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辞而别

2020-07-18 16:25阿占
小说林 2020年4期

阿占

1

客栈南北进深,下午三四点钟,光线暗了下来。从外表看,它是德式老房子的东南拐角。一百年过去了,斜坡红瓦已经变成褪色胭脂,镂花的黑铁门锈死在半空。

里面的情况可能更糟。老橡木地板吱呀作响,王不辞把腐掉的几块补了补,看上去非常突兀,像那些命中注定的遗憾。

长窗早在四面撒风了。能体现匠艺之美的,是紫铜窗栓。明眼人一看便知,老物件。有年刮台风,长窗似要被坏天气夺去,王不辞后悔没有早点换成塑钢的。可台风一走,他就改了主意——沧桑感是有钱也买不到的东西,换不得。

面积相当狭促。除了挑高极好。王不辞只能在縱向里找空间,搭出二层,分割成七间微型舱房,倒也小出了自己的风格。推拉门一开就是窄床。床单蓝白相间。床头饰有硕大的凤尾螺。背包客穷游至此,卸下疲惫行装,枕着潮声,几宿小度。

舱房客满的时候,三更隔墙聊天,背包客们好像登上了同一条夜航船。他们都说,当初是被一种感应召唤了,或者,是被一种场的磁力吸引住的。分明已经走了过去,余光所望,才猛然惊觉,好像错过些什么,赶紧倒退几步,转回身,前来探个究竟。

客栈门口看不到任何幌子。一时间,仍无法确定这是个什么地方,里面有何名堂。率先打动他们的是两个舵轮,斜靠于窗下,以风浪文身。舵轮旁边是老锚,抓力未曾消解,海蛎子附着的痕迹还在。

又看到一辆老式二八自行车。没有车轮。前桥后桥固定于缆桩。车筐里后座上,摆满了草本植物,有百日草和三色堇,也有玉簪和粉掌。

一只皮筏艇倒扣在门楣,上面扔两副桨。刚想啧啧称奇,猛然杀出一只黑猫,皮毛油亮,霸气十足。

整个组合,迷茫,苍旧,神秘。大航海的蛮荒感,后工业的颓废感,乌托邦的田园感,叠加在一处,他们只能急切地撞了进去。

想做梦还是想睡觉?

尚没站稳,一句话扑面砸来。循声才见有张冷脸,满头灰白,下颌线条陡峭,嘴角弧度往下走,眼神里有一种反杀能量——如果去演漫威电影,肯定不是正面角色。

他们愣在原地,终于发现自己掉进了洞穴一样的杂货铺,里面灯光昏暗,气味复杂。嗅觉敏锐的或会从中分辨出淡淡的猫尿臊气。

想做梦还是想睡觉?

他们愣在原地的时间或许有点长。这第二次打问,语气中已经有了不耐烦的成分。

答案到底是做梦还是睡觉,就像接头暗号正确与否一样让人紧张。答对者,基本属于暗黑美学分子,人生充满了实验暗示。很显然,不适合睡觉,只适合做梦。睡在这里,若不做梦,倒成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就这样,数年下来,孤例一样的小客栈成了打卡地。网上疯传的一段文字,尤其撩拨文艺心脏:酷老头似乎跟时间过不去,他四处淘换西洋老钟表,摆在客栈各个角落,每逢整点,钟声大作。最壮观的是正午与子夜,阳光里的十二下和月光里的十二下,热烈与凛冽都到了极致……

有钱没钱的,中国的外国的,只要是不按常理出牌的,都想来住上几宿。旺季更是一床难求。住不成,不打紧,退而求其次,看看杂货铺里的门道儿,赶一顿粗暴海货——据传,那张老船木桌子可是被全世界的哈喇子包过浆的。

客栈原先没有名字。背包客们根据个人玩味喜好,起了不下二十个:海边的客栈,老人与海,时间黑洞,钟表杂货铺,有只黑猫,舱房白夜……纷纷扰扰,很有才气,也很乱脑子。实不得已了,王不辞将其命名“不辞而别”,大有抱歉不送的意思。

2

魏铭的答案是做梦。

他撞进去的时候,王不辞正在啤酒的泡沫里沉浮。榆木桌上,站满了空瓶子。酒肴和传说中的一样粗暴,基本就是海货生吃、水煮或清蒸。蘸料也极其简单,半碗姜末一碗醋,蒜蓉剁椒混合物,一碟酱油辣根是最豪华的。

做梦不着急。年轻人,坐下,喝两杯。

我住三个晚上。

现在是十一月,每张床都空着。

你这里也包餐吗?

