,仪仗队便不得不暂停下休息。

我走下轿撵,想一赏这阻我去路的落雪,可还未来得及抬头便被一人从侧面撞来。

“来人啊,抓刺客。”

我被撞得迷迷糊糊,心道谁人力道如此之大,若不是身旁的婢子及时扶住我,恐怕我早已吃了一口雪。

倒是他们侍卫反应快,人才刚撞上来便已喊着捉刺客。我晃晃头,待站稳后,抬眸一瞧,竟是一满身伤痕的少年。

侍卫将他制服押到我面前,他挣扎地抬头看我,凶恨恨的眼神,像极了饿坏的野狼,恨不得把我即刻吃掉。

我打量着他,想着这是哪里跑来的野人,也不好好看管着。正欲开口问他话,又上来一群官兵,吵吵嚷嚷地要带走少年。没有我的命令,侍卫亦自是不会放人。

从那些官兵口中得知,原来这少年是出逃的劳役。

“哼,什么劳役,连饭都没有。”他被人押着,眼中的戾气却比谁都重。

我看着他消瘦的身子,心里头不由得软了下来,问他:“你多久没吃饭了?”

他对着我,从齿缝中扯出一字,“滚。”随后扬着嘴角瞥过了头。

我在心底一笑,这少年看着如此稚嫩,倒是挺有脾气啊。不过,瞧着他青一块紫一块的脸的确是招人心疼得紧,衣裳不大,他却楞是没能撑起来。

“这个人,我要了。”

我不顾身旁婢子的劝阻将他带到了驿站,命人替他上药,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最后给他饭吃。他一人,不知吃空了多少盘子,看他抱着盛面条的碗,我真怕他把盘子也一齐咽了。莫约过了个把时辰,他用手擦了擦嘴,定定的看向我说:“今后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护着你的。”

我笑了笑,没有言语。

翌日,我侧身看着殿外泛白的天,知阿湛已回了军营。

『叁』

这是我来北齐的第三年,朝梁已开始攻打北齐,公子就要来了。一向慵懒的北齐王被大臣逼着去了銮阁,每晚都拖着疲惫的身子来未央殿。

公子初打北齐,一举便连拿了三座城池。急报传到安都,王正搂着后妃在御花园喂鱼。他散下一把鱼食,悠悠的道:“孤王运数自有天定。”

此后,便没了下文。

只有少数老臣整日忧心着北齐的将来,日日上折劝王勤政。王嫌烦,便整日流连后宫,下令不准将任何有关朝堂之事带到后宫。

就这般,又安安稳稳过了三月,三月后,公子打至柳阳的消息传来,大臣们皆开始急了。为稍安军心,他们每日都押着王去銮阁坐着,尽管没有主意,但至少让百姓知晓王是着急的。

因主将的连连败退,阿湛主动请缨去击退梁军。这一举动,不是我想要的,亦惊讶到了我。

他出征前一夜,我拦在他面前,“你当真要去?”

他知晓我的秘密,我亦担心他的安危。他冷淡沉肃的看着我,“我是北齐人。”

就这样短短几字,我看见他复杂的眼神中带了如火的急切。我将他带到王宫,他却并非是时时刻刻待在我身边。阿湛喜欢穿上盔甲,骑马驰骋沙场。

但每每回宫,都会带上一些小玩意儿逗我高兴。王在时,他便守在殿外;王不在,我便与他坐在后殿聊聊天。

我知晓,是我对不起他,拦他的手渐渐的也就放下了去。

但他并没有改变什么,只是公子的夺城攻势缓了不少,阿湛也并没有收复什么城池,双方一直这样僵持着。

我唤来宫婢为我梳妆,衍庆宫忽来了人,“王后娘娘,王上今晚在云章台设宴,请您一同过去。”

我心暗道:这王上心还真是大,这时候了还有心思设宴。

入夜,我紧紧围着披风,在宫人簇拥下去了云章台。这里倒是温暖,不似外头风大得很。进殿落座,我抬眸瞧见座下的阿湛,倏然改变了今日的主意。

阿湛没有走,还给王带回一个好消息。

一月前,公子与阿湛交战,阿湛断了他们的粮,以至于公子不得不带兵弃城撤退。

王很高兴,为阿湛大摆宴席。阿湛颇为认真的看向我,“阿姐,你不高兴吗?”

