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太平

2020-07-18 16:25孔广钊
小说林 2020年4期
关键词:太平状元济南

孔广钊

李子院

绝尘寺旁边有个李子院,院里的朱有才九十岁了。

耳朵不聋,眼睛不花,能咯嘣咯嘣吃花生米,早晨吃完饭出来推开院门出去遛弯,走得不疾不徐,腰板挺得倍儿直。朱有才遛弯的时候,相熟的人离得远远的打个招呼即可,不往上凑,为啥,怕讹上,碰着了摔着了怎么办,算谁的?

太平区举办市民乒乓球赛,朱有才去了,一报名,工作人员一看身份证,站起来了。哟,老太爷周岁九十了,还这么有精神头,参加老年组比赛,真是宝刀不老啊,可老年组也没您这个岁数段啊,得嘞,您也甭比了,给您个荣誉奖,给您二百块钱,回去吧。

朱有才一个人过日子,一日三餐,保姆给做,保姆五十多岁,管朱有才叫老太爷,保姆说,我孙子会说话了,要是称呼您这辈分就没法论了。保姆活儿不多,就是收拾收拾屋子,做几顿饭,原來定一个月给两千,朱有才讲到一千二。保姆喊委屈,现在干保姆伺候老人的哪个月不得二千三千的,一个月给一千二,哪有这个价?朱有才眼睛一瞪,有我这么好伺候的老人吗?还用你伺候我,你中午睡着了都得我叫你,我用你伺候了个啥,我是让你端屎了还是接尿了,还是用车推着我满地乱转了,就做几顿饭,擦擦桌子抹抹灰,给你这些我还嫌多呢?爱干干不爱干走人。

保姆想想,不吱声了。

朱有才早晨起来先空腹喝一杯温开水,然后温水洗脸、刷牙,用牛角梳子细细地梳头,梳头的时候不轻不重地刮着头皮,用手掌上下摩挲脸部至温热,上牙磕打下牙一分钟,然后吃饭。朱有才的饭食很简单,不粗不细,有荤有素,粗粮掺着细粮,有菜也有肉,关键的是,饭一小碗,菜比饭多一点,吃完即可,一口都不多吃。每天上午两餐之间吃一个苹果,一天的水果就这些,不喝酒,不喝茶,每天抽两根烟,理由是防止老年痴呆。中午小憩一会儿,晚上睡觉前温水泡泡脚,每天如是。

朱有才每年住一次医院,全面检查身体,有病治病,没病就通通血管。反正全额报销,不用自己花钱。做彩超检查时略有些紧张,叮嘱着大夫,我最近心跳有点快,好好看着。

大夫说,老爷子,没啥大事,血管有的地方有钙化。

钙化是不是不好啊?

老爷子,你的心脏比五十岁的人还要好。

比四十岁的人呢?

老爷子,您可真逗。

住院大夫说,您的指标比年轻人都好,血脂血糖正常,血压不高,其他脏器也没什么大问题,好好活吧。

朱有才不去太平医院。朱有才说,那是个死人的地方,每张病床上都死过人。

有人跟他叫真儿,您倒是告诉我哪张病床上没死过人?

人和人可不一样。

您告诉我,哪不一样?

大医院死的是国家干部,小医院死的是小老百姓。

有什么不一样?您是能死而复生,还是骨灰里能炼出金子?

区别大了,我死了以后进革命公墓,你死了以后进乱坟岗子。

好好,你说得好,您是离休干部,您标板溜直往那一躺,进炉子的时候火苗子都得绕着道躲着您,我四仰八叉往那一横,火苗子嗖嗖往我身上招呼,您住在五千块钱的骨灰盒里,进了革命公墓,上面刻着朱有才同志之墓,落款呢,没啦,光溜溜的。我进乱坟岗子,我连骨灰盒都不要,往土里一掺,盖上就行,我不要碑,可逢年过节有人看我,给我烧纸,给我上供,我在下面舒服,我倒看看谁来看你,还进革命公墓,吃土去吧。

朱有才不生气,不恼火,不往心里去,心里说话,看谁能活过谁?

人啊,比来比去,争来争去,最后其实比的就是谁活得长。

人生这档子事啊。

他曾有两个孩子,老大是姑娘,老二是小子。

朱有才跟儿子的关系不是很好,朱有才规矩大,吃饭的时候不能吧唧嘴,喝汤的时候不能出声,吃米饭必须把碗端起来不能扒拉着吃,一家人的碗分得很清楚,饭吃完了碗是干干净净的,一个米粒子都没有。床只有睡觉的时候才能躺下,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得板板正正的,不说一尘不染吧,总要整洁利落。朱有才比有洁癖者稍低,比讲卫生者稍高,所以一般人不到他家做客,麻烦。朱有才看得紧,做客者也是手脚没地方放,双方都不自在。儿子也不敢把同学往家领,自己就总到同学家去,玩到吃饭的点儿,家长不好意思不留吃饭,总这样,都嫌乎,粮票肉票都是有数的,多一个人吃饭差不少,于是,就有人说难听的,朱有才就打儿子。

朱有才打儿子是扇嘴巴子,一边扇一边问,还去不去人家吃饭啦,还去不去人家吃饭啦?

儿子不哭,也不吱声。

儿子再去同学家,到饭点儿了,说声叔叔阿姨再见,就懂事的回家了。

朱有才坐在正位细嚼慢咽,问,吃过了没有?

儿子说,吃过了。

朱有才哦了一声。

晚上,姐姐偷偷递过一个烧饼,小小声说,就知道你没吃。

姑娘大了,出落得标致,看上姑娘的,就托介绍人帮着说合说合,朱有才把介绍人让到门口,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站着谈,介绍人也不怪,反正也不是冲着朱有才,也知道他就这模样。说了几个,朱有才相中了一个,年年是先进工作者,看照片,人样子也行,看了看,觉得满意,姑娘也看了看,觉得还行,看了几场电影,把婚事定下了。

儿子说,姐,我看着没那么好啊,你那么着急干什么?

姑娘说,看着还行,挺有礼貌的,也懂得照顾人。

姑娘叹口气说,我也是想早点离开这个家,够够的。

没几年,姑娘从楼上跳下来。

姑爷要调到西部某个城市,姑爷是庆达厂的工程师,搞军品的,上面要在西部建一个分厂,带有某些机密性质,要调姑爷走,就一并把家属的工作安排了。正好两口子还没要孩子,按理说很顺当的事,姑娘就是死拧着不同意,当妈的虽然心疼姑娘走得远,但也是受教育多年,能从大局出发,劝姑娘:

就跟着走呗,也不是不回来,到哪待不是待,不都是从家里到单位,从单位再回来。

又说,有了孩子,实在不行送回来,我看大了再送回去。

说了很多回,姑娘就是哭,不吭声。

后来,姑娘把衣服脱下来,当娘的一看,青一道紫一道。

姑爷平时都好,只要喝了酒就反了性,回家就没轻没重地下死手。

姑娘想离婚。

朱有才说,两口子哪有马勺不碰锅沿的时候,事打两头来,一个巴掌拍不响,多想想自己哪块做得不对,多做自我批评,这日子过着过着就好了,他也不是搞破鞋有作风问题,好动手不算毛病。公家教育这么多年,连这点思想觉悟都没有?去。

姑娘就从楼上跳下来了。

儿子再没回家,到学校宿舍住去了。

姐姐临走的时候,给弟弟塞了个存折。

考大学的时候,儿子报了四川一个中专,走了。

儿子说,就想离老东西远点。

儿子后来在四川找了工作,把妈也接到四川,养老送终,再没回来。

儿子五十多岁的时候死了,死之前告诉儿子,别打电话回去,我们和那头没联系。

儿子的儿子很听话,但是不久以后还是顺路回来了一趟,故乡情结作怪,文艺小说读多了,回来以后见着了朱有才,朱有才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知道儿子的死讯后脸上还是微微抽动了一下,然后就很平静了。

朱有才问孙子,在哪上班呢?

孙子回答完毕,朱有才说,在班上要听领导的话,要团结同志,要不骄不躁,不气不馁,才能做好工作,完成任务。

孙子坐了一会儿,出来了。

孙子终于明白老子为什么几十年不理自己的老子。

朱有才以后再没见过孙子。

有人问朱有才,你儿子死了,你不难过?

朱有才说,怎么能不难过呢,但是他死他的,我活我的,这事我想得明白。

这话传到绝尘寺老和尚耳朵里,老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心不动,万物皆不动,满眼空无,一切虚幻。

有一个写小说的人说,朱有才不是在过日子,而是日子在过朱有才,日子喜欢这种人,为什么,不调皮,不捣蛋,好把握。几点起床了,几点吃饭了,几点睡觉了,什么时候洗澡,什么时候拉屎,规规矩矩的,从来就没乱过。日子要管的人多了,有的人看不住,好好的突然就反了性,该吃饭的时候睡觉,该睡觉的时候吃饭,日子太操心了。实在忍不下去的时候,就派了两个长着牛脑袋和马脑袋的家伙把他们收了,回炉另造,改造好了重新做人,改造得不好先在畜生界待一阵,深刻反省,以观后效。朱有才,日子根本就不操心,就让他好好活着吧,只要他想活,就活,什么时候不想活了,吱一声,再研究下一步怎么办。

听着的人说,狗日的作家说得挺在理,老和尚说的,听不懂。

朱有才的日子每天如是,就是在过年的前三天,朱有才有些小激动,不是因为要过年,而是过年前单位组织慰问离退休老干部。知会保姆在沙发对面摆几个凳子,准备好几双拖鞋,洗几个苹果,朱有才早早地坐在沙發上等着。人来了,几个人知趣地把鞋脱在门外,换好拖鞋,把礼物放在门口,鱼贯而入,老实地坐在凳子上,没有人冒失地坐旁边的沙发。朱有才客气地让吃苹果,来人客气地推让,一番程序结束。来人就先夸朱有才的身体好,至少能活到一百岁,然后简要汇报单位一年来的工作状况。朱有才很认真地听,边听边点头,然后做总结:

你们工作得好,比我们强,来年好好干。

来人笑得像弥勒佛,连连说一定一定,不辜负老领导的希望,希望老领导健康长寿。然后起立,鱼贯而出,脱鞋穿鞋,如释重负,路上有人说,头儿,咱能不能明年不来他家,忒别扭了。

头儿说,习惯了就好了,反正一年就这么一回,就当上庙了。

又说,别说,还挺能活的,一年比一年精神。

朱有才还有一套房子,原来单位分的公产房,后来个人买断了。在臬台府,动迁房,起的高层,地段好,有电梯,五十平方米,每月两千块钱租出去了。朱有才说,只要李子院还在,就不走,住了高层,谁都不认识谁,万一死到屋里,臭了十几天都没人知道。在院里,白天有保姆在,晚上有老高在,真死了,有人往单位报个信。

朱有才说的老高,就住在他对面,比他小三十岁。庆达厂黄了,一次性买断,好在老高有点手艺,到别的小厂子干点零活,电焊,钳工,车工都能干,自己对付个吃喝不成问题。老高还是小高的时候,媳妇难产死了,小高就没再娶,自己把孩子拉扯大。要月亮不给星星,惯着吃惯着喝,就是学习的事情不惯着,只要成绩差了,没头没脸地一顿臭揍。

老高打孩子的时候,没人劝,知道劝也没用,越劝打得越狠。老高打孩子的方式是皮带蘸水往身上抽,除了不抽脸,不抽下体的要命处,别的地方都可以招呼。老高骂孩子的词很单调,总是那么一句,操你妈的,叫你不好好学习,叫你不好好学习!