只包酒。王不辞一直没抬头。

魏铭坐了下来。但他说,我不会喝酒。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会与不会,只有愿不愿意,想不想做。王不辞把空杯子推到魏铭面前,倒满了酒。

立冬节气一过,海边就起了大风。鱼开始游向深海,老钓们也收起了竿儿。外地人都走了,沙滩干净,街道空旷,这个时候来青岛,没人跟你抢,值得庆祝一下。说着,王不辞举瓶示意,直接吹了。

魏铭喝自己的矿泉水。

来人难辨愁喜,王不辞不禁抬眼打量,三十岁上下,五官寻常,身形虚胖,一副眼镜遮住了大半个表情,有点儿不好对付。

楼上舱房没有锁,你自己去挑一间。我现在要睡一觉儿,下午三点还要去栈桥跳个水,这几天可是让人过瘾的天文大潮。

天文大潮?魏铭提了提精神,与台风差不多吗?

哦,看来你不了解大海。是不是第一次来青岛?逢农历的初二、初三和十七、十八,大海都会退到最远,再涨到最高。这一退一涨,场面相当壮观。今天恰好是农历初三。不过,一年中最大的天文大潮通常在农历八月十八。

这么说,今年最大的天文大潮已经过去了?魏铭难掩失望。

大海永远都在那里,明年还会有农历八月十八,后年也有,只要你想看,哪一年来都行。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说着,王不辞已经走到了楼梯底下,那里机关暗藏,一张单人床隐蔽在墙体里,打开之后,可做倒伏状。王不辞一边让魏铭自便,一边鼾声就起来了。

魏铭决定先去海边走走。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明年的天文大潮。海对于内陆人总是陌生的。十八岁出国之前他去过鼓浪屿,夜里梦见自己和那个小岛一起飘远了,离月亮越来越近。

社交平台上,他的个性签名是“一个将死的胖子”。几乎懒得做一切事情,从不和什么人起争执,也不报以热情,他的习惯性动作是叹息一声,敷衍而过。

从记事开始,父母就在争吵,摔东西,日常用品每三个月换一遍新的。家庭气氛让魏铭不寒而栗,加之厌学,性格缺陷,交不到什么朋友。那时的他,自卑胆小,生闷气哭鼻子,上讲台发言会颤抖得说不出话。

第一次自杀发生在初二暑假。父母大吵一顿,各自愤愤离去,魏铭攥了把美工刀,站在一片狼藉里。他恨透了父母,想用死惩罚他们。怎奈手软不争气,全身大汗如注,满脑子想的都是割腕疼不疼,QQ号上的Q币还没花完,死了之后游戏谁接着玩。就这样攥着美工刀哭着抖着,把要紧的事情来回掂量着,几个小时之后不了了之。

高中毕业时他已开朗许多。至少从表面上看,不再那么神经质。读了一年英语学校,又遵照父母离婚的协议,去北美读大学。父亲做生意,已经移民雪国,并且再婚。

魏铭选了艺术专业。内向而孤独的小孩,习惯在涂鸦中排遣心绪。从小到大,他读书不在行,成績中等偏下,唯独画画略胜一筹。鸟和鱼被安置在灰调子里,飞行或潜行,总是企图逃离什么,或者带上他一起逃离。

在K城野外,教学楼临着河,前身是十八世纪英国皇家兵营,仍保留着手动拉闸的旧式电梯。作为全校唯一的亚洲人,他被当成了宝贝,也可能是怪物,关于这一点魏铭自己也无法确定。

学校不提供食宿,午餐自带。洋同学吃的简单生冷,西芹蘸沙拉酱,燕麦拌酸奶,或者火鸡三明治。魏铭的中式午餐却吃出了仪式感。头天晚上码进双层餐盒,第二天打开时,香气瞬间溢满休息室,吞咽口水和滚动喉结的声音,异常响亮。

