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封陵采采
图/叶嘉
山河难改,流光易逝,在经历慕青辰英年早逝的摧折之后,慕青时以为自己早已将宋月人放下,可那年月下,当二人狭路相逢的那一刻,慕青时便于恍然间醒悟过来,他这一生都不可能将她放下了。
(一)
三更天刚过,甘露殿外便起了阵萧瑟的秋风,吹得守门的侍卫猛打了一个激灵。
宋月人沐浴更衣之后便坐在窗前,任由婢女为她梳理如墨的长发,而她则看着暗夜中的那轮明月一言不发。
几盏茶后,突然有人推门而入,快步走到宋月人面前跪了下来,道:“启禀皇后娘娘,陛下遣了人来,请皇后娘娘速速前往紫宸宫。”
闻言,宋月人握在手中的步摇应声而落,她连忙站起身来,蹙着黛眉朝跪在地上的人问道:“可是陛下的病情有变?”
“奴婢不知,但奴婢见来宣口谕的小太监脸上并无异色,想是另有他故。”
闻言,宋月人顿时松了一口气,可也来不及再梳上一个端庄得体的发髻,只得披散着一头青丝快步登上了前往紫宸宫的凤辇。
宋月人刚走到门口时,便看见三个人从门内走了出来,他们分别是左右丞相和安北大将军。
宋月人没有料到这时候还会见到外臣,而他们显然也没有想到会撞见青丝未束的皇后娘娘。
四人俱是一怔愣,而后宋月人才看见三人朝自己下跪行礼,片刻后,宋月人平整好自己的情绪,道了一声:“免礼平身。”
随后,宋月人便从他们面前快步走了过去。只不过,没有人知道,就在那霎那之间,宋月人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其中一人,却只见那双幽深的眸子里淬了点点秋霜,看得宋月人的心间一颤,生出了经久不散的寒凉。
宋月人走到龙榻边时,连帝睁开了眼睛,宋月人顺势将他扶起靠在软枕之上,他则执着她的手,缓慢地说道:“方才,朕召他们进宫商议立储之事,可左右丞相皆以启儿年幼为由,要朕在兄弟之中选一人封为摄政王,待启儿成年之后再行归政。可我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哪一个不是虎狼之辈,若是将摄政之位交到他们手中,启儿岂有活到成年之日的运气?”
宋月人眨了眨眼,继而问道:“那……安北大将军对此事持何种态度?”
闻言,连帝抬起头来看着宋月人的眼睛道:“青时他未曾表态,想是处于观望之态。”
话音刚落,连帝便伸出手,将宋月人轻轻地揽入怀中,附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月人,我知道你与慕家的那些纠葛,我亦为当年之事感到万分抱歉,可那时的我没有能力做出任何反抗。”
连帝的一席话令宋月人霎时间红了眼眶,良久,她用哽咽的声音回道:“我知道。”
“既然如此,那你可否念在这些年来我待你不薄的份上,救启儿一命,他是我唯一的孩子。”
宋月人静默了半晌后道:“陛下说得是哪里的话,启儿是陛下的孩子,也是月人的孩子,月人身为人母,自当为儿筹谋万千,陛下放心吧!”
