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源
看到作者的决心
《攻壳机动队2:无罪》(Ghost In The Shell 2:Innocence)令我想起高中时代的《青之6号》。情节似乎并不复杂,对白有时也稍显生硬,但这部动画片依然不乏动人之处:它让观众又一次见识了日本动画大师的艺术决心。
请注意,确有一种悲观主义是属于强者的,那并非大事夸张的康德式悲观主义。《攻壳机动队》的制作人员广泛研究了都市的空气、鸟群的迁徙、遍布繁体字的街巷、黄昏和夜景的过渡、梦幻的声响,以及此前的科幻动漫作品在人们心底沉淀的某种“现实”。他们把这一切均融进电子画的意境之中了。《攻壳机动队》毫无疑问展示了制作者的哲学,但绝不是通过内容或情节,而是借助看似无关的自由细节、气象多变的繁复画面、超现实技术对于习俗的容忍和保留、工业和自然结合的“狂热症”……一句话,观者如观梦魇,强力攫住了他们。
“虎鸫”,平安时代的合体妖怪,乃是《攻壳机动队》系列中最为突出的意象。与之配合的悲怆吟唱更像一首奇异的颂歌,宣扬着生命向无物之阵反复冲锋的光荣。故事核心在于,灵魂或意识是无论如何没法创造的。这个困擾人类的重大命题在科幻故事里还可以无穷无尽地发挥下去,《攻壳机动队》的制作者只不过借用了它,正如但丁借用托马斯·阿奎纳的形而上学。艺术家并不能仅凭这一点而步入伟大,艺术品也不能仅凭这一点而激动人心。要言之,《攻壳机动队》既是尼采式的,又是卡夫卡式的。如果缺少斗争,则难以成为此二者。
谈风格
《唐人故事》乃《青铜时代》之奠基,王小波由此发展了一套全新写法,姑且称作“古今一同”。在《青铜时代》和《黄金时代》里,作者均选择这种写法。
海明威认为,风格是拙劣之物,仅在模仿时它才显露,所以只显露拙劣。或许海明威并没有这么说过,但我很清楚他一定这么认为。跟大师们一样,海明威将技巧归入了必须及早抛弃的诸多事体之列。显然,技巧是小说家力量不足之际依凭的拐杖,我们需要它,到头来又得把它甩掉。
在此意义上,陈清扬的爱情故事可视作王小波成为一位大师的真正标志。反复修改令技巧和形式的痕迹消弭,文本的铜器卸去了浇铸模件。“如果你援用其他作家的思想方式,就需要借助技巧。”诺曼·梅勒以巨人的精神自励,以战士的毅勇跃入现实,“只留意本身的成长或衰退,不与周遭软弱琐碎的思想方式随波逐流”。对青年小说家而言,作品意味着一切。高山峻嶒,岂可因艰险止步,何不将手头作品当成你所能写出的最好作品来写,仿佛明天便是小说家的世界末日。
双 杀
好莱坞电影的深度通常由反面人物的深度来锚定。简言之,倘若大坏蛋较为肤浅,比如《复仇者联盟》,那么整个制作团队将不得不把片子拍得肤浅而多多少少有些滑稽,以自暴其丑的方式来部分抵消观众的厌恶感。倘若反派角色足够深刻,经常以犬儒主义,以克尔凯郭尔的怀疑论,或以讨人厌的黑格尔式专断为哲学基石,比如《间接伤害》,则故事须选用双杀模式,即反派角色必须被击败两次:第一次是在理念上,另一次是在现实交锋上。由于彻底的怀疑论或顶级的悲观主义无法从本质层面摧垮,编剧无法安排技术性击倒,所以他们会转而创造一场纯形式的胜利:比方说正面人物可爱的不屈、反面人物的言行不一或临终忏悔。
双杀,灵魂的救赎和肉体的毁灭,意志的胜利和现实的败亡。叙事世界因翻倍而更为厚实丰满。重复一遍:不必把我们在叙事学上的稚弱归咎于宗教文化。好莱坞同样有叙事大师,嗤之以鼻的结果是一无所知而无损于他人分毫。