老高把儿子打上了省重点高中,儿子上高中的时候,迷上了游戏厅,没事逃课打游戏,班主任没事就去抓,也怪,这小子跟缺心眼似的,总是坐在原位不动,一抓一个准,把老师都气乐了,说你小子是不是成心的,是不是缺心眼啊,你能不能换个游戏厅换个座位,你总得让我抓得有点儿意思吧,你是不是太挑战我的智商了?孩子就哭了,把衣服脱下来,露出上身,把老师吓了一跳,怎么能打成这个样子?

老师找老高谈了一个上午,老高出来领儿子吃了顿午饭,要的鲶鱼炖土豆,吃完了老高说,走,我领你上游戏厅打游戏,什么时候打够了什么时候拉倒。

儿子说,爸,你要打就打,别开玩笑。

老高说,不打你,以后也不打你了,你喜欢打游戏,咱就打几天,我也想明白了,你现在不想学习,逼你也没用,我给你请假了,什么时候你想明白了,再学也不晚。

老高陪着儿子在游戏厅待了三天,第四天头上,儿子说,爸,我再也不打游戏了。

恶心啦?

嗯,不打了。

好,上不上学?要是不想学领你到外面玩几天。

我想学习了。

好,想学就上,记住,以后你学好学坏,都不打你了。

儿子最后考上了上海交大,临走前给老高看了一件物事,老高开始没看懂。

老高问,这是什么玩意?

儿子说,绳子打的结,你以前打我一顿,我就在绳子上打个结。

好小子,你都记着。

爷俩儿都哭了。

儿子顺顺当当地读大学,上大学时做家教,不向老高要钱,然后硕博连读,到外企工作,娶了个外国媳妇,生了黄头发黑眼珠的小孩,儿子接老高去上海住,老高待了一个月,回来了。

朱有才问,放着福不享,回来干吗?

老高说,待不惯,遍地都是人,闹吵吵的,儿子房子没那么大,上海房价太高,能把人吓死,住着挤挤插插的,不方便。儿媳妇说话也听不懂,他们的活法儿和咱们也不一样,我这手脚都没地方放,不知道干点儿啥好,要是做错点儿什么事,让儿子夹在中间难受,就不落忍。我就跟孩子说我还是回去吧,孩子急了眼,后来看我实在不得劲,就让我回来了,说过年的时候再过去。

你冬天的时候还过去?

再说吧,我找了个打更的活儿,晚上去帮人看看仓库。

你还挣钱干什么,儿子不缺钱,你还不花钱?

老高说,老朱你是不知道,大城市,什么都贵,我儿子生活也没那么松快,这钱多了总不是坏事,我给孙子攒点儿。

朱有才问,一个月给你多少钱?

一千。

我一个月给你一千二,你晚上到我屋对面去住,就给我打更吧。

老高说,老朱你不是开玩笑?

开什么玩笑?我白天有保姆,保姆也是有家的人,晚上得回去住,这晚上我万一有点啥事,叫个急救车都没人,寻思找个雇工吧,不知根不知底我还不放心。这院里原来四家,该搬走的都搬走了,现在就剩咱俩了,你就照应着我吧。你把觉放到白天去睡,晚上精神点儿,到我那屋多瞅几趟,轻着点儿,别把我吵醒。发现不对劲儿赶快挂个急救电话,你看这活儿成不成?

老高想了想,说,成。

朱有才这一阵就惦记着把院子里的李子树砍了。

老高说,你说你惦记这棵树干什么,好端端的没招你没惹你,咱们这个院之所以叫李子院,不就是因为这棵李子树吗?咱们谁没吃过这棵树上的果?

朱有才说,你没听过李子树下埋死人吗?

老高说,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是说李子吃多了不好,不是说李子树下面就得埋死人,你都快一百岁的人,还不明白这个理?这院里不能种桑树是真的,有说法,李子树压根就没这说法。

朱有才说,我不管,反正现在这院里就剩咱们俩了,我岁数大,听我的。

老高说,你是岁数大,也不讲个理了。

朱有才让保姆找了几个人,给了点工钱,把李子树伐了。

老高要去上海了。

朱有才说,我多给你点钱,在院里待着吧。

老高边收拾行李边说,不是钱的事,是我不能再跟你待了,你这个人太绝情,你不要姑娘,不要儿子,不惦记老伴,连陪了咱们几十年的树都不放过,一天就惦记着你活多大岁数。我跟你说,你要是这么活,就是活成个王八,也他妈白活。

又说,我到上海找个活儿,晚上打更,白天看孙子去。将来咱们这片早晚得动迁,我分笔钱,留着给我孙子花。

老高走了。

朱有才跟保姆说,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晚上到我这住,一个月一千二,嫌少,一千三。

眼瞅着又要过年了。

朱有才让保姆把方凳摆好,拖鞋放好,苹果洗好,坐在沙发上等。

人来了,不认识,就老哥一个,居然没换拖鞋,穿着鞋大咧咧就进了屋。朱有才面色不悦,但也没说什么,坐在沙发中间,来人也没坐凳子,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跷起二郎腿,抄起苹果啃了一口。

朱老,我是新来的小陈,过年了,上级领导派我来慰问。这几年退休的人多,去慰问的人也就多,倒不出那么多人,所以我就一个人来了。

朱有才没吱声,等着小陈汇报工作。

没料到小陈没按程序进行,小陈又啃了口苹果,咽下。

還有一件事得跟您老知会一声,这事估计您老也听说了,原来正阳山那个地方已经开始搬了,建了个降龙寺,没主的坟圈子早就平了,革命公墓因为有头有脸的人太多,不好动,就还保留着,但是上面说了,就这么大的地方,以后想进去就得是高点儿的级别才能在里面安息了,上级研究了,您这个级别还差点儿,所以您得自己规划一下,大过年的我说这事好像挺扫兴的,可是您老这么高的寿数,经过见过的太多,也不会太在意,我也就没藏着掖着,都跟您说了。

朱有才颤颤巍巍站起来,喊,凭什么不让我进革命公墓,我是离休干部!

小陈站起来,老人家,别冲动,我说了不算,我只是奉命转达,您老要是有想法,跟上级反映,我先告退,还得去下一家。

小陈走了。

朱有才怔了半天,坐下。

朱有才死了。

太平中学

后勤主任刘济南和开小卖部的大王是太平中学总务处的老人了。

也有几个不怎么上班的,长期病假,其实是在外面有买卖。他们也出现,是在春节发福利的时候。寒假放假前,张张罗罗地从大卡车上把一箱箱刀鱼卸到大门口,缩进大门门卫室,把炉子烧得热热的,开了瓶玉泉方瓶,就着花生米和午餐肉罐头,几个人连喝带唠,看来他们也不经常见面。下班了,老师们陆陆续续走出来,几个人红着脸高着嗓门说笑,忙忙活活地分鱼,把分到鱼的老师的名字划去,搓着手冻得丝丝哈哈的,大概忙活半个点儿,把自己那份一夹,道声辛苦,提前拜年之类的话,走了。

刘济南冷着脸,始终不说话。

他们也不搭理刘济南。

刘济南拿这几个人没辙,校长拿他们也没辙,要么有些关系,没关系的就是光棍,几任校长曾起誓发愿要开除一个,结果老哥儿也没谈也没闹,就是夹着铺盖到校长家门口睡了几夜,他们就都服了。

刘济南原名刘冀南,河北人,入伍时连长是山东人,张嘴关二爷,闭嘴秦二哥,那日拍着刘冀南的肩膀带些醉意说,叫什么冀南,河北下面就是山东,干脆就叫济南吧。其实也就是个玩笑,可是冀南真就改过来,真改过来了,连长反而不待见,山东人家族观念很重,觉得一个人为了讨个好,连自己的家乡都不放在心上,连自己老爹给起的名字都不放在眼里,那得是多可怕的一个人!就像身边养了狼崽子,放了颗定时炸弹,反而冷落了起来。渐渐的济南也品出些门道,觉得明明想拍连长的马屁,却拿热脸贴了冷屁股,犯了连长的忌讳,总之当兵几年没入党也没提干,灰溜溜转了业。名字也没再想改过来,嫌麻烦。分到庆达厂做了保卫干事,没几年,觉得子弟校很牛逼,企办校,在办公室待着,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一年俩假期,各种福利都不缺,就动了调转的心思,提了几次,当然没人理会。倒是有一次子弟校的校长大徐见了刘济南,反而感了兴趣,张罗着要把自己的妹子介绍给他,老刘妹妹小济南两岁,农村来的,漂亮谈不上,也不丑,腰条挺好,该凸的地方凸,细细端详还受看,性格有些闷,发起小性子会有些暴躁,但不经常,对答也工整。济南很仔细地处,觉得老实巴交一个人,没什么故动心眼子,配得上自己,自己也没委屈,就那么回事吧,只要黑了灯,脱了衣裳,天仙也是那样。没几个月,大徐做主,领了证,响应号召,集体婚礼。本想回农村见见老丈人,大徐说,老家没什么亲人了,回去也罗乱,刘济南也乐得顺水推舟。顺理成章地调进子弟校,教课,怎么教,能顺顺当当把课本念下来就不错了,勉强上了一个礼拜,自己主动告了饶,大舅哥叹口气,深知烂泥扶不上墙,调到了后勤。

没几年,企办校转制,教职员工合到了太平中学。

原校长大徐当了副校长,刘济南还管后勤。

谁能想到,那么大的一个厂子,说黄就黄了,干部工人转岗的转岗,下岗的下岗,有的一家子人都在厂子里干,工厂一黄都没了饭口,男人打女人,女人骂男人没出息,天天鸡飞狗跳孩子哭。太平中学是公办校,事业单位,饭碗瓷实,只要自己不打,轻易不会破。

刘济南很庆幸。

大王其实来得比刘济南要早。

大王原来也是太平中学的学生,还是小王的时候,淘出了名,那个时候老陈还是大陈,不是校长是教导主任,每天任务就是抓小王,抓小王抽烟,抓小王打扑克,抓小王戴蛤蟆镜,抓小王穿喇叭裤,大陈好像一天不抓小王点啥就觉得心刺刺挠挠的。小王也每天都会遂了大陈的愿,如果一天没被大陈抓心里就痒痒,两个人每天都乐此不疲地做这个游戏。有时候,小王窜到主任室附近的走廊,嗷的一声,探出脑袋挤眉弄眼道,抓我呀抓我呀。大陈笑骂一声小兔崽子,小王就往门外跑,大陈就在后面喊别跑别跑,摔着。