宋月人的话音刚落,便感觉到有点点冰凉滴落在她的肩头,随之而来的,便是连帝那难以抑制的悲泣之声,在那断断续续的哭声之中,宋月人听见连帝在向她道谢,那语气诚恳而真挚,却又隐隐地透着一个病弱帝王的力不从心与无可奈何。
(二)
次日深夜,慕府的书房内,端坐着一位布衣荆钗的貌美女子。
约莫一炷香后,慕青时才缓步踱入给宋月人下跪行礼,可他却又不待宋月人出声,便径自站了起来,坐到了一旁的圈椅上。
宋月人无视了慕青时的僭越之举,反而起身走到他面前,给他福了福身。
慕青时靠在圈椅上,不动声色地看着宋月人的动作,而后勾着嘴角,用一种略显讥诮地语气说道:“皇后娘娘这般,可是折煞臣下了。”
宋月人在来之前便知道慕青时会是这般态度,自然不会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她抬起头来,看着慕青时的眼睛道:“本宫今夜秘密前来,是奉陛下之命想与慕将军做一笔交易。”
“交易?”慕青时看着她,挑了挑英挺的眉。
“陛下希望慕将军在明日的朝议之上,力排众议,以手中握有的十万安北军为筹码,阻止二相欲从宗室内拥立摄政王之举。”
闻言,慕青时不由得轻笑出声,道:“如此一来,臣将得罪多少朝臣,又将在朝中树起多少政敌?陛下与皇后娘娘为何觉得臣要冒这样的风险去为你们做这样的事情?”
“陛下不会亏待慕将军的,只要慕将军做到了,陛下便将辅政大臣之位授予慕将军,到时候,慕将军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又何惧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
慕青时弯起嘴角笑了笑,道:“陛下要将辅政之位给臣,难道就不怕臣起逆心,欺主上年幼,取而代之吗?”
宋月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慕将军虽以军功立业,但仍旧出自文儒世家,陛下相信,慕将军心中自有臣纲,断不会行那大逆不道,人神共愤之事。”
“陛下这算盘打得倒是如意,也是,若是亲王任摄政之位,到底是一系血脉,纵使日后篡位也总能找出一个说服他人的理由。可我一外姓臣子,若是意图上位,必将遭天下人唾骂。”
“如此说来,慕将军可是答应了?”宋月人的脸上露出一丝难隐的欣喜。
慕青时看着宋月人那妍丽的脸庞,静默了半晌之后突然站起身来,他一步一步地朝宋月人走近,宋月人不明所以,却也在下意识的控制之下往后退去,直到被慕青时抵到墙边,退无可退。
“臣可以答应与陛下做这场交易,但是私底下,皇后娘娘还要答应臣一个条件。”
闻言,宋月人不解地问道:“什么?”
慕青时突然伸出手揽住了宋月人纤细的腰肢,另一只手却轻放在她平坦的小腹之上,道:“皇后娘娘想必不会忘记,自己还欠着慕家一条人命吧!既是人命,那便只能用人命来偿。”
闻言,宋月人先是一怔愣,而后才在恍然之间明白他口中所言之意,当下顿觉羞怒难当,伸手便打了慕青时一巴掌,怒喝道:“无耻!”
慕青时无视嘴角流出的点点殷红,反而弯着嘴角笑得痞气十足,回道:“皇后娘娘道我无耻,却怎么不想一想当年自己做下的背信弃义之事,难道不会比我今日之举更加无耻吗?”
“你……”
慕青时转头看向窗外,轻“哼”一声道:“皇后娘娘若不愿意,那便请安坐在后宫瞧一瞧,待陛下去后,您与陛下的爱子究竟能穿几日的龙袍,又上几日的朝?”
