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蒲雨潇
图/枕上浊酒
就算爱情沾染上世俗的气息,也宁愿把它变成为信仰,因为信仰是唯一可以留住的,也是唯一专属的。年近五十。
伊罕便独自在黑夜里踏上去寻找巫师的旅程。她的小屋离她越来越远,直到自己转身再也看不见,她像一只在大海中离港的小船,海面一望无际,在风浪中不知方向的飘摇,看不清脚下的暗涌,危险越来越大。
如果我是自然之子,我一定能听得到风的呼吸,火的燃烧,如果我是天之子,我一定能织成最美的云朵,点缀出鹰的高远,如果我是大地之子,我一定能帮助草的成长,雪的飘零,如果我是人之子,我一定能装点最美的思想,常怀悲悯。
就算爱情沾染上世俗的气息,也宁愿把它变成为信仰,因为信仰是唯一可以留住的,也是唯一专属的。年近五十岁的顾青杨来锡林格勒盟已将近二十几个年头,岁月和风雪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纹理,但他依然坚守着,如同坚守对爱的信仰。七十年代成都大学的毕业生,当年和他一起来锡盟支教的刈婉霞,因为长时间不能适应气候和恶劣的环境,和他离婚了。
以刈婉霞的话来说,顾青杨的这一生都在为别人而活,而她的一身,想要为自己活一次。
顾青杨深知绑在一起的不是婚姻,过多的挽留都只是为爱情罗织的罪名,回忆和伤感也不能挽回什么,只是一边复习着时间的轮廓,一边残忍地挑起岁月的疤痕。
刈婉霞走的时候,留下了一个五岁的小男孩,名字叫顾若涵,在刈婉霞和顾青杨分开那天,顾若涵一把鼻涕一把泪在他们之间周旋,简单地希望他们能重归于好,就像希望他们能在他刚始对世界有着朦胧记忆的时候,同时出现在他的生命中的笑脸那样。
按理说也奇怪,一般男孩子都和阿妈亲,但也不知道他最终为什么会选择顾青杨,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后来的经历证明了这是最正确的也是最为错误的选择。
他仍然记得,那天下午低矮的天空中有着火红的夕阳燃烧着破絮一般的铅云,像是破碎的霞彩,刈婉霞穿着白底蓝花的衬衫,红色的裙角摩挲过枯黄的草地,头也不回地转过山坳,有鸿雁哀鸣着从天空中飞过,洒下了几滴泪水,阿妈的身影在夜幕下,在天空的尽头浓缩成漆黑的一点。
他被顾青杨拉着一步三回头地往回走,骄傲地像一头小兽,梗着脖子迟迟都不肯转身。从此以后,他总是喜欢一个人坐在草原上,看往南方飞去的鸿雁。看着看着,就有火红的夕阳燃烧着天空,燃烧着晚霞,看着看着就有寒霜落下,四野一片素净。
顾若涵出生在一九八零年的某个夜晚,刚好是一个年代的起点,顾青杨当初在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仿佛竭力要给这个名字赋予新的意义,他把若涵当做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财富,以及对生命延续的一种敬畏。
小时候,若涵常常也会问阿妈到哪里去了,他都会告他:“你的阿妈去了远方,她去追寻她自己的梦去了。”
“梦在哪里?”
“梦在一个你看不到的地方。”
后来若涵渐渐大了,这样的谎话已经瞒不住他了。
顾青杨也常常给若涵讲他的母亲,说她是一个多么漂亮,多么有气质,多有涵养的女人,每每讲到高兴的时候,都有大朵大朵秋天的暖阳掉落在顾青杨坚硬的脸上,他目光静深如潭,仿佛在心底回忆起了很多年前初见刈婉霞的样子。
若涵小时候很喜欢听爸爸讲阿妈的故事,听到兴趣颇浓的时候,总会反问顾青杨:“阿爸,阿妈这么好,为什么会离开你啊?”往往在这个时候,顾青杨都会被问得说不出话来。
“若涵,你以后就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心都是不一样的。”
有的人羸弱,就有人坚强,有人委屈,就有人得意,有的人卑微,就有人显贵,有的人委屈别人,有的人委屈自己。
“那阿妈好吗?”
