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浙地文学与商贾互动

陈书录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明清时期浙地商贾(浙商)是中国经济的中坚力量之一，活动遍及全国。“浙江右联圻辅，左邻江右，南入闽关，遂达瓯越。嘉禾边海东，有鱼盐之饶。吴兴边湖西，有五湖之利。杭州其都会也，山川秀丽，人慧俗奢，米资于北，薪资于南，其地实啬而文侈。然而桑麻遍野，茧丝绵苧之所出，四方咸取给焉。虽秦、晋、燕、周大贾，不远数千里而求罗绮缯币者，必走浙之东也。宁、绍、温、台并海而南，跨引汀、漳，估客往来，人获其利。严、衢、金华郛郭徽、饶，生理亦繁。而竹木漆柏之饶，则萃于浙之西矣。”[1]83-84《两浙盐法志》中也说：“浙右之郡，商贾辐辏。”[2]631浙江还有明清十大商帮中的宁波商帮、龙游商帮。王士性成书于明代万历年间的《广志绎》中说：宁波等地“竞贾贩锥刀之利，人大半食于外”[3]67。龙游商贾也与宁波商贾一样，也是“百物流通”的生力军：《龙游县志》“贾挟资以出守为恒业，即秦、晋、滇、蜀万里视若比舍，故俗有‘遍地龙游’之语”[4]。在这种背景下，浙地商贾与文学的互动也颇有特色。在商贾与文学的互动中，元末明初的宋濂、明中期的王守仁、明后期的徐渭、屠隆、清代浙诗派以各自不同的色彩，从一定的角度勾画出明清浙江文学演变的轨迹。

宋濂与商贾及其“文道合一”

宋濂其先为金华潜溪人，后迁居蒲江。明代潜溪、蒲江所在的金华府等地“人多壮游在外，……次者兴贩为商贾”[3]71，而且浙江是商贾活跃的地区，“浙以东滨海诸郡利饶鱼盐，商舶辏集，民逐什一而拥厚资”[4]；“浙西俗繁华，人性纤巧，雅文物，喜饰鞶帨，多巨室大豪”[3]67。元末明初的宋濂深受浙地及江南各地商贾之风的影响，他的诗文集中时有士商互动的亮色，大致五个方面：

一是塑造善贾及商人妇形象。在《送吴仲实还金溪序》中展示了他理想中“善贾”的形象：“(吴)仲实不见夫善贾乎？当众人竞取之时，则弃之；竞鬻之时，则置之。其不取则已，取必穷海内之珍；不鬻则已，鬻必获巨万之富矣。”[5]661又在《题吴节妇诗后》中塑造“贞而甚文”[6]872即贞节又能文的商人妇黄氏的形象：“夫泰发贾死江湖间，二子、一女幼，黄氏苦心瘁形，慈鞠严教。诗，其教之一端也。余诵其辞，愈叹异焉。妇人之不贰其志者，古多有之矣，而未必能文也；间有能文者矣，其行未必皆善也。”[6]872

二是揭露刁商、奸商的嘴脸。《元故方府君墓碣铭有序》中将刁商贱称为“贾竖”，说墓主方应元为刑曹史时遇到“豫章二贾竖衔人与之仇，欲以伪造钞诬之”，方应元便加以痛斥：“讯狱当两造具备，人奈何受尔诬？祸将不测矣。”结果“一听一不听。听者免，不听者果抵死罪。”[7]1631《送翁好古教授广州序》中抨击“行赇觅荐”、扰乱学风的商贾：“近代以来，急于簿书期会，而视教民为悠缓。可学计者，以岁月序迁。豪右海商，行赇觅荐，往往来倚讲席。”[8]569

三是通商利民。《大明故王府参军追封缙云郡伯胡公神道碑铭》中说胡深在任浙东行省左右司郎中时，得知“江西食东浙盐，而有司十分税一，贩者鲜至”，便“请以二十分收一，商贾遂通”[9]1230-1231。《胡越公新庙碑》中赞美胡大海治理婺州的政绩：“昔也商贾不通，布谷不登，今也市区充溢，百货具集，非公之赐欤？”[10]1064《送刑部尚书李公新除浙江行省参知政事序》借商贾等口吻歌颂济物恤民的李文彬：“公惟知恤民为急而无所外慕。由是荐绅之胜流、岩穴之处士，与夫技艺百工商贾之属咸欢然称之，曰：‘活我子女，全我室庐，存我金缯者，其惟我李公乎！’”[11]514《故龙泉汤师尹甫墓碣铭有序》说汤京奏请朝廷，“减官煮盐十万引，罢口赋法，从商贾转鬻民间，民力大纾，实府君倡之”[12]1629。《元故延平路总管项君墓志铭有序》中写项棣孙提举泉州市舶司事时，“适丁岁俭，道殣相望，防御卒出掠乡落，或至杀人。君知事且急，往白郡守偰玉立共捐俸倡大商入金，易粟赈之，一郡获宁”[13]1377。这是写动员商贾扶困济民。《承事郎彰州府漳浦县知县张府君新墓碣铭有序》则写彰浦县知县张理重商通商为构建小康社会的一大举措：“里岁俭，人多相食，府君移粟以赈。仍禁山谷氓勿出钞道，商贾懋迁如承平时。四方辟地者三百馀家，皆依府君以为安。五年之间号为小康。”[14]1619

四是辩诬护商。宋濂《元故延平路总管项君墓志铭有序》中写福州路总管府推官项棣孙“在福州时，有海贾林氏尝驾大舶行诸番间，舶上列旗帜，设金鼓，以备不虞。仇家诬其为乱。事上，廉访使者竟簿录其家。君为白之，活者数百人”[13]1377。《元故从仕郎兴化路总管府经历李公墓志铭》中写赣州路总管府知事李约揭穿并打击诬陷者，为商人洗清不白之冤：“庐陵欧阳某，商番禺，道出于赣，必假馆杨氏。杨逋其泉，久弗偿，欧阳与绝交，杨衔之。欧阳自番禺还赣，值滩险覆舟，杨诬其诈不输税于官，官下欧阳于狱。公廉知其实，白出之，杨服罪。”[15]1422