曼德尔施塔姆启示录
1
博尔赫斯感到弗罗斯特比叶芝更胜一筹,因为后者主要给读者提供惊奇,“而惊奇是会消失的”。博尔赫斯似乎不打算道出弗罗斯特魅力更为持久的根源,我只能以“纯正的美感”命名这一不可言衷的存在。然而“震惊”的强力冲撞使它失去了昔日的光辉,使严格意义上的现代人难以体会弗罗斯特、华兹华斯和史蒂文斯的神韵。另一方面,“抗拒一切翻译”的中国古诗,尤其中国人所宠爱的唐诗,以《诗经》及随后的所有篇章扩充它们词义的厚度,终究使“意蕴”极大溢出字句之外。如蒙塔莱所说,西方人自以为在读白居易的诗,其实读的只是译者威利的奇妙仿制品,因为欧洲诗是拘束于原文之中的。对中国人而言,唐诗的“意蕴”即属于“纯正的美感”。但这美感已不可能原样再现,现代诗人将寻找他们自己的东西。
2
曼德尔施塔姆指出,阿克梅主义就是“对世界文化的眷恋”。事实上,诗人的伟大超凡之处恰恰在于他守住了这种眷恋。“他将童年时期用来领略对一种氛围的体验上,这种氛围足以保证他情感的安全和自我定义的准确”。真正的天才从一开始便已成熟,他并不“成长”,他只等待凝聚力量的时机。曼德尔施塔姆的早期作品和“沃罗涅什诗歌”孰优孰劣,后世一直聚讼纷纭,争论无已。然而,要理解曼德尔施塔姆的天才,就不应把目光局限于具体诗行之中。其早期作品与“沃罗涅什诗歌”共同建构了诗人的完整形象,它绝非任何一首诗能够单独取代。套用博尔赫斯的说法,这个形象比他任何的作品都重要。曼德尔施塔姆本人的一句话恰好可以充当他早期作品与“沃罗涅什诗歌”之间隐秘联系的桥梁:“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艺术作品的魅力在于它渗透着艺术家的处世态度。”是的,曼德尔施塔姆的眷恋从未改变,亦无从改变,因此他取得了最高的胜利。在这位文明之子面前,阿赫玛托娃、马雅可夫斯基已近乎失败者,遑论鲍利斯·帕斯捷尔纳克。正是由于那样的胜利,曼德尔施塔姆诗歌的质量也超过了众多同辈。总之,从时间上、事件上划分创作阶段,阐析诗文,对于研究文学史或许不为无功,但对于我们认出天才的形象鲜有裨益。
当月亮出现在城市上空
当月亮出现在城市上空,
宽阔的林荫道上灯盏慢慢点亮,
夜晚因青铜和悲伤而骄傲,
时间这个野蛮人打碎了满月的歌唱。
这时杜鹃在石塔上清点她的悲痛,
苍白的妇人手持镰刀穿过
死者,在地板上撒着麦秆,
转动巨大的阴影的辐条,缓缓通过。
1920
像伦勃朗,那光与影的殉难者一样
像伦勃朗,那光与影的殉难者一样,
我步入时代的深渊——
发现它早已冻僵。
但我的肋骨是焚烧的刀片,
它既不属于这些警戒的妖怪,
也不归那睡在风暴下的哨兵看守。
宽恕我,庄严的兄弟,大师,
墨绿色秘密的主人……
像一个男孩跟着大人踏入布满涟漪的水中,
我似乎正走向一个未来,
好像我永远也不会看见它。
现在,我们的部落正受着阴影,
黄昏的陶醉和空洞的岁月的折磨。
1937.2.8 沃罗涅什
第一首诗可谓“纯正的美感”与“惊奇”的完美的结合,曼德尔施塔姆此时的天才隐于意象之中;第二首“沃罗涅什诗歌”则是诗人形象的惊鸿一瞥,曼德尔施塔姆的流放经历与儿时梦幻仿佛在冰天雪地中重合了,一个冻僵的先知唱出他宣告胜利的歌曲。孰优孰劣?我们不愿去评判。他是我们深爱之人,其诗行如罗盘,其形象如航标。
3