他们像爷儿俩。

其实小王很乖,很有眼力见儿,小王只是淘,能配合大陈立立威,真正往犯事的程度闹,结伙打架之类的事,躲得远远的,从不掺和。比如大陈昨天刚规定,学生不许穿喇叭裤,有穿的就当众剪开,第二天小王就穿着喇叭裤晃晃当当地来了。间操的时候,大陈就拎着小王的耳朵提了到主席台上,吸气,较劲,把小王生生举起来。大陈膀大腰圆,年轻的时候正儿八经练过举重,小王瘦得跟麻秆似的,两个人正好能凑合到一块。大陈把小王举起来用丹田气喊,看看,看看,这就是穿喇叭裤的下场。小王很配合地把两条腿蹬一蹬。放下来,大陈接过剪刀,探进裤腿,纵着豁开一竖,然后横着一圈,如是,小王两条长满汗毛的小腿就露出来。彼时没有七分裤,大陈就算开了设计业的先河。学生在下面瞠目结舌,心说,乖乖,真剪啊。

那个时候的学生,忒老实了。

小王自然没考上大学,后来上了技校。小王的哥出息,考上了大学,用不着家里人操心,小王的爹在区教委后勤当工人,审时度势,赶紧提前退了休,让小王接了班,搭上最后一班退休政策的末班车。小王揣着介绍信到太平中学上班,大陈已经提了校长,看见小王,乐了。使劲拍了小王的肩膀问,还那么淘么?

小王嘿嘿乐着说,不淘了,不淘了。

刘济南当了后勤主任。

太平中学是太平区唯一的市重点,太平区没有省重点,太平中学就是太平区的最高学府,处级单位,和区教育局平级,校长老陈是正处级,和局长一个级别,后勤主任是正科级,和普通学校的校长是一个级别。

刘济南主任觉得很牛。

在校内,要是喊刘老师是或是老刘,刘济南是听不见的,喊刘主任或是刘科长,刘济南才会回头,慢悠悠地问,有事么?

刘主任穿着很板正的中山装,头发向后分着,光可鉴人,在校内穿一双胶鞋,显得不太协调,但是没办法,老陈不让老师穿硬底鞋。老陈很霸道,女老师穿裙子要过膝,男老师不许穿短裤,女老师不许穿高跟鞋,男老师不许穿硬底鞋。老陈是四川人,说话爱扯着脖子喊,开会时老陈喊,露着大腿上课,学生瞅你还是瞅黑板,走起路满走廊都响,学生是听你鞋响还是听课。老陈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加之老陈在学校霸道了多年,有话语权,老师们都规矩了,好调教。因此刘主任备着两双鞋,在学校穿胶鞋,出门穿皮鞋。刘济南打理皮鞋很郑重,有仪式感,先洗净手,用湿布挤干水细细擦一遍,晾干,用干布快速打一遍,撒上面粉,再用干布把面粉打去,這是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据说可以把看不见的灰都除净,其实这时已经很亮了。放入鞋楦,可以把褶皱处撑起来,把鞋油很均匀地挤在皮鞋上,切记,不可用鞋蜡,会阻塞毛孔,更不可用液体鞋油,省事但是伤鞋,就用膏状的鞋油。鞋油磨得很薄,用干净棉布从原点出发划出若干圆圈把鞋油涂开,擦拭均匀,用十分钟自然晾干。随后用马鬃毛鞋刷擦亮皮鞋,加几滴水,抛光。然后再撒少许面粉,抛光。如是,刘济南用很亮的眼睛瞅着很亮的皮鞋,皮鞋上映出刘主任锃亮的眸子,刘主任很珍惜地把鞋套在脚上,叫着大王,出门办事。

那个时候还不兴政府采购,逢年过节也要给教职工搞点福利,刘济南一路上叮嘱大王。

待会儿问价的时候,你不许吱声。

嗯,不吱声。

你要是问错了价,咱就不好还价了。

嗯,我不吱声,我不吱声不就得了么。

我怕你忘了。

到了批发市场,刘济南到了一个摊位。上一眼下一眼瞅了半天摊主说,知道太平中学吧,我是总务处的主任,正科级。

摊主正儿八经地瞅了半天刘济南,说,你正科啊,我家养条狗,也叫正科。

大王扑哧一乐。

太平中学所有的老师,都知道了这个典故。

大唐在学校一楼开了个小卖部。

现在,中小学校已经禁止开小卖部了,完整的提法是“禁止学校设立以盈利为目的的经营性场所”,大唐开小卖部的时候,还处于模糊阶段,学校允许收自费生,教委每年要拿部分提成,既然如此,学校也可以开小卖部,学校每年拿部分提成,逻辑上是没有问题的,故而,大唐的小卖部就开起来了。

小卖部的生意,火。下课铃一响,二楼三楼的学生撒丫子往下窜,晚了挤不进去,买可乐、买娃哈哈、买小浣熊能在嘴里嚼的方便面、买酸奶、买薯条、买冰淇淋、买零零碎碎的各式各样的小食品。进了小卖部才知道有那么多那么多不正规的上不了台面的小作坊,有那么多用各种调味品炮制的恶心巴拉的吃食。大唐和媳妇忙得不亦乐乎,大唐媳妇没工作,天天和大唐一起卖货,课间的时候,儿子也过来帮着收钱,大唐的儿子和刘济南的儿子一个班,每次考试,他们占了各自的第一名。

大唐没事就说,你说他妈的现在的小孩都长这么高,都他妈吃激素色素吃的,长得挺高,都一身囊膪,哪有体格好的。

大唐不卖带壳的食品,像瓜子啊,吊炉花生啊,大唐说,一吃一地瓜子皮子,扫也不好扫,风一吹满哪都是,他妈的不是给校长上眼药吗,蹬鼻子上脸的事儿,咱不干。

大唐晚上陪老陈打麻将。

老陈是成都人,成都一直麻风兴盛。老陈年轻时候脑子好,坐几个点儿不带差张的,精光四射,记张码牌吃岔和行云流水,经常用四川话教育大唐,要爱牌,不要骂牌,不要的牌,打了再来,就是好牌,要留住。牌不好,不急,牌越烂越好越上张。切忌心急,心急来不到好牌。现在老陈岁数大了,记性明显没那么好了,得拿烟顶着,大唐每晚带两盒中华,四个人抽一个多点儿,一根不剩,玩得不大,每天晚上,大唐基本输一百块钱。偶尔也赢,三十四十。

有的时候,大唐媳妇唠叨几句。

大唐骂,老娘儿们,逼逼个啥,你懂个啥。

大唐过得还是很滋润的。

刘济南看着眼热,但没招。找自己的大舅哥老徐说了好几回,老徐说,别吃不着羊肉还惹一身骚。

老徐正色道,过日子图个什么呀,老婆孩子热炕头,丑妻近地家中宝,老婆稳当,孩子出息,你要什么自行车。

刘济南想想,也是。

可是,老陈被退休了。

太平中学的发展,老陈其实是功不可没的,这么多年,老陈也就是好打打麻将,虽然赢的比输的多,可那又算什么事。其实老陈做得很好,譬如,老陈能拎着凳子,一天至少听四节课,老师来评课的时候,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说得全在点儿上。老陈在位的时候,强调老师备课,学校不轻易开大会,开会的时候就是有事说事,从不借题发挥,不用鼓掌,开完散会。老陈骂老师的时候嗓门大,可是从来不记仇,就事论事,从来不整人。大家心气还是很顺的,对老陈评价颇高。因此教委找老陈谈话的时候老陈很突然,这还差半年才退休呢,怎么现在就让退了呢,原本还以为教委要返聘呢。上级领导跟老陈是熟人,几十年交情了,说话也没藏着没掖着,就一句,退吧,你不退,老徐岁数也大了,还真能档老徐的道儿。

老陈回来,先没说要退休的事儿,开了个班子会,决定把教学楼外面铺上马赛克,大家互相瞅了瞅,同意。

工程干完了,老陈退了,老徐如愿以偿扶了正。

老徐当了正校长,学校开始大变样。楼里叮当搞装修,楼外拆建修操场。上课外面借教室,老师教课跨区忙。归来万般皆变化,唯有红旗在飘扬。

大家都在感慨,该干的不该干的老徐都干了,下届领导来了还能干什么呢?

大唐心眼多,虽然学生都跑外面上课去了,但是小卖部不能黄,旗帜不能倒,我不卖学生,我卖工人不就得了么?大唐卖冰棍、卖冰镇啤酒、卖五香花生米、卖猪头肉、卖鸡爪子、做了个架子穿点儿串儿卖烤羊肉串儿。

刘济南很生气,找大舅子谈了几次,老徐耐着性子说,别着急,先忙完这段再说,小不忍则乱大谋,知道不?

刘济南很愤怒。

刘济南愤怒的理由是成立的,其一,妈的你是我手下的兵,你就应该听我的指挥该挖地雷挖地雷,该炸碉堡炸碉堡,结果你啥活儿不干自己倒卖军火,还在我这拿军饷,还拿不拿我这个连长当回事了。其二,你和前团长好,我拿你没辙,现在的团长明明是我的人,结果还不帮着我说话,这哪说理去。其三,你凭啥用着公家的地方干自己的买卖挣两份钱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凭啥,凭啥。

刘济南十万个想不开。

老徐找刘济南喝酒,很坦诚。

人啊,不能太把自己当回事,我虽然现在是校长,也没把自己当回事。人啊,总是在人堆里生活的,哪些人是能得罪的,哪些人是不能得罪的,一定要心里清清楚楚。人啊,做事一定要留后路,你好我好他也好,别最后你完他完我也完。人啊,自己挣自己那份錢,自己享自己那份福气,还是那句话,丑妻近地家中宝,老婆孩子热炕头。

老徐说,不就是说家里养条狗是正科么,我正处级,还有人养狗叫正处呢,我都乐呵呵地听。

老徐最后拍着刘济南的手说,放心,等忙完这段,该给你的肯定会给你。

话都说到这份儿了,刘济南不吱声了。

可是,刘济南的儿子疯了。

多优秀的孩子,班级总是第一名,要个头 儿有个头儿,要模样有模样,怎么突然就成了精神病?一开始不爱学习,都以为是学累了歇歇就好了,结果就是在学校很专业地看着某个女生乐,吓得女同学不敢和他一张桌,回家里对着镜子一瞅就是一个点儿,做各种表情,把班级女同学的名字从头到尾背一遍,从尾到头背一遍。刘济南慌了,知道事情不对,一检查,大夫说,青春期精神病,大夫问,有家族史么?