“你阿妈是一个善良的女人。”
若涵也常常努力回忆起母亲的模样,但在岁月的反复稀释中逐渐看不清楚,隐隐约约有蓝底百花的衬衫,红色的裙摆,和夜幕下消失的黑点。
秋天的锡林格勒盟被荒凉浸透,稍有低矮灌木也被染上了这个季节特有的色彩,成群结队的鸿雁拍成一字,披着金色的夕阳飞向了远方,起伏的山峦将天际线勾勒地格外低矮,那里有视线的尽头。
有时候,若涵也会去找牧区的伊罕一起玩耍,伊罕常常会问若涵为什么月亮会跟着自己走,为什么天上会下雨,对于这些问题,若涵就告诉她,月亮跟着你走是因为月亮里住着神仙,神仙是会保佑好心人的,而天上会下雨,是因为大地渴了。
“那人死了,怎么会被埋在地下?”
若涵感觉到心里有一点恐惧和悲怆的味道,他不知道为什么小伊罕会忽然问出这个问题。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们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放下书包,坐着看天空中大朵大多蓬松的云。偶尔还有在寒冬来临之前迟迟不肯离去的麻雀落在远处的桦树枝上,顾若涵便会在这个时候掏出阿爸送给他的木哨子,使劲一吹,麻雀便扑闪着羽翼飞远了。
伊罕的眼睛里充满了欢喜的色彩。
“涵哥哥,这是什么,能借给我玩玩吗?”她将两只手背在身后,眼神里有一丝略微的羞怯。
“这是汉族小孩玩的玩具。”
若涵便将系着木哨子的线从长袍的纽扣空里面取出来,用袖子擦了擦沾在哨子上面的唾沫,递给眼前的这个小女孩。
伊罕拿到哨子之后珍视的像一个宝贝,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眼睛里散发出光彩。若涵示意她使劲地朝里吹气。
响亮的声音从哨子里发了出来,再次惊走了树枝上的麻雀。
伊罕觉得高兴极了,便又接连着吹了好几次,咧开嘴发出了咯吱咯吱的笑声。
“涵哥哥,你这个是哪里来的?”
“阿爸给我做的啊!你为什么不让你阿爸给你做一个呢?”
“涵哥哥,你真逗,你有阿爸吗?”
“我都只有阿妈。”
她用手指绞着系着哨子的彩色绳子,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若涵仿佛想起了什么,阿爸曾经说起过关于伊罕父亲的事情,便开始后悔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
“这个木哨子送给你吧!”他仿佛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极力地想要给小伊罕一些补偿。
伊罕没有意识到若涵怜悯和同情的初衷,黑色的眼珠散发着光芒。她抿嘴一笑,圆圆的鹅蛋小脸,绽放出两个鲜艳的花蕾,微微地在微风中抖动。
“不反悔?”
“不反悔!”