他唤我,我才知自己适才走神了,看着宴会的人都已齐齐看向我,我忙捏出一沉稳温柔的笑,“阿湛平安归来,阿姐自然高兴。”

『肆』

宴后,我带着醉意回了未央殿。我也不知晓自己到底该不该高兴,公子就快成功了。可是,我也担心阿湛会出事。

片时,王也来了。他大步走进内殿,将一封书信甩在我脸上,愤然道:“你有个好弟弟。”

我心底一惊,阿湛。

随后,看着阿湛安然无恙走进来,我才怔怔捡起信封。上面,竟是我写予公子的信。我楞楞的杵在了那儿,颤颤地拿着信纸,我抬头望着王,“王上。”

“啪”的一声响在我脸上,一阵火辣的疼痛延到心尖。真如我初来北齐王宫的那一晚,没有任何疼惜。

他没有容我再多说一句话,伸出手指着我,两眼泛着星火,燃在我身上,“今后,你便给孤王好好待在这未央殿。”

他一句话囚禁了我,不杀我,是因阿湛。王走后,阿湛在我身旁轻轻蹲下,冰凉的手抚过我侧脸。我抬头看着他,那一霎他大抵是心虚了,躲避着我的目光,楞楞地收回手,又垂了眸。

他眸子中的光定格在我的脖子上,淡淡的,“你不是我阿姐。”

不知何时,未央殿只剩我一人。

阿湛决定出征,我虽料到过会有这一日,可我却没想到,阿湛竟是毫无隐瞒的用自己的身份来揭穿我。

看着空荡荡的宫殿,我心凉了几分,不知怎的,又有几分轻松在作祟,外头的雪,下得极大。

过了几日,我拿出一架箜篌走至宫院,迎着纷雪跪在雪地上,挑动琴弦弹着王最爱的曲子。眼睫上的小雪块压得我睁不开眼,我喜欢的雪夜还是我喜欢的模样。

曲尽循环,我感觉手指已开始挑不动琴弦,大雪浸入我单薄的衣衫,渗进我身子,凉彻心底。

我闭上了眼,融入雪地。

醒后,模模糊糊看见王正坐在我床沿,他对那些御医发着脾气,大声吼着:“不是说只是受了点风寒吗?怎么这么久还未醒来,一点用都没有,孤王养着你们做什么?”

我一笑,阿湛啊阿湛,你不了解王。

他为了博美人一笑可以不惜用半个国库建造一座宫殿;为了享乐新鲜,可以将自己的皇兄皇姐关进冷宫,看他们狼狈的样子。他在乎的,只有自己好与不好。

一封书信,他又会有多狠心呢,不过一时生气罢了。

我养病这些时日,阿湛又胜了。前线不断传来捷报,王又开始高枕无忧,整日带着他的美人逛御花园。

偶尔被大臣吵得烦了便去銮阁坐着,装作处理朝政。銮阁内大臣也不敢说话,毕竟是自己好不容易才请来的君主。

『伍』

这日,听闻阿湛悄悄回宫与王议事。日暮入夜,我端着刚顿好的参汤去看王。此刻大臣们已尽数离开,只留下王在龙座上打着瞌睡。

我放下参汤,看他枕手在案桌上睡得正香,而手下压的,正是我此行要寻之物。本想着这参汤可以让他好好睡上一觉,如今怕是不需要了。

轻轻拿开他的手,我看清了整个兵防图。上面是整个北齐的兵力布防,包括阿湛此时在前线对兵力的分布。有了它,公子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直攻安都。我连夜临摹了这副图回到未央殿称病,没再出门。