有家族史么?

刘济南有些蒙。

家族史?什么意思?

比如,您这边或是您爱人那边有没有,嗯,亲属年轻时青春期发过病,也许没好,也许当时好了后来没再发病,都可以成为遗传因素。

刘济南脑子里过了电影,很多风马牛不相及的碎片居然拼接起来,后面的真相勾着手指头挑弄着自己。比如,老婆从来没回过老家,老丈人很少登门,老丈人去世的时候老徐居然都没通知径自回了老家,后来的解释是孩子中考怕影响学习,当初老徐给自己介绍对象时候是不是殷勤得过了分,老婆有点发闷的性格,偶尔的暴躁……原来没当回事的东西现在都成了重要的节点,洗衣盆里的泡沫一点点的汇集肿胀就要爆炸,刘济南听见嘭的一声,真他妈的响。

刘济南找老徐,老徐不敢看刘济南的眼睛。

我妹妹——年轻的时候——闹腾过一阵,时间不长——好了,其实——也不算病,你——过了这么多年——不也没觉得——有什么吗,孩子——可能——就那么一阵。

我操你妈老徐。

刘济南一拳把玻璃砸碎了,一手的血。

刘济南一宿没回家,沿着漳河一直往前走,小的时候漳河的水多清啊,一帮小孩脱得光不出溜地在里面洗澡,现在,想投河的人都得嫌这里埋汰。几任市长来来去去的换,有升官的,有被抓起来的,有安全退休的,都在任上大力治理漳河,钱投了不少,结果漳河却越来越混,越来越臭。刘济南觉得自己就是这条漳河,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臭起来的,一旦闻到臭了,就已经烂到没法收拾。刘济南觉得自己的肉一块块地烂下去,然后就到了胃,到了心脏,到了嗓子,嘴,自己的呼吸都带着腐烂的味道。一旦到了脑子,整个人就完了,其实,完就完了吧,也许早就完了,从自己改名那天就完了,如果不改名,能不能入党,能不能提干,能不能在部队干到正团职,或是转业到更好的地方上班,就他妈的碰不到老徐,碰不到老徐就不能和他妹妹结婚,就压根不会生孩子,就不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罗乱事……

刘济南叹口气。

刘济南觉得,都是该着的,人得他妈的认命。

老徐一夜之间,嘴歪到了耳朵根。

好几封信,扔到了好几个部门,干的什么工程,什么项目,多少钱,多少回扣,甚至学校小卖部挣了多少钱,分了多少钱,清清楚楚,不是内部人,怎么能知道?

老徐不是白给的,该找人找人,该平事平事,该退赔退赔,可以不当校长,只要不见官,平稳退休就行,一旦开除公职,养老钱都没了,这辈子就真白干了。

刘济南来看老徐。

老徐指着刘济南,啊啊啊说不出话。

刘济南看着老徐说,这事不是我捅出去的。

不管你信不信,肯定不是我干的。

我已经认命了。

新校长老蒋来了,大唐把小卖部关了。

不关不行啊,文件下来了,该整顿的整顿,该调整的调整,人家老蒋,是带着尚方宝剑下来的。

自古民不與官争,这个道理,傻子都清楚。见好就收吧,如果再蹬鼻子上脸,那真是活拧歪了。

刘济南现在常年不上班,整天陪着孩子散心,旅游,南到海南岛,北到镜泊湖,天南海北转个遍,挣那点儿钱都支援铁道部了,偶尔回来,别人问及,刘济南点头说,见好,见好。

大唐挣的钱都捐给开发商了,他娘的,房子怎么跟蹿天猴似的往上涨,一个没留意,看好的地段就涨了五六万,不买,儿子闹,儿子没参加高考,考也考不上,凑那热闹干啥,在外面打工,处了个对象,小半年要结婚。大唐说还不到岁数呢,没法登记。大唐儿子说,先把房子买了吧,都怀上了,该典礼典礼,现在结婚谁还领证。大唐说,我交个首付,剩下的你贷款吧。儿子说,我要是每个月都还贷款就吃不上喝不上了,当真你养个儿子就是让他受穷的,现在都拼爹,就我拼不起,亲爹还让我要饭。大唐无奈,把房子买了。跟老婆说,祈求着咱俩健康长寿,可别闹个病灾的,要得病可没钱治了啊。买了房子,装修钱可就没了,大唐的哥在外面揽点小工程,说侄子的新房我就给负责装了吧,当随礼了。大唐挺高兴,乒乒乓乓装完了,准儿媳妇不满意,嘀咕了几句,儿子恼了,非要拆了重装。大唐劝,能不能先住着,住两年再重装,要不让大伯看着心里能得劲么,装修好歹也十几万呢,一分钱都没要,够意思了,能不能给老人留个脸面。儿子听了,冷笑一声,自己抄起锤子,敲墙上的瓷砖。

当。

大唐倒在地上,拉到医院,鼓捣了半天,已经死得透透的,脑出血,没遭罪。

大唐走的那天,刘济南去了。

刘济南很慢很规矩地给躺着的大唐鞠了躬,很仔细地端详着很熟悉的大唐,发现大唐的脸上好像并没有痛苦的神色,也许是知道自己解脱了,他很郑重地和大唐的儿子和媳妇握了手,跟着车队到了墓地。墓地是大唐儿子张罗买的,据说选址的时候找了风水先生,说是吉地,能庇佑子孙安康,墓地贵,按平方米算,比活人住的价格贵。大家看着大唐住进新家,一路往下走,一路感慨着活活不起死死不起,刘济南很慢地跟在后面。刘济南想,这么多年,我是赢了呢,还是输了呢?说我赢了吧?儿子疯了,就是好了的话,也不能结婚了,更不能要小孩,自己这一支,就算绝户了。大唐的儿子虽说把他爹气死了,但是好歹还能传宗接代。说我输了吧?毕竟大唐死了,我还在,一百多斤,就烧出那么几块骨头,装进一个盒子里,再也见不着太阳,我这是赢了还是输了呢。

刘济南一边走一边端详着周边的环境,一个个墓碑,有名字的,没名字的,整整齐齐地排着队,一个表情,不吱声,连咳嗽都不敢,好像是迎接检阅,将来他们都会有名字,或是张三,或是李四,他们和人不一样,有很多人是没生下来就取好了名字,女的叫王翠花,男的叫李小柱。而他们是先立在那里,等着人们把名字刻在上面,这个身份才落实。活着和死了,就是先起名和后起名这档子事。

风吹过来,刘济南突然想起一件事,汗就冒出来了。

我要是死了,碑上刻什么,是刘冀南还是刘济南?

状元居

状元居的得名来自于王立臣的口头即兴创作,王立臣那时候还没有出家,还在文强片当副所长,那天看了吴状元,走出曲里拐弯的巷口,回头说,哎呀,状元居住的地方,这不就是状元居么。没几天,老王一怒之下当了和尚,又没几天,老王卒于心肌梗死,大家都说王立臣是憋屈死的,又感慨说老王其实是个好人,可是好人往往未必有好结果,又说正因为他是个好人,所以上天可怜他,才让他走得一点儿痛苦都没有。但是状元居这个名字就留下了,算是对王立臣的缅怀,后来大家想了想,王立臣除了留下个骨灰盒,也真就是留下状元居这个名字。后来的所长往这片走的时候吆喝大家,走,上状元居看状元去。要是按户口的说法是,黎明街道办事处四委六组,忒拗口,还是叫状元居合适,后来这个名称就变成了泛指,不单是一间趴趴房子,而是以吴状元的居住地为中心的一平方公里左右的棚户区。

现在,这片棚户区的动迁正在热议当中。市政府和房地产商联手,整个城市都变了样子。最突出的感受不是视觉上的冲击,什么东西常见了也就习惯了,媳妇再好看,看久了,也是觉得别人家的媳妇标致。就是楼忒多了,赛脸似的聚堆,一下子就热起来,原来地势空旷,风跑得开,一马平川逛下去,风淘气,用很大的力气拍到你身上,嘻嘻哈哈跑了,走的时候还得抓挠一把。现在的风,慢吞吞地从楼与楼的缝隙中蹩出来,晃悠悠地走,还拎了个马扎,走一段放下马扎坐下歇一会儿,你看得那个着急啊,但是他不管,眼睁睁地看着他出了楼口,身上热,心里更是热。追上去问他,他很无辜,他说,怪我咯。

也是,凭啥怪人家。

哪哪都是高楼,哪哪都不凉快。

现在在太平区,状元居那一片,应该算得上是比较凉爽的地方了,地势低,清一色平房,从各个小区楼缝中钻出来的风大爷们立马汇合在一起,把马扎一收,撒了欢地往下跑。他们是世上最好的演员,这个时候他们都变成了小伙子,痛痛快快地呼呼地喊着。喊的内容是,愉快地奔跑吧,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啦。可不,过了这一片,又是一片高楼,他们又得小心翼翼地往里钻,怕磕了鼻子。

还是让风自由地玩耍吧。

吴状元生于1948年,吴状元的爹是个大老粗,不识字,但是知道状元是读书最好的人,做了状元就可以点翰林,然后娶两个老婆,生一堆孩子。状元爹是河北人氏,二十几岁的时候,随着一队唱河北梆子的走,一边听,一边干点儿零活儿,这些都是听戏文得来的知识。吴状元生于此地,上小学的时候饿得眼睛瓦蓝,上高中的时候就乌央乌央闹了“文革”,学校都乱了套,后来老人家说,工农兵也能自己办大学,吴状元就上了721工农兵大学,毕业后到庆达厂当车工,一个月挣三十八块九,再提一档是四十五块八,中间差六块九,吴状元就奔着六块九努力。老人家说,要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1973年8月1日,7381国防战备工程启动,就是挖很深的地道,扔原子弹的时候大家有个地儿躲,一天补助八毛,吴状元算了算,觉得比六块九合适多了,虽然累得跟孙子似的,但是还有想当孙子当不上的。挖地道挖累了,坐下来小组学习,有一个和自己不睦的工友说,我看吴狀元阶级立场有问题,起名叫状元,这不是地主阶级复辟论吗?吴状元脑子反应还快,说我姓吴,谐音就是没有的意思,我爹给我起名就是希望没有状元的意思,希望我们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分子。而你呢,姓刘,就是留的意思,你叫刘德封,就是要留住封建道德,狼子野心,其心可诛。刘德封白了脸,小组长乜斜了二人几眼,骂,累得王八犊子样还有心思斗嘴,我看就是没累着,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得真不错,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我看烂的就是你们这两个孙子,一天八毛钱挣着,一瓶汽水供着,还他妈你整我我整你,都他妈挖土去,累死你们就不叽咯了,他妈的狗咬狗一嘴毛。

1978年恢复高考,刘状元想试巴试巴,找车间主任开证明,车间主任撮了半天牙花子说,你是不是真把自己当状元了,当工人咋地啦?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就是六零年挨饿,饿死的也是种粮的。就算不是吃香的喝辣的,也饿不死不是。你就是考上大学不也得回来当工人,还耽误涨工资。你要是非考呢,也没人拦你,你要是不考呢,就把你那级工资涨上去,你自己掂量着办。

吴状元左掂量右掂量,不考了。

刘德封没要那级工资,考了师范学校,毕业后回到子弟校当老师。

车间主任笑着跟吴状元说,我说不考吧,考了不也这么回事,屎窝挪尿窝,有意思么?

