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李馨
摘 要: 《梅雨之夕》是施蛰存的心理分析小说,对都市空间里人物的生存状态和心理空间,进行了细腻的描摹。他的都市边缘人描写,体现出符号化的典型意义。本文从弗洛伊德“梦的解析”出发,挖掘主人公潜藏的心理状态;对主人公形象进行分析,探究“我”与都市的微妙关系;对两类都市边缘人进行比较,总结这一符号化书写存在的意义与价值。
关键词: 施蛰存 《梅雨之夕》 都市 边缘人
《梅雨之夕》发表于1929年,是施蛰存较为重要的心理分析小说的篇目之一。不同于《将军底头》《鸠摩罗什》,在历史故事的背景上套一个精神分析的框架,表现一种[1]“极力压抑的爱欲力量终归要冲破现实主义的辖制”,乃至展现在爱与性欲的面前自我的消逝与虚无,《梅雨之夕》显得较为成熟且从容。没有僵硬刻板的意识流描写,也没有极力渲染性的作用与力量,施蛰存将笔触“从尘封的故纸堆直深入到现代都市”,具备写实性,也在一定程度上规避了弗式心理分析应用于中国文学的“水土不服”性。
以《梅雨之夕》为代表的几篇作品,写“现代环境下男女发生的矛盾,由人的内在生命表现人性,更适合窥视人性的经久不息的涌动层面”[2](253)。他在这些作品中细腻描摹了都市空间里人物的生存状态与心理空间。在他的笔下,个体与社群,现代与传统,性灵发展与道德约束激烈碰撞,形成了独具个性的文学风格。而对于都市边缘人的书写,则具备了符号化的典型意义。
一、都市空间里幻梦的生成与解析
历来对《梅雨之夕》的分析,多数会从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学说出发,以“自我本我”之说或“潜意识、前意识、意识”理论解构整个文本。本文试从“梦的解析”角度入手,探寻主人公于都市空间下幻梦的生成与发展,进而剖析其隐秘的内心世界。
梅雨又淙淙地降下了。
弗洛伊德曾说,梦的第一点共性,即做梦人都处于睡眠的状态。睡眠从生物学角度看是一种休养生息的行为,其心理意义则是与外界保持距离[3](65)。文章的开头,即营造了睡眠的氛围。“我”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在旁人看来烦扰不堪的雨天,在“我”的眼中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色。“我”会“沿着人行路用一些暂时安逸的心境去看看都市的雨景,虽然拖泥带水,也不失为一种自己的娱乐”。这里,梅雨反而成了我与外界隔绝的一道屏障。“雨大的时候,即使声音很高,也好像在半空中了”,在这样一种朦胧的状态下,都市空间里的嘈杂喧嚣慢慢褪去,景物人事都好像淡去了颜色。“我”仿佛进入了睡眠的状态,与日常的现实生活剥离开来,意识也在一定程度上放松了警惕。
梦的开始,“我”在路上无意识地走,且行且看着雨中的风景,觉得朦胧且颇有些诗意。就在我有意无意地打量这个城市之时,一个未曾带伞的美丽的少女出现了。“她走下车来,缩着瘦削的,但并不露骨的双肩”,我渐渐开始注意到她的美丽,进而关注到她的肉体,“薄薄的绸衣,黑色也没有效用了,两只手臂已被画出了它们的圆润。她屡次旋转身去,侧立着,避免这轻薄的雨侵袭她的前胸”。“我”踌躇了一会儿,最终决定与她共伞。在这一过程中,少女的美一点点向我展现,我注意到她莹然的眸子,她鬓上的香,甚至将其臆想“我”的初恋少女。“我”因而浸淫在美的幻想中了。
显性的梦境必然隐藏着潜藏的梦意。生成梦的必要因素包括两方面,一部分是日间残念,另一部分是来自潜意识的内容——极为强烈却被压制的愿望,梦的作用即对于愿望的满足[3](173)。基于此,我们不难对“我”的梦进行解析。“我”是一个办公室职员,过着本分且单调的生活,规律和秩序化的生活节奏使“我”感到十分压抑,最近堆积很多的公事又尤其使“我”感到厌烦。突然降落的雨唤醒了“我”寻找诗意与美的强烈愿望,少女的出现即是对这一想法的回应。更隐秘的潜意识,“我”似乎自己都不愿意承认,是婚姻生活的平淡压抑了“我”的欲望,尤其是对性的欲望。“我”看上去用美、诗意对其进行了包裹,其中还是有强烈的对于性爱的渴望。“我”窥探她的肉体,乃至希望被人误认为是她的情夫或丈夫。这样一种不道德的非分之想在梦中的出现,证实了在意识放松状态下潜意识的侵入。