伊罕笑了,白色的小米牙反射出阳光的色彩。
在伊罕的心目中,若涵会玩蒙古人和汉人所有的游戏,而且他不会像其它的小伙伴那样欺负她年龄小,也不会因为她是个没有阿爸的孩子而孤立她,所以在伊罕的眼中无疑是对她充满了敬佩和亲近之情。
虽然伊罕和若涵的关系特别好,但是伊罕从小就被阿妈教育不许和顾若涵一起玩耍。他常常听伊罕说自己的阿妈怎么样脾气古怪,怎么样对自己没有耐心。在若涵的心里总以为她有着九个脑袋,有着尖利的牙齿,和刀一样的指甲,穿着假人皮,仿佛就是一个大魔头随时都要剥下面皮吃人的那种,可是直到后来真的见到了,若涵才知道,伊罕的阿妈美的不比寻常。但她眸子里透露出的冷漠却如同暗夜的一块寒冰。
每次伊罕和若涵在一起玩耍被她发现之后,她总会用鞭子把伊罕打得哇哇地叫,她虐待伊罕的行为和她的容貌极不相符,若涵很难用自己的想象将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和这样粗鲁的举动联系在一起。
每当伊罕挨鞭子的时候,若涵都会冲上前去,吊着她的胳膊,让她不要再打了。可马芊笠才不会理会他,将他甩到一边后,发狠地使出了更大的力气。
伊罕叫的越来越大声,对这样无理由的责罚撕心裂肺地进行着抗议。
若涵总会飞快地跑回家去,把事情告诉给阿爸,阿爸丢下手里的教案,赶到了伊罕的家里。
他跑得气喘吁吁,但到了之后却说不出一句话,站在栅栏边的草场上,枯黄色的草叶覆盖了他那双破旧的皮鞋,很久之后,马芊笠发现了顾青杨的存在。
她抬起眼来和顾青杨对视了几秒之后,并没有请这个自己孩子的老师去家里坐坐,便狠狠地扔下了鞭子,拉着伊罕进屋去了。
“走吧,没事了!”顾青杨如释重负地说道。
“阿爸,我们为什么不救救小伊罕。”
“不用救,小伊罕没事呢!”
那为什么芊笠阿姨总是无缘无故打小伊罕。
“因为她的心里有恨。仇恨就像一把尖刀,既刺伤别人,又刺伤自己。”
顾若涵听着顾青杨很有道理的话,懵懵懂懂。
回到家里的伊罕,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不理阿妈,她用脏脏的小手背擦掉脸上的泪水,委屈的泪水越擦越多,她不知道为什么,别人家的阿妈都那么爱自己的女儿,而她的阿妈一点也不爱自己。每当这个时候,她都在心里暗暗地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叫马芊笠阿妈了,她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喊着马芊笠的名字,对她异常讨厌。
哭了一会,伊罕发现身上好像没那么疼了,走过屋角去,把洛忧抱到自己的脚跟前,抚摸着她柔软的长毛。
“洛忧,你告诉我,我为什么会这么苦,阿妈为什么对我没有一点应有的怜爱?”
“你有阿爸吗?涵哥哥都有阿爸。”
洛忧将它的一颗头向伊罕的膝间蹭了蹭,伊罕想起洛忧也是一个孤儿,便不再问它。洛忧仿佛能够听懂小伊罕说了什么,它用幽怨悲悯的眼神看着伊罕,发出了低低的呜咽。它将身子往伊罕的脚边移了移,长长的毛发把伊罕的小脚偎得暖暖的。伊罕从眼前田字格的作业本上抬起了笔,从小土屋的窗子看出去,深秋的季节,草原一夜染黄,衰草连天金黄的一片,外面的颜色真好看啊,伊罕想着。
起风了,狂风将草屑卷的漫天都是,白色的羊群迅速地聚集在一起,在广阔的草原上,像一个个小水滴在巨大枯黄的荷叶上缓缓移动,牧羊人顶着大风挥舞着鞭子将羊群往家赶,小伊罕突然觉得像是在梦境一般。快要到冬天了,很快。
伊罕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哭累了,然后就趴在小桌子上睡着了,黑色的夜渐渐将万物吞没,月亮和大星子相继登场,屋外的一盏酥油灯在微风中突突地跳动着火苗。