五是神化商贾。《温州横山仁济庙碑》记载：“神讳凯，字公武，姓周氏，世居临海郡之横阳。生而雄伟，身长八尺馀，发垂至地，善击剑，能左右射，博文强记。……(唐昭宗)光化(898—901)末，天台大饥，神化为商，载米贷人。已而投杖于江，变成赤龙，骑而升天。……神初封于唐，为平水显应公。寻升王爵，赐衮冕赤舄。宋累加通天护国仁济之号，从祀郊坛，兼赐‘仁济’以为庙额。元复加威惠，进封大和冲圣帝，遂易庙为宫。逮入国朝，壹以诚事神，以为数加溢美之辞，非所以敬恭明神，诏礼官定议为横山周公之神。”[16]1084-1085这是写周凯如何一步步被神化，其中的起因是“神化为商”而救济灾民。《狮子山徐将军庙碑》则是写商化为神：“将军，乌程人，晋时行贾江淮间，道庐之巢湖，溺死。死而为神，巢民奉之甚谨。”[17]1179

应该说，宋濂主张“空有相资，真俗并用”[18]517，他的“道”具有某些开放性，这也体现在他有关商贾的论述中，例如神化商贾，将道教神学与商贾相结合，又如他也有弃商礼佛之说：“爱如枳棘，丛生道傍，能钩罣一切途行商旅，冠服绽裂，恼人心意。能割爱者，乃菩提道。”[19]1960但是，宋濂有关商贾的论述，体现了崇儒特别是崇尚朱(熹)学的精神，是儒学与文学的互动，这与他崇儒宗经、文道合一的文学思想是大体一致的，例如他在《徐教授文集序》中说：

文者，道之所寓也。道无形也，其能致不朽也宜哉！是故天地未判，道在天地；天地既分，道在圣贤；圣贤之殁，道在六经。凡存心养性之理，穷神知化之方，天人感应之机，治忽存亡之候，莫不毕书之。皇极赖之以建，彝伦赖之以叙，人心赖之以正，此岂细故也哉！后之立言者，必期无背于经，始可以言文；不然，不足以与此也。[20]633

他的文学理论如此，文学创作也有时如此，特别是获知于明太祖朱元璋之后，他的创作中文如《进大明律表》《进元史表》《平江汉颂》《凤阳府新铸大钟颂》《见山楼记》和《阅江楼记》，诗如《送钱允一还天台》《和王内翰见怀韵》等，往往热衷于朝贺、宸游、台阁应酬，以应制诗文为朝廷歌功颂德。他奉旨撰写的《阅江楼记》，歌功颂德之中有规劝讽喻，庄严典雅而又委婉含蓄。这与他在明初朝廷中的身份也有关系。早在至正二十年(1360)，朱元璋征聘宋濂、刘基、章溢、叶琛等四人至建康，便尊礼独异，说：“吾为天下诎四先生！”[21]288宋濂与朱元璋遇合，成为朱元璋创建庙堂文化的得力助手，被“屡推为开国文人之首”[22]3787-3788。显然，宋濂“文道合一”的文学思想，与他亲自创建的明朝庙堂文化有关。正是宋濂与明朝庙堂文化的关系，还有与商贾的关系，成为他的“文道合一”文学思想形成的动因。当然，这只是诸种动因中的一、二而已。

商贾与王阳明的心学视野

明中期的王阳明不仅是伟大的“心学”家，而且力倡通商惠商、“四民同道”[23]941，特别是将“儒商”精神提到一个新的高度(1)参见陈书录《儒商及文化与文学》之五《王阳明的儒商伦理及重商思想与明代中后期的雅俗文学》，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74-101页。。

王阳明为浙江余姚人，明代余姚所在的绍兴府及附近的宁波府等地“竞贾贩锥刀之利，大半食于外”[3]67。王阳明受地域商贾的影响，特别是他在各地为官讲学中与商贾接触，看到商贾对国计民生的重要性，因而王阳明力倡通商惠商、“四民同道”，例如他为苏州商人方麟所写的《节庵方公墓表》：

苏之昆山有节庵方翁麟者，始为士业举子，已而弃去，从其妻家朱氏居。朱故业商，其友曰：“子乃去士而从商乎？”翁笑曰：“子乌知士之不为商，而商之不为士乎？”……与其配朱竭力农耕植其家，以士业授二子鹏、凤，皆举进士，历官方面。翁既老，日与其乡士为诗酒会。乡人多能道其平生，皆磊落可异。顾太史九和云：“吾尝见翁与其二子书，亹亹皆忠孝节义之言，出于流俗，类古之知道者。”阳明子曰：“古者四民异业而同道，其尽心焉，一也。士以修治，农以具养，工以利器，商以通货，各就其资之所近，力之所及者而业焉，以求尽其心。其归要在于有益于生人之道，则一而已。士农以其尽心于修治具养者，而利器通货，犹其士与农也；工商以其尽心于利器通货者，而修治具养，犹其工与商也。故曰：四民异业而同道。……自王道熄而学术乖，人失其心，交骛于利以相驱轶，于是始有歆士而卑农，荣宦游而耻工贾。夷考其实，射时罔利有甚焉，特异其名耳。极其所趋，驾浮辞诡辩以诬世惑众，比之具养器货之益，罪浮而实反不逮。吾观方翁‘士商从事’之喻，隐然有当于古四民之义，若有激而云者。呜呼！斯义之亡也久矣！翁殆有所闻欤？抑其天质之美，而默有契也？吾于是而重有所感焉。吾尝获交于翁二子，皆颖然敦古道，敏志于学。其居官临民，务在济世及物，求尽其心。”[23]940-941

正是苏州昆山商人方麟等的事迹，使得王阳明“重有所感”，进而使得他阐发了“四民(士、农、工、商)异业而同道”的观点。历史上关于士农工商的观点，有个演变的过程。汉武帝时桑弘羊“务本(农)抑末(商)”[24]2903和董仲舒“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25]2524的主张成为统治思想，朝廷奉行“重农抑商”的政策。其实，早在汉高祖刘邦时“乃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26]1418。中唐时期的韩愈有志于扭转“重农抑商”“歆士耻商”等倾向，在《原道》中指出：“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养之道。……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27]13-16韩愈将商与士、农、工并列，肯定其平等的地位，都奉行“相生养之道”。王阳明在《节庵方公墓表》中不仅强调“四民异业而同道”——共同奉行“相养生之道”，还特别指出士、农、工、商“四民”同“求尽其心”，上升到“心学”的层面。正是出于“求尽其心”，王阳明主张重商通商：“士民既皆诚心悦服，不须复以兵守，省调发之费，岁以数千官军，免踣顿道途之苦，居民无往来骚屑之患，商旅通行，农安其业，近悦远来，德威覃被，其善十也。”[28]473将“商旅通行”视为“十善”之一，在《新建预备仓记》中将新建仓储作为商贾通行的预备条件：“并门为屋廿有八楹，自南亘北，以居商旅之贸迁者，而月取其值，以实廪粟。”[29]888-889他甚至在流贼围困的危难关头挺身而出，连结商船，冲开阵势：(正德十二年)正月，“至赣。先生过万安，遇流贼数百，沿途肆劫，商舟不敢进。先生乃联商舟，结为阵势，扬旗鸣鼓，如趋战状”[30]1238。他有时为商贾之忧而忧，为商贾之喜而喜，如《喜雨三首》其一：