安都的冬日是极冷的,没有人会喜欢。王的新宠怕冷,自更是厌恶这严寒。我初来北齐,王怕我怕冷,特意在昭和建了一座云华行宫,那可是个好地儿,即便纷纷雪天也如春日一般暖和。

只是太久无人去过,便被遗忘了。我随口一提,恰好撞到王的心口上。近日他的美人一直喊冷,他是整日在美人殿中哄着,却没个解决的法子。

消息传到美人耳中,她可比王还着急。云华行宫不仅适于过冬,更是个奢华的殿儿。内殿布设,怕是那美人一辈子都难见一次。在她催促下,没出多少时日,王便离了王宫。

我手中拿着兵布图,似拿着北齐的每一寸土地,我一定要亲手将它交到公子手上。

王走这一晚,阿湛回来了。他仍是穿着盔甲,迎着雪而来,纷雪还未来得及飘落在地便被他的盔甲拦截。

他肃然走进殿内,沉静的看着我。这一次,我没有唤他,觉得心里忽然就叫不出口了,心底却又未曾想要怪他。

他对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我带你去见一人,一个你十分想念之人。”

我心中一震。我思念之人?

果然,他带我去了军营,我想见公子。只是他与公子势力相当,我又如何能见到公子?除非,他已将公子抓获。

路上,我掐着自己的手指,忐忑不安。阿湛带我到一帐篷前停了下来,转身对着我道:“自己进去吧。”

他的眼神在闪烁,我握紧了双手,心中愈加害怕。

『陆』

掀开沉重的帐帘,一蓝色轻裳入我双目。原来是她。

我的心忽得就轻了,不是公子,而是一满身贵气的姑娘。可即便她此刻狼狈至极,却也仍遮掩不了她与生俱来的公主气息。

是上谷公主,我舒了口气放下帘子。

上谷公主是皇帝最为宠爱的帝女,她是前皇后唯一的女儿,背后还有前皇后母族的支持,是真正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然北齐与朝梁交战,朝梁落败,北齐王知上谷公主是皇帝难以割舍的女儿,便特指了她和亲,意借此羞辱朝梁。

公子献策,寻一美人替嫁,且暂屈服于北齐。公子与我道,北齐王沉迷美色,若能抓住他的心,便可有机会一雪耻辱。他沉重的看着我,愿我能应下此事。

如今,已当真到了两国交战的地步,公子正一步步达成目的。可,上谷公主一向处在深宫,怎会到这前线来?

“走。”阿湛看着我,随后转过身示意我跟上。

“阿湛。”我定在了原地,“你此番带我出宫,到底想做什么?”

虽是军营,此时却异常安静。他顿了片刻,我看见他拿着剑柄的手动了动,似在犹豫。

“跟我走,你便知晓了。”说完,他抬头,看着这天上的星子。起伏的呼吸在叹着气,他的眼陷入漫天星辰,“阿婉,你不是我阿姐。”

阿婉,他私下就会这样唤我。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努力的没让他消失在黑夜里。

他带我绕了一个又一个的小丘,柳阳的雪不比安都小,草地上雪已成块,白得让人舍不得踩,这条路显然少有人走。

他停了下来,侧身,迈开步子拉出一道人影,愈是远,人影愈是清晰。恍恍惚惚,触进我心底。

公子,这才是我想见之人。

“公子。”雪碎的声音靠近他,没想到,我可以如此快地见到他。

公子转过身,见是我亦十分惊讶。他看了我许久,随后蹙起了眉头,“婉儿?”

『柒』

我难掩欣喜,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只这样一直怔怔的看着他,唤他,“公子。”

他亦是盯了我良久,然很奇怪,他眼中的诧异却未减一分,毫无喜乐。见我笑湾的眼,他激动的抓住我双臂,“知简在哪儿?”