魏铭起初是得意的,后来就烦了,一群洋人大惊小怪地围观、点评,让他胃口全无,干脆抱起餐盒去了附近的公园,冬天则躲进车里吃,一边听音乐一边吹着暖风。

二十岁生日那天,他继续在车里午餐。食物比平时丰盛,芦笋北极虾,番茄蛋卷,彩椒鸡丁,望过去一片红绿金灿。他被自己的厨艺感动了,吃到志得意满,拧开了车载电台,如果有谁恰好点送生日歌,蹭听一个,那就完美了。

偏偏DJ播放的是《电线上的鸟》。

像一只落在电线上的鸟/像一个午夜唱诗班里的醉酒者/我已尝试以自己的方式企及自由/像一个新生即死的婴儿/像一个独角兽/我已经撕裂了每一个向我伸出援助之手的人。

魏铭平时最喜欢听老科恩。听着听着,就沉入了深海。深海里没有光也没有方向,孤独和迷茫都是蓝色的。可当时当刻,老科恩大煞风景了,用坚果般的声线,揭穿了谎言。

来不及咽下满嘴的鸡丁和米饭,魏铭捧着餐盒哇哇大哭起来。

3

天黑之前,魏铭回到了客栈。

下午的海,脾气很坏,层层浊浪由远及近,打在堤坝和礁岩上,激起的浪头有两层楼那么高。海平线也是倾斜的。魏铭在岸边兜转,风又冷又硬,他拉高了领子,缩起肩膀。

客栈灯火暖黄不明。推开门,魏铭一脸惊愕。只见灯下的王不辞,潜水服是撕裂的,脸上手上都有划伤。过去的三个小时发生了什么?

有个姑娘跳海,没死成,我把她捞了上来。她也许不想自杀,也许只是在岸边溜达溜达,可浪太大,一下子卷了进去。

王不辞低头处理伤口,龇牙咧嘴的表情,像个独角戏演员。

我穿过马路往海边走,忽然起了风。天文大潮最怕有风,风一起,浪就带了兽性。不过这种天气海边不会有几个人的。我边走边犹豫着是否下水,这时候,远处防浪堤上,一个穿黄风衣的根本不躲浪头,太危险了。风衣连帽,我看不出头发长短,一时间也无法判断是男是女。

黄风衣不对劲儿,简直就是不要命了。我喊破嗓子也不见反应。正打算跑过去把这个死活没数的拽走,谁成想,一排大浪过来,水沫飞溅处,黄风衣已经不见了。

王不辞停下了手上动作,惊险一幕,他似乎要专心描述——果不然,离岸二三十米的地方,黄风衣起起伏伏,再来浪峰,肯定就吞了。几个过路的也发现了海里有人,大喊救命啊,跳海啦,开始拨打110和120。我助跑几步,一猛子扎了下去。

魏铭想把王不辞的话在脑海里生成画面,可恐惧限制了他的想像力。黑浪翻滚之时,王不辞的勇气和身手究竟达到了什么段位,才敢一跃而下,救人于生死?

年轻人,你可不知道,人落水,死沉死沉。不动弹,还好说。最怕挣扎的,弄不好,会把救人的一起拖入海底,这种事情不是没发生过。刚才那位,已经被浪头打晕,我在水下托举着,幸好一个保险圈从岸上飞下来,110很快就到了,救护车也没差几分钟,总之是她命大……哦,对了,年纪应该与你不相上下。

王不辞看了魏铭一眼,好似有一束追光打了过来——几乎将魏铭打回原形,魏铭下意识地躲闪着,心里发虚。

警察来了就没我什么事了。电视台的扛着设备,让我说两句,我趁乱赶紧溜。回来路上才刀割一般地疼起来,当时光想着救人去了,什么感觉也没有。海蛎子皮太厉害,它们埋伏在防浪堤底部和礁岩四周。来,搭把手,帮我把这条纱布绑紧一点儿。晚上得喝瓶老白干,消消毒。

