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夜已深,火车在不远之处拉长了汽笛。我们坐着不说话,但那一刻我感觉跟父亲靠得极近。
陈柱业余写字、作画,现居厦门。
夏夜有客来,家里难得欢聚一堂。父亲拿出几瓶说是不错的红酒,法国的。我不是酒徒,一来酒量一般,三杯两盏就败下阵来;二来年岁渐长,只越来越想逃离那酒席间的觥筹交错,一年下来喝酒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即便是琼浆玉液我也无法尝出个中滋味。
父亲开了酒,我们开怀畅饮,把酒言欢。喝酒的间隙,父亲笑着呛我说:“我爸不如你爸,我才念到小学毕业,不然的话我再不济也会是个赫赫威名的将军。”席间顿时安静下来,气氛有些尴尬,唯有咀嚼食物的声音。半晌,客人解围笑问:“将军可有什么气质?”不待我父亲搭话,我说做将军的也愁,要么功成名就荣归故里,要么苦大仇深誓不过江东,在杀伐的间隙听取蛙声一片。父亲这时就不说话,自斟自酌,脖子一仰,又是一杯下去。其实我在家里的时候很少听他忆苦思甜,更早以前我们分居两地,在沟通交流上面多少有些隔阂,我常以为这就是所谓的代沟吧!我知道他是在八十年代就去鹏城做工,此地据说是明洪武时期大鹏守御千户得名,改革开放以后的鹏城是一个歌吹沸天的湾区,发展上更是一座像大鹏展翅一样扶摇直上的城市,只要脚踏实地自有机会垂青。他从乡里来,可以凭手艺做一个最好的木匠,也可以靠经验分辨最肥沃的土壤,但这一切似乎都无用武之地,他需要从零开始,在那里一呆就是二十个年头,几乎像苦行僧一样一路任劳任怨过来。在他看来,在能够饱腹和每月领到薪水往家里寄的前提下,务工的这点艰辛简直不值一提。
所以他以将军自诩这话外人听起来可能感觉颇为自负,但我却坚信不疑。不论如何,我爸在磨砺上或有些许将军的气质。在我看来,平和而又物质匮乏时期的人们,单单爬上一节车厢,去到遥远的地方谋生、扎根,用尽的气力,和远赴边疆保家卫国似乎没有什么分别。
借着两杯酒劲,我顺水推舟嗫嚅道,明朝倒是有一位大学士,他的父亲平庸碌碌,儿子也很不大成器,可他的孙子却考中了进士。这位内阁大学士就经常教训他儿子,骂他是不肖子弟。后来他儿子实在忍受不了!就和大学士顶了起来:“你父亲不如我父亲,你儿子不如我儿子,我要跟我比什么?”大学士顿时语塞,抬头看天花板想半天,话都接不下去。大家开怀大笑。我不禁想,酒真是一个好东西呀!不仅可以借之抒情,还可以将一些不曾开过的玩笑话,以及平日里的严肃与隔阂溶解其中。
我也曾混迹过烧烤摊、KTV、酒肆等一些不大不小的场合,见过酒后的芸芸众生,有的人手里拎个酒瓶子在深夜的路灯下载歌载舞;有的人像一位哲人一样呆坐在桌前想事情;有的人怅然若失,眼神里失了焦,仿佛可以让人看到以往不曾见过的一面;有的人豪言壮语,似乎一辈子要励的志、要鼓的劲,一下子要全部完成;也有人会酒后吐真言,拉着别人的手推心置腹,或表达爱慕,或表示忠诚;但也有的人知道有句“酒后吐真言”也会假装说一些很逼真的话。而我,最多就在心里给爱人唱首歌或者背个不长不短的俗滥的古诗,想象喝下的酒在肚子里可以发酵成类似芳香烃之类的物质,接着一股暗涌,把自己吐得清醒。
许多年前看电影《伤城》,金城武有一句耐人寻味的台词:酒之所以好喝,是因为它难喝。这是什么话?因为难喝才好喝?乍看起来,分明矛盾,不禁想要破口大骂编剧信口开河。但是细想,这和苦中作乐忙里偷闲一样不矛盾呀,也许有了这份心境,再苦再难熬也会收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酒是许多物事的催化剂,饮酒往往会催生一些想法,脑子里天马行空。大诗家杜甫仰慕酒中八仙写下《饮中八仙歌》。饮中八仙各个酒徒,又是狂人,几大碗酒下肚,醉醺醺泼墨挥毫,吟诗作画。水高船急去,状态反而愈佳。名作一蹴而就。我不会喝酒,所以思来想去,其中奥义只能领悟至此。
酒过三巡,送走了客人。我取了暖水瓶打水,因为一些生活琐碎,与父亲发生了口角,我们争吵得面红耳赤,也许是因为喝了酒,面色才显得分外酡红。争执之后是一阵沉默,只有烧水壶在哧哧地冒着热气,忽然,父亲开口背诵曹孟德的《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
其实我不止一次听他背诵这首诗。他背了一半,深叹了一口气,又沉默了。我在心里接着他默默地背诵下去,当我背到“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的时候,我竟有些哽咽了。我不曾想过他来时的路,更不知他心中的苦与乐,未来可能花很长的时间也未必能够领会。
我们被生活马不停蹄地往前赶,从来没有停下脚步或回头看看。就是这样,对陌生或者无关紧要的路人彬彬有礼,却与自己至亲至爱的人因为一点芝麻绿豆的小事恶语相向。想想,一再长叹。
外面夜已深,火车在不远之处拉长了汽笛。我们坐着不说话,但那一刻我感觉跟父亲靠得极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