(三)
次日晨,连帝撑着病体上了最后一次早朝,在慕青时的强硬反对之下,二相拥立摄政王的计划终告流产。
宋月人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将一众宫婢遣了出去,她独自坐在榻上暗自垂泪,只因,她想起了一段业已深埋心底的往事。
宋月人早慧,不过五岁便入了官学启蒙,在那里,宋月人认识了慕青时与慕青辰。慕家兄弟长她两三岁,平日里待她素来和善,她自然愿意跟着两个小哥哥一起玩。
慕家与宋家门当户对,在宋月人及笄那年,便为宋月人与慕青辰定下了婚约,然而,就在慕家下聘前夕,宋月人在宫中举办的一场花会上被当时的皇后,也就是连帝的生母看中了。当皇后得知宋月人与慕家已有婚约之时,便千方百计将宋月人的父亲卷入一场莫须有的文字狱中,并以此胁迫宋家,命宋家与慕家解除婚约。
慕青辰的身子远不如慕青时那样康健,在得知宋家无故退婚之时便气得晕了过去。此后,慕青辰便开始流连烟花之地,醉生梦死,在宋月人大婚前夜,慕青辰在游船上独酌,却因醉酒失足跌落船下,命丧于布满暗漩的大河之中。
这便是昨夜慕青时口口声声所言的,宋月人欠慕家的一条人命。
悔婚,夺命,皆非宋月人的本意,亦非她所能掌控之事,可是,她确实因为这两件事,多年来陷于可怖的梦魇之中,甚至因为心底的亏欠,始终无法理直气壮地与慕青时对视。
月余后,连帝薨,连启继位,改元光夏,尊宋月人为太后。
慕青时登上辅政之位后,便将自己的人安排进了宫中,因此,宋月人眼看着自己身边的侍婢像走马灯似的换了一张又一张面孔,这种被人监视的感觉令宋月人感到万分不悦,可是,她却没有办法提出任何抗议。
宋月人时时刻刻都在担心慕青时会突然进宫让她兑现那个令她感到无比羞耻的承诺,可奇怪的是,半个月过去了,慕青时始终不曾单独踏入她的寝宫之中。
然而,就在她以为慕青时因为公务繁忙,将此事抛诸脑后之时,慕青时开始闯进她渐渐平静的生活之中。
那是一个初冬之夜,宋月人刚将八岁的连启哄睡,便有人悄步走到她身边,将慕青时在她宫中等候的消息告知于她。闻言,宋月人的身上霎时便沁出了一身冷汗。
宋月人刚回到宫中,便被人请去沐浴更衣。当她收拾妥帖走入内室时,只见慕青时着一身白色寝衣安坐在榻上翻阅公文,昏黄的烛火映着慕青时清隽的侧脸,在墙上落下一道完美的剪影。
慕青时听见女子的脚步声,便合上折子,抬头看向宋月人。
宋月人身居后位,虽不过花信年华,但平日里总要为了那身份打扮得雍容华贵,以致于令慕青时忘记了,宋月人本是个清丽如仙的女子。
慕青时下了榻,朝宋月人缓步走近,今夜,藕荷色的缎面寝衣衬得她的肤色如玉般清透无暇,当他伸手揽住她的纤腰往怀里带时,她的两颊不自觉透出的两朵娇美红晕,看得慕青时心头一颤。
慕青时不得不承认,在那一霎那,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为了报复宋月人方才来到这里的。
这一夜,窗外的月色很美,仿佛有位玲珑的美人坐在弯月之上,唱着一首温暖的歌谣。
(四)
小皇帝连启生辰那日,因在连帝丧期之内不宜大办,于是便只请了几位亲贵大臣前往水榭戏台观戏。
宋月人连日来都觉得身体疲乏不堪,但又不忍心扫了连启的兴,只好硬撑着坐在主位之上。
慕青时举着酒杯与诸位大臣遥敬,饮下杯中清酒之时,眼角的余光无意中瞥到端坐在后座之上的宋月人,因为距离不是很远,所以慕青时可以清楚地看见宋月人额上不断沁出的细汗。