我不知道是谁教会我第一声啼哭,总之我生下来呼吸到第一口空气的时候,就哭了,是你第一次将我眼角的泪水擦去,是你将我的眸子清洗地清澈明亮,是你为我编起了乌黑的发辫,织上了缤纷的彩衣,你说你是阿妈,从此以后我便安心睡在了你用月光织成的梦里。
在梦里伊罕梦见自己仍然被阿妈追着用鞭子抽打,她使劲地想要挪开步子,但腿上像是负了千斤的总量,总是屈伸不开。当她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是洛忧卧在自己的腿上,这是一个梦。伊罕用小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她能感觉到脸上的泪痕被风干以后皱巴巴的疼。但唯一的好处仿佛是自己的眸子被泪水清洗的异常明亮。
马芊笠在外面捣弄锅碗瓢盆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进来,她在做晚饭了。这时候,伊罕才发现肚子有一点饿,但是她不想出去找她要吃的,她现在还没原谅马芊笠呢,她心里这样想着。
所以她依然不肯离开自己的小房间,趴在桌子上继续睡觉。
窗外的寒风从缝隙里挤进来,吹的让她有些冷,她在心里想着,什么时候夏天才会来,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伊罕,伊罕!”马芊笠叫了起来。“快出来帮我系一下袖子。”
伊罕依然趴在桌子上假装没有听到的样子,只是时而微微睁开眼睛,像一只小猫一样仔细留意着厨房的一举一动。从门缝里看过去,马芊笠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高挑纤细的身材快要接近漆黑的屋顶。她的身影被挤成了一条瘦弱的线,这条线在昏暗的房间里忙碌着。而屋外则是一片漆黑,只有油灯的火苗在突突地跳动,四周的光晕模糊,像一朵颤动的莲花。
过了一会,马芊笠没有再叫她的名字,手里捣鼓的声音也慢慢停住了,整个屋子一片宁静,静得有些可怕,随后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咳嗽声。那咳嗽声来像是自遥远的深渊,像巫师在黑夜里召唤牧人丢失的灵魂哀伤而悠长的声音,一下一下震颤着她的心灵。
她感觉自己的心被咳嗽声牵扯着一下一下地疼。刚刚还倔强地生着马芊笠的气,现在心却渐渐地有些软了。她推开门,从房里跑了出来,看见马芊笠倚在火炉边,像一张弓一样地弯曲着身体,背部剧烈地起伏。她靠在墙角,想要从嘴里呕出什么来,然而又呕不出什么,只是呼呼地喘息着。
她的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凸起,苍白的脸庞上泛起的红色像是三月里燃烧的风信子。她的眼睛大而明亮,里面有水光在潋滟,眉头因为痛苦而拧结在了一起。她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美,但这是一种凄艳和易碎的美,正是因为这种美,让她感到心里更加疼痛。
“阿妈,你怎么了,你告诉我你怎么了,你现在是不是很难受啊?”
马芊笠没有说话,只是咧开嘴痛苦地笑着,像是在嘲笑着自己,又像是在嘲笑着命运,那种笑凄凉而又讽刺,被剧烈的咳嗽拉扯的面目全非。
她迅速地靠到阿妈的身旁,不停地用小手握紧拳头往她的背上锤去。她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效果如何,总之,她记得小时候自己感冒了咳嗽,阿妈总是这样做的。
马芊笠咳了一会,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厉害,她看见阿妈的眼睛里渐渐地充血,有些像兔子的眼睛,红得让人有些害怕。
马芊笠一把推开伊罕,嘴里大声地呵斥道:“别靠近我,离我远点!”
伊罕被推的退后了几步,跌坐在潮湿的土屋内,脑袋撞到了墙壁上,眼睛直直地盯着阿妈捂着胸口弯曲的身躯,将眼睛睁得大大的,尽量不让眼泪流出来。
