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多了,表侄子打来电话,说他父母为拆老屋的事争执起来,让我劝劝。我拿起手机,又放下,如此几番,最终还是放弃。提起这两间老屋,心头发沉,它让我想起了金贵。
金贵是我大表哥,走了二十多年了。我至今记得当年金贵为盖这两间房,恨不能二十四小时不睡觉,地里水塘边,风车般连轴转。最后东挪西借,在我父母的资助下,才将两间瓦房勉强盖起来。房子盖好不久,被弟弟二毛借去结婚。谁能想到这两间房如今成了二毛夫妻矛盾的导火索了。
老屋确实旧了,门窗低矮,像年过半百的老人,缩在村中一栋栋小洋楼之间,表嫂说看着寒碜,要拆了,在门口砌个大花坛。可老屋是有记忆的,它让温和忠厚的二表哥犯起了牛脾气,坚决不同意拆。表哥表嫂为这两间老屋始终别扭着。我们姐妹早知道他们之间闹别扭,却谁都不愿出来劝。因为这两間老屋是金贵留下的,对于金贵,我们姐妹除了怀念,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歉疚。
说起来金贵也是苦命人。九岁时,姑父就病逝了。姑母拖着三个孩子,接不上顿时,就从乡下到镇上我父母这里蹭几餐饱饭。饭桌上,金贵像饿狼,稍不注意就抢我两个姐姐和自己弟弟碗里的食物。姑姑生气,把金贵一人丢在家里看门。往往是姑姑前脚刚进我家院门,后脚悄悄跟上来的金贵就把门砸得咚咚响。金贵十一岁时,姑姑又突然去世,据说姑姑走的头一天傍晚还举着笤帚满院子追打金贵。金贵为抢二弟手里的蜀黍饼,把他推倒地上磕破了嘴。清晨,金贵被小弟的哭声吵醒,爬起来喊娘,却怎么也喊不醒姑姑了。
父母亲接到噩耗,冒雪赶到乡下。进门后,母亲看到平时混球似的金贵像只笨拙的母鸡搂着冻得直哆嗦的两个弟弟,守在姑姑灵前。金贵一头扑进我母亲怀里哭嚎,舅娘,我错了,求你把我娘喊醒吧,以后我保证不抢东西吃了……
姑姑去世后,亲戚们商量,金贵弟兄由三个叔叔轮流抚养,我父母每月负责送二十斤粮食去乡下接济。计划经济年代,这二十斤粮食,只能从黑市高价去买,凭父亲一人的工资,我家日子很快入不敷出。偏偏的,金贵隔三差五就要拖着两个弟弟上门,无形中,更增加了我们家的负担。母亲厚着脸皮去左右邻居家借粮食本,次数多了,难免吃些冷脸,家里再听不到父母的笑声。这让我们已经懂事的两个姐姐格外讨厌金贵,觉得是他拖累了我们的生活,并且不许下面的弟妹搭理金贵。金贵好像看不出我们的讨厌,每次来我家,照旧抢着盛饭,无论面条还是稀饭,总是想法设法给两个弟弟捞出稠点儿的来,并不停地给小弟夹菜。这让两个姐姐更加生气了。有几次,趁父母亲不在家,纠集下面弟妹一起撵金贵滚蛋。金贵搂着两个弟弟,不理不睬。急了,就朝我们们身上吐口水。
金贵十二岁时,父亲去乡下跟三个叔叔商量,想让金贵哥儿俩上学。叔叔们说,乡下人土里刨食,只需要力气,识字有啥用呢?后来在父亲一再坚持下,同意金贵和二毛只能去一个上学。父亲想让金贵上学,金贵纠结半天,脸都憋红了,最后还是让二毛去上了学。母亲后来问金贵,为啥子不上学?你娘在的时候,你不是天天闹着要上学吗?金贵说,舅娘,我可想上学了,可小弟没人照应。已经七岁的小弟天生智障,是村里孩子戏谑的对象,金贵疼小弟,走到哪儿都护着,不管谁欺负小弟,都拿出一副拼命的架势。金贵到我家来,脸上时常带着打架留下的伤痕。我们姐妹见了,感觉特别解气。