吴状元点点头说,也是。

吴状元原来干车工,非要憋着劲改瓦工。找了车间主任几次,主任一边剔着牙缝一边拿眼睛剜着吴状元说,心眼都他妈让你长了,都他妈三十多岁的人了,长个小个儿,都让心眼坠下去了。是,瓦匠一天补助五毛钱,一个月多挣十三块五,可你是干那玩意的料么?你现在好歹还是个技术工人,虽然不坐办公室,也是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转到力工,你是能扛得动水泥还是和得动沙子,你瘦得跟鸡巴似的,把你抹上灰和到墙里都没人看得见,还他妈想当瓦工。你想挣钱不要命了。

吴状元笑,笑完了还笑,往主任兜里塞烟,大重九,塞了几次,车间主任笑着骂,妈的,钻钱眼里去了,随你吧。

吴状元如愿以偿学了瓦工,在工厂,只要能吃苦,总能干出头,都是个熟练工种,干长了,范儿就出来了,瓦工是三分手艺,七分派头,嘴上叼一支烟,耳上夹一支烟,二三百斤两袋灰浆,一手提溜一袋,登上跳板,身子不晃,手腕一翻,灰浆入斗。最显手艺的活是抱角砌砖剁儿,砌砖叨泥,手随眼走,眼到手到,使刀如运笔,笔笔见锋,灰浆饱满,缝隙均匀,面平角清,一气到顶,无一返手。大家议论,别看人瘦身锉,倒是有些身手。吴状元脾性好,嘿嘿乐,倒不忌讳别人说他矮,人缘好,时常帮人干点儿杂活儿,起个炉灶,抹个山墙,三天两头有人请客,脸上经常红扑扑的,张嘴说话能闻着四喜丸子的味儿。

每年吴状元的照片都贴到宣传栏里,吴状元的脸明显富态了,笑得像尊菩萨。被评为厂先进,区先进,市先进,和市长握过手。

吴状元和厂里的美工王大河学了一阵书法,那个时候王大河还不叫王有足,还用手写字,王大河说,瞅你砌墙这劲,沉稳有力,学学大颜吧。吴状元看了帖,深以为是,临了《颜勤礼碑》《麻姑山仙坛记》。

厂里书法展,吴状元写了幅字,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字写得大,很稳当,很黑,很打眼。厂长吴大胖子看了说,好,好,好。握着吴状元的手,唾沫星子喷到吴状元脸上,你就是我们厂的状元,就是我们老吴家的状元,干一行爱一行,不怕脏不怕累,为社会主义事业添砖加瓦,你要收好徒弟,为我们培养更多的状元。

吴状元的家里很阔,该有的都有了,德国产的黑白电视,蝴蝶牌缝纫机,白菊洗衣机,燕舞录音机,永久牌的二八自行车,回家后吴状元把自行车推到屋里,放在外面,怕丢。

晚上,邻居都过来,拎着马扎,看《射雕英雄传》。男的抽烟,女的喝水,边看边聊,热热闹闹,走时女的总会指点着自己的男人说,看看人家这日子过的。

吴状元的女人很得意,女人也在庆达厂,出来进去都扬着脸。

吳状元在厂门口碰到刘德封,大咧咧地喊,留住封建道德,见我面你躲什么?

刘德封站住,女人般弱弱地笑,家里的灶不通火了,想找个人重新垒个灶,可碰巧,遇见你了。

吴状元推掉递来的烟说,跟我见外,忘了一起在7381挖土打夯了,走吧,沙子水泥备好了吗?

备了备了,就是没砖。

旧灶不还没扒吗?

没,没。

旧砖就行。

行——吗?

怎么不行,你们读书的人,脑子都浆了。

到了,小半天,砌好了,平平整整,刘德封左看看,右看看,眼里透着稀罕。

刘德封老婆用煤烟灶炒了几个菜,用锡壶温了玉泉大曲,退出去,俩人边喝边唠。

你说,当年你要是参加高考,考得肯定比我好,你脑子转得多快啊,我刚说你阶级立场有问题,你就说我要留住封建道德。啧啧,一般人,哪能这么快就转过磨?

嘿嘿,不都是钱闹的么,要参加高考了,工资就涨不上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

其实,不考也好,考了也就这么回事,反正就是看着不累,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可是,没钱啊,买啥都凭票,票攒齐了,钱不够,钱攒够了,票不够,烟得省着抽,幸亏生个女孩,饭量不大,饭量大可不好养。

我那个是个男孩,顿顿离不开肉。

那你也是有肉吃啊,我们一个礼拜吃顿肉,平时我只能把盐卤在自己胳膊上,琢磨着吃自己的肉。虽说是个姑娘,见着肉也是亲。

谁见了肉都亲。

要说你也够灵的,厂子里的人都服你,车工干得好好的,非要转成瓦工,看着降了一级,其实高人一等,我服,彻底服了。

你也挺好的,上面不说了吗,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吗,臭老九不已经是香老三了吗?

就算是香老三,不也是钻进去的吗,不还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吗?

来,为工人阶级干一杯。

干杯。

晚上,吴状元骑着自行车弯弯曲曲到了家,到了家还纳闷,明明喝得不多啊,怎么就有点醉了呢?

我上大学的时候呢,庆达厂黄了。

工人聚在厂门前,看着庞丽香在厂门口哭,没有人理她,一窝蜂往前冲,该抢的抢,该划拉的划拉,什么都要,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大头都让当官的捞完了,小老百姓占点儿小便宜还不行么,两万块钱就他妈的买断了,以后怎么过,能整点儿就整点儿,不整白不整,白整谁不整,谁他妈不整谁是傻子。

吴状元很木,木了半天,扶起庞丽香,走了。

怎么办,吴状元有点儿没谱,庆幸的是,手艺没丢,哪朝哪代,人总得有家吧,总不能住大街吧,总得盖房子吧,只要盖房子,就饿不死瓦工。操,饿死我,门都没有。

吴状元往地上啐口唾沫。

可是,真干不动了。

年轻的时候作得太狠了,都找上来了,瓦刀抹了几下,牵着脖子就疼,几十斤的灰浆一提溜,腿就直突突,气就喘不匀,好像心脏就横在嗓子眼上要蹦出来。人还能不服老,人还能挣过命去。

和老伴儿商量,出个夜市吧,卖点儿杂货,好歹对付点儿饭钱,买断的钱给儿子了,原来想让儿子也学瓦匠,嫌累,要开出租车。开车,也是门手艺?

也许慢慢会好起来?

夜市,挺热闹,看着一些老伙伴,谁也不笑话谁,都是活着呗,铺一层塑料布,脸盆啊,衣服挂啊,拖鞋啊,香皂盒啊,按堆码齐,人一戳,也不用吆喝,也没得吆喝。年轻人很少还价,也懒得还价,上点儿岁数的人就要货比三家,腿都不利索了,还真不嫌累。吴状元两口子满脸堆笑,不笑咋整,原来人家看你脸色,把你当大爷恭敬,现在都找回来了。一还一报,从来没耽误过。

出夜市,得躲着城管,来了,真不客气,说撅秤就撅秤,说踢摊儿就踢摊儿,只要听见喊,来了。把货一卷赶快撤,要不,一天的活儿就白忙乎了。即使跑不动,也得做出要跑的样子,这是规矩,有的城管不是非要把你怎么的,人家也是为了饭碗,你跟木头桩子似的往那一戳,说话再杵倔横丧的,赛脸,让人家怎么工作,怎么下的来台?大家吃口饭,都不易。

一天晚上,吴状元看见刘德封,后面跟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刘德封胖了。

下岗分流的时候,刘德封正经紧张过一阵子,后来市委书记说,所有子弟校都合并到公立学校,由当地教委统一安置,子弟校的老师都变成了事业编制,刘德封他们兴奋地在学校门口放挂鞭,刚点起来,就被愤怒的工人阶级拿水浇灭了,刘德封他们四散奔逃。

刘德封和吴状元握了握手。

我姑娘,刘德封介绍说,姑娘很有礼貌地鞠躬,叔叔好。

今年刚参加完高考,录取了,随便逛逛,买点儿能用的东西。

考哪了?

北大法律系,才高分数线十分,刘德封说得若无其事。又问,你家公子考哪了?

他,他一般,就是本地一个一般本科。吴状元心虚,忙拿起一个盆,拿个盆走吧,住宿用得上。

不用不用,大学啥都有。刘德封摆手告辞。

刘德封走了,吴状元也没心思出摊儿,和老伴儿收拾收拾,走了。

回到家,吴状元想了半天,叹了口气,打开电视看了会儿新闻联播,回头跟老婆说,你看看非洲难民,连饭都吃不上呢,咱们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过什么桥,走什么道,都是命。

老婆没说话。

过年,写春联,吴状元想了半天,写下:一生辛苦都是命,全家平安即为福,横批,心安就好。依然是颜体,方方正正,依然很黑。

王大河这个时候改名叫王有足了,来串门,背着手端详了半天,看看吴状元,说,好。沉吟半晌,说,写字,其实和一个人的阅历和心境有关,你的字会越来越好的。

看春晚,一位明星演小品,大嗓门喊“工人要替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下面一片掌声,吴状元站起身,把电视关了,说,睡覺。

灯瓦数小,不亮,但还是刺眼睛,一宿没睡着。

过完年,老婆喊头疼,吃去痛片,抹清凉油,后来不好使了,到社区卫生所点了几天,还疼,儿子开车拉到医院查了查,拍了片子,脑瘤。

吴状元纳闷,咱们这种根本不用脑的人,也配得脑瘤?

治吧,得手术啊,办住院手续,医院查了查说,你们这个得自费。

吴状元说,我们有市医保啊。

医院说,你们这个市医保不好使,因为你们没交医疗保险。

吴状元说,我们每年都自己交医疗保险啊。

医院很耐心地解释,医保是社会保险,是国家、单位和个人统筹,你的那份是每年都交,但是你的单位没有给你交啊,每月五元钱,所以你的医保是失效的,你等于没有医保。

吴状元说,可是我们单位已经黄了啊。

医院说,那我们就没有办法了,你只能自费了。要么治,要么把人拉回去,要治,准备四万块钱。

吴状元到医保局问,医保局说,这是社会问题,我们解决不了。

你们解决不了,那谁能解决。

医保局说,你们可以找有关上级部门看看。

有关上级部门是哪儿,市政府?省政府?还是——

医保局很客气,反正我们解决不了,因为您的单位确实没交钱。

儿子说,先治病吧,不管怎么样,先救命要紧。

吴状元把家底翻了一遍,还差两万,王有足仗义,拿了两万,还说,将来有就还,什么时候还都行,没有就算了。吴状元感恩戴德,去医院交费,碰着刘德封的老伴。

咋啦?