魏铭帮忙煮了锅混汤面,蛤蜊肉鱿鱼爪丢进去,汤头鲜甜,麦香浑厚。又按照王不辞所嘱,拍了两根黄瓜,拌海蜇头。另有一碟五香花生米。

川流不息的客栈,到了这会儿,只有他们两个。王不辞救人成功,心情大好,胺多酚正在缓解身体的物理性疼痛。那只黑猫,如果不是胸襟一撮雪白,可以随时消失在客栈的任何一个死角,然而,它的名字却叫小白。小白,吃晚饭了,王不辞几许柔情流露。

晚上的风声更紧了一些,卷着梧桐落叶四处翻飞。几阵骤急,留下长长哨音,回旋于街道。魏铭依旧慢热,打不起精神,难以敞开心扉。

王不辞兀自喝着六粮烧,半岛地区的一种高度白酒,据说历史悠久,价格亲民。高粱、小麦、玉米、大米、豌豆、绿豆,按比例古法酿造成酒,够劲儿。几杯下肚,王不辞打赌说天亮伤口就好。魏铭滴酒未沾,吃了一碗面,王不辞建议撒点白胡椒,祛风散寒,果然暖和许多。

年轻人,我们交换几个故事,怎么样?

魏铭还没反应过来,王不辞已经拉开了帷幕,好像他正急需一个听客——

那些年,自杀的方式很单调。没有三十几层的高楼可以跳,没有诗和远方供他们渴死在沙漠里,安眠药需要医生的证明才能分量足够,要想死得不太痛苦,甚至死之前还能顺便了却看海的心愿,那么,来青岛,跳海自杀,就成了某些人的终极梦想。

他们攒了一笔钱,不多,够买一张单程的火车票,够在海边的旅馆住上几天,至不济,够吃一顿鲅鱼饺子,或者够喝一瓶高度的老白干。当然,到达这座城市之后,他们不会一头跳下去的,他们要追着潮声,吸吮鲜腥的空气,去有名的景点看别人拍照、嬉闹,而他们,只冷冷地想:死在这里,真好。

接下来,他们开始沿着海岸寻找最佳角度——那个一跃而下必死无疑的角度。这个过程,总要耽搁几天。鸥鸟翻飞,铁云压境,他们会像观光客一样,为万千气象感叹,也再次为自己的决定掀起深深的自恋。

年轻人,那些年我救了好多跳海的人,男的有,女的有,年轻的也有,中年人也有,倒是没见哪个老人来跳海,或许他们根本就跳不动了。被救上来的,都说不想死。死了的,后悔也来不及了。生死之间就是一道门啊,推开,关上。

现在该你了,年轻人。

4

眼前这个醉醺醺的老头儿——也就是网上疯传的酷老头儿,有点儿浑不论,有点儿不着调,有点儿自以为是,有点儿喜怒无常。在灯光和酒精的双重作用下,时间刀法毕现,正刀,反刀,复刀,飞刀,锉刀,舞刀,涩刀……时间杀手无形,在这张脸上,下足了狠功夫。

魏铭打量着王不辞,想起久居雪国的皮特,一个中国北方人,也有这样一张拜时间刀法所赐的脸。皮特经营亚洲便利店,面积不大,商品种类倒是全乎,上学和毕业后居留的那段时间,魏铭常常光顾他的生意。

皮特给魏铭的感觉不甚靠谱。他开一辆老款道奇旅行车,银灰色的,锈迹斑斑,保险杠随时要掉下来的样子,轮胎磨得都快看不出凹痕了,引擎和排气声震天响,上路时总能吸引一些目光。皮特对不知情的人声称,旅行车被自己改装过,跑起来的话,就算法拉利之类也能轻松超越。这么彻头彻尾的谎言,雪国人全盘接受,甚至还有人提出想要买他的车。魏铭听说后心里直犯嘀咕,有谁会去改装什么旅行车呢。

读完书魏铭勉强留在了K城。母亲认为,雪国高度文明和富有,削尖了脑袋,也要成为它的公民,不许回来。魏铭当然明白,母亲是在跟父亲赌气,拿儿子做筹码,去赌前夫的不安生,不痛快。她见不得前夫已经开始了新生活,哪有这等好事!前半辈子的案底休想抹去。