慕青时不由自主地便将目光落到了宋月人的小腹之上,他随即站起身来,欲借着敬酒的名义上前询问,只不过,令他没想到的是,他刚走上台阶,便看见宋月人两眼一闭,轻飘飘地倒在了凤座之上。
宋月人不想怀上慕青时的孩子,可是,这一切偏又都顺着慕青时的计划发展,在连帝走后的第三个月,满朝文武都知道宋月人的腹中留下了连帝的“遗腹子”。
慕府内,方才为宋月人诊脉的江太医正坐在下座,事无巨细地将宋月人的身体状况告知于慕青时。
慕青时一直保持沉默,直到江太医禀报完毕,慕青时才缓缓地飘出一句:“即日起,太后娘娘的寝宫内外都要换上我们的人,不要让人有机会在膳食中动手脚。”
“是,大人。”
宋月人醒来时,正值往日连启来她这儿请安的时辰,可是,宋月人左等右等也没有见到连启的身影。
宋月人心中惴惴不安,便想亲自前往连启宫中一探究竟,就在这时,宋月人的贴身宫婢上前对宋月人耳语了一番,宋月人才明白过来,原来,连启是在为她腹中这孩子在闹脾气,他害怕,这孩子会夺去她对他的宠爱。
慕青时在宋月人有了身子之后便再也没有来过她的寝宫,而她在太医的精心照料之下,身子日渐丰腴起来,却也透着别样的美态。
那一日,宋月人特地下厨做了连启爱吃的糕点,亲自送往御书房。谁知竟在那里撞见了正在禀报公事的慕青时。
宋月人扶着腰缓缓地坐了下去,命人将糕点送到连启面前,慕青时因为事忙,没来得及进午膳,此刻见桌上摆着那样精致的糕点,连启又吃得那样开怀,他不由自主地便咽了咽口水,只不过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那喉结滚动的瞬间正好落进了宋月人的眼中。
二人四目相接之时,慕青时的俊脸顿时便红了起来,而宋月人已经多年未曾见过慕青时那般孩子气的模样,忍不住弯着嘴角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
片刻后,宋月人便命近侍从食盒中拿出一小碟松子百合酥送到慕青时面前。
“慕大人若是不嫌弃,便拿这小东西垫垫肚子吧!”
慕青时完全没有想到宋月人会给他送吃食,怔愣了好半晌才起身道谢。
宋月人笑了笑,便转过头去照顾连启进食。
慕青时尝了一口松子百合酥,只觉得唇齿留香,在惊叹宋月人的厨艺之余,他亦偷偷地抬头看向她。
只见她一边用手护着微微隆起的小腹,一边轻声细语地在与连启说话,就在那一刻,慕青时看着宋月人那秀丽的眉眼突然想,他的孩子会有一个温柔且善良的母亲。
(五)
三个月后,慕青时分驻在朗州城的安北军突生小股士兵哗变,虽未引起重大变故,但慕青时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决定亲自前往朗州安抚军心。
然而,就在他处理完哗变事件准备回京之时,他收到了一封宫中密报,宋月人出事了。
当慕青时日夜兼程赶回上京,见到宋月人的时候,她已经昏迷了两天两夜。
慕青时坐在床边,探着宋月人那微弱的脉搏,蹙着眉心低声怒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太医站在慕青时身边耳语道:“太后娘娘自那日喝了一小碗燕窝后便觉得小腹隐痛,未及半炷香便陷入昏厥之中。属下第一时间给娘娘施了针,封住了娘娘的经脉,不至于令毒气四窜影响胎儿,但属下才疏学浅,至今断不出娘娘中的是什么毒。”
慕青时沉默了半晌后问道:“这阖宫上下皆是我的人,断然不会有人在里面动手脚,那一日,可有外人来过?”