他说出这二字,这一瞬,我所有的欢悦都被他此话定格。知简是上谷公主的闺名,如今,他竟叫得如此亲密。

那道急切的光刺痛了我的眼,三年间,我每日都在想公子何时才攻打北齐,接我回家。即便无名无分,但只要跟在他身边,我便很是开心。

可,见面之初,他关心的却并不是我。甚至,都未曾问我为何会在这里。北齐堂堂王后,为何会跑至前线来。

“她在这儿。”身后传来阿湛的声音。

他抓着被绑的上谷公主,冷冷的看着公子。上谷公主向来娇贵,从未受得如此委屈,见着公子便哭着喊他,“容彦。”

“知简。”公子的目光顷刻柔了下来,是三年前他温柔的神色,“你放了她,一切好商量。”

可我的心却犹如插了一把刀。

阿湛侧过头,剑仍然抵在上谷公主细嫩的脖子上。公子见他不理会,看我与阿湛一道前来,他似明白了什么道理,又将目光转向我,言语似刀,“三年前我救你一命,如今你用此不入流的手段阻我,你还要如此低贱吗?”

我瞬时被这风雪木然住。

“住口。”一道剑光闪过眼眸,剑尖恰好低在公子喉结。阿湛愤懑抓过上谷公主扔到公子身边,公子拉她入怀。

“你若再胡言乱语,我便让你们去黄泉相伴。”阿湛仍指着他。

两个凶恶的目光对视着,吓到了知简。良久,最终被一阵抽泣声打破。

我的手被一人紧紧抓着,踩碎了一路的雪离开这一个个柔白的小山丘。

『捌』

低贱,原来在公子心中,我一直是这样的人,他的话砸在我心上,直接处了我凌迟。原来,从前的温润儒雅,不会说狠话,不过是没遇见自己在乎之物罢了。

他真正在意的,从来都不是我。

“对不起。”阿湛在我身旁,“但是,你好好看清了,他的情,不在你。”

我再也忍不住,痛得蹲下身子,抱住自己。

“他在意的,不过是你这张脸,一张神似那上谷公主的脸。”

“别说了。”我捂住双耳,不想再听阿湛任何话。

在朝梁,在公子府,公子喜我穿蓝色,他说我穿蓝色最为好看。水榭楼亭,曲调舒情,是他教我弹箜篌的欢喜,他会柔情的覆着我的手教我作画,与我讲棋。

可笑是,上谷公主最喜蓝色,最擅箜篌,更是绘得一手好丹青。她会的,他亦擅长,亦喜欢。

我初见她那日,她与公子在水榭弹琴,公子的眼神,满含深情。可我就想这样赌一赌,赌他的真心,哪怕半分也好。如今到头来,却还是自己不自量力。

他让我不信命,亦让我认了命。

我在军营待了许久,看着对面很远很远见不着的帐篷。看着看着才发现,原来,这么久以来一个未央殿便是我的所有,是天,也是地。

最后,我还是将兵防图交给了他,自己独自回了王宫。这日,云散暖阳,拿着图放手那一刻,我又看见了他眼中看我的光。

安都纷雪未停,没过几日,阿湛也回了王宫。

我站在城楼上吹风,他总是跟在我身后。战事愈发紧张,柳阳已陷,这里仍旧安宁。

“你怎不出宫了?”我问他。

阿湛知晓我是何意,当初他要出征我阻了他,如今,公子已快兵临城下,他却不为所动。

“北齐已经保不住了。”他淡淡的说出此话。

我抬头看着这愈来愈大的纷雪,想:是啊,他是不该唤我阿姐,我怎么配。雪融在我的披肩上,化为水渗进衣物,冷得我闭上双眸。

破城前一日,王带着他的美人从云华行宫逃了。这日,是王宫最热闹的一日,也是雪最大的一日。

我能听见殿外的哭喊声,厮杀声。外头的雪定是红了,都已开始在为公子庆功。

我站在后殿,阿湛提着剑冲了进来,他满身是血,剑上还在滴着,一瞬染红了地面。

“跟我走。”他抓住我的手腕,眼中的戾气是我初见他时的样子。

“阿湛。”我垂眸唤他,慢慢缩回了手,看着他,“你走吧。”

他愣了片刻,随后笑了,脸上未干的血迹流到剑上,“如今,你还指望着他能带你回朝梁吗?”