曼德尔施塔姆在《文学的莫斯科——情节的诞生》中写道:“散文作品的要素是积累。它从头至尾是结构和词汇。现在的散文作家经常被人称之为折衷主义者,也就是收藏家。我认为,这说得很好,并没有委屈他们。任何一个真正的散文作家皆应是折衷主义者和收藏家。应当把个性推到一边去,把路让给没有姓名的散文。”俄国人所指的散文,总是与韵文相对应的书写形式。紧接着,一种类似于博尔赫斯期待后人重新“唱出”故事的见解出现了,只不过曼德尔施塔姆是从拓展诗歌的立场出发的:“诗歌创作本身需要散文,由于没有散文,诗歌创作就丧失了空间。它所取得的繁荣是不健康的,并且无法满足读者的需要,无法避开(抒情诗人)偶然的、个人的、灾难性的因素,去参加纯粹的文学创作的群众性活动。”
曼德尔施塔姆在希腊神话和犹太传说中开辟他诗歌的空间,并热烈呼唤民间创作的复兴。他说:“情节一旦消失,日常生活就会接踵而至……日常生活,这是死的情节,这是苦役犯的独轮车,心理分析的创作拖着这辆独轮车向前走,因为它需要有所依傍,即使没有活的情节,那么死的情节也不妨拿来用用……”“日常生活——盲目地看待一切事物;民间创作——自觉地保存和积累民族风俗的语言材料。日常生活使情节僵化,而民间创作使情节得到发展。”他预见到这样一个时代的来临:民间创作的繁荣将以它的“清脆歌声”取代山雀此起彼伏的鸣叫。
“趣闻逸事”和“大规模的叙事体”是否能走向未来史诗?我坚信,《百年孤独》并非神话类型的绝唱,而是对先知曼德尔施塔姆召唤的第一声响亮回答。
卡瓦菲斯
“如果非这么说不可——好吧,卡瓦菲斯是我最钟爱的诗人。”然而读他的诗需要一个静谧的房间,需要窗外刮起阴冷的大风呼呼作响,台灯射出的浅黄色光芒洒满书页……这样,才不致错过它们。事实上,进入C.P.卡瓦菲斯那庞大的泛希腊世界之前,被他笔下诸多美少年的强烈情欲湮没之前,我的目光确曾飞快掠过大约十二首诗。——站在轰鸣的地铁里,本人几乎毫无防备地把它们读完了。
数年来,我反复阅读卡瓦菲斯的作品,却从未打算学习、效法它们。简单的诗,何故其动人如此?卡瓦菲斯使我越来越接近答案:他的诗行永远为下一次吟咏而生,相形之下,更多绚烂繁复的诗句经受了最初几次玩味便逐渐黯淡失色。卡瓦菲斯不使用明喻或暗喻,他的诗有时是一个消亡世界中的虚构故事,有时是妄图将逝去之美拉回阳间的徒劳无功的咒语。与那些技巧丰沛的诗句不同——它们总能够激起我解析、模仿进而完全掌握的热望——卡瓦菲斯的诗使我在这方面完全心平气和,甘做一名纯粹的读者并为之陶醉。“卡瓦菲斯是一位伟大诗人”。诸如此类的判语相当敷衍,模棱两可,无法帮助我认清实质。关键在于,通常意义的好诗句仿佛旅行者脚下道途指向的旖旎风景,目力所及,虽一时难以置身其间,经过努力或经过保尔·瓦莱里所说的等待,未必没有如愿那一天。而卡瓦菲斯的诗,包括他的抒情诗和教谕诗,却是我不曾梦想过的。好诗提供美,最好的诗提供梦。W.H.奥登谈论卡瓦菲斯时说,一种独特的语调无法描述,它只能模仿,“即是说要么被抄袭要么被引用。”但卡瓦菲斯让我既不想抄袭也不想引用,虽然我一向喜欢那么干,又或许这表明我终归无法厕身于好诗人之列。卡瓦菲斯的诗行可能已使你心满意足,使你因为虚妄的审美力而自认为很了不起。无论如何,他让我相信了这样一个说法:“容易的诗句并不容易得到”。
细节与概括
纳博科夫把自己跟浪迹四方的年轻梦想家划为一类。他秉持着非理性的艺术标准:“细节优越于概括,是比整体更为生动的部分,是那种小东西,只有一个人凝视它,用友善灵魂的点头招呼它,而旁人由某种共同刺激驱向了其他共同目标。”纳博科夫想望怎样的细节?像孩子一样对着灯光,举起万花筒。