直到很多年以后,伊罕才知道阿妈当年得了一种奇怪的传染病,叫痨病。
吃过晚饭后,马芊笠让她早点去睡觉,自己在房间里收拾。但当伊罕刚刚快要进入梦乡的时候,马芊笠剧烈的咳嗽声又开始响起来了。最先开始极度地被压抑着,在喉咙里小声地突击,渐渐地声音被放大,像是从黑色的深井里传来。
她轻悄悄地爬起来踱到阿妈的屋子里,开了灯眼前的一切让她触目惊心。阿妈半躺在炕上,脸苍白的像一张纸,外套已经脱去,只剩下白色的底衣。丝质的底衣将她的胸部轮廓衬托的更加圆润丰满,因为剧烈的喘息上下起伏着,胸前的衣服上有点点血迹,像是冬天凋落的红色寒梅点点,阿妈的嘴角还有一丝血迹未擦干净。
这是咳出来的吗?伊罕在心里问了一句。
呼呼的风来自于遥远的山边,来自于另外的一个世界。草原之神发怒了,它疯狂地呼啸着趟过辽阔的草原,掠过低矮的灌木丛,将枯萎的树枝刮断,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它刮过屋顶,拍打着窗户,像昏天黑地的怒涛,席卷了整个矮矮的土房子;它吹进了破旧的窗户,油灯的灯盏在灯架上摇摆,火焰像是在像风中摇曳的桅杆。远处饥饿的狼在嚎叫,屋外的羊群在骚乱,洛忧在屋外疯一样地吠着,整个世界一片混乱。
伊罕在草原上生活了几年,对这样的情况习以为常,唯一能让他恐惧的是阿妈病成现在这个样子。
阿妈这次咳晕过去了,伊罕慢慢地靠过去,将厚厚的毛毯拉过来,搭在阿妈的身上,遮盖住她裸露在外面的身体。她又用脸去贴了贴阿妈的脸,还能感觉到温度。但她却紧紧地闭着眼睛,像是一个极度劳累而想要休息的人。她想起了邻近的巫师,他代表神的意志守护和保佑着草原的众生,为一切善良淳朴的牧民免除厄运和灾难。他拥有众多的法器、腰铃、铜镜、抓鼓、鼓鞭......她曾经看到过他让倒地的牲畜重新爬起来,让失明的人重新见到光明,让疯癫的人恢复理智,只需要他碗里的几滴水,和几句咒语。
她想他一定能帮助她将希望阿妈活下去的愿望传达给天神,保佑她平安地醒来。
可牧区的巫师离自己的家里还有好几里路,需要翻过一座小山,和走过一片大大的草场。伊罕胆子极小,最害怕的就是走夜路。并且从她家去找巫师会经过不久前死过人的人家,山上面有土葬的坟茔,她还想起了以前听老人说过的,要是含冤而死的人或者太过年轻死了的人,灵魂都会飘荡在空中,没有归宿。
尽管此刻在她心中浮现了无数恐怖的画面,但当她再次看到睡着的阿妈还是那样安静地躺在那里,对这个世界充耳不闻的时候,还是不顾一切地推门跑了出去。
洛忧看见自己的小主人出了门,也一边摇着尾巴一边跟了出来。
如果洛忧跟着自己,就凭它那如雄狮一般威风凛凛的身体和强壮有力的牙齿,一定可以保证自己安全地到达巫师那里。但此时,她知道更需要守护的是阿妈。
她便冲洛忧嚷:“你跟来干嘛,现在阿妈正病着,夜里有狼,你还不去守着她?”
她一边朝她怒吼着,一边用脚去踢洛忧,让它回到小土屋去。
洛忧好像能明白主人的意思,退了几步,转过身又跑了回去。
伊罕便独自在黑夜里踏上去寻找巫师的旅程。她的小屋离她越来越远,直到自己转身再也看不见,她像一只在大海中离港的小船,海面一望无际,在风浪中不知方向的飘摇,看不清脚下的暗涌,危险越来越大。
光线忽明忽暗,一旦月亮隐进云层里她就觉得不自在,仿佛人在身后跟着自己。但当她回过头来看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只有自己的影子被长长地拖在地上,山丘上的阴影里有黑色的树影在闪动。
她只有加快脚下的步伐,低头看着脚下的草地快步行走。凹凸不平的地面,让她深一脚浅一脚行走的格外困难。她尽量不去看身后拉长的黑影和周围婆娑的树影,实在害怕,就抬起头来看看天上的月亮,发现月亮和星星跟着自己,原来黑夜里不止自己一个人。
草原上地广人稀,一户人与一户人之间相隔大大的草场。一路上狂风又起,风从远处刮过来,没有任何遮挡,在耳边呼呼地响。此时月亮又被黑云遮住,有高过于自己头顶的枯草,像鬼魅一样地在身旁移动,她开始捂住自己的耳朵,闭上眼睛,越跑越快。