即看一雨洗兵戈，便觉光风转石萝。

顺水飞樯来买舶，绝江喧浪舞渔蓑。

片云东望怀梁国，五月南征想伏波。

长拟归耕犹未得，云门初伴渐无多。[31]745

王阳明还主张朝廷和相关官吏恤商惠商，他在《禁约榷商官吏》中指出：“商人比诸农夫固为逐末，然其终岁弃离家室，辛苦道途，以营什一之利，良亦可悯！但因南赣军资无所措备，未免加赋于民，不得已而为此，本亦宽恤贫民之意。奈何奉行官吏，不能防禁奸弊，以致牙行桥子之属，骚扰客商，求以宽民，反以困商，商独非吾民乎？除另行访拿禁约外，仰钞案回道，即便备行收税官吏，今后商税，遵照奏行事例抽收，不许多取毫厘；其余杂货，俱照旧例三分抽一，若资本微细，柴炭鸡鸭之类，一概免抽。”[32]566-567以悯商恤商之心，主张商税合理，适当免税，并不再加税，不扰商民。这种主张在《疏通盐法疏》中得到充分地论述。该疏中，先从正面举例：“正德六年(1511),蒙上司明文行令赣州府起立抽分盐厂，告示商民，但又贩到闽、广盐课，由南雄府曾经折梅亭纳过劝借银两，止在赣州府发卖者，免其抽税；愿装至袁、临、吉三府卖者，每十引抽一引。闽盐自汀州过会昌羊角水、广盐自黄田江、九渡水来着，未经折梅亭，在赣州府发卖，每十引抽一引；愿装至袁、临、吉三府发卖，每十引又抽一引。疏通四年，官商两便”[33]321-322，而且“军饷充足”[33]322，朝廷受益。再从反面举例：“正德九年(1514)十月内，又蒙赣州府告示，该奉勘合开称，广盐止许南、赣二府发卖，其袁、临、吉不系旧例行盐地方，不许越境。以致数年广盐禁绝，淮盐因怯河道逆流，滩石险阻，止于省城三府。居民受其高价之苦，客商阻塞买卖之源”[33]322，乃至“奸商计乘水势，聚积百船，执持凶器，用强越过”[33]322；“商人往往越境私贩广盐，射利肥己”[33]322。赣州府由于地方保护而禁售广盐，遗患无穷。因而，王阳明建议：允许江西南、赣二府和袁、临、吉三府贩卖广盐，“庶袁、临、吉三府无乏盐之苦，南、赣二府军门得军饷之利，而关津把截去处免阻隔意外之变，诚为一举三得矣”[33]323-324。这样“商贾疏通，军饷有赖”，“商人既已心服，公私又皆两便，庶亦所谓不加赋而财足，不扰民而事办”[33]324。思考细密，对策得力，可见王阳明爱民惠商之意。当然，王阳明对势利的商贾颇有讽刺之意，例如《贾胡行》，诗云：

贾胡得明珠，藏珠剖其躯。珠藏未能有，此身已先无。轻己重外物，贾胡一何愚！请君勿笑贾胡愚，君今奔走声利途；钻求富贵未能得，役精劳形骨髓枯。竟日惶惶忧毁誉，终霄惕惕防艰虞。一旦仅得五升米，半级仍甘九族诛。胥靡接踵略无悔，请君勿笑贾胡愚![34]777

前六句写那些取珠剖躯、轻己重物的贾胡(外商)的愚蠢的行为，接着将笔锋一转，由可笑而“勿笑”，转过来将批判的矛头指向那些“奔走声利途”之流，他们甘冒“胥靡(腐刑)接踵”、诛灭九族的风险而逐利求富，在逐层递进中达到相反相成的效果，讽刺更为有力。

王阳明还特别强调治学(德行)与治生(谋生计，包括经商在内)之间的关系，将商贾与“阳明心学”之间的关系大大推进了一步：

(胡)直问：“许鲁斋言学者以治生为首务，先生以为误人，何也？岂士之贫，可坐守不经营耶？”先生曰：“但言学者治生上，尽有工夫则可。若以治生为首务，使学者汲汲营利，断不可也。且天下首务，孰有急于讲学耶？虽治生也是讲学中事。但不可以之为首务，徒启营利之心。果能于此调停得心体无累，虽终日做买卖，不害其为圣为贤。何妨于学？学何贰于治生？”[35]1171

做买卖、作商贾，是谋生计中的职业选择，可见“虽终日做买卖，不害其为圣为贤”中有对商贾价值得肯定；为圣为贤是包括心学在内的儒家对道德人格的最高追求，王阳明将经商谋利与包括心学在内的儒家至善的伦理相结合，将商贾精神推向最高境界。王阳明的这些论点，对李贽(1527—1602)颇有影响。李贽的远祖从事过商业活动，有的还远航海外。李贽青年时受学于王襞，而王襞的父亲是曾经从父经商又师从王阳明的王艮(1483—1514)，因而深受王阳明有关商贾精神的影响。他在《又与焦弱侯》中说：“今之所谓圣人者，其与今之所谓山人者一也，特有幸与不幸之异耳。幸而能诗，则自称曰山人；不幸而不能诗，则辞却山人而以圣人名。幸而能讲良知，则自称圣人；不幸而不能讲良知，则谢却圣人而以山人称。展转反覆，以欺世获利，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夫名山人而心商贾，既已可鄙矣，乃掩抽丰而显嵩、少，谓人可得而欺焉，尤可鄙也！……且商贾亦何可鄙之有？挟数万之赀，经风涛之险，受辱于关吏，忍垢于市易，辛苦万状，所挟者重，所得者末。然必交结于卿大夫之门，然后可以收其利而远其害，安能傲然而坐于公卿大夫之上哉？今山人者，名之为商贾，则其实不持一文；称之为山人，则非公卿之门不履，故可贱耳。”[36]49-50李贽在抨击言行不一、欺世盗名的假“山人”之中表明“能讲良知”则为“圣人”的伦理观，同时，充分肯定了终日辛勤、甘冒风险、忍辱负重的商贾精神。