然而,在我以为这少女就是我的初恋,内心开始有波澜之时,“我偶然向道旁一望,有一个女子倚在一家店的柜上。用忧郁的眼光看着我,或者也许是看着她。我忽然发现这是我的妻”。妻子在此处显然是不合理的存在。类似的内容在我享受与少女共伞时再次出现,我闻到她身上的味道和我的妻子是一样的。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脱离一切道德束缚的自我自然在性上有所追求,而性追求缺失我们的美学教育和道德规范所排斥的”[3](112)。对于深受中国传统教育的“我”来说,在有妻子、背负家庭责任的情况下对一个少女产生想法显然是不道德甚至令人不齿的,于是妻子的出现即是对这一行为的警醒和约束,它发挥着梦的审查作用,对这些“邪恶”念头进行约束。
都市空间里幻梦的生成具有合理性。当一个人的自我受到外部环境的约束并开始按规矩行事之时,他便被迫放弃了许多本可用来获取快感的对象和目标。但放弃快乐的后果是,必须有东西进行补偿。梦即发挥着这样一种补偿机制[3](291)。这样,人便作为快乐的动物和理性的生命同时存在。《梅雨之夕》中的主人公便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少女的出现作为一种补偿机制,是他对现实压抑的一种尝试性突破,所带给他的生命体验,则远远大于情色之欲的满足。
二、边缘人物的突围尝试
尽管从上文的分析中不难看出,“我”对女子多少有一种情欲的注视,但这种欲望并没有贯穿全文,因而不可将“我”雨中的这段经历视为简单的灵与肉的抗争。除却情欲之外,“我”的形象尚有很多可挖掘之处。
之所以将“我”称之为都市里的边缘人物,并不是因为其“被边缘化”,或与都市生活格格不入而導致的被疏远与被排挤,相反,“我”的边缘化多少是主观性的,是“我”“主动与社会保持距离”,在都市空间里保存了自主性和匿名性。正如文章开头的一部分,“我”也偶尔想着买一件雨衣以留雨天坐车,“但如今这仍然留在心里做一种生活上的希望”。这希望只是“生活上的”,一方面可以给“我”带来便利,另一方面方便“我”融入都市里的多数人(如我的同事一样),但这阻碍了“我”在雨中独处的乐趣,于“我”的精神上是有害无益的。
再看“我”眼中行人避雨的场景:“他们在着急些什么呢?他们一定知道这降下来的是雨,对于他们没有生命上的危险,但何以要这样急迫地躲避呢?‘我觉得至少这是一种无意识的纷乱。”作为都市里的边缘人,“我”冷眼旁观着雨中的这一切,与身在其中之人有着截然不同的感受。行人纷乱避雨的场景暗示了都市空间下人们的生存状态:芜杂、焦虑、集体无意识。个体失去了主体性,所有的行为举止都是盲目的和无目的性的。都市里井然有序却单调乏味的生存状态显然是对个体性灵的压迫。“何必这样奔逃呢?前路也是在下雨,撑开我的伞来的时候,我这样漫想着”。都市空间具有封闭性,这样的焦虑是普遍的、蔓延的。“我”的存在,或是在尝试一种突围,即冲破都市牢笼的禁锢,在美与诗意的探寻中寻求性灵的解放。
不难看出,城市成为“我”阅览和静观的对象。不仅那些“朦胧的、颇有些诗意的”街景映入了“我”的眼帘,路上的人也成为风景的一部分。“我”数着从头等车里下来的乘客,观察他们的行为举止,直到少女出現。实际上,少女也是“我”静观的风景中的一部分。从注意到她的身体,到神态“长眉得更紧,眸子莹然”,到声音“朱唇一启,她迸出柔软的苏州音”,到味道“鬓发,一阵香”,再到最后将其误认为是自己的初恋。在整个过程中,“我”少有与她的互动,多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主观臆想与猜测。她作为一种十分感性的形象呈现在“我”的面前,没有丝毫理性意义或道德观念上的判断。“关于女子的陈述没有落实到具体的细节,描述性语言都是在比较中完成的,或是高度抽象化的,我始终处于封闭的臆想中而没有与女子发生任何真正有效的互动”[4]。少女形象经由“我”的美化,成为逃脱乏味的生活的尝试性窗口。之所以最终联想到自己的初恋,是因为两者具有共同性,都是美的、纯洁的,与繁杂生活相隔离。