K城不靠海,整体气质仍停留在上个世纪,基础设施老到令人咋舌,马路上跑的车也陈旧不堪,人们似乎习惯于没有娱乐的生活。有时候,魏铭会产生一种错觉,雪国是不是已经进入了宇宙的第二维度,时间另有参照系,一切才会缓慢异常。甚至,魏铭认为自己与雪国人是两个物种,大脑构造和思维模式截然不同,只不过这一点不被生物学所承认罢了。

父亲再婚后很快有了孩子,住在相邻的城市,魏铭不愿意去打扰那个陌生的家庭,或者说,他担心一旦面对父亲,记忆会再次闪回。相貌多半遗传自父亲,这让魏铭一度非常痛苦——他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像个妄自尊大的暴君,对家人情理不通,对朋友却好得出奇。父母当年离婚,他坚决地站在了母亲这边。

魏铭很快发现这个国家根本不需要艺术。搞艺术会饿死人,甚至连一张回程机票都买不起。他决定扔掉画笔,做点实际的事情。比如接一些摄影的活计,拍拍小洋鬼子,钱不少挣,租间小公寓,买台二手的本田两门车,足能混上一阵子。

皮特知道以后,极为严肃地说,这样的生活不稳定,不如接手他的生意,其实就是便利店。我老婆身体不好,打算全家搬去福利更好一些的L省,便利店开了很久,客源不愁,稍稍辛苦一点儿,总比自由职业安顿。皮特还对魏铭打起了乡情牌,希望可以卖给一个信得过的北方人……

看见王不辞,魏铭就想起了皮特,不仅因为年龄相仿,还因为他们身上都有种江湖气,让魏铭本能地反感。

魏铭拒绝了皮特,宁可零零散散地打工——准确地说,是活着而已,除此之外,任何事他均保持在最小限度的能量消耗。

熬过了几个漫长的冬天,工作签始终无望,魏铭便毅然决然地坐上了回国航班。母亲很生气,没来接。他一个人拖着行李箱走出机场到达厅,靠在门口的栏杆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近乎贪婪地吸了支烟,开始了又一段无所事事的人生。

在新媒体做兼职设计,又在全职太太培训机构教过油画,所赚工资勉强可以生存。网上认识了一个苏州女生,谈着异地恋爱,平均两个月见一次面,她来他的城市,或者他去她的城市,反正没有结婚的念头,这样也是个不错的节奏。

母亲急了,魏铭既无短期目标也没有什么长远规划,都说三十而立,如此下去,怎么立得起来?

最后,母亲父亲一致认定回到雪国才是最正确的决定。魏铭只有连连苦笑。这两人的三观从来风马牛不相及,为此撕扯了大半生,两败俱伤,唯独在他的去留问题上达成了共识——得嘞,成全他们。

我沒有什么故事。

魏铭的这句话,被骤然而起的钟声覆盖了,高高低低,轰鸣大作十二下,午夜已至。

5

窄床很硬。枕头不符合人体工学。床单上残留着潮气。王不辞的鼾声从楼梯间升起。如此粗陋的环境,魏铭本该私自抱怨,并且彻夜难眠,可不知为什么,他很快就松弛下来,沉沉地睡去了。

坐特快火车从关中平原到黄海之滨,花费的时间是高铁的一倍,魏铭却很受用旅途被拉长的过程。反正有的是时间。一路上,他都在看向窗外。夕阳染血,从杨树林沉入不可知的黑暗,星星又大又亮,闪着冷光。

魏铭的苍茫感紧接着无力感。

母亲变成了一个情绪管理极差的人,与生活无法讲和,老得特别快。魏铭不想面对母亲的喜怒无常,也不想再次回到龟速的雪国。何去何从,无非是换了一种逃避的形式而已,这让活着像个笑话。

他答应母亲,从青岛回来就订机票,去雪国。或许只属于谎言,或许有关预谋。究竟会怎样,他自己毫无把握。值得一提的是,他至少构思了两种场景,一种失足坠海呛水而死,一种大浪卷走打捞无果,当然,否定也来得特别快,他担心太痛苦,或者太难看。