徐渭、屠隆与商贾及其文学启蒙思想

徐渭(1521—1593)，明代浙江山阴(今绍兴市)人。他从王阳明弟子季本、王畿处得心学的传授，又受到地域商贾的影响，他与绍兴商人高陞等以文相交，“其交我也实以文”[37]636。胡宗宪任浙闽军务总督时，徐渭被招致幕下。徐渭的祖上有经商的传统，据他自己在《问军中之系于国用》诗中说：“屈指四纪来，挛痹剧一臂。耕者鬻其锄，贾者降为侩。”[38]86其兄徐淮曾外出经商，他“有二兄，伯贾于外”[39]1107。他本人还曾一度与长子徐枚在京城经商：“儿以所惠，权十一(经商)于京师，自不得便去。”[40]1013而且，他的家乡诗人也有以文学反映商贾生活的传统，如南宋绍兴诗人陆游的《估客乐》诗中表达了“贾乐则士羡”的思想情趣：“长江浩浩蛟龙渊，浪花正白蹴半天。轲峨大艑望如豆，骇视未定已至前。帆席云垂大隄外，缆索雷响高城边。牛车辚辚载宝货，磊落照市人争传。倡楼呼庐掷百万，旗亭买酒价十千。公卿姓氏不曾问，安知孰秉中书权。儒生辛苦望一饱，趑趄光范祈哀怜；齿摇发脱竟莫顾，《诗》《书》满腹身萧然。自看赋命如纸薄，始知估客人间乐。”[41]1504徐渭也继承陆游等的优良传统，以诗歌写商贾：

我取鱼之剑，聊略为渔估。即非百金资，可易数月黍。[42]107

白浪有缘陪贾客，红潮无伴醉槟榔。吾乡恶热连年更，带得蒲葵上海航。[43]281

大贾多买笑，惟君独不然。朝朝上山去，夜夜抱云眠。阿堵虽绕榻，鸱夷终泛船。一与吾侪饮，悬知非守钱。[44]738

千金不惜买鸣筝，万斛鱼盐水上行。几度烟波愁日暮，半程风物趁天晴。西郊鹳鹤摩云入，东道舲舠晚饭迎。笑指红霞如有意，干衣骑马广陵城。[45]301

“我鱼”四句诗是说经商可以谋生，“白浪”四句诗将家乡“恶热"与贾客有缘航海亲近清凉的“白浪”作对比，“大贾”八句诗将功(商)成而身退、泛舟独眠、乐山乐水的范蠡(鸱夷)等辈与“守钱”而“多买笑”的“大贾”之流作对比，而以上所引的最后一首诗《赋得贾客船随返照来二首》其二，在叙写商运旅程之事中写烟波淼淼、红霞映照之景，展示了江南商贾苦心钻营、获利而自得自乐的风貌。徐渭诗文中的商贾，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乐善好施，廉洁善断。在《赠某叟序》中叙写一位无名氏商人(某叟)多次“乐施舍”，一次是“一男子迫官逋，将卖其妇，相持泣于道”，这位商人见到后问他欠官府多少钱，便“视其数予之，妇得免于卖”[46]964；又一次是有位村翁在市场上卖丝绸，收到的是假银子，在路上哭泣，想要自尽，这位商人问他“伪银几何？”根据银数给他，“翁得免于经”[46]964；再一次，有位儿童替主人去还债，但“失去不敢归，哭于道”，这位商人见到后问他丢了多少钱，“视其数予之，童子得免于不归”[46]964。这位商人“所业则居货于市”，其妻“断腥荤，奉释氏，而乐施舍”[46]964。这位乐善好施的商人，与那些见之“而去之不顾者”[46]964形成鲜明的对比。《送袁户部守鞏昌序》写曾主持上谷边境商务而将调任巩昌府的袁氏廉洁自律、善于决断：“饮水而治，用以自洁廉，而其才计所到，执概而操籍者，举不得一染指间。又其宅心平，而遇剧，敏而且善于断。于是贾无不悦公之公，而军与需者，无不信公之廉者。”[47]929《沈布衣墓志铭》写山阴商人沈辂讲信义之事:“尝客燕，许贷他郡人钱千缗矣，有以道远易负间者，君曰：‘得钱与失信孰重？’卒与钱。”[48]1036《高君墓志铭》中所写的高陞是“孝友嗜义”[37]636的商人：“君时尚窭，其伯父(高)泰无子，尝提千金产欲后君，君谢去，人奇之。无何，果以贾数致千金，归则跽进其尊人，恣所以，既又泽其宗连若窭旧故必遍，且岁袭，了不见厌倦时。于是自家至燕、齐数千里内，皆知高髯公(高陞)孝友嗜义，有古侠士风，复善料。有急辄投，君益为营且费，往往倾囊。然至贵游或黠少年有所挟者，欲出其一铢于匦，不得也。晚尤好结贤豪文士，与磨切事，一裁于义。”[37]636浙江会稽(今绍兴)人、锦衣卫经历沈炼被权奸严嵩、严世藩父子迫害而关押在狱中，高陞“跨驴度居庸，驰保安，把沈锦衣袂，痛哭旅寓。锦衣出匣中猫睛，睒睒若果核，意以酬旧逋。君笑曰：‘沈大夫仕荏平、清丰时，当吾贾道寸步耳，吾不入取金；今投穷边万里，雪没颈，来取金耶！’掷不顾去。”[37]636生动地刻画出一个“孝友嗜义”的商侠形象。

二是关心盐法，便民(商)安边。在《送石府公之两淮盐使序(代)》中分别阐明了盐政的上策与败策：“当洪(武)、永(乐)以至于今，改法者屡屡，大约给边费也。召商以中商庐于边，募游手者耕边田，聚边敛以输于边幕，虏小入，商之党各拒虏，毋烦官军，此上策也。”[49]914但后来乱改盐法，败策之中多有流弊：“自洪、永以至于今，改旧法，出新规，毋虑十百矣，俱不得其要领。馀盐、正盐存积常股以至抑银与商，今商买引之弊极矣。”[49]914因而徐渭建议：“特取旧法，乞商占塞田自耕，而纳粟如洪、永，或亦当今救弊者所当急耶？”[49]914在《送袁户部守鞏昌序》中，徐渭主张维持商贾垦边以补充“飞挽”之策：“四方飞挽不可至，则用盐以奔走，贾人赍金钱以买其地之所产，若刍粮之须以输于此，而取盐于彼。如此，则不劳走挽，而兵马自足需给，事亦甚便。”[47]929但要严防商贾和官吏从中渔利，导致失败：“然四方固亦有轻赍之输，官与军复有月支之例，出入繁多，为利之薮。主者稍持两端，则请托盛行于贾，而下之持手而食者，得以渔猎于斗、斛、衡、石之间，往往至于败，常焉。”[47]929