让人打啦,正住院呢!

让谁打了?

学生家长。

这?

学生没写作业,批评了几句,就跑网吧去了,跟人打起来,让人开了瓢。打人的人跑了,没找着,就找着了老刘,骂咧咧的,老刘一股火,脑子就做了病,眼瞅快退休的人,咋整?

人抓了吗?

警察说人家没违法,不能抓。

赔钱了么?

不赔,反过来还让咱们赔!

凭啥?

人家说,他们没动手,只是骂了两句,老刘是原来就有病,是赶巧了旧病复发,要是老刘不说学生,学生就不会跑,就不会挨打,学生被打成轻伤害,老刘有责任,所以得我们赔他们钱。

吴状元听了一脑门子官司,寻思着自己的事情云里雾里,厂子该拿钱,自己不欠钱,结果厂子黄了没交钱,自己交的钱就不是钱。老刘的事情也是笔糊涂账,学生没写作业,老刘说了学生,学生挨了打,老刘犯了病,是犯病的应该赔挨打的钱,还是挨打的应该赔犯病的钱,也他妈的说不明白。吴状元理了半天也没理明白,就问,知会孩子了么?

正从北京往回赶呢,学法律的,兴许有办法。

那就好那就好,各忙各家吧,吴状元赶紧走了。

谢天谢地,病理出来,是良性的,吴状元看着手术完跟傻子似的老伴儿一顿傻乐。苍天有眼啊,我们毕竟是良善人家,老天爷毕竟不会赶尽杀绝。吴状元抽空看了刘德封,还不能说话,嘴角流哈喇子,见着人就哭。吴状元一阵心酸,突然就想起以前在7381挖土的时候,两个年轻力壮的棒小伙,现在两个半大老头,一个躺着,一个站着,都不像个人样。

刘德封的姑娘站在旁边,倒还冷静。

事情解决了么?吴状元问。

解决了。

怎么解决的?

姑娘没吱声。

出来的时候,刘德封的老伴儿跟吴状元小声说,姑娘找了公安局、教育局还有挺多部门都说解决不了,都建议私了,然后对方还说自己没错。后来姑娘到市政府门口,往地上一跪,把北大的学生证往地上一放,围了一圈人,后来里面就出来人了,就说给解决了。然后公安局就把骂人的人给拘了,对方就答应赔钱了。

吴状元眼睛瞪得溜圆,眼珠子要掉出来。

吴状元跟王有足说了这事,王有足感慨说,北大还是好使啊,影响大啊,要是别人,早撵走了。

那我的事......

王有足思忖了半天,说,你的事我真帮不上忙,我认识的人其实都恨我,你想想我用脚写字,卖得比用手写字的人还好,能不招人忌恨吗?明面上老师长老师短,背后怎么编排我我心里跟明镜似的,所以这事说了跟没说一样,反而可能不起好作用,我能帮你的,就是那两万块钱你能还上就还,还不上就不还,我还不催,这行了吧?

我这要是还不知足,我就不够一撇一捺了。

2001年,高考取消年龄限制,吴状元要报名参加高考。

儿子说,爸,你疯啦,五十好几的人了,总算消停下来,你又起什么幺蛾子。

吴状元叹气,活了五十多岁,总算他妈的明白了,我要是当年参加高考,也不至于吃这么大的亏,我要是也当了老师,现在就不至于下岗,我要是好好培养你,咱就不至于受气,一步错步步错。当年就是一级工资的事,六块九毛钱,他妈的六块九毛钱就能耽误人一辈子。

儿子不屑。明明知道考也考不上,那还折腾个啥?

也知道考不上,吴状元低头,瞄了一眼,考上就怪了,可是就是考不上也得闹出点儿动静,只要闹出动静,别人才能关注咱,关注了才能解决咱的事情。

儿子耸耸肩,走了。

吴状元要刮胡子,儿子说,别刮胡子,别染头发,就这么胡子拉碴的去,让大家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老心不老的考生,让大家伙都看着你,这样咱才能出名。

吴状元想想说,是。

吴状元走到太平中学大门,看到一帮家长聚在门口,门口和自己岁数差不多的老头儿拦着说,考生才能进,家长不能进。吴状元摸出准考证老头儿比对着照片,瞅了一眼吴状元,挤巴挤巴眼,凑近又看了一眼照片,瞪着眼睛又瞅,旁边的人瞅一眼老头,瞅一眼吴状元,吴状元没动,不说话,瞄着老头儿。两个老头儿瞅了半天。刘德封过来了,拍拍吴状元的肩膀,老哥,来吧。

路上刘德封小声说,选择题要是不會,蒙也是有技巧的,比如前五个选a,后五个选b,这样没准对得能多些。

吴状元很感激。

挺紧张的气氛松弛下来,学生们瞅着吴状元乐,监堂老师也乐,老师笑完了,说,现在大家不要笑了,听考试指令。学生转过头,有的学生捂着嘴偷偷地乐。

吴状元想,这就是高考啊,就是自己因为六块九毛钱没参加的高考,桌子,凳子,笔,老师,卷子,上面的灯,下面的脚,加起来就值六块九毛钱?那把六块九毛钱乘以十二个月呢,再乘以二十多年呢,吴状元觉得自己好像这辈子都活在六块九里面,大点儿的数字都可以用六块九乘以一个数,小点儿的数字都可以用六块九除以一个数,自己就是里面那个点,前面是六,后面是九,然后自己翻着跟头看,前面还是六,后面还是九。

吴状元眼睛有点湿。

吴状元看见风神神秘秘溜进来,在自己肩膀靠了一下,一出溜钻进卷子下面,扒下了,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装相,吴状元把卷子摆平,用手齐了齐,像干瓦匠时用瓦刀齐齐缝,他听见风乐了一声,溜走了。

考语文,看了半天作文要求,好像是写诚信的,翻了半天白眼,写:

老伴儿要手术,我去医院,医院说,我们不符合医保规定......

颜体,用0.5笔芯专用考试笔写的,不怎么黑。

吴状元考了一年,又考了一年,又考了一年,虽然看不懂卷子,每年也都是将近三百分,也是,选择题蒙蒙,再写个作文,妥妥的二百多分,如果连二百分都打不上,点儿得多背。

王有足乐得哈哈的,说,吴状元也开始搞行为艺术啦。

吴状元出名了,王立臣那天下来例行公事,随便说了句,这不就是状元居住的地方么?

此地遂名状元居。

吴状元总对记者说医保的事,说自己被拘留的事。

记者对这个不感兴趣,记者们说,老爷子,你说的这些我们写不了,写了也不能发,我们只想写你这么大的岁数,怎么能持之以恒地参加高考,你学习的动力在哪里?

吴状元缄口。

他觉着自己像祥林嫂。

又一年,老伴儿走了,孙子出生了,吴状元不考了。

吴状元到美发店,师傅问,老爷子,还剪短一些么?

对,啊,不,剃光。

刚剃光的头很亮,太阳光很足,吴状元觉得很温暖,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用手擦了擦,很潮,吴状元顶着太阳光慢慢往前走,在树下,阳光钻过树叶的间隙,把身子扭了不知道多少个弯,吴状元能感到自己头上花里胡哨的图案。他经过知足斋,猫懒懒地打个哈欠敷衍着算是问候,经过绝尘寺,庙门紧闭,一条丝瓜憋青了脸探出身子打了个招呼,他经过太平中学,一群麻雀顿着小脑袋啄着吃食,不时歪过头眼含警惕,经过太平公园,他看见太平公园新起了座假山,两块看起来挺格棱子的石头,还雕了两只死拉难看的鸟,染了绿色,旁边立了牌子,写着:

1900年,晋商李某来此经商,梦中有两只太平鸟栖息于此,长鸣不绝,繁衍生息,此地遂名太平,遂依梦境而建园,名曰“太平园”。

吴状元啐了一口说,扯蛋。

走过跨线桥,过了漳河,穿过原来的庆达厂,到了文强片,吴状元发现自己漫无目的地走了个大圆,一开始是顶着太阳走,现在是背着太阳走,一开始是影子在后面,现在是影子在前面,吴状元看见门口有一群人,大人领着孩子,边烧香边行礼边嘟嘟囔囔。

你们,干什么?

烧香的人被搅了兴致,但还是怕冲撞了仙灵,心平气和地说,老爷子,你不知道啊,这叫状元居,出状元的地方,在这片居住的孩子,年年都有清华北大的,最次都是985,家里有中考高考的孩子,来这拜一拜,特灵。

听谁说的?

都这么说,我们刚在文庙拜完孔圣人,导游也这么说。

吴状元往四周瞅了瞅,看见远处有几个人,朝着这边指指点点。

吴状元走过去,那些人兀自兴高采烈地比比画画。

李区长,王总,我的策划棒吧,就这个策划,就能把一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变成一个风水宝地,咱们盖高层的同时,再建个状元祠,编段故事,这的房子一间都剩不下。

吴状元转过头——

扯蛋!

声音很轻,但清晰,吹来一阵风,把声音送得很远。

阳光把他的影子拽得很长很长。

太平公园

太平区当然得有一个公园,太平区的公园当然就叫太平公园。

太平公园不大,我小的时候钻进去觉得没边没沿的,全是树,柳树、榆树、白桦、杨树、松树,凑在一起没滋没味地唠嗑,毫无违和感,他们的组合是没有规律的,这边几棵柳树,那边几棵杨树,然后突然又蹦出一个耍单帮的,委委屈屈看着那几棵树,尽量把头往这边探。大家也不理他,一点安慰的意思都没有,心说你离我们那么远,长得还不直溜,你还有理啦,瞅什么瞅?怎么瞅你也是一棵歪脖树,活该,就该晒着你。他们就这样晒了她很多年,直到一天,钻出一棵瘦瘦弱弱的苗,她没有长成一棵粗壮点儿的树,许是先天不良的缘故,只是伸长了身子趴在这个树上面,像一只小赖猫,这棵树就欢喜了,把头探过来,但是脖子正不过来了,这样她就变成一棵S型的树。那个小赖猫把身子抻得很长很长,就抱着她的脖子啦。我的同学说,这明明像一条蛇,怎么能像一只猫,你养过猫吗?猫的身子怎么能那么长。我说,我看它就是一只小赖猫。我的同学叫侯俊辉,侯俊辉同学就去找语文老师,老师听了就乐了,侯俊辉同学说得对,你这个比喻是不恰当的,比喻也要合乎情理。

其实你走出这片林子,太平公园就走到头了,它的布局就是这个样子,挺像一个人,后门一左一右是两个笼子,一个笼子关着一只猴,一个笼子关着一只熊。这就好比人的两只脚,然后就进入了昏天黑地的林子,这就是两条腿,肚子,胸脯,两条摊开的胳膊,一条是厕所所在地,一条是花房所在地。最后終于走到了脖子,一个不太瘦但是有点儿透和皱的小假山,就是几块石头用水泥垒在一起,不大,一人宽半人高,就是一个大点儿的盆景。这个地方放这么个东西,其实有点不伦不类。这就到了脑袋了,就是正门。脑袋两边,一边一个耳朵,左耳朵是售票处,右耳朵是公园办公室。

一只猴和一只熊都老得很,我放学背书包回家,从太平公园后墙翻过去,总要瞅瞅它们,从公园后门到前门,会穿林子的,能走出一条近乎直的道,出了前门,过了街,我就到家了。要是不走太平公园呢,就得绕着公园的边走过去,其实也没远多少。但是跳墙是多好玩的事情啊,门票一毛钱一张,跳过去就省了一毛钱,上学来放学去就省了两毛钱,虽然没见着钱,但总觉得占了天大的便宜。墙矮,很好跳,也没人抓,随便跳。小孩跳,大人也跳。我翻过墙,先看猴,再看熊。它们的毛从来都是脏兮兮的,猴的毛是黄黑黄黑的,黄的是毛,黑的是土。熊的毛是黑黄黑黄的,黑的是毛,黄的是土。它们每天都很安静,外面的人怎么闹,它们都很麻木地待在角落里,目光浑浊,不叫不闹,偶尔向对方望一眼。

我总是想,如果把它们关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呢?