以孩子的眼睛看世界亦非易事。孩子的逻輯不同于大人的逻辑。无论如何,你仍需要一套逻辑,否则叙事将停滞不动,而整部小说将无异于痴呆儿来回拨弄的几块碎片。好几次,我执迷不悟,沉湎在细节之中,终归尽失节奏。所以“文学的真实并不是照相式的,而是概括式的”。加西亚·马尔克斯自称向格雷厄姆·格林学到了叙事艺术的秘密:形成且使用概括之力。
上述关于细节和概括的观点,孰是孰非,很难判定。答案只宜寄留在心里,隐藏在创作实践的脉络间。依我之见,两者似可比作形式与实质,然而此类笨拙的区分,对说清楚问题并没有多少帮助。
春华秋实
博尔赫斯梦见了蓝色老虎,因此虚构了一门毫无指望的数学。找到一本覆满灰尘的书籍,等于让一个人物从想象的深渊里逃出生天。是什么激荡着想望,是细节还是流动的宏大叙事?各类天使的等级关系、毛姆的长篇小说、拉丁美洲华工血泪史、助益睡眠的艰深文论,统统潜伏下来,等待召唤。以骗术为业之人,越是意识不到自己的目标,越是接近这个目标。
来自《虞美人之坡》的点拨
社会史无需成为一部叙事作品的核心内容。然而,如果它被刻意隐瞒掩盖,想拍好一部电影却万难办到。从衣饰风俗到政治环境,再到群体心理和社会氛围,若无背景之真实,那么故事将不可避免地显得虚浮、矫伪。建立在真实基础上的虚构才是创造,否则就是编造。可以想见,我国叙事艺术家的困难尤其显著。必须摆脱父辈的谎言,完成自我教育,然后,还要把视野转移拓展开去,重新回到广阔的现实生活之中。有人连第一步都做不到。有人走到第二步便难以向前,于是作品除了反对政府、控诉时代再无其他事情可做。
从纪录片里,我们看到宫崎骏颇为节制的舐犊之情。如何使画面丰富、连贯、灵动,老头子的办法太多了。明快的节奏可以让姑娘瞬间变得阳光开朗。不过,检视分镜头剧本从而持续改进的禀赋,大约是天生的。怎样充分利用每一个画面来展现美和人物性格,不让叙事线索绊住手脚?怎样成为情节的主宰,而非气喘吁吁的拉纤苦力,使之仿佛浑然天成?宫崎骏给予我们许多启示。《来自虞美人之坡》可算合格之作,宫崎吾朗已罄尽才智,但他老子说感觉到压力显然是夸大其词了。
更全的特朗斯特罗姆诗全集
如今我对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狂迷已经消退,热恋转向耶胡达·阿米亥。大约十年间,前者一直鼓舞我去写诗,而后者使人不敢动笔。这么说不含任何褒贬之意。特朗斯特罗姆的世界依然亲切,依然让现实的振颤。我不止一次记诵他全部诗作的各种汉译本,似乎抄过他所有句子,本人的小说到处显现这位瑞典大师的影痕。当然,不认识我加密编码的读者或许很难发觉。世上最神秘而美好的体验之一便是天涯若比邻,特朗斯特罗姆创造的澄明世界无异于通往真实的轻轨快车。前一版本还未见收录的新作里,我看到《雪飘落》的阿米亥式明喻:“葬礼更加密集地到来,像接近城市时的路标。”再度看到我深为喜爱的俳句:“死神弯腰,在海面上书写。教堂呼吸着黄金。”译者李笠作了不少微小的改动,我并非苛刻的读者,觉得无可无不可。但兴许旧译本太亲熟了,所以面对新句子,我依然如此认读:“醒悟是梦中往外跳伞。”凭借作者没完成的回忆录,可以确认《风暴》写于他高中毕业的夏天:“在黑暗中醒着,能听见橡树上空的星宿,在厩中的跺脚。”他熟记了贺拉斯,他凝练的诗艺之父。那个年龄我在做什么?——教育之戕害令人悚惕,令人不寒而栗。这一代作家的自学自矫必须更胜前贤。我想说,特朗斯特罗姆给了诺贝尔奖一次机会,瑞典文学院应该感谢他。