她记得若涵曾经跟她说过要是遇到什么让自己害怕的事情就深呼吸,转移注意力或者是大吼几声,这样鬼魂就会被自己吓退了。
她按照若涵告诉她的做了一遍,好像有点作用,但恐惧和黑暗很快又再次袭来。她只是感觉自己的两只脚移动的频率越来越快,小小的身躯在大到无边的黑夜里左冲右突,像是一只落到黑色大网中的小蜻蜓,轻盈而脆弱。
她心想,要是这个时候有涵哥哥在就好了,她便将若涵送给她的木哨子从衣服的内衬里取出来,紧紧地握在手中像是握住了一份安心。但仅仅是过了一会之后,恐惧又再次袭来,她现在只想快速一心地找到巫师,只要想到找到巫师,鬼怪自然消失,阿妈就有救了。
就在这时,突然间一个不小心,被什么东西在脚下一绊,身体失去重心向前倾倒,脸比膝盖先到达地面,便吻上了草原上湿润的泥土。
她没有哭,因为她知道没有谁能安慰自己,便扯开袖子擦了擦脸庞,把浅紫色的裙袍掸了掸,用舌头顶了顶牙齿,幸好还在。
回头一看,才发现一块白得发亮的头盖骨掩映在草丛里,眼眶里没有丝毫血肉,白的能反射出明亮的光。
这个时候,她真想转身跑回去,不再向前去了,但又想了想阿妈现在的处境不能再有丝毫的拖延,便反复地在心里暗示自己不要害怕,这种白骨在草原上多的是,很有可能是哪家人去世天葬后被秃鹫和苍鹰吃剩下的,只有自己心里不害怕就什么也不怕了。秃鹫和苍鹰不会吃活人的,我是活人,她不断地在自己心里对自己这样说。
时间又度过了漫长的半个钟头,她看见远处有圆顶的蒙古包,蒙古包里面亮着明亮的灯光,从毡布房里透了出来,将绘着祥云的图案照亮。橘黄色的光芒将蒙古包撑的满满的,像一盏盏坐落在辽阔夜空下的生命之灯。
巫师就住在那里了。此时,她才放慢了脚步,重新将自己的那一颗小心脏安放到肚子里。
她走近以后怯怯地问:“特尔木爷爷在家吗,特尔木爷爷在家吗?”
她很害怕如果自己表现的不够礼貌,特尔木会不会拒绝救阿妈。
听到没有回应后,她试着加大了声音:“特木尔爷爷,你在家吗?”
特木尔是这个部落唯一一个老巫师在临走前用“神验”方式选定的接替人,四十多岁上的时候失去了妻子和儿子,从此脾气开始变的怪异,但他的神力是大家公认的。
此时特木尔正在蒲团上静坐,四周都有悬挂的神祉,屋内的一盆炭火灼灼,温暖的空气溢满房间与屋外的寒冷形成强烈的对比。他听到急促的呼唤声,不慌不忙地迎了了出来。
掀开帘子一看,眼前是一个满面尘土的小女孩,但漆黑的眸子透露出明亮的光,像草原上的湖水一样清澈,夜风像刀子一样不肯停歇地刮在她的身上,将她灰紫色的裙袍卷的猎猎作响。
“特尔木爷爷,你快救救我阿妈吧!”
“你阿妈怎么了?”
特尔木脸上出奇的平静,内心像是一潭永不会起波澜的死水,因为他见惯了太多的生死。
“我阿妈病了,得了很严重的病,求求你救救她吧,只要你能救救她,我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回她来!”
小伊罕一边哽咽一边急切地说道。
特尔木慢慢地说道:“嗯,我知道你阿妈病了,但万物循然,一切皆有次序,一切皆有因果,付出需要回报,找我治病的人需要有钱,你有钱吗?”
“我没有,但我想请你救救阿妈。你不救她,她真会死的,我从小就没有了阿爸,我不能再没有阿妈啊!”
伊罕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睫毛上凝聚了一层寒霜,像一支支雪白的芦苇倒影在清澈的湖泊里,映照着漆黑幽深的眸子,眼睛里也有水光在流转,晶亮亮的。
特尔木好像仍然无动于衷。
长生天啊!你为什么要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再带走我的阿妈?如果你早就想要带走阿妈,为什么还要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