它们活了好多年,有一天,猴子上吊死了。

猴子也会上吊?

太平人嚷嚷了好一阵子。

上大学时,我写了一篇关于猴子的小说。

莎 莉

猴子莎莉感到自己无可救药地衰老下去,正如不可避免地长大一样。青黛的山峦离自己愈加遥远,铁网断绝了莎莉重返家园的愿望。每天在网外都有被称为人的动物看着自己,它们把自己伸出攀折铁网的手视为一种乞讨,它们往她的手里塞着食物,而莎莉则愤怒地把手甩在一边,抓着铁网发出凄厉的嘶叫,她听见它们在笑。

它们为什么要笑。

家乡已成为可望不可即的单纯的名称,青山是无可奈何的追忆,即便家乡滂沱的雨也充溢着美好,注满雨水翠如碧玉的清池曾留下自己顽皮的身影,这一切却随着清脆的枪响化为灰烬,而自己终究走入梦魇。

只有在夜晚莎莉回到自己的窝才感到一种温馨,她可以摊开四肢尽情享受从破旧屋顶泻下的如水月光。在雨季,渗落淋漓的水珠轻抚着自己的面庞。这雨,这月无疑来自青山。在青山,当滂沱的雨拍打下来,她和伙伴们欢叫着蹿上极高的树枝,雨如断线的珍珠从树上滚落。莎莉总是抬头望着清月,担心雨会将月击入水中,而她看到月亮安然如昔,这使她感到快慰。

重返家园成为壮年莎莉的生活支柱,为此莎莉接受了它们的食物,莎莉拼命讨好这些比自己大得多的动物,她在笼里做着各种滑稽的动作,逗它们笑,莎莉错误地认为它们会把自己放回青山。

而莎莉终于感到自己的衰老,衰老击碎了归乡的种种梦想,衰老并没有因为归乡的渴望而延缓进程。时间就像故乡的小河潺潺流淌,而归乡的梦犹如水中的月被击得粉碎,莎莉唯有渴望雨季的到来,只有滴漏的水珠才能使自己感到安慰。

雨季终于来了。

而人在一个夜晚走进这间屋子,它看见莎莉平摊着四肢,接收着雨点的冰冷。

“这只可怜的猴子。”

它决定为她修补房舍。

于是莎莉在白日的劳作后发现自己的小屋被残忍地封严,雨点在上面噼噼啪啪作响。雨呢,月呢,她惶然。莎莉发出绝望的嘶叫,它们不想让我回家,它们只是把我当作玩物,而把我的悲苦视为欢乐,它们甚至封锁了雨点与月光,那雨是来自家乡的,月也是来自家乡的。莎莉的脑里映出翠黛的大山,那是永恒的故乡,故乡有温馨的雨轻柔的月,有秋去春来往返的候鸟,而这一切都化作了虚无。莎莉蹿上房梁,这离月亮近了,而月亮竟不似往昔透过房顶披洒在自己的身上,莎莉摇着房上的绳子,那是她的秋千。故乡在哪里,那片山峦依然青翠吗?

第二天,人走进猴舍,发现莎莉直挺挺地垂吊在绳上。

我想把它发在校报上,那个时候能在校报上发一篇,已经是很牛的一件事啦,能给十五块钱稿费,还能在同学面前显摆一番。负责编辑的老师皱着眉头说,你想表达什么意思呢,动物用了人的称呼,人用了动物的称呼,这种表达妥当么?

我说,老师说得对。

我很虚伪地点点头,走了。

猴子死了以后,没多长时间,熊也死了,两个笼子就一直空着,偶尔有一只愣头青的鸟飞进去,叫唤两声,好像发现了什么,扑棱棱跑了。

猴子上吊以后,有一个人也在林子里上吊了,就吊在那棵歪脖树下面。

上吊的是卖票的吴晓菱,吴晓菱长得很清秀,身条不错,走路一扭一扭的,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声音好听,脆脆生生的,像咬开一个大苹果。

太平公园有一段看得很严,不让跳墙了,好几个人在墙那边守着,手里拎着喇叭喊:不许跳墙,罚款一元!与罚款声音对应的就是吴晓菱在大喇叭里的声音:

多年的哑巴说了话,千年铁树开了花。在太平公园员工的精心培育下,铁树开花啦!欢迎参观,票价五毛钱。

这个时候吴晓菱的漂亮姑娘吴冰烨就转到了我们班,和我同桌,和我同桌那天,我的心扑腾扑腾跳了好一阵。我们熟了以后,我就再也不用跳墙啦,她就带着我名正言顺地大摇大摆地从后门走进来,穿过树林,然后在大门口摆摆手,她找她的妈,我回我的家。

吴冰烨原来在安祥区上学,她爸去世以后,她妈就把她转到这儿了,离单位近,放学好一起回家。

吴冰烨带我看过开花的铁树,我看了半天,也找不着花在哪儿。

在那儿呢,你看不见呀?

哪呢?

那么大个,你瞅不着啊,你什么眼神啊?就中间,就中间那块。

中间那儿,那不是几个苞米棒子吗?

什么苞米棒子,那就是铁树开的花。

妈呀,真难看。

是不好看。

一眨眼,我们同桌两年了。

太平公园的花匠叫李有富,就是那位精心培育铁树开花的员工,公園领导郝主任奖励他五块钱,拍着他的手说,好好干,多培育点优良品种,还给你记功。

李有富说,郝主任,那个铁树,就是不是我养,换别人养的话,也能开花,我就是赶上了。

好,谦虚,伟大的谦虚,这就是好同志,好好干吧,咱们太平公园这回可露脸啦,我去开会,他们见着我都说,能不能把铁树搬到我们园里观赏两天呐,我说,哪能呢,这是我们的宝贝啊?

李有富买了几斤绿豆糕,买了点儿巧克力,悄悄给吴晓菱送去。

你又给我们买东西,挣不了多少钱,瞎花钱。

天热了,绿豆糕给孩子买点儿冲着喝,解暑,巧克力给孩子当零食,女孩子,爱吃甜的。

吴晓菱想了下,轻声说:

两年了,人心都是肉长的,你的心思我明白,可我是个寡妇,还有孩子,还比你大好几岁。

我不嫌乎。

有的时候天不好,吴晓菱就不回家了,和吴冰烨在屋里搭床睡。

有的时候,晚上,李有富就轻轻敲敲窗。

吴冰烨睡得很死,连身都不翻。

一天晚上,郝主任带着几个人偷偷摸摸靠近花房,然后一脚踹开门,几束光就晃得睁不开眼睛。

好哇,孩子还在那头睡觉,你们就在这搞破鞋,耍流氓,还要个脸不要。

早晨,就听见吴冰烨撕心裂肺的哭声。

吴冰烨的姑姑从南方来把她带走了。

李有富拎着铁锹到了办公室,扇了郝主任几个耳刮子。

姓郝的,我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我现在就有心拿着铁锹把你拍死,大不了一命顶一命,不过我要是死了,晓菱的孩子就没人养了,我不能让她姑姑养她一辈子,我不能看着晓菱死不瞑目,你要是识相,你就给我滚得远远的,你赶快离开太平公园,最好让我一辈子都看不着你,否则我看见你就想拍死你。话给你撂到这,你要是报官把我抓起来,只要我出来就有弄死你那天,除非你关我一辈子。

好好,我滚蛋,我现在就打调令走。

郝主任脸都绿了。

李有富天天都到那棵树下转悠,拔拔草,浇浇水,唠唠嗑。

李有富每个月都往南方邮钱,每次都被退回来,退回来重邮,又被退回来,如是一年,李有富收到一封信,看了,在树下哭了好久。

李有富再邮钱的时候,没有被退过。

李有富在树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说这话又过了好几年,我的那个把树枝比喻成蛇的侯俊辉同学在太平公园被抓起来了。

他在公园厕所里解大手,以往他都是在林子紧里面解决,靠着我们学校边上那侧,是他们蹲坑的圣地。臭味隔着墙都能在操场上闻到,后来可能也是觉得长大了,毕竟不是小学生了,有羞耻心了,生殖器官不能随随便便露出来了,就装腔作势地到公园厕所蹲着拉。那个时候没有室内冲水厕所,都是旱厕,味道原始粗暴,坑与坑之间没有隔板,腿能碰着腿,吭吭哧哧运气的声音清晰可闻。小猴蹲着酝酿了半天,什么都没挤出来,进来一人蹲在他旁边,也是费劲巴力吭哧瘪肚往外挤,其实这个时候要是两个人有一个能利利索索的就不会有后面这档子事了,要命的是两个人都费劲。小猴的猴脑袋就转悠开了,心说坏了,要是他先起来了,把我抢了怎么办?现在看小猴的想法有点儿精神病,脑袋好像让驴踢了,可他就是这么想了你能怎么办?那个时候太平区的治安也确实不好,太平公园里草密林深,也确确实实有几个人被抢过。问题是小猴穷鬼一个,你有什么怕被人抢的?但小猴偏不这么想,他偏要往别人想不到的方向想。他想,不行,我可不能让你给抢了,要是抢也得是我抢你。小猴就提上裤子站起来了,小猴站起来就对着那个人说,把钱拿出来。小猴一开始说的时候还是哆哆嗦嗦的,那个人一愣神,小猴的话语就开始理直气壮了,小猴说,快点儿把钱拿出来。

