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滋含 吴芳
(三峡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宜昌 443002)
“喝类词”是汉语的核心概念词,理清“喝类词”的历史演变及其相互之间的转化关系,对研究汉语词汇史的发展有着重要意义[1]。当前学界已对“喝类词”中的“饮、食、吃、喝”等词有了较为充分的认识,但作为中古以来才进入“喝类词”的新成员,“呷”本身的词义演变历程一直未被重视,只在讨论饮食类语义场时偶有涉及。鉴于此,本文试图考证“呷”从出现至消亡的演变轨迹,明确“呷”在“喝类词”中的地位及作用,并通过“喝类词”的历时兴替分析“呷”词义演变的相关原因。
“呷”在《现代汉语词典》中有两种用法,一种释为“(小口)喝”(方言词,读xiā),另一种表示鸭子叫(同“嘎嘎”,读gā)[2]。纵观历代传世典籍,上古时期“呷”无实义,只用来模拟声音。唐代以降,“呷”就开始出现大量表示“喝”义的动词用法,至元明时期,“呷”作为“喝”义的用法已经固定下来,直到清末才逐渐不再为人们使用,不过这种用法在现代汉语方言中仍有所保留。“呷”的这一演变历程值得进一步探讨:它究竟是如何从一个无实义的摹声词,演变成一个实义动词的?又是如何被赋予“(小口)喝”的含义的呢?
“呷”出现在传世典籍中的时间较晚,从掌握的语料来看,最早可追溯到西汉时期。《说文解字·口部》:“呷,吸呷也。从口,甲声。”[3]有学者将许慎所言的“吸呷也”直接解读为对“呷”的释义,这一说法有待商榷。根据现存语料来看,“呷”最早出自司马相如《子虚赋》:“扶舆猗靡,翕呷萃蔡。下靡兰蕙,上拂羽盖。”其中“翕呷萃蔡”在《史记》中也作“噏呷萃蔡。”翕、噏是吸的古字,翕呷、噏呷皆为吸呷。关于这一用例,历代学者都对此进行了说明。沈涛《古本考》:“《子虚赋》:‘翕呷萃蔡。’张揖以为衣裳张起之声,翕、吸古通字。吸呷、呷吸,皆拟其声,故《文选·赋》或言喤呷,或言呀呷,不定必言吸呷也。”①桂馥曰:“吸呷也者,谓声也。”王先谦《汉书补注》:“吸呷、萃蔡皆衣物摩擦声。”汤可敬《说文解字今释》:“吸呷,形容众声杂沓。”“吸呷”究竟模拟的是哪种声音尚不能定言,但从历代学者所说不难看出“吸呷”确为摹声。除此之外,西汉时期另有王褒《洞箫赋》:“哮呷呟唤,跻踬连绝,淈殄沌兮。”(张铣有注:“哮呷呟唤,大声也。”)可见,西汉时期最初的“呷”只作为非独立语素,不单独承载意义,往往与“吸”及其语音变体连用摹声。既有多个语音变体,说明“吸”与“呷”的成词与“吸”原本的意义“内息也”无关,只是用“吸”来记录声音。此二例都出现在许慎《说文》之前,且两汉时期别无他例,结合《说文》体例可以推断,许慎所言“吸呷也”意在指出“吸呷”是一个摹声联绵词,而不是直接释义。
由此可以推论,“呷”约出现于西汉,产生之初主要用来模拟声音,由于不属于常用词且必须依附于“吸”及其语音变体,“呷”的使用范围很窄,仅在辞赋中作铺陈声音之用,使用频率始终不高,所以两汉时期用例极少。
魏晋南北朝的诗文骈俪之风,使得“呷”在辞赋中铺陈声音的用法进一步延伸。左思《吴都赋》:“喧哗喤呷,芬葩荫映。”(《广韵》释云:“喤呷,众声也。”)除此之外,同时期的辞赋中还出现了“呀呷”。木华《海赋》:“轻尘不飞,纤萝不动。犹尚呀呷,馀波独涌。”该词被沈涛视作“吸呷”的语音变体之一,然本文认为“呀呷”另有他解。按沈涛之说,“呀呷”是“吸呷”的另一种语音变体,在此处描述的是海浪拍岸的巨大声响。然《说文》释“呀”为“张口之貌”,从“呀”的演变历程来看,西晋时期“呀”仍只作形容词,表示张口的样子或大而空的样子[4]。且李善有注:“呀呷,波相吞吐之貌。”综合来看,笔者认为“呀呷”在此处意指海浪翻腾的样子,而不是声音。
据此,这一时期的“呷”沿袭两汉时期的用法,专门用于摹声,仍不能独立使用,但“呀呷”的出现已经可以窥见“呷”在西晋时期已有实化的倾向。
当然,同时期仍存在“呀呷”的摹声用法。徐凝《句》有“呀呷汀洲动,喧阗里巷空”,“呀呷”与“喧阗”相对,“喧阗”即表示声音大,那么“呀呷”在此处形容的应当是声貌,与“吸呷”“喤呷”“哮呷”等用法类似。