凌晨接近尾声的时候,魏铭做了一个梦,海水已经涨到了很高,从南面一路向北淹过来,一切都来不及了,所有的街道和树木,都被压在了下边。惊醒以后,他听见有种奇怪的声音在响,沉闷,深远,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却又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隐藏和伪装着。是不是真的会有无法阻挡的大水漫过来?危难突然近在眼前,他莫名惊喜。

这么早起来干吗?六点不到,天糊黑,引航灯还没有熄灭。

魏铭从楼上下来。王不辞正忙碌着洒扫之事。小白端立在船木桌子上,脊背凛然,像个晨诵的牧师。

小米粥已经煮上了,包子铺的素包子还没出锅,再等等。你可以多睡一会儿的,年轻人起不了早。王不辞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视觉感受上比昨天好很多。

有一种奇怪的声音,魏铭说,是不是海水漫上来了?你听听,到处都是它在响。

王不辞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海在响。海有时候就这样响,至少要响两三天。

是大风吹的吗?可风早就停了。

不是。这响声大概是从海底、从更远的什么地方传过来的。也不是涨潮,涨潮不是这种响法。王不辞的语气十分肯定,看来他很早以前就知道了这事儿,已经习以为常了。

魏铭不相信此时此刻的大海会是平静的。风暴已经生成,大浪轰隆翻卷,比昨天下午看到的还要夸张。他真希望今夜就淹过来,这件事情好像正在往客栈这里赶。

王不辞却说,海在响,不一定是浪潮在响,也不代表什么厄运的预兆。魏铭表示难以置信。

真的,不骗你。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也就十三四岁。我问过那些老渔夫,他们说,有时在离海很远的地方听到海的声音,还以为一定起了大风大浪,谁知赶到跟前一看,安安静静的。最奇怪的是,人越是靠近大海,听到的声音就越小,到了跟前,连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了。

那么,只有夜里才会听到海的声音?

王不辞摇摇头,不,白天也会。不过白天太嘈杂了,人静不下来,也就没有谁在意这个。还贷,养娃,赚钱,看病,偷情,忏悔……一旦忙起来,人们就失去了听觉。

天光一寸寸放亮,魏铭感到奇怪的声音在一点点消失,终于市声轰鸣,早高峰来了,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吃过早饭,王不辞问魏铭今天什么打算?魏铭给出的答案是无目的晃悠,因为他对任何景点都不感兴趣。

那么,年轻人,去听听奇怪的声音,是否感兴趣?这一趟叫做私人订制,你可得多付些钱。

6

在王不辞可供租赁的潜水服中,魏铭挑了一套看上去比较干净的,钴蓝拼银灰,另有同色系的脚蹼和户外夜间作业头灯。王不辞将其上下几番打量,又递过来一件救生衣——保暖也保命,穿上它。

倒扣在门楣上的皮筏艇被取了下来。别看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这可是个标准的军用登陆。王不辞很为自己的装备得意。魏铭忍住不屑。随后,两人首尾相抬,穿过马路,往栈桥东侧的小滩涂走去。

就在那个位置,防浪堤下面,至今仍有一个德占时期修建的地下泄洪暗渠入口。王不辞说,私人订制嘛,就要显得高级一点,我们得先做做攻略。知道吗?1898年德国殖民军登陆青岛以后,野蛮人威廉二世,立志要把这个只有两万人的渔村打造成海外殖民地样板,与英法竞争。他不惜代价,调集了一流的德国规划专家和建筑设计师,按照19世纪末期欧洲最先进的城市规划理念,在市政、管网、卫生等方面采取了若干新政……

不管怎么说,泄洪暗渠应该是青岛早年最先进的城市化标志物。有了它们,暴雨后的老城从无长时间积水。都说德国鬼子慢工出细活,你进来看看,空间宽阔到可以跑解放牌汽车了。为防海水涨潮倒灌,设计上利用了地势坡差,出口是高于水平面的。年轻人,不必担心,我已经算好了潮水。划着军用登陆皮筏,进入一百年以前的地下腹腔,这种经历够你刺激半辈子的。

论水上运动,魏铭连小白级别都卡不上——当年在游泳池里学会的狗刨,在大学的人工湖里练过皮划艇,皆不上道,糟糕的协调能力每每被当众嘲笑。再看王不辞,腰部发力,左右开弓,行得笔直轻快,说他与皮筏艇合体了也不为过。魏铭甚至怀疑,这老头儿,上辈子是条逆流而上的鱼,耽搁在浅滩,投胎转世了。