再艰难的日子也挡不住孩子成长的脚步。金贵十六岁,个头已像个男子汉了。三个叔叔希望金贵早些自立门户,金贵二话不说,带着两个弟弟回到自家的草屋。
除了大字不识一个,金贵在乡下算是精明能干的,尤其逮鱼摸虾的本领,让村里成年人看着都眼红。金贵围着鱼塘只要转上两圈儿,就能判断出这塘里鱼虾多不多。金贵把逮到的鱼虾拿到镇上卖,可以卖到一个相对高点儿的价钱。二毛初中毕业,被村里推荐去了部队。金贵可自豪了,卖鱼时,主动介绍自己是军属,军属不能干克扣斤两的缺德事,金贵的生意要比别人好得多。
金贵天不亮进城卖鱼,每次都在我家吃过早饭才回村,却很少舍得把自己逮的活鱼带两条过来。即使带也是卖剩下的鱼渣。这让我们对金贵更加不满,觉得他太抠门儿了,简直就是白眼狼。
谁知道白眼狼也有大方的时候。有阵子,金贵还没进门,歌声便飘进院里,只是歌声太难听,像没有发育好的公鸡学打鸣。偏偏金贵唱完,还问我和小哥:“大哥唱得好听吗?”我和小哥都不愿理他。没想到一贯会算计的金贵,竟然掏出几块水果糖,高举着一定让我们回答。我和小哥看见糖,马上转变态度,说好听,比我们音乐老师唱得都好听。两个姐姐看见了,骂我们是叛徒。叛徒就叛徒吧,这么好吃的糖果,过年都未必吃得到呢。金贵听了,可开心了,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
可惜没多久金贵唱歌的爱好改为数钱了。卖完鱼,看我母亲早饭还没做好,就把口袋底翻过来,一大把零散票子翻来覆去的数,这让我和小哥看着又失落又气愤。
后来金贵三婶进城卖菜,我们才知道金贵大方的那段时间是和村里一个姑娘相好上了,种子刚萌芽,就被姑娘的父母发现连根拔了。姑娘的父亲指着金贵的鼻子恼怒地说:看你那穷样,住的房子还不如我家蹲的茅房好,竟敢打我丫头的主意……金贵失落了一段时间后,没日没夜地开始拼起命来。白天在地里干活儿,夜晚去塘边下黄鳝笼。
一九八五年,金贵拿出卖鱼攒下的全部积蓄和我父母资助的五百元钱,又东挪西借了一部分,终于在村里盖起两间大瓦房。房子刚建好,像是约好似的,前后脚来了两个媒婆。一个来给金贵说媒,一个是给刚退伍的二毛提亲。二毛和对象谈了不到半年,媒婆上门传话,说那姑娘的奶奶病得快不行了,想抢在走之前把婚结了……二毛眼巴巴地望着金贵,金贵愣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把手里编了一半的鱼篓往地上一撂,说:“二毛,你啥意思啊,你不要打房子的主意,那是我盖的……”二毛一声不吭,拿起扁担水桶闷闷地向外走去。
不知金贵后来是怎么想通的,房子最终借给了二毛先办事。结婚前,金贵跟二毛反复约定房子只是借……没几日,金贵谈的那姑娘听到了消息,让媒人把金贵送的节礼给退了回来。据说,金贵那天破天荒买了一瓶白酒,刚喝了两杯就醉了。嘴里嚷嚷着让二毛两口子还房子,吓得二毛两口子都不敢吱声。金贵蔫头蔫脑地很长一段时间提不起精神。
一年后,二毛媳妇生了儿子,金贵知道了,搓着手傻乐,从此,再没跟二毛提过还房子的事。
一晃,又好几年过去。这期间,母亲多次催促金贵攒钱盖新房,三十大几的金贵对婚姻好像失去了信心,挣了钱大部分用来贴补两个侄子上学。