江太医拧着眉细想了一遍,道:“那一日,属下用银针测验过后才命人将那燕窝端给娘娘,当时娘娘午觉未起,屋内只有等着给娘娘请安的陛下……难道是?”他顿时噤声,不敢再说下去。
慕青时握紧了掌中冰凉的素手,片刻之后便起身朝连启的紫宸殿走去。
一个时辰后,慕青时便从连启的口中得知了一切,随后便命人严刑拷打那始作俑者,最终拿到了解药。
七日后,宋月人醒了过来。她一睁开眼,便看见连启泪眼汪汪地站在床边,一副想靠近却又不敢靠近的样子。
宋月人是何其聪慧的女子,那一日,她失去意识之前便猜到是连启在燕窝里放了东西,可是,她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是何种心性,她还是有十足的自信的。
宫婢扶着宋月人坐了起来,她靠在软枕之上,向连启招了招手。
连启没想到宋月人非但没有厉声责骂,反而这般温柔相待,连启顿时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愧疚感包围,哭着扑进了宋月人的怀中。
原来,连启的那些皇叔一直没有放弃对皇位的执念,他们担心宋月人到时又诞下一位皇子,给他们业已十分艰难的筹谋添上一道更加坚固的壁垒,故而,他们用重金买通了连启的乳母,让乳母每日给连启灌输,宋月人生下孩子之后会支持幼子继位,将他舍弃的念头。连启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心智尚未成熟,哪里禁得住素来亲厚的乳母这般游说,自然对宋月人腹中的孩子生出了不小的敌意。
那乳母将药交给连启时,哄骗连启那药不会伤及宋月人的性命,是以,连启才做了那件蠢事。
连启窝在宋月人怀中,哭得差点背过气去。
“母后,您是不是觉得启儿辜负了您多年来的教养,再也不想看见启儿了?”
宋月人看着连启那可怜兮兮地模样,只觉得又心疼又好笑,她将他揽在怀中,像小时候一样轻拍着他的背,安抚道:“启儿是受奸人蒙蔽方才做了错事,母后自会原谅,但也仅此一次,明白了吗?”
连启闻言连连点头。
半晌后,宋月人感觉到有一双小手轻轻地搭在她那高高隆起的小腹之上,她听见连启小小声地对这个孩子说了一声抱歉。
就在那一刻,她便知道,无论往后的岁月有多少艰难险阻,连启都会将这个孩子纳入自己的羽下,护其一生长乐无忧。
宋月人直到能够下地行走,也没有见慕青时来看过她。按理说,照慕青时对这孩子的重视程度,即使对她无甚好感,也应该来看她的肚子一眼才是。
宋月人知道江太医是慕青时的人,当江太医给她诊脉的时候,她便状似无意地提到了慕青时,因为隔着鲛纱帐,所以宋月人没有看见江太医眼中闪过的一瞬惊慌,只听见他温声回道:“慕大人前几日去了趟朗州,回程时染了风寒,连日来低烧不断,索性告假在家中静养。”
闻言,宋月人了然地点了点头,道:“原是病了啊!”
那语气很是平淡,所以江太医没有听出那余音之下的一丝怅然。
(六)
数月后,宋月人服下了催产之药,慕青时得知消息后在家中坐立难安,索性拿了一封所谓的紧急军报进了宫。而此时此刻,连启自然是候在宋月人的宫中,等候着新生命的降临。当一声响彻天际的啼哭声传入慕青时的耳中时,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眶渐渐湿润开来。
连启很是疼爱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妹妹,在她出生百日之时,便给她赐名连昭,上封号“宁熹”,这是两个拥有美好寓意的文字,带着连启对她最诚挚的祝福。
光夏四年,连启在慕青时的教导之下已然可以在朝堂上独当一面,因此,慕青时也开始逐渐放权,希望能够平稳地实现权力的更迭。只可惜,事情的发展并不如他冀望得那般如意。
那一日,慕青时要去找连启商议要事,得知连启在宋月人宫中,慕青时便寻了过去。
岂料,他刚走到门口,便听见了连昭那连续不断的哭闹声,他的心脏不由得一紧,便快步走了进去。
宋月人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慕青时了,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他清减憔悴了许多。就在宋月人出神的时候,连启突然开口道:“母后,方才我们已经命这屋子里人都哄过昭儿了,只可惜一点儿用也没有,既然慕大人来了,那便让他也试一试吧!总不能让昭儿一直哭下去呀!”