三是继柳与王，鞭挞奸商。徐渭有一首《蜡屐》诗，诗云：“冬青虫作蜡，春屐象摩牙。过槛翻愁滑，扶筇未免斜。寄情于木橛，何似隐桃花。笑向狷鞭贾，黄栀借一搽。”[50]751-752题下有小序云：“柳宗元作《鞭贾说》，鞭本朽木粪壤为质，蜡栀染以售其伪。”[50]751唐代柳宗元的古文《鞭贾》写一位售马鞭的商贾以伪劣产品欺骗买者，既以此抨击奸商作风，又借此讽刺那些“空空之内，粪壤之理”而“贾技于朝”[51]562的官僚。徐渭的《蜡屐》诗则鞭挞那些以蜡作伪劣屐的奸商，与柳宗元的古文《鞭贾》异曲同工，交相辉映。王阳明有一首《贾胡》诗，写那些取珠剖躯、轻己重物的贾胡(外商)的愚蠢的行为，而徐渭则有古文《县祭文》，其中写道：“有鬻珷玞鱼目于贾胡者，鬻而椟之而已矣，无庸于睨而拭之也。曰和璧隋珠，不十睨之十拭之，则未始鬻之而椟之也。然则称人之贤，辄信之而不疑之者，珷玞鱼目之类也，必疑之而后信者，和璧隋珠之类也。珷玞鱼目，不睨而拭之，不必宝也；和璧隋珠，十睨而十拭之，盖将以宝之，故如此其至也。然则不疑而即信者，其人之未必见重于人犹是也，疑而后信者，其人之见重于人亦犹是也。”[52]661-662对于那些鱼目混珠(“珷玞鱼目”)的假冒之货往往轻信，而对于稀世珍宝“和璧隋珠”往往“始疑而终信之”[52]662，识货如此，识人也如此。显然，王阳明的《贾胡》诗与徐渭也涉及“贾胡”的《县祭文》，前后呼应，互为补充。

由于徐渭深受明代中后期包括商贾在内的市民思潮的影响，加之他在哲学上倡导“随其所宜而适”[53]492，主张“必使之农其农而商其商”[54]490，所以，他将文学的通俗性和平民化及“本色”论有机地结合在一起：

乐府盖取民俗之谣，正与古国风一类。今之南北东西虽殊方，而妇女儿童，耕夫舟子，塞曲征吟，市歌巷引，若所谓《竹枝词》，无不皆然。此真天机自动，触物发声，以启其下段欲写之情，默会亦自有妙处，决不可以意义说者，不知夫子以为何如？[55]458

梅叔《昆仑》剧已到鹊竿尖头，直是弄把喜戏一好汉。尚可撺掇者，直撒手一着耳。语入要紧处，不可着一毫脂粉，越俗越家常，越警醒，此才是好水碓，不杂一毫糠衣，真本色。若于此一恧缩打扮，便涉分该婆婆犹作新妇少年哄趋，所在正不入老眼也。至散白与整白不同，尤宜俗宜真，不可着一文字，与扭捏一典故事，及截多补少，促作整句。锦糊灯笼，玉镶刀口，非不好看，讨一毫明快，不知落在何处矣。此皆本色不足，仗此小做作以媚人，而不知误入野狐，作娇冶也。……点铁成金者，越俗越雅，越淡薄越滋味，越不扭捏动人越自动人。[56]1093

虽然说“民俗之谣”与“古国风一类”在“古”与“今”上有时间距离，于南北东西方有空间距离，但都有相通之处，“天机自动，触物发声”，“越俗越雅，越淡薄越滋味”，这就是“随其所宜而适”，适宜于包括商贾在内的市民阶层的欣赏趣味。清代四库馆臣带有总结性地评价徐渭：“传姚江(王阳明)纵恣之派。……其诗遂为公安一派之先鞭，而其文亦为金人瑞(金圣叹)等滥觞之始。”[57]1606显然，徐渭是中国十六世纪中后期文学解放(启蒙)思想的先驱之一。

人语水禽乱，箫声估客多。[62]97

楼上弦歌喧估客，渡头灯火乱渔罾。[63]190

估客帆樯沙埠集，吴娃弦管夜窗闻。[64]54

沽酒买鱼同估客，苇花细月对斜曛。[65]126

估客回沿浦口宿，水痕斜对庙门绿。[66]62

江头墓花野风浣，估客登楼月光满。[67]51

屠隆诗歌如此关注商贾，古文也是如此，以他写新安商人程锁的《程处士传》为例：

处士姓程，名锁，字时启。……处士少奇颖，从乡前辈授诗为文，有藻思，同侪推服。父客死淮海，处士蒲伏奔丧，遗赀悉没于人，奴复窃橐以逃。或劝处士追亡而后发，不可，“仁亲为宝，奈何缓父丧而急长物”，遂行归。而至不能具饘粥，手自畚土葬父姚林。母复命出，侦得奴山东，匿赀荡尽。

抵淮收责，属淮岁大饥，尽焚其卷，垂橐而归。乡人诛逋者，趾错于户。处士鬻田宅，脱妇簪珥，磬产以偿诸责。家客曰：“君贫如此，所逋多富人，盍少需之而偿？不遣毛发，将何以卒岁？”处士谢曰：“某虽贫刺骨，安能逋人责而令吾父饮恨下泉？偿而身啜糜饮水，甘之。”闭户手一编讽诵，怨家操梃，大诟于门，处士为弗闻。人服其度。久而病作，母曰：“学而辄病，四方足糊其口，何必匏系佔毕？”乃结贤宗十人，合赀贾吴兴。已，又去贾秣陵。已，又贾溧水，家焉。新安贾率好鲜衣游酒家，华侈相高。处士独不羞寒俭，且有心计，善策成败，赀遂大起。处士虽称贾人子，乃喜折节交当世贤豪巨儒。在秣陵，日从泾县吕楠、增城湛若水两先生游，讲性命之学。

岁已卯，倭奴内讧，吴越骚然，先声且至新都。男妇累累窜山谷。处士号于众曰：“吾土深阻，控上游备御势便，弃祖宗墟墓逃，将安往乎？”于是，倡义三老豪杰度形胜，据要害，结五营，营立一勇略者为长，誓师忠壮祠下。日聚粮缮器训练，为战守备，而法其不用命者，军中肃然。寇闻而遁去，不敢犯。已而城休宁、城溧水，处士捐千金助工。其自奉啬，而赴义豪若此。

晚营菟裘，因岩为屋，杂树花竹扶疏，曰：“余其倦游哉，是可老矣。”建楼奉母，教家童习歌吹，且晚侑食佐欢。而与里中名士陈达甫、江民莹、王仲房善，诗名日尊。每风日佳好，授简命觞，有翛然人外之想。殆贾而具高人气韵者耶？尝奉诏助工，授鲁府引礼，不拜，而仍称处士也。[68]575-576