莎士比亚的类型学……
莎士比亚的类型学植根于他对人性的深刻理解。欲使剧中角色既复杂又合情合理,要懂得区分心理类型,还应当知道导致不同心理类型的不同根源,按照阿兰·布鲁姆的剖析,它们或关涉种族和社会(如生为黑人而想融入威尼斯城邦的奥赛罗、犹太富商夏洛克),或归于哲学和宗教(如认为尘世无常且万般皆幻的安东尼奥、自称斯多葛主义者的博鲁托斯、自称伊壁鸠鲁主义者的凯歇斯),或出自洞察世界的不同程度以及个人的智慧高低(如马基雅维利主义者伊阿古、美艳绝伦且聪颖无比的鲍西娅、善良单纯并向往浪漫的苔丝狄蒙娜)。将故事中多个人物归入不同心理类型有一个巨大的优势,即一连串戏剧冲突将映现精神领域各层次的对峙抗衡,不仅使情节丰洽,亦使主题不再单薄孱弱,从而向观众呈现同一时空内金石交鸣的多重思考维度。
不宁唯是,心理类型一经确定,莎士比亚要么通过巧妙地安排故事线索,逐步揭示其根结(如对夏洛克和奥赛罗的刻画),要么借助于某些细节或极端情况,让角色曝露隐秘的一面,乃至实现反转(如博鲁托斯和凯歇斯,甚至安东尼奥)。而这类揭示与反转,不单提升了他们性格的复杂度,还增强了戏剧的悬念和趣味。
尚有一点至为关键,即莎士比亚每每从一个高贵的层次去探讨人性。他笔下的角色可以狡诈、狠毒甚至邪恶,但绝不低下猥琐。他们的愤怒、妒忌、犹豫、诡计、勇气和天真皆展现人之高贵,即使夏洛克也不例外。如此讲述人性与世间的悲喜,往往更具震撼力。
高贵和低贱的区分是否已遭现代作家抛弃?在莎士比亚那里,它们凸显了促使众多人物行动的根本欲望。
扁平人物和凸圆人物
E.M.福斯特在解析“扁平人物”和“凸圆人物”时说:“简·奥斯汀的人物全都有准备去过一种场面更大的生活,去过一种不是小说原定计划要求他们去过的生活……”没错,这些人物将出现于其他小说里,而威廉·福克纳与汪曾祺也常常如此设计。遵循“冰山原理”的作家们或许很难遏制冲动,不仅在一篇小说中隐去旁支情节,而且永远掩埋这些情节。加西亚·马尔克斯声称反复以马贡多镇为背景只是为了方便。这番节省似乎具有双重收益:小说家将不断借用以往创造的形象继续编织故事,同时产生恢弘的体系感。但事实恰好相反。汪曾祺从未凭空虚构过一个自己书中的人物,他们早就整体存在于作家内心。加西亚·马尔克斯则完全颠倒顺序,用整整十年时间构思布恩蒂亚家族的历史,笔端却不断生成奇妙的短篇和中篇。它们好比奥雷良诺上校的十七个儿子,额头上划着共同的灰十字。
初 悟
王小波在其《茫茫黑夜漫游》里承認:“……最终发现,我只拥有一项事业,那就是写小说。”作家这番坦白为读者提供了微妙的满足感,犹如公诉人员见证嫌疑犯低头认罪。但实际上,我绝非检察官,倒更像一名三审定谳的阶下囚。王小波希盼自己的生活迷失于无限可能性之中,又深知那仅仅是妄想。不过,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已届不惑,相当值得庆幸。
从一个卑俗、恇怯、衰颓的角度检视,我也足够走运,以至于去年冬天才发觉:类似《数量经济学》那样的课程,何啻夺命斧钺。先前无此感受,因而还活得不错。啊,抗战八载,长出一口气……