没想到一九九八年中秋,已经四十出头的金贵喜滋滋地跟我母亲说,村里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位寡妇,听说寡妇长得俊俏又能干,身边带着一个四岁女儿。关键是寡妇不嫌弃金贵带着一个有智障的小弟生活,只希望盖三间大瓦房方便一家人住。金贵说完,搓着手,傻呵呵地笑。母亲听了,又高兴又有些担忧,毕竟一下建三间大瓦房的钱不是一个小数字,金贵倒显得信心十足,说,舅娘,这几年国家政策好了,土地税也免了,我手里攒了些钱,等回去就去找村书记谈,把村里鱼塘给承包了,等我将来房子盖好,每年夏天接您和舅舅去我那儿住,天天吃新鲜活鱼。我们姐妹感慨,究竟是金贵老了,还是日子好过了?他终于懂得回报了。
有了目标的金贵,每天像是打了鸡血,白天侍弄地里的庄稼,晚上守鱼塘,中午也不休息。金贵在村里放话,他这次要盖三间全村最好最敞亮的大瓦房。就在金贵对未来生活充满憧憬时,却突然咳起血来。金贵瞒着所有人,照常在承包的鱼塘忙乎,他觉得乡下人没那么娇气,再说自己吃饭很香,夜里做的梦五彩斑斓的都不舍得醒来。
送饭的二毛终于发现金贵气色不对了,把金贵拽到了县医院检查。金贵住进医院,再没回村。我们姐妹为了安慰金贵,把介绍给金贵的寡妇请来医院看望金贵。我发现金贵看见寡妇的一瞬,脸上飞了起红晕。我眼睛一涩,拿起水瓶出去冲水。寡妇走的时候,金贵站起来要送,身子晃了一下,被我拦下了。你休息吧,还是我送嫂子。金贵嘱咐我,路上别忘了给你嫂子买两瓶汽水解渴,我点头。金贵又说,路过商店最好给你嫂子再带点儿糕点回去给娃吃,我说你就放心吧。金贵坐在床头,满足地望着我们笑。那天的金贵,脸色金灿灿地发光,温暖极了。我和寡妇走出病房,泪水滚落下来。
金贵是三天后走的。二毛说,金贵走时的表情,让他一辈子忘不了,嘴角上翘,像在笑。二毛说着,泪水雨点般的往下掉。小弟守在金贵灵前,不时念叨,大哥咋睡这么久,还不醒来啊……我们看着小弟,心里明显感到压着一个称砣,又疼,又沉,让人喘不过气来。
金贵走后,只要村里有人上门,母亲第一句话就是打听小弟的近况。二○○七年,侄子结婚,我们姐妹陪父母去乡下喝喜酒。婚礼是在二毛夫妻新盖的三层小洋楼里举办的。这几年,技校毕业的侄子在上海做焊工收入不错,二毛两口子更厉害,跟乡里来的技术员学会了草莓种植技术,每季收成都在十万元以上。母亲望着二毛家气派的小洋楼,嘴巴就没合拢过。透过嬉闹的人群,我们看见跟村里孩子抢喜糖的小弟,笑容都僵在那里了。
二○一○年,辛劳一生的母亲走了。病榻上,母亲交待我们姐妹以后要多关心小弟,我们答应了母亲。每年清明,回故乡给父母扫墓,我们姐妹都要去乡下二表哥家走一走。
今年清明回乡,恰好在上海打工的侄子也回来了。我们坐在二表哥楼下宽敞的院子里喝茶、聊家常,春风穿堂过,恣肆得很,院门口的两树桃花此时开得云蒸霞蔚。大姐盯着桃花笑说,乡下的桃花都要比城里的开得野,让我都舍不得回去了。侄子热情地说,姑姑,那你们就多住几日吧,家里来人,三叔是最开心了。我借着话题,把心里的担忧说了出来。侄子一听,笑了,说,姑姑真是多虑了,现在的五保老人到了年龄,政府送养老院安度晚年。再说三叔还有我这个侄子呢,我做焊工一年挣的钱不比姑姑们少,乡下的条件如今也不比城里差,我不会把三叔送去养老院,上一辈人都吃了很多苦,就让他们跟着我们享享天伦之乐吧,只可惜大爷……我站起来装作看桃花,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
水玉兰:在《文苑》《新青年》《知音》《家庭》等杂志發表作品五十余篇,作品曾获安徽省作协优秀散文奖、《合肥晚报》征文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