从以上这篇传记中，可见新安商人程锁有以下特点：一是仁爱孝义，勤俭善策。作为商人之子，程锁在追“遗赀”与办“父丧”之间，他毅然首选办“父丧”，并表示：“仁亲为宝，奈何缓父丧而急长物(遗赀)”，因而“急丧缓利”[68]577，以孝为先，以仁为宝；当乡邻追究逋逃者之责时，他“鬻田宅，脱妇簪珥，磬产以偿诸责”，“蒙诟忍辱”[68]577，敢于担责；当“淮岁大饥”之时，他“尽焚其卷，垂橐而归”，仁者爱人，乐善好施；他在“学而辄病”之时，听从母亲“四方足糊其口，何必匏系佔毕(诵读诗书)？”的劝告，弃学为商，又“独不羞寒俭，且有心计，善策成败，赀遂大起”，“奇颖”善算，勤俭创业。从《程处士传》扩展到屠隆的其他古文。《王处士小传》中写苏州商人王守愚“号称贾人子，而口不言利”，“始以计然术起。武皇帝时，吴会洚洞(澒洞)为眚(灾祸)，王翁散钱倡农氓筑隄捍水，身操畚锸”[69]271。商贾如此，有的为商贾办事的官吏也是勤勉廉洁，如《宁波郡侯温陵蔡公德政碑记》中说四明郡守蔡道生廉洁办税：“海上有商、渔二税，旧属郡收，公以贮之鄞、定两邑，稽尺籍而已。其洁操不染类如此。”[70]425在《马大司徒传》中说司徒马森“治厂督饷，榷贾舶九江，咸以勤干佐”[71]578。二是豪侠潇洒，畅其性灵。当倭寇侵扰时，程锁“倡义三老豪杰度形胜，据要害，结五营，营立一勇略者为长，誓师忠壮祠下。日聚粮缮器训练，为战守备，而法其不用命者，军中肃然”，这种豪侠之举，迫使“寇闻而遁去，不敢犯”。他一生“自奉啬，而赴义豪若此”。他“少奇颖”[68]575，晚年潇洒，畅其性灵：“教家童习歌吹，且晚侑食佐欢。而与里中名士陈达甫、江民莹、王仲房善，诗名日尊。每风日佳好，授简命觞，有翛然人外之想”。从《程处士传》扩展到屠隆的其他古文。在《沈嘉则先生传》中说沈嘉则之父为“贾侠”[72]273，将商贾与豪侠相联系。在《寿李翁六十序》中说商人李翁“束发游京师，从大侠酒人放浪樗蒲、蹴踘之场，盖其少年豪甚。已而乘巨舰出五湖，依鸱夷子(范蠡)故事，即策贾成败，无不奇中者。会亦有天幸，不十年而手致数千金。顾布衣饭脱粟，质任自然，不以赀雄里中儿，而时与故人宾客箕踞豪饮”[73]148-149。在《王处士小传》中写苏州商人王守愚晚年“尽付家事仲子，而鹖冠鸠杖，日与故人宾客逍遥于虎丘、洞庭之间”[69]271，任其逍遥，畅其性灵。

值得注意的是，屠隆重视商贾与文学之间的关系，例如他在《唐诗类苑序》中直接将商贾与选唐诗相联系：“初唐之政善，其风庞，诗葩而含；盛唐之政洽，其风畅，诗蔚而藻；中唐之政衰，其风降，诗惋而弱；晚唐之政乱，其风敝，诗飒而悲。人代递迁，其间率有名家者，后来用以聆音，亦以观世，故并传。选唐诗者，无虑数百家，譬之海贾市海，陆贾市陆，汉贾市汉，胡贾市胡，各从其习，且好好者必多，非其好者必寡。”[74]184因此，在作为明代“后七子”后续的“末五子”之一的屠隆，他的文学思想也受到豪侠潇洒、畅其性灵等商贾精神的影响，其文论也体现了由复古向性灵转变的轨迹(2)参见郑利华《屠隆与明代复古派后期诗学观念》，《文学评论》2010年第1期。，其论性灵处颇多，例如：

时写性灵，寄之笔墨，即文字可灭，性灵不可灭也。[75]253

舒畅性灵，描写万象，感通神人，或有取也。[76]257

不若雕饰，天质自然，畅于性灵，洽于玄赏，萧萧洽洽如也。[77]519

屠隆与由复古向性灵转向的王世贞等文坛领袖往来密切，王世贞将其列为“末五子”之一，又与汤显祖、袁宏道等文学革新健将遥相呼应。综上所述，又深受商贾精神的影响，加之其他内外因素，成为晚明文学启蒙思想的先驱之一。

清代浙诗派与商贾及其清逸之气

明清浙江文人深受商贾精神影响的，还有清代浙派诗人。关于清代浙诗派的成员，学界有不同的看法。本节在此选择朱彝尊、查慎行、厉鹗、杭世骏与商贾的关系加以论述。

朱彝尊(1629—1709)，字锡鬯，号竹垞，清代秀水(今浙江嘉兴)人。康熙十八年(1679)，以荐应试博学鸿词，授翰林院检讨。后辞官归里。他被尊为清代浙派诗开山之祖。查慎行(1650—1727)，初名嗣琏，字夏重，号初白，清代浙江海宁人。康熙四十二年(1703)进士，官翰林院编修。雍正四年(1726)，遭其胞弟查嗣庭案牵连，以长兄失教罪被逮，后得到雍正的宽恕，放归田里。乾嘉之际的杭州诗人吴清鹏说：“吾杭诗多出杭堇浦(杭世骏)、厉樊榭(厉鹗)两先生，世称为浙派”[78]。厉鹗(1692—1752)，字太鸿，号樊榭。清代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少家贫，靠兄长卖烟叶为生，所谓“其兄卖淡巴菰(烟草)叶为业以养之”[79]1739。康熙五十九年(1720)考取举人，以后两次应礼部试均落选，因而以布衣的身份授徒吟咏终老。杭世骏(1695—1773)，字大宗，号堇浦，清代浙江仁和(今杭州)人。乾隆元年(1736)召试博学鸿词，授翰林编修，后罢职归乡，晚年主讲于广州粤秀书院、扬州安定书院。

