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发制人反杀施暴者，谋杀乎误杀乎防卫乎？

陆倩

正因为在被施暴的时刻无法做到自卫，那么提前计划的自卫就成为必须，而不应该用普通谋杀案件中的犯罪意识标准来进行评判，须降级到误杀的评判标准

最近国内发生的一些事件，让我想起英国著名的杀夫案件R v Ahluwalia(1993)。

Ahluwalia是印度人，在24岁的时候，由家族包办婚姻嫁到英国。之后十年的婚姻生活中，她在英国的印度籍丈夫对她进行了持续的家暴。Ahluwalia不会英语，在封闭的环境中不知道如何得到外界帮助；向娘家求救和提出离婚也均被拒绝。有一天晚上，她又被丈夫殴打，而且丈夫威胁她说第二天会用熨斗烫破她的脸。当天晚上她去车库取了汽油，浇在睡熟的丈夫身上并点火。丈夫被严重烧伤，十天后在医院死亡。Ahluwalia被指控谋杀。

这场涉及持续恶性家暴而引发的谋杀在英国受到巨大关注。在1989年的初审中，此案被判定谋杀成立，判Ahluwalia终身监禁。在一些女性保护NGO的支持和推动下，Ahluwalia提出上诉，以“激怒(provocation)”和“责任能力减少(diminished responsibility)”作为辩护理由要求重审。

首先，就责任能力减少这一辩护理由，此案是最著名的使用Bat-tered Woman Syndrome(BWS)即“被虐待妇女综合征”进行辩护的案例。“被虐待妇女综合征”是国际疾病分类ICD指南中认可的疾病，承认这类病患（实际运用中也包括男性）在生理心理和性健康方面都受到暴力对待，并造成不同程度的精神损伤。在国际心理疾病诊断指南DSM-5中，BWS类属PTSD创伤后压力综合征的一种。此案第一次无保留地认定这个病因可用以解释案发时被告人的心理状况，并接受被告人认知能力受病情影响，行动意识可解释为误杀而非谋杀。

作为先例，此案奠定只要能证明被告人的确长期受被害人虐待并因此患有这个精神疾病，这个辩护就可以被提出，并在后来的家暴案件中被普遍使用。

不过，责任能力减少只能在有限范围内减少犯罪意识方面的责任，因此上诉辩护同时提出了激怒的理由，即被告人的行动是因为死者的挑衅威胁而导致的自卫行动。这个理由和正当防卫有相似也有不同：正当防卫是在对方进行攻击的同时进行的反击，而“激怒”则指在对方发动进攻前，因为合理相信对方可能对自己进行人身伤害而进行的预防性先发制人行为。

这个辩护理由的使用，受时间限制，就是说先发制人的那个人，必须相信对方的攻击立刻（immedi-ate）就要发生。而在Ahluwalia的情况中，她的丈夫是威胁她第二天会继续对她进行殴打和虐待，不符合这个“立刻”的条件；所以尽管在初审时也曾用过这个辩护理由，却并没有成功。

二审的法官和大律师们，对这个条件进行了更深入的辩论，来讨论其合理性，涉及的论点如下：

一、和正当防卫一样，在家暴中的受害者往往在体力上本来就是弱势者，无论是自卫还是预防性攻击，结果往往是一样的失败，常常引发更激烈的暴力。所以这些防卫行动仅仅是理论，对家暴受害人来说没有实际可行性。

二、正因为在被施暴的时刻无法做到自卫，那么提前计划的自卫就成为必需，而不应该用普通谋杀案件中的犯罪意识标准来进行评判，须降级到误杀的评判标准。

三、受激怒和实施自卫行为的间隔时间和判定犯罪意识有直接联系：时间间隔越长，越体现出作案人的深思熟虑，从而违背“激怒”的合理情感反应，会导致此辩护理由失效。但多少时间间隔为合理，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必须根据个案背景和涉案人的具体情况来判断，其合理性属于陪审团辩论的责任范围。

最后上诉的结果，是就此案来说，时间上的推延并不应该使“激怒”的辩护理由完全失效。

这两个辩护理由同时作用，把Ahluwalia的谋杀指控降级为误杀指控。作为上诉法院的新解释范例，马上被用于其他相似案件的上诉，直接使此案之前的两个相似案例被告人　Emma Humphreys和　Sara Thornton重审降级，提前释放。2009年，新法Coroners and Jus-tice Act2009更是具体成文化了该法条：“激怒”词条被“失控”替代，并确定“失控”不必突然急速发生。

这些法律，对于家暴受害者们对施害人的反杀行为或先发制人的行为，赋予了新的观察视角，在理解她们（绝大部分为女性）难以逃脱且身心受损的前提下，更人性化地分析个案的前因后果，更公平地对她们的反杀行为进行更有节制的惩罚，意识到很多时候这是她们自我保护的唯一途径，同时给施害人有所警示。

对女性的保护，法内法外依旧任重道远。

（作者系法律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