本文要论说的问题其实很简单:若一个人无所用心,天性便混沌一团,于是诸事诸物皆无碍无伤。可他一旦开窍,几乎会立即体认到,周遭万类与之势同水火。今后,仰望着繁星万点的晚穹,他不得不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终日乾乾,与时偕行,以防自己向漆黑一片的虚空无尽下坠。
沉溺于《烙印戰士》仿佛时光倒流
这部充满幽暗夜色的漫画作品之所以让我着迷,似乎不完全是因为故事本身。三浦建太郎所营造的梦魇般的情境,那中世纪阴沉天空的气氛、悲凉的景象以及各式各样的凄惨身世,无不迫使读者放弃睡眠,急切想要追随主人公寻找光明的出路。于是他顺利侵入现实,成为另一根支柱。而所谓“马戏团”的建立则让人产生一种雨过天晴、久病初瘥的轻松感,作者此时通过不断注入潜藏的新危机——并非悬念——维持读者的兴趣。但发人深省的草创阶段已经一去不返,欲望、梦想与人格的激烈冲撞也已经沉入基底。它们能够缚住我这类依恋感较强的读者。
独特事件及其他
“剧本中包括一段情节:一个农夫为自己做了一副翅膀,他爬到教堂顶端、跃下,然后坠地而死。我们‘重建这一段故事,检视其中最重要的心理元素。显然这是一个一辈子都梦想着自己可以飞行的人,但又如何让它真正发生呢?人群在后面追逐他,他匆匆忙忙,接着他就跳了。这个人第一次飞行应见到什么?感觉如何?他没有时间看任何东西就摔死了。他顶多只可能知道预料之外的下坠这一恐怖事实。飞行的启示和象征含义完全不提,因为其意涵非常基本而且直截了当,它引发的联想我们已十分熟悉。银幕上只不过要呈现一个平凡、肮脏的农民,呈现其坠落、碰撞和死亡。这是一个具体事件,一场人性灾难,由旁观者目击,一如今日我们目睹有人不明就里地向汽车冲过去,当场撞死在柏油马路上。
“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去研究如何打破该剧情基本模塑的象征,结果发现问题的根源在于那双翅膀。为了摒除希腊神话的意象,我们决定使用气球。这是一个有兽皮、绳子和破布所组合成的笨重东西,而我们却记得它摆脱了故事的煽情,并使之成为一个独特事件。”
——毫无疑问,对我们来说,这段谈话比所有讨论“艺术象征性”的学者文章加在一起都更重要。或许,艺术家眼中并没有完全缺乏象征含义的事件,但艺术渴望甩掉陈腐的象征,如摒弃单纯的形而上学与现实政治的气味,并在此基础上拒绝“典型人物”和“典型性格”。而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无可比拟的启迪,在于他为我们展现的一次次闪躲从而超越象征的精彩范例。同样,“一本书,它的精神实质必须寓于其中,而不应该刻意被描述。”——对于刚脱离襁褓、涉世未深的孩童而言,名词解释和概观介绍可能很必要(我们无需过于苛刻),但大师的诗性本源和酒神热情也因此屡遭蒙蔽,无从直达读者内心。所以维特根斯坦才说“序言是危险的”,一篇旨远意深的序言尤其如此。
作为塔可夫斯基烙印时光的又一次见证,镜头以它自己的方式探讨人世间最复杂的问题。象征无法取消,也不应取消,而必须超越。从这个意义上讲,深入了解事物的历史及其文学艺术史上的关联,的确有助于创造真实,不过,希图由此僭代艺术家去完成他们的工作,期期以为不可。它诱人的独异处,恰如“小径没于荒草之间”。——寻找你自己的节奏吧!但无须以“寻找”本身示众,也无须让人们看见那奇妙幻觉的零部件。最后请牢记塔可夫斯基的教导——真希望三年前就读到这段话——“假如时间的减速或加速是出于人为,并不符合一种内在自然的发展,假如节奏的转换错误不当,其成果必将突兀虚假。将时间价值不相等的段落互相衔接,肯定会打破它的节奏,然而,若这一突破系源于组合画面中自然力量的运作,那么它可能是雕刻出正确节奏式样的一个重要关键。”