清代浙诗派关于商贾的文学中，最值得关注的是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将众多地域的商贾选入诗集、引入诗话。厉鹗编撰的《宋诗纪事》中选入不少关于商贾的诗歌，所引的诗话、笔记及别集、总集、类书、史书、方志、金石、碑帖等中也有许多商贾的文学的评论。但他所涉及的是宋代诗歌。在此侧重论述朱彝尊《明诗综》及《静志居诗话》。应该说，朱彝尊在他自己的诗歌中比较关注商贾，比如“珠帘十里江都市，铁鹿连船估客樯”[80]“山行十人九商贾，肩舆步担走不休”[81]，等等。但是，朱彝尊的主要特色是将有关商贾的文学选入诗集和诗话。在朱彝尊编撰的《明诗综》中，选录河南信阳诗人何景明的《松卫推官之武昌》，其中有“仙人楼阁春云里，贾客帆樯落照馀”[82]1540；浙江平湖诗人王梅的《送林节推赴任琼州》，其中有“水馆鲛人识，风樯贾舶来”[83]2027；浙江秀水诗人贺灿然的《泊彭城》：“山城多宿雨，日暮起悲风。贾客行将绝，中涓计已穷。叩阍双阙迥，县磬九州同。应有轮台诏，朝来出汉宫”[84]2912；浙江秀水诗人朱国祚的《碧云寺》：“银榜高悬宝地赊，游人只爱寺前花。不知贾舶征求尽，旧鬼年年哭潞沙”[85]2731；江苏江宁诗人张正蒙的《商人怨》：“江上商人归，试问商人事。商人不敢言，相对但垂泪”[86]3164；安徽休宁诗人詹贵的《商妇吟》：“莫作商人妇，商人惯别离。门前竹王庙，日日卜归期”[87]1178，等等。特别是选入徽州歙县商人郑作(著有《方山子诗选》)、程诰(著有《霞城集》)、秦中贾人谷淮、江阴贾客周俊(著有《南岑集》)、闽商黄徽(著有《鷇音》)等商贾的诗歌。朱彝尊在《明诗综》选录商贾诗人时特别加以说明：“明以贾客而称诗者众矣。若歙州之郑作、程诰，龙游之童佩，皆贾也。然郑、程皆受学于李空同，童执经于归太仆，则不得以贾人目之。故录杂流自谷淮以下，而傔从之能诗者附焉。”[88]802朱彝尊《明诗综》中还有选录有关商贾的歌谣，如《淮上歌》：“沈阳范鏓中正德丁丑进士，历官两淮运使，尽革夙弊，迁四川参政以去。商民立祠淮水上，为之歌曰：‘范来早，商民饱。范来迟，商民饥。’”[89]4568又如江西谣谚《南丰歌》：“通州冯坚，洪武中，为南丰典史。(一作南丰知县海阳戴瑀)政平讼理，民怀其德。歌曰：‘山中晴，山鸟鸣。商旅行，农夫耕。老瓦盆中冽酒盈，呼嚣隳突不闻声。’”[89]4582又如《广西谣谚》：“自藤峡经府江三百馀里，诸蛮互为死党，出劫商船，得人则刳其腹，投之江中。峡人谣云：‘盎有一斗米，莫溯藤峡水。囊有一百钱，莫上府江船。’”[88]840-841应该指出的是朱彝尊《明诗综》选录的有关商贾的诗歌有一定的“诗史”的性质，如苏州吴县诗人钦叔阳的三首《税官谣》：

四月水杀麦，五月水杀禾。茫茫阡陌殚为河。杀禾杀麦犹自可，更有税官来杀我。

千人奋挺出，万人夹道看。斩尔木，揭尔竿；随我来，杀税官。

税官来，百姓哭。虎负嵎，猱升木。壮士来，中贵走。十二人，三授首。欢乐崇朝不及夕，倏忽头颅已狼籍，投畀乌鸢鸟不食。[90]3168

朱彝尊在《静志居诗话》中指出：“太监孙隆以督织造驻苏州，朝廷方起税额，恶少年行贿充委官，乘舆张盖，勒索商税，民不堪命。昆山人葛成率众二千人，分作六队，一人摇焦扇前行，后执梃随之。知长洲县事邓云霄，见民情汹涌，擒委官头目，械于玄妙观，众立殴死，裂其尸。知府朱燮元劝谕，始得解散。此万历二十九年(1601)事也。时葛成慷慨就狱，后得宥罪。又十二馀年，而有颜佩韦等，实先启其兆云。”[91]533-534以商贾诗歌或有关商贾的诗歌写入诗话，不仅为《税官谣》，还有徽州商人兼诗人郑作：

郑作，字宜述，歙县人，自号方山子。往来梁、宋间，李梦阳流寓汴中，招致门下，有《方山子诗选》。宜述游汴，际空同诗名未大盛时，北面称弟子，以是空同深爱之。何大复所云“老郑空同客”也。其诗经空同选择，序而传之，且为作《方山精舍记》。又赠诗云：“近时好事最者谁？徽州后生差爱我。”今观其诗，颇俊利，远胜五岳山人。《闻雁》诗云：“秋日江南去，春风塞北归。只愁罗网密，敢恋稻粱肥。独往寒天远，高飞旧侣稀。游人夜不寐，感尔泪霑衣。”《客中闻四弟消息》：“昨遇梁园使，孤城舍弟居。干戈长在目，烽火不通书。汝计犹长铗，吾心已敝庐。两乡千里隔，相望各霑裾。”《除夕》云：“除夕愁难破，还家梦转频。十年江海客，孤馆别离人。残漏听还尽，寒灯坐愈亲。梅花满南国，谁寄一枝春。”[92]309

《静志居诗话》中还引王仲房云：“宜述(郑作)家本商贾，读书苦吟。为人负气任侠，故其诗雄浑跌宕，有风骨。”[92]309引句或引全首诗论其雄浑跌宕、俊利并有风骨的诗风。这种有关商贾的诗话，在明清文学批评中别具一格。