平潮期,水位适宜。王不辞说,若退到了底,没有海水提供前进的水陆,他们只能走进去。若涨潮,皮筏艇会被海浪冲撞到暗渠岩壁上,进去,就等于不要命了。

纵在平潮期,暗渠内仍是风浪正紧。空间带来气流回旋,也带来声音的狰狞,海水击打四壁,嘶吼的,低鸣的,似有十万军声,越发不可收拾。这浩大的地下,海蛎子丛生,各种长相怪异的海生物不断穿梭,忙着扩散消息:两个外来者,闯入了秘密的王国。

越往前,岔口越多布,黑色成了全部的颜色。突然几只飞行物掠过,是蝙蝠。循着头灯打出的一束微光,皮筏艇的咫尺前行,像探险,像探宝,也像自杀。无尽的幽闭让魏铭异常兴奋。他想,留在这里,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平潮期只有一個小时。王不辞用半个小时划进去一公里半,体力渐渐跟不上了。忽然,风,打着旋儿呼啸而过。不知道风来自哪里,它们骤然而起,无从消解。难道是从城市地表的缝隙中灌进来的?那是只有蚂蚁才可以出入的缝隙啊,却于千万处汇聚成尖叫。这声音,与凌晨听到的海的声音,那么相似,又那么不同。魏铭瞬间感到了湿冷和咸腥。

夜光手表提示着时间。必须返程了。王不辞要用剩下的半个小时全力拼回来路。不然,海水一旦上涨,他们就出不去了。

年轻人,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得听我的!我们重新来一次,必须动作一致,不然,都得死。

王不辞让魏铭合上他的号子,可魏铭做不到。王不辞大怒,飙脏话,回声大得吓人,在水面上走得很远,又从很远的地方反射回来。

王不辞已经体力透支。他完全凭借意志,朝着新鲜海风与光亮,拼上老命奋力划去。离出口还有十米的时候,魏铭感觉海水掀动起来,涨潮了!

7

长途飞行让魏铭头痛欲裂。降落的时候,耳朵里像是塞了针。为了给自己一些轻松的暗示,他吹起了口哨。邻座的一对白人老夫妇在报以微笑,把魏铭当成了满怀希望的新移民。魏铭无意解释什么。老太太的嘴动了动,听不见声音,但魏铭猜她多半说的是Welcome。

魏铭再次回到了雪国。皮特依旧是唯一的熟人,依旧开着破破烂烂的道奇旅行车。他陪魏铭去开通了手机,重新申领了医保卡,居住卡也要更新,一天下来,没办什么事,魏铭再次感叹效率之低。

随后,他们重复了两年前的一幕:皮特建议魏铭接手他的便利店,魏铭表态要继续搞艺术。

在所谓的Soho区租了地下室,重拾流浪艺术家身份。只半年,现实再次将魏铭拍醒了,总共卖掉一幅画,价格还是拦腰斩,生存现状非常不乐观。父母当然会继续提供生活费,且毫无怨言。对于魏铭来说,这种做法只能让他的挫败感更深——那个攥着美工刀的小胖子,那个内心叛逆却没有能力和勇气出逃的少年,又回来了。

赌一把,愿者服输。复活节晚上,魏铭独饮一瓶伏特加,狠狠地抽掉半包烟,随后拨通了皮特的电话。下周有空吗?怎么办理贷款审批手续,我可真不在行。

两个月后,魏铭正式成为便利店老板。皮特功成身退,带着一家子搬走了。

便利店建于上世纪40年代,是K城最早一批中国移民出资修建的,不透气,采光差,唯一的优点是结实,前几年的特大暴风雪也没能压塌露台。一层做生意,二层起居。和皮特一同清点货品的时候,魏铭已经开始庆幸接手之后吃喝不愁。每周都会有生鲜运抵,供货商是中国人,运输商也是中国人,他们风雨无阻,勤勉有加。

皮特曾说,生意会轻松上手,枯燥乏味也很快过去。话虽