在“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的险恶譬喻之中,我尤其惊悚地扮演着仓促间打发他们上路的冒失鬼。
创作美学一则:《千与千寻》
中元节,炫目似熔金的夕阳下,房间里充满了色彩,各种嗡鸣不已的黄昏色彩。那部关于宫崎骏的纪录片,激发了我们重观《千与千寻》的持久兴致。大师本人宣称,该片是他精细化风格的一座高峰,因此《悬崖上的金鱼姬》才会掉头走向质朴。他曾言:“把自己完全展现出来之后,再去制作。”前两回观看《千与千寻》,故事模糊跳跃的印象始终挥之不去。而这一次,我们在接下来的散步讨论中发现,除了因为动画片场景频频变换的奇异荒怪、沉静抒情,让观影者无暇细究情节的来龙去脉之外,其结构或存在瑕疵,未能做到斗榫合缝。
首先,我们最大的困惑是,钱婆婆的魔法印章到底有什么用处?为何汤婆婆要派小白龙去偷?而当她下令除掉后者时,这枚该死的印章尚未到手。同样,钱婆婆送给荻野千寻的护身符头绳,似乎也应当发挥重大作用,实际上却可有可无。我们自然会想起契诃夫的教导:“如果写了一根钉子,最终主人公必须吊死在那根钉子上。”毋庸置疑,上述两处薄弱环节,降低了钱婆婆这一角色的必要性。故事大概很容易绕开此人而继续发展,又不致改动圆满的结局。
请莫误解。笔者无意给作品挑刺。我们关注的,毋宁是这缺陷所泄露的关键信息:它犹如谋杀案的一条线索,完美世界的一个虫洞,使人得以一窥创作者的意识及方法。
对观众而言,千寻带着无脸人一行登上列车,显然是打算去寻访钱婆婆。前者为手段,后者为目标。但在宫崎骏这里,其创作思路恰好相反,即:必须让千寻登上列车,故此钱婆婆才不得不存在于铁轨前方某一站,充作她乘车的由头。之所以会与观者的认知逻辑不同,实因宫崎骏这样的作者——艺术无异于他们的宗教——虽也编织故事,但尤为注重不同场景的美学功效,以期在更高层次上征服我们。也就是说,观众需要悬念,创作者便把故事当线绳,将他钟爱的一个个场景、意象连缀成整体,这些场景、意象先前已埋藏于创作者内心,好比四处散落的珍珠,甚至,很可能,珍珠在哪儿散落,故事的脉络便向哪儿伸展。千寻乘坐单程列车的环节,其追怀气息之厚密,感情之沉郁,审美效果之强烈,乃是到站下车后一路走去钱婆婆居舍、继而入室相晤的场面所无法比拟的。孰轻孰重,可谓一目了然。我们不难想象,在宫崎骏的记忆中,永远有一列哐当哐当的老列车,从下午开到黄昏,再开到暮色四合,而那些站牌、旧式检票机、疲倦而沉默的乘客、冷冷闪烁的霓虹灯广告,以及在月台上独自等候父母的小孩子,好似一组泛黄的老照片,滞留在昔日光影里,途经一段长长的堤岸时,乘车人向窗外望去,他产生了错觉,以为列车是在宽广宁静的大海上行驶。凭借岁月的沉淀,关于列车的诸多印象变得越发纯净而惊人,终归演化成宫崎骏“把自己完全展现出来”的神奇一部分。
首度亮相時,钱婆婆显现为一轮幻影,通体透明,这个无心插柳的编排,可否当作她全剧的存在感定位?我们更愿相信,若不是急于送去柏林电影节及奥斯卡参赛,以吉卜力工作室“绝不牺牲品质向有限时间和预算妥协”的顽强作风,通过对情节的调整,魔法印章与护身符头绳,必能更好地融入故事之中,从而使这部动画片不仅涉笔成趣,兼且天衣无缝,浑然一体。