二是以异地书贾、书局入诗。查慎行的诗歌中多有写商贾的作品，如《广德州》诗云：“西南界宣(宣州)、歙(歙县)，兀突重岩俯。……如今城下路，日夜走商贾。”[93]572又如《桐庐》诗云:“民居半商贾，仰取俯有拾。”[94]1323又如《汉口》诗云：“人言纷五方，商贾富兼并。……市声朝喧喧，烟色昼暝暝。”[95]13应该说，查慎行颇有特色的是将书贾入诗：“西江估客建阳来，不载兰花与药材。点缀溪山真不俗，麻沙村里贩书回。”[96]1262明清时期书商发达，出现了许多出版中心，如北京、南京、杭州、苏州、湖州、徽州、建阳等。查慎行的《建溪棹歌词十二章》其二写建阳书商，麻沙镇地处建阳西部，当地人世代刻书为业，所刻书称麻沙本，其中不乏精刻本，也有粗制滥造的，但流传很广，因而有诗中有“西江估客建阳来”“麻沙村里贩书回”之句。杭世骏在《福州竹枝词》中写道：“梨口从来号印筐，百番将乐纸犹光。书棚到处贪翻刻，俗本麻沙遍学堂。”[97]521查慎行也是书贾的追随者，所谓“俸钱付书估，斗酒谋主孟”[98]1037。厉鹗也与书贾有交往，有一首诗的题目较长，云《吴中有书贾来广陵，出古钱三百馀见示，刀布正伪诸品皆备，汪君祓江拓其文，凡四以遗予，一曰千秋万岁，面有龙凤形；一曰长生保命，面有北斗及男女对立状；一曰斩妖伏邪，面有立神一，蹲虎一，符篆一；一曰龟鹤齐寿，面无文，盖古厌胜钱也。暇日装潢成册，为诗题后，并邀祓江同作》[99]291。查慎行等还将书局入诗。据陈敬璋《查他山先生年谱》记载，康熙二十九年(1690)“秋，在橘社书局，社在洞庭东山之麓。冬，自书局归”[100]1723。查慎行在太湖的洞庭东山官方所开的橘社书局里有《橘社集》，并序云：“橘社在洞庭东山之麓，刘氏取以名园。秋冬间假馆于此，与书局诸同人倡酬不少。”[101]313橘社在清朝初年是富商翁天浩的别墅。可见，橘社书局与官方及富商(洞庭商帮)均有关系。查慎行的《橘社集》中有一首《入胥门访薛孝穆不值，留诗示之，兼简许旸谷、钱玉友》，其中有云：“贾客聚连樯，荒湾比村落。”[102]334杭世骏则在诗中说到鸡林(韩国)书贾：“若教传向鸡林贾，白傅诗篇价定殊。”[103]

三是与扬州徽商等豪商巨贾交往与唱和。扬州的徽商中有相当一部分兼具商人和文士的双重身份，如马曰琯、马曰璐、江春、江昉、汪楫、汪懋麟、许承宣、孙枝蔚、程梦星、程晋芳、郑元勋、鲍志道、鲍漱芳、鲍勋茂、汪应庚、郑鉴元等，大多“商而兼士”。扬州盐商不少附庸风雅，与文人交相唱和，所谓“邗上时花二月中，商翁大半学诗翁”[104]174，并有不少著有诗文集，如马曰琯著有《沙河遗老小稿》等。袁枚在《扬州游马氏玲珑山馆感吊秋玉主人》中称赞扬州的徽商马曰琯云：“横陈图史常千架，供养文人过一生。”[105]687扬州的徽商马曰琯、马曰璐、江春等供养或与之唱和的有厉鹗、全祖望、袁枚、赵翼、蒋士铨、杭世骏等著名文人，还有盐商支持的书院(如马曰琯出资重修梅花书院)培养了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和汪中、洪亮吉、孙星衍等大批知名学者，所谓“梅花安定广陵(指扬州的梅花书院、安定书院、广陵书院)兼，膏火(点灯的油，借指求学的费用)来源总是盐”[106]173。

清代前期扬州徽商代表人物马曰琯、马曰璐以小玲珑山馆吸引着厉鹗、全祖望、杭世骏等一批文人名士，全祖望在为厉鹗撰写的《墓碣铭》中说：“予交樊榭(厉鹗)三十年，祁门马嶰谷(马曰琯)兄弟延樊榭于馆，予每数年必过之。嶰谷诗社，以樊榭为职志，连床刻烛，未尝不相唱和。”[79]1740所谓“以樊榭为职志”，是说该诗社以厉鹗为旗帜。袁枚在《随园诗话》中指出：“马氏玲珑山馆，一时名士如厉太鸿、陈授衣、汪玉枢、闵莲峰争为诗会，分咏一题，裒然成集。”[107]92这个诗集是马曰琯、厉鹗选编的《韩江雅集》，其中有五十八次诗会，收六百九十二首诗歌。厉鹗与“二马”交往最早，时间也最长，长达近三十年，他与“二马”唱和或联句颇多，如《看山楼雪月联句》：

雪初晴，月复清(鹗)。气赑屃，光晶莹(章)。登层楼，畅幽情(世钰)。炙冰砚，温酒铛(马曰琯)，澄万象，增双明(马曰璐)。广寒府，白玉京(鹗)。竹声泻，松影横(章)。籁既寂，思已盈(世钰)。剪残烛，恋深更(曰琯)。岁云晏，志合并(曰璐)。[108]1350

以上是厉鹗与陈章、姚世钰、马曰琯、马曰璐等联句唱和。又如厉鹗为“二马”小玲珑馆山所撰写的《题秋玉、佩兮街南书屋十二首》其一、其二：

凿翠架檐楹，虚敞宜晏坐。题作小玲珑，孰能为之大？

世士昧讨源，泛滥穷百氏。君家建斯楼，必自巢经始。(楼中藏书甚夥，近更搜经义，补所未备)[109]419-420

综上所述，明清浙地商贾与文学的互动中有三个显著的特点：一是理学或心学渗透商贾文学，他们中或像宋濂那样力倡程朱理学，或像王阳明那样亲自创立明代“心学”，徐渭则从王阳明弟子季本、王畿处得心学的传授；二是如同“绍兴师爷”依附幕主那样对豪商巨贾有某种依附性，徐渭曾入浙闽军务总督胡宗宪的幕府，厉鹗、杭世骏等被扬州盐商延致门下，供养优厚，但士商也有相互资助、相得益彰之处；三是在包括商贾在内的市民思潮的推动下，有更多的自由性、独立性、开拓性。王阳明创建明代“心学”，从心学的角度强调商贾可以上升到圣贤的地位:“果能于此调停得心体无累，虽终日做买卖，不害其为圣为贤”[35]1171，将重商思想推向前所未有的高度；徐渭“传姚江(王阳明)纵恣之派。……诗遂为公安一派之先鞭”[57]1606；朱彝尊于王士祯主盟的康熙诗坛中，卓然名家，为浙诗派的开山之祖；查慎行为康熙诗坛的后劲，诗歌宗法苏轼、陆游，风格清新隽用，与赵执信有“南查北赵”之称；厉鹗继朱彝尊、查慎行后为浙诗派盟主，主张写诗重学问，主空灵，学习宋诗，好用典故，将写景与宗宋相结合，代表浙诗派的风格特点；杭世骏是清代浙诗派的后劲，与厉鹗的诗风同中有异，清雅俊逸而又悲凉雄壮，别有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