闻言,宋月人与慕青时俱是浑身一颤,待宋月人平静下来,抬眼看向慕青时的那个瞬间,她毫不意外地在他的深眸之中看见了一丝期待。
这是慕青时第一次抱连昭,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可或许是父女天性使然,连昭很快便停止了啜泣,乖巧地趴在他肩上,用一双滴溜溜的含着泪珠的大眼睛看着哭笑不得的母子俩。
因为慕青时一放下连昭她便开始哭泣,所以慕青时只得一边将她抱在身上,一边与连启商谈国事。
一个时辰后,连昭睡着了,宋月人便命乳母上前将连昭抱回去,可谁知那乳母是个嘴碎的,一出门便与人嘀咕道:“往日只觉得小公主像极了太后娘娘,今日瞧见慕大人才发现,小公主的眉眼与慕大人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言者或许无心,但听者却有意。不出几日,这话便被添油加醋地传遍了阖宫上下,即使宋月人当庭杖杀那乳母以示警戒,却也没有办法减缓那风月之言的传播速度。宋月人因此忧思伤神,随即病倒在床。
(七)
因为宋月人生病的缘故,连启便将连昭接到紫宸宫中亲自看顾。
那一日,连启坐在榻边看着正在安睡的连昭,心中纠结极了,他不愿相信宋月人与慕青时会行那苟且之事,可又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小人儿与慕青时有着极为相似的眉眼。
就在连启因此事烦闷地快要奔溃之时,突然有近侍走到他身边道:“启禀陛下,慕大人在外求见。”
紫宸宫外,所有守卫在此的禁军都被调离到百米开外的地方,慕青时与连启坐在高高的汉白玉石阶上,各自抬头仰望着高空中悬挂的那一轮明月。
在慕青时的娓娓道来之中,连启知道了一个令人唏嘘不已的故事。
原来,当年在官学时慕青时便会宋月人倾心不已,慕青时一直想找一个恰当的时机向宋月人表明自己的心意,可慕青时却在无意中得知自己的亲哥哥慕青辰亦对宋月人生出了爱慕之心。
慕青时幼时顽劣,曾于寒冬时节跌落寒冷的冰水之中,是慕青辰奋不顾身救了他,慕青辰体质本就不如他,经过那一次后,便更加体弱多病,慕青时因此感到万分抱歉,从那个时候起,慕青时便在心中暗暗发誓,此生绝不与慕青辰争任何东西,包括慕青辰喜欢的人。
山河难改,流光易逝,在经历慕青辰英年早逝的摧折之后,慕青时以为自己早已将宋月人放下,可那年月下,当二人狭路相逢的那一刻,慕青时便于恍然间醒悟过来,他这一生都不可能将她放下了。所以,当宋月人为了连启屈尊来求他时,他才放纵自己提了那样荒唐的要求。
“陛下,其实,当年我并没有从你的乳母那里逼问出解药。”
闻言,连启不禁愕然道:“那母后的毒是怎么解的?”
慕青时看着月亮,风轻云淡地回道:“江太医在古籍里找到一偏门法子,只要将毒血过到有过肌肤之亲的男子体内,便可以命换命。这几年来,臣喝了许多药,方才偷来了这近千个日子。”
“陛下,自古辅政大臣这位子便没有几人能够功成身退的,臣本想当个例外,却没想到还是折在了这不变的定律之中。臣余日无多,这场祸事既因臣而起,那么便理当由臣来平息。”说完,慕青时便从怀中取出一叠厚厚的信封交到连启手中。
“这里面装的都是我慕青时意图犯上谋逆的“罪证”,还请陛下想法子将这些交到太后娘娘掌管的凤司,由他们代为揭发,如此一来,连日来的风言风语便可不攻自破。”
连启看着慕青时连连摇头道:“母后不会答应这样做的。”
闻言,慕青时轻笑一声道:“臣已命江太医在太后娘娘的药里动了手脚,在此案完结之前,她是没有机会醒来阻止我们的。”
慕青时与连启同时站了起来,慕青时从腰间取出调控安北军的虎符交到连启手中,他看着面前这十二岁的清隽少年,第一次僭越君臣之仪,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今夜过后,臣便不能再陪着陛下一同走那荆棘丛生的帝王之路了,好在陛下如今已有掌控万钧的气势与能力,臣希望陛下能够好好利用这支军队,好好利用臣为陛下留下的人。臣相信,陛下会成为一位贤君,孝子,仁兄的。”