Franny and zooey
《弗兰妮和祖伊》是杰罗姆·大卫·塞林格继《麦田里的守望者》《九故事》之后出版的第三本书。他似乎要向读者表明,上帝赋予某些人美好的天性,只为了把它们统统挥霍掉,犹如钻石与煤块同炉燃烧。塞林格笔下的主人公之所以永远是少男少女,首要的原因大概在于,这个时期最适宜思考纯粹的、故而可称为真正的理想和志趣。但随着年龄增长,那些问题要么消失了,不存在了,要么显得矫情可笑。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美好的天性既无法保持,也不必保持,因为难以克服时间的事物到头来总会变成笑柄。霍尔顿能否经受住考验?或许他无意经受任何考验。现实不容霍尔顿一直逃避,但这不是他的困境,倒更像是塞林格本人的困境。
形容各类感觉的比喻,源于美国作家的优秀传统。从菲茨杰拉德到塞林格,他们把发端于商业社会的诸多感觉,那些仅能与大城市居民分享的微妙感觉,以比喻的形式凝固下来。如果你真要向美国小说家学习什么,关于感觉的比喻无疑是第一堂课,或许也是最后一堂课:在他们的笔端,所有比喻均可以转化为关于感觉的比喻。
旨趣的点阵
对小说家而言,无论手边读物是前代名篇,还是杰出同辈的新作,它们或多或少会启发、激励你自己的书写。近日,我不时思考一个问题,权且称其为“旨趣的点阵”。概言之,我喜爱的作品,必有某些吸引我阅读,并最终令我赞赏的旨趣、意味。这些旨趣、意味若以多种方式——所涉规则完全有可能是我自己臆造的,本文不会对此加以说明——彼此联结,则相应构成一片“旨趣的点阵”。上述点阵纯属我个人私藏的珍宝,诸多经典名著的星辰之辉要占很大比例,但也不乏同时代艺术家的灼亮贡献。在本人有限视野所关注的同辈写作者之中,朱岳让我特别感兴趣。我和朱岳差异颇大,但这并不妨碍我将他小说的旨趣,放入我以隐秘法则排列的点阵里。从新版《蒙着眼睛的旅行者》的段落间,我读到不少本已在点阵内(原谅我这么说)闪闪发光的趣味。例如《个人悲剧》《关于费耐生平的摘录》对狂人、痴人的记叙和描写,又如《李逵印象》《我可怜的女朋友》展现的反高潮和恶作剧式谐谑,再如《垒技》《睡觉大师》《万能溶剂》更容易识别的美妙戏仿。其实,以上三者又是互相渗透、彼此交融、化为一体的。此外,神秘的气息弥漫于绝大多数篇章里。我发现,朱岳的神秘没有答案。这在《驶向雾岛的渡轮上》一文中已有所揭橥,而在作者的旧版小说集并未收录的《敬香哀势守》和《小弥太的枪术》两篇里,无有答案的神秘再度冒头,既更为形象,又更为玄奥。它无疑扩大了我旨趣的点阵,增加了后者的内容。换言之,从朱岳的短篇小说里,我对于“无可解答之神秘”存有了更好的识悟,并且见证它以怎样的方式同其他旨趣,进而与叙事发生联系。我注意到,朱岳不愿使自己的小说成为一个答案,或辅助你寻找答案。它们发光,但它们既非作者脑袋上的矿灯,也非读者手中的手电筒。它们是诗。从这个角度来看,我和朱岳的差异似乎又不那么大。
作者简介:陆源,广西南宁人,1980年生。现居北京。著有长篇小说《祖先的爱情》《童年兽》等、中短篇小说集《大月亮及其他》等,译著有《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和《苹果木桌子及其他简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