朝梁,它的酒最为甘美,饮后的烈性能醉人一世。

“阿湛。”我再也忍不住,走过去抱住他的双臂,头埋在他肩上,他应当恨我,“答应我,今后无论发生何事,你定要好好的,下辈子,不要再遇见像我这样的人了。”

眼泪化开了他盔甲上的血渍,我尝到一口血腥。他的盔甲是冰冷的,如未央殿前他坐过的每一晚,皆是大雪纷飞。

我拼尽了力气将他推出殿外,关上殿门,隔绝两世。

厮杀声穿过宫墙响在我耳畔,我取出早已备好的毒药顺喉而下,坐在后殿。凉意透进披肩,这便是我喜欢雪的原因。

『玖』

再没任何感觉,恍若一场大梦。梦中我看见幼时爹娘抛弃正发高烧的我,走时头都未曾回过;看见我被卖到怡苑,每日被鞭打,还在忍着痛跳舞;看见一座模糊的宫墙,又成了朱红色,床前的幔帐,仍是鹅黄色的轻纱。

是未央殿,已没了喧嚣。

“你醒了。”声音很轻。

我寻着声处侧眸,是道明黄色的影子,从模糊不清逐渐变得清晰。

阿湛,我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竟叫不出声。

他俯身过来,握着我的手,轻声道:“别说话,你体内的毒还未清干净。”

这里是未央殿,王后的寝宫。他明晃晃的衣裳,全是我的不敢相信。

这场宫变,胜者竟是他,他怎会坐上了王位?

后来好几日,我身体渐渐恢复,才慢慢理清了整个事情的缘由。

我谋划了一切,从我入宫开始。而阿湛,也在一步一步利用着我的计划。他一直守着我的秘密,让我也不会怀疑他。

他入军营,替王打战。一连拿下了好几个小国,以此博得了王的信任。他知晓我的身份,却并不揭穿我,于我所作所为,他皆视而不见。

公子攻北齐,他放任他拿下城池,其实只不过是一场请君入瓮。待公子攻至柳阳,他带兵抵御,借此让公子的援兵也燕巢幕上。

故意带回假兵防图请北齐王指挥,再放出消息公子被困,引来上谷公主,让我对公子彻底死心。

柳阳沦陷,才是阿湛真正动手的时候。潜伏在边界的兵重新夺回城池并封锁消息,皇帝以为马上便能攻下北齐,却不知公子早已被阿湛不知不觉包围。公子入敌腹已深,没有援兵,不能传消息,想逃几乎不可能。

这么多人,谋划了这么久,结局都只不过是阿湛手中的一颗棋,把它放到了想放的地方。

这一场戏,阿湛陪演到了最后。他凭一己之力保住北齐,自是毋庸置疑的王。

兵败成寇,公子与上谷公主成了他手上利益交换的人质。上谷公主跑到我的寝殿求我。她说只要我点头,阿湛便会放了她与公子。

她抓着我的手,哭着对我道:“我知容彦对不起你,但请你看在当年他救你的份上,如今也救他一次。”

当年之事,她大抵是不知情的,“你知道公子为何救我吗?”