值得一提的是,“我”在联想到初恋时说:“我曾自己构成她是个美丽的二十岁的少女,她有好的声音和姿态,当偶然悲哀的时候,她在我的幻觉里会是一个妇人,或甚至是一个年轻的母亲。”当一个女孩嫁了人家乃至为人母时,这种状态使“我”为其感到悲哀。这里我们是不是可以推测,婚姻生活作为都市生活的一部分,也是“我”一直想逃避和疏离的。也许在婚前,“我”的妻子也如少女般,是具有审美性和诗意的,可一旦堕入了重复的日常,美感便不复存在了。
由上可知,“我虽然是都市人,却与都市人身份保持着一种特殊的疏离”。在某些时刻,“我”会主动寻求性灵的解放和自由,在美与诗意的享受中寻求一种释放。这意味着,“我”没有彻底被都市文明的规则所禁锢,基于“我”自主性的选择与探求,“我”与都市生活之间有了微妙的张力。
三、两类边缘人的比较
1933年,施蛰存发表了《春阳》,通过主人公婵阿姨描写了女性与都市空间之间的关系。三十五岁婵阿姨是一个富有的寡妇,《春阳》即描写了婵阿姨于银行取款后在上海街头逗留的故事。从情节来说,《梅雨之夕》和《春阳》是极其相似的,都是主人公于都市空间里本我意识的流露,但两者却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婵阿姨从某种意义来说,也是都市里的边缘人,且这种身份是自主性的选择。不同的是,《梅雨之夕》中,“我”主动选择了与都市保持一定的距离,而婵阿姨的边缘化,则是因为对自身身份认同的失败乃至与都市生活产生了隔膜。
在作品中,婵阿姨对自身的认定即是传统社会遗留下来的富有寡妇,这种认识一直贯穿于文章的始末。婚姻的悲剧是婵阿姨自卑的生发点,导致她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与《梅雨之夕》的主人公不同,“我”与女子的相遇是对诗意与美的一次探寻,婵阿姨渴望男伴陪同的幻想是具有附庸性的。受制于当时时代的局限,“婵阿姨仍无法跳脱现代主义作品中女性常见的角色,如妓女、寡妇和谋杀受害者”。从此可以窥见作者的性别建构方式:在《梅雨之夕》中,作者以第一人称书写,将“我”的意识流刻画得生动形象;而《春阳》,则是第三人称的叙事手法,使婵阿姨的故事成了一冷静的客观叙事,读者无法倾听内心的声音,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她主体性的缺失。
这两篇文章中,虽都有都市边缘人这样符号化的形象出现,但两者的内涵却是截然不同的。男性主人公以一种诗意的眼光打量城市,城市成为可供解读的对象,精神出轨即是性灵释放的体现;在女性人物那里,她以一个传统中国社会里的寡妇形象出现,在融入都市生活的过程中由于自我认同显现出强烈的不适感,并被书写为不能掌控自己命运的附属品样的存在。
无论是《梅雨之夕》还是《春阳》,两者皆关注个体主体性与都市空间之间微妙的关系。施蛰存的价值在于,他把都市这一封闭体系中个人的情感体验放大了,个人与都市间的双向互动得到了很好的书写。“一方面,个人自由地穿梭于城市空间,与此同时,个人的自由、孤独及家庭和社区之间的举例绝佳地例证了城市中现代主义的困境:个人与社群、城市与乡土、现代与传统的难于调和的对立”[5]。都市边缘人,作为种种矛盾的集中点,成为符号化的文学书写,也成为施蛰存心理分析小说中独具特色的人物形象。
参考文献:
[1]王爽,黄德志.生动的语言艺术——论施蛰存《梅雨之夕》的语言特色[J].名作欣赏,2014(7).
[2]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3][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6.65.
[4]桂春雷.摩登都市中的诗意探求——施蛰存的《梅雨之夕》的文本分析[J].新文学评论,2014(2).
[5]王一燕.上海流连——施蛰存短篇小说中的都市漫游者[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