(八)
阴暗潮湿的牢房之内,慕青时戴着沉重的脚镣坐在稻草席上,透过那狭小的方窗望着蔚蓝的天空。
那一夜,他与连启促膝长谈之时,他才知道,原来连启并非宋月人所出,连启的生母乃连帝青梅竹马的贴身侍婢。连帝生母希望当时的太子妃宋月人能够生下嫡长孙,巩固连帝的太子之位,于是便命宋月人假孕,待侍婢分娩之日,演上一出偷龙转凤的戏码,将孩子纳入宋月人的名下。那侍婢生下孩子之后便因大出血骤然离世,连帝因此悲痛不已,从此以后再也不近女色,故而膝下子孙凋零。
连帝与宋月人隐瞒得很好,因此,连启一直都不知道这个秘密,直到那夜连帝与宋月人商谈之时,连启才在无意中听闻了自己的身世。
慕青时不得不承认,在得知此事后,他的心中漾起了难隐的欢喜,毕竟,他全心全意爱慕的女子,从头到尾都只属于过他一人呐!
牢房的门被人从外打开,宣旨太监读完连启的旨意后,趁人不注意悄悄地将一颗药丸塞进了慕青时的掌中,而后,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慕大人,这是陛下命奴才给您的。按照我朝律法,谋逆之罪应当街腰斩,可陛下心中有愧,实在不忍见您身首异处,便想出这个法子来。”
慕青时握紧了手中的药丸,而后朝皇宫所在的位置深深一拜道:“臣,谢主隆恩。”
慕青时倒下前,脑海中浮过最后一个画面。
那是一个樱花盛开的季节,他在宫中办完事准备出宫,因为平日里走的那条路正在清扫,他便准备穿过御花园从一条小路出宫,谁知,竟在那里遇见了正抱着连昭学认字的宋月人。
他给两人行过礼后便转身离开,可谁知,他还没走出两步远,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奶声奶气的“爹爹”。
他顿时怔住了,那一刻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要融化了似的。虽然那只是一个巧合,可是他觉得,单就为了这两个字,今日他为她们母女二人放弃的一切也都是值得的。
宫中——
宋月人靠在厚厚的软枕上,由婢女喂了几口药后便又昏昏沉沉地阖上了双眸。
这几日,她一直处于这种状态,只要一闭上眼睛便又开始陷入同一个梦境之中,在这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藏着她一段无疾而终的少年情事。
当年,宋慕两家结亲之前,她的父亲拿不准她更钟意哪一位,便特地命人来征求她的意见。慕青辰是个谦谦君子,若能得嫁,自为良夫,但事实上,宋月人更加仰慕慕青时那挥斥方遒的少年意气。只可惜,宋月人派去传话的婢女是个新来的,且还不识字,只知道时辰两个字的顺序,等她到了宋月人父亲面前,一紧张便忘了究竟是哪个,满脑子只记得宋月人说的是二公子,于是她便自我推断,既是二公子,那便该是慕青辰。等到宋月人发现这个错误想要去补救时,她与慕青辰的名字已经写上了红纸,断无轻易更改的理由了。
宋月人想,待自己身体好些了,便去找慕青时将这话说开,她想要告诉他,她并非因他胁迫才愿意委身于他,为他生下连昭的,她还想要告诉他,那年樱花树下,她是故意教连昭读那两个字的……
连启坐在床边,听宋月人不断呢喃着“慕青时”三个字,只觉得心间一滞。
漆黑的夜空中还挂着那轮皎洁的明月,他怅然地望着窗外想,明月之下还有许多人在仰望着它,可是,他的母亲却还不知道,人间再也没有一个慕青时仰望着她这轮明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