由于《艺文类聚》及《新五代史》虽成书于唐宋,但收录的实则是五代十国时期以前的诗文,故此二例可作为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补证,可以推测“呀呷”这种形容词用法很可能在西晋时期就已基本定型。而李白及徐凝所用,应是有意仿古,唐代已不多见。
综合魏晋至唐代这一时期的语料来看,“呀呷”形容声貌和状貌的用法是同时存在的。“呀呷”不能简单看作“吸呷”的变体,尽管也存在类似的拟声用法,但多例形容词用法已经可以表明,“呷”在西晋时期已经开始“实化”,由原本只能与“吸”及其语音变体连用摹声的用法,逐渐向摹状形容词演变。
而自唐以降,“呷”的意义和用法发生了另一种变化,现将部分用例列举如下:
(1)穰穰何祷手何赍,一呷村浆与只鸡。
(《春秋战国门·淳于髡》)
(2)时人呼为“呷醋节帅”。
(《唐国史补》)
(3)治瘴止用姜、葱、豉三物浓煮热呷,无不效者。
(《苏轼集》)
(4)春花道:“大娘吃了糕,呷了两口茶,便自倒在椅子上。”
(《初刻拍案惊奇》)
从语义来说,这一时期“呷”的意义更加“实在”,都用来表示小口吸吮,义通“喝”,可与茶、浆、酒、醋、汤等对象搭配。词性也由非独立成词的摹声语素及摹状语素转变为行为动词,这一变化使得“呷”正式开始成为“喝类词”的一员。该用法从唐代出现后就迅速发展,尤其是元代以后使用频率大大增加,直到清代中叶才逐步被“喝”所取代。
如前文所述,唐代以降,“呷”开始从无实义的拟声语素演变成一个表示“小口喝”的实义动词,那么这种变化究竟是如何产生的?
从传世典籍来看,这一现象很可能是由于早期“吸呷”的连用而造成的词义感染。词义感染是词义演变的一种特殊路径,两个意义不同的词连用,其中一个词很可能受到另一个词的影响,从而被赋予该词的意义。“夏屋”“涕泗”“睡觉”“魏阙”“眷顾”等均是词义感染的典例。一般来说,实词与实词的结合最容易感染,实词与虚词之间的感染比较少见[5]。比较典型的如“涟猗”(涟漪)一词,《诗·魏风·伐檀》:“河水清且涟猗。”“猗”本是《诗经》中与整个句子发生关系的语气词,由于经常与“涟”连用,逐渐沾染了其表示“水的微波”的意义,就由虚词转变为实词。
“吸呷”的感染机制与“涟猗”类似。唐代以前,“呷”不独用,在“吸呷”“呀呷”“喤呷”等联绵词中出现,最初用于描写辞赋中大量铺陈的声音,而“吸呷”最早出现也最为高频。“吸”与“呷”的频繁连用,使原本无实义的摹声语素“呷”受相邻语素“吸”的影响,沾染其“内息也”的意义,从而使“呷”逐渐实化,发生“众声杂沓的声音→吸饮时的声音→口微张的样子→小口吸吮”的变化③。西汉时期,“呷”开始作为非独立语素与“吸”及其语音变体构成摹声联绵词,最初形容众声杂沓,沾染了“吸”的意义之后,就引申出吸饮时的声音[6]。至西晋,因与形容词“呀”多次连用,“呷”开始有向形容词实化的倾向,带有“(口)微张的样子”之意。唐代以降,其词义继续实化,能表示小口吸吮的动作,直到清代中叶才逐渐被“喝”取代。尽管如此,在现代汉语方言中,仍有不少留存下来的痕迹。如《娄底方言词典》中就有:“吃①吃:吃饭/吃糖;②喝:喝茶/喝汤;③吸,抽:吸烟(俗也作‘呷’)。”[7]也就是说,在娄底方言系统中,“呷”是“吸”的俗字,意义相通,这也从另一个方面印证了“呷”的词义演变与“吸”有莫大关系。
可以看到,与“涟猗”相较,同样是由虚变实,“吸呷”的词义感染经历了相当长且复杂的历程,究其原因有三:一是由于“吸呷”主要记录声貌,没有承担意义,古人记音不记形,致使“吸呷”有多个语音变体,包括“哮呷”“喤呷”“呀呷”等,这些语音变体从某种程度上“冲淡”了 “吸呷”的影响;二是同样由于模拟声貌,“吸呷”及其语音变体的使用本身就有很大的局限性,从而出现频率始终不高,所以实化过程并不明显;其三则是因为饮食类语义场在唐代发生了较大转变,其他吃喝类词语在同时期的兴替在一定程度上赋予“呷”演变的有利条件。因为“呷”的词义演变历程不仅受到共时层面所形成的组合关系影响,还会受到动态语言环境的制约。关于“呷”与其他吃喝类词语的兴替演变,将在后文展开具体论述。