然后,小猴就看见那个人站起来了,然后,小猴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人是个退伍兵,身手不错,把没解出手一屁股的愤怒都集中在拳头上,那个时候打击抢劫盗窃的风声紧,逮着了就没有好果子吃。小猴被劳教了,出来的时候就变成大猴了。大猴找不着工作,就南下了。

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太平公园开始重新规划了,我上班没几年,太平公园就变了样了,那两只脚原来不是两个笼子么,现在是两个雕像,左边是一个人孜孜不倦在学习,右边是一个人英姿飒爽在舞剑,这两条腿呢,还是树趟子,但是伐了七七八八,肚子呢,铺上地砖,变成广场,胸脯子呢,左边堆了一个假山,起了一个亭子。右边就塌下去了,修了一个人工湖,脖子那个大盆景小假山就有点挡害了,就挪到了大假山里面,小假山和大假山比起来,立马就萎了几分,有点违和,但是瞅习惯就好了。雕了两只鸟,染了绿色,旁边立了牌子,写着:

1900年,晋商李某来此经商,梦中有两只太平鸟栖息于此,长鸣不绝,繁衍生息,此地遂名太平,遂依梦境而建园,名曰“太平园”,开“五福门”,掘“不老湖”,筑“福寿山”,建“益寿亭”,解放后,此地开辟为群众休闲场所,名太平公园。

老太平人说,都他妈在这待了一辈子了,才知道太平公园是山西人修的。

那棵歪脖树留下了,一是李有富看得紧,二是园林部门看了看,觉得挺有味道,小树缠在大树上,挺有寓意。既可以象征忠贞不渝天长地久,也可以象征骨肉情深紧密团结,到底给起个什么名呢,是往爱情上靠呢,还是往团结上说呢?一调查,嗨,这还吊死个人,忒不吉利了。伐了吧。伐?谁要伐?谁伐我跟他玩命。李有富眉毛立起来了,反正我就老哥儿一个,光脚的还怕穿鞋的?哦,没说要伐。开玩笑来着。留着吧留着吧。名字不取了。留点想象空间不是更好。围个栅栏,围上,保护上,这个造型多难得。

这棵树围起来了,旁边的树砍掉了。

这些树被伐的时候都沉默着,虽然很疼,他们瞥了一眼旁边这棵歪着脖子的树,心里发出一声叹息,长得直溜原来未必是一件好事啊。

太平公园的人多了,没人翻墙了,因为墙扒掉了,太平公园变成了开放式公园。

有一阵李有富疯了似的干活儿,只要给钱,什么活儿都干,白天站大岗,晚上打更,没事到垃圾箱翻腾捡瓶子,捡纸壳子。大家就纳闷了,你有退休金,你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要那么多钱干啥?给自己买最贵的骨灰盒?真是他妈想不开。

有的人就拿话怼咕他,李有富听了,面无表情,把眼前的矿泉水瓶拿走了。

嗳,老李,那瓶水我还没喝完呢,你疯了吧老李?有一天,大家就看着李有富绕着那棵树走,走了一圈又一圈,大家就这么瞅着,不知道怎么回事,也没人敢吱声,寻思着今天是吴晓菱过世的日子?不是啊,那是个夏天啊,现在明明落了一地的叶子啊,都知道老李最近行为古怪,大家就这么看着李有富绕了一圈又一圈,蹩进他的花房里。

当天晚上,李有富死了。

李有富死于心脏病突发,也怪了,李有富好像知道自己要死,穿得板板正正的。

又一个月,暴雨,都快冬天了,下这么大的雨,还打雷,一个雷下来,正劈在这棵树上,白天,园林的人去看,挺惋惜,白瞎这个造型了,其实能编段不错的故事呢。旁边的人说,还用编,现成的事啊,不是故事,是真事。园林的人说,拉倒吧,这个事是街头巷尾说说还行,都不是名人,名人的事就是逸事,老百姓的事就是烂事,没啥意思。

又说,把栅栏拆了吧。弄平了,放个健身器材,正好。

售票处和公园办公室也扒掉了,盖了一溜平房,挂了个牌子,太平养老院。

郝主任回来了。

郝主任给一帮老头儿上课。

我想得明白,咱不给儿女添麻烦,我那两个儿子,一个下岗买断了,没房没车,是猫一天狗一天,就知道没事刮我的钱,媳妇天天摔盆打碗拿话磕打你。那个倒不错,公务员,有车有房,听媳妇的话,见着媳妇跟耗子见了猫,反正我每个月就是给你交两百块钱,什么事都不往上凑。我那老伴儿,脑出血,躺床上好几年,这钱就不当钱花,天天端屎端尿伺候着,天天盼着她死啊,可她就不死,你总不能把她掐死吧。现在可好,死了,要死你倒早点死啊,这都把我靠多大啦,都这岁数了,要是咱有钱,娶个黄花闺女都行,问题咱没钱啊,还天天看着老大媳妇那死出,我一寻思,我出来吧,我他妈谁也不指啦,我都他妈多大了,还天天看人脸色,我也不是不挣钱,退休金够自己花的,上养老院还不行吗,我就在这养老啦。

又说,我天天买彩票去,什么大乐透双色球刮刮乐,我备不住就中个三五百万。要是中了奖,儿子管我要钱,去他蛋的,谁也不给,老子雇个小保姆,买套大房子,天南海北地溜达,气死他们。

郝主任每天都在彩票站坐半个点儿,叼根烟,瞅着往期中奖号码念念有词,然后就喊出几个数,嗳,给我打二十块钱的。

或者是扔下十块钱,大乐透,机选一注,五倍。

看不看号?

不看。

郝主任中过几次五块钱,其余的都打水漂了。

郝主任不气馁,期期都买。

不买彩票的时候,郝主任就坐在马扎上,唾沫星子横飞,唠太平区这点儿事。

就太平医院那个看太平间的老仇吧,打什么岔,是踢球的球,不是仇恨的仇,你都没念过书装什么装,就是那个老仇,喝醉了酒死到太平间里,自己钻抽屉里了,你说吓人不吓人,这下好,一家三口团圆了,那个太平间就扒了。你说原来那个地方现在干什么呢,你猜,打死你都猜不出来,麻辣烫,哈哈。

还有那个天天在柳树街推他媳妇走的那个老赵,哎,叫赵什么什么来着,就是白白净净长得像老太太那个,他媳妇好像傻子那个,(压低声音)也——死——了,是检查出了毛病,治不了啦,吃药死的,临死前给他媳妇也喂了药,一起死啦,你说说你说说,这人呐。

老赵死了以后,一个上海人回来给他们发的丧,找到墓地,哭得老惨了,听说那个上海人一直让老赵两口子到上海养老,老赵不去,你说老赵是不是个傻子。那个上海人,把老赵的儿媳妇和孙子領走了,上海人老有钱了,开公司的,你说这上海人,和老赵什么关系,是不是有病?没事捡什么罗乱。

我们太平区的很多事,都是通过郝主任传播的。

郝主任讲完了,拎着马扎往养老院走,路过假山,看一人正摸里面的小假山,用纸巾擦上面的灰,看见有人来了,友好地笑笑。

郝主任站住,咋的,你对这玩意感兴趣?

啊,是这样,我在江北买了个别墅,想弄几块石头,今天到这逛,发现这几块石头挺有意思,形挺好。不大不小,摆在我那儿,正合适。

要是觉得好,给点儿钱,你就弄走。

这石头不是园林的么,随随便便就能弄走?

郝主任挺了挺胸,我原来就是管太平公园的主任,这玩意当时就是我们弄的,现在管园林的就是我的下级,前几天还跟我说,这个假山放在这当不当正不正的碍事,要是有人要就把它处理了。我现在说了就算,你看多少钱,合适就弄走。

那,我要是弄走了,无凭无据的,你们别说我是偷的?

这怕什么,有手续,开票子,签字画押,一个唾沫一个钉,你就说能出多少钱吧?

一千块钱吧,这玩意儿也就值一千块。

两千吧,上称约也得两千,这么大家伙。郝主任说完有点紧张,怕把人家要跑了。

行,那就两千。

可是,票据上我就给你写一千,行么?郝主任心里直打鼓。

那人笑了,哦,没事。

郝主任去了彩票站,喊,大乐透,机选,五百注。

晚上开奖,郝主任对了半宿。

真他娘邪了门了,一张都没中,连五块钱都没中。

过两天,郝主任从彩票站出来,背着手溜达,看见养老院的人都拎着家伙在假山上踅摸,用刀挖,用脚蹬,用脸盆运土,还有几个人合劲搬着石头。

嗳嗳,你们玩什么呢?这假山都让你们整漏了。

一个老头气哼哼地瞅着他,指着下面问,原来那个小假山是不是你给卖了?

是啊,原来小吴跟我说过,有人要就卖啊。

卖了多少钱?

一,一千啊,有票据的,咋啦?

一千!操,人家直接就拉到古玩店去了,割开了,是玉,操,你们这帮败家玩意,把宝石当猪食给卖了。

玉?那玩意是玉?

古玩店的人说啦,原来这几块石头可能就是哪个雕刻厂出来的,可能人家觉得是废料,让你们弄来做了假山。

那他卖了多少钱?

多少钱?说出了吓死你,把太平公园卖了,都不够?

啊——

哎,老郝,老郝!快点儿,别铲土了,快叫120,出人命啦!

又一年,大猴侯俊辉同学回来了。

侯俊辉同学请我吃了顿饭,我问,大猴,这么多年,我的电话你也没有,怎么找着我的?

大猴说,你他妈最好找,把你的狗名在网上一搜,就知道你是个狗屁作家,工作单位清清楚楚,我就摸来了。

我不无得意地大笑,我说,大猴,混得不错吧?

一般般吧,在深圳,有几套房产,有点儿小买卖。

我的自尊心马上就受到了打击,马上就转移了话题,我问,咱们同学,都没影了,我现在都联系不上了,你见过谁?

没见过谁,在广州,倒是见着过吴冰烨。

谁?

你喊什么,吴——冰——烨,你那个老同桌。

那她干啥呢?有电话吗?

死了。

......

死了,白血病,治了很长时间,沒救过来,死很多年了。

我怔了半晌,端起酒杯,哎,我说,命运无常,不说他们了,还是说说咱们的事吧。

晚上,我喝得五迷三道,往家走,经过太平公园,进去绕过假山,看见花房。我原来在那看过千年铁树开了花,说那是个苞米棒子。走过广场,进了树趟子,看见单杠,我知道那原来有一棵大树抱着一棵小树。我原来说那棵小树是小赖猫不是一条蛇,陪着吴冰烨在这哭过——我蹲下来,用手捂着脸。

我哭得像个孩子。

作者简介:孔广钊,1972年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哈尔滨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曾被《小说月报》《中国文学》选载,并有作品被翻译为英文、法文,出版长篇小说《和我一起荡秋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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