当年北齐还未曾犯梁,公主也未与他交好。就一眼,他便救下了即将被梅姨卖掉初夜的我。只是后来,恰好出现战乱,恰好有和亲之事,又恰好的可以利用我来成全他的一举两得。

上谷公主茫然的看着我,深宫险恶,但她却依旧可以单纯善良。这么多年,皇帝该是把她保护得多好。

我抽离回双手,“你回去吧。”也正是因为她的高贵,所以阿湛才会选她。像她这样深受帝王宠爱之人,如今也沦落到来求我这种低贱之辈,她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我转过身想到了阿湛,莫名觉着心酸,“他会好好的。”

『拾』

入夜,我躺在床上,心中一片空洞。静静的望着头顶的幔帐,明明什么都没变,却觉得一切都如此陌生。

忽有一人走进内殿,我知是阿湛来了。遂闭上眼,装起睡来。

俄顷,一只温暖的手覆在我手上,散去了我不自知的冰凉。他坐在床沿,握着我的手,言语不符的温柔下来,“我知晓你会怪我,这么久以来一直在利用你。”

不止于他,还有公子。但是,怪与不怪又有何区别呢,说来,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其实,我也没想过争夺王位,我只想一直留在你身边,看你每日都能开开心心的,没有烦忧,那样便好。”他轻轻摩擦着我的手,高低不一的语气,透着他温柔的笑意。我知晓是我太看轻他了,想想那年,我初见他时笑他太稚嫩,其实那时候我年纪也不大。

他继续说:“可是,你并不开心,连我都看得出,那每日睡在你身旁的他却一点都未察觉。每次,我回到无人伺候未央殿,坐在殿前,常常想,如果来北齐的不是你,那我此时此刻会是对着怎样的场景?大概,不会是这样与你说话吧。每次,看见你颈上一个个红色的印记,还有对我逞强的笑。我是真想……真想把剑架在那人脖子上,杀了他。”

他说着,后面突然变得有些许激动,但很快又被自己压制了下来。

阿湛一直隐忍着,对所有人,他从小便没见过什么好脸色,一直活着旁人的冷漠中。看见他,我便会想起当年的自己,我不想他也一直这样活着。

可他愈是隐忍,我心里就愈是难受。

他放缓了语气,“既然你们都已经开始盯上北齐,谁都可以来做这个王,那由我来当又有何不可呢。阿婉,试着在我身边,与我一起。”

我知道,你一直拿我当弟弟,可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喜欢你,从你入宫起,我便喜欢你,越是长久,就越是喜欢,我不想看见你难过,所以我跑出去打战,在战场上受伤,每次,我都觉得自己就快坚持不下去了,可一想起你,我就想,我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回来见你,是不是挺好笑的?”他笑了,“我也觉得。”

“从前,我原以为,我这辈子也就那样了,做不完的活,挨不完的打。但是,遇见你以后,我才发现,原来,这世间也可以这么温暖。”

他似在回忆着一切,并不悲伤,“我从未想过把你当阿姐,从第一次见你时我便说过,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护着你。”

“从前如此,今后也会如此,阿婉……”

他似被什么止住了话语,久久没再说话,我感觉我的手一阵温热,他的唇在我手上深深一吻,流过一道倔强的热泪。

良久,似一瞬过了这三年,他轻轻将我的手放进被褥,为我掖好被子,我的泪不知怎的就流下了鬓角,隐进青丝。

这一夜,安都又宁静了下来,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阿湛兑现了他的诺言,送公子与公主归朝。

其实,即便公子平安回了朝梁,皇帝也未必会把上谷公主嫁于他。即便皇帝不在乎他令公主身陷囹圄,不在乎他损失了千万兵马,也会在乎他身心不洁,终有一日会不利于公主,甚至,不利于朝梁。

有谁会相信,一个人质会被毫无条件的释放,还是坐着舒适的马车从敌国回到母国。做皇帝的生性多疑,心思更是难测。

翌日,飘了好几日的大雪终于停了,日初出,风微凉。我坐在马上,阿湛在身后护着我,披肩传来他怀中的温度,一直带我入园林。

入眼,是一片片暖红,他指着满园的红梅在我耳畔道:“其实冬日里不仅有冰冷的纷雪,还有红梅暗香,暖日温身。”

我顺着他目光,似看见了一个个过往,渐渐划过,溜进梅蕊,逐步失了它的踪迹。

曾经,我抱着一个美好的梦,本以为会事随人愿,琴瑟安然,却没想到到头来当真是大梦一场。

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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