“呷”在被赋予“喝”义后,就和其他吃喝类词语共同构成了饮食类语义场。语义场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在这一语义网络之中,一个节点的变化就会引发其他相关节点的变化。“呷”自西汉出现之后由于自身的局限性一直缓慢发展,为什么发展至唐代突然演变成“喝类词”的一员呢?除“呷”与“吸”共时层面上的词义感染之外,也离不开其他吃喝类词语的历时演变。
吃喝类词语包括“饮、食、啖、茹、喫、呷、吃、喝”等,作为最核心的基本词汇,历来就受到各语言学者的广泛关注[8]。其中对于“饮、食、吃、喝”等出现频率较高的词,学界已有了较为详尽的讨论且达成共识。就主流观点来看,“饮、食、吃、喝”的历时演变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
先秦至隋这一阶段,“食”和“饮”分别承担了吃喝义,在饮食类语义场中形成了比较均衡的格局。而“吃”大约产生于汉魏时期,至晚唐五代已经成为可取代“食”“饮”的主导词,其对象既可以是固体,也可以是液体。这一阶段由于“吃”的迅速崛起,从而使“食”“饮”的地位大大降低,此时吃喝义主要由“吃”一词承担。而“喝”大约产生于元代,但产生之后并不活跃。直到清代中叶,“喝”才得以迅速发展,在饮食类语义场中形成与“吃”的均衡格局[9]。
将“饮、食、吃、喝”的历时演变梳理清楚后,可以看到“呷”的演变与不同阶段的语义场分布格局密不可分。在第一阶段中“食”和“饮”各司其职,格局稳定,不太需要其他表示吃喝义的词,上古时期可用来表示吃义的“茹”“啖”等词就由于比较弱势而逐渐消失。到了第二阶段,“吃”包揽了吃喝义,语义负担较重。“呷”在自身意义不断实化的过程中,在一定程度上分担了“吃”的语义负担。从这一点来看,这也许是“呷”作为“喝”义的用法之所以在唐代迅速流传的原因。而第三阶段“喝”的出现和发展对饮食类语义场形成新的冲击,当“喝”与“吃”成为同级词时就自然而然地替换了语义范围较窄的“呷”。
至于“喝”“欱”以及“呷”的纠葛,当前学界尚未统一。清代沈涛云:“今广州谓饮歠曰呷,杭州曰欱……欱呷同为舌根音,声同谈类,故欱转注为呷。”而以王力为代表的观点(“呷说”)认为如今的“喝”是“呷”的变体,宋元以后,北方话入声消失,音变为“喝”。以丁声树为代表的观点(“欱说”)则是认为“喝”的前身是“欱”,两者是异体关系[10]。针对上述两种观点,吕传峰进行过相关论述,提出“欱”的两套音义系统分别被“呷”和“喝”继承,前者发生于中古后期和近代前期,后者开始于宋代末年。从语料出发,“呷”与“喝”的替换应在清末,而不是北方话入声消失的宋元时期,“呷说”值得商榷。而“欱”字语料甚少,不管是转注之说、异体之说还是继承之说都无从证实。除此之外,梁冬青对于“喝”的来源进行推测,认为“喝”表饮用义与元代蒙古语与汉语的相互影响有关[11]。总之,“喝”“欱”“呷”等喝义词的探源还需要进一步的深入。
综上分析,“呷”表饮用义源于“吸呷”的词义感染,同时受到饮食类语义场的历史作用。西晋时期以前的“呷”属于非独立语素,通常与“吸”及其语音变体连用共同构成摹声联绵词,形容众声杂沓。至西晋时期开始受到“吸”的语义感染,且因多次与“呀”连用,“呷”逐渐实化为形容词,表示“(口)微张的样子”。唐代以降,在组合关系和外部条件的双重影响下,“呷”表饮用义的用法开始流行,至元明时期不断发展,直到清代中叶“喝”的核心地位逐步确立,“呷”才逐渐消失,只在一些作家作品以及少数方言中有所保留。
【 注 释 】
①清代学者沈涛《古本考》中谈及的“文选吴都赋注,一切经音义卷十七、二十皆引吸也,是古本注中无呷字……今本呷字乃浅人妄增”,根据汉代辞赋偶字骈用的格律特点,“呷”并非衍字,此说并不能成立。
②《艺文类聚》及《新五代史》均为该时期编纂,其文出于唐宋以前,具体何时不可考,从用例来看不会早于西晋。为行文方便放于该时期,特此说明。
③郭珑在《〈文选·赋〉联绵词研究》中谈及“呷”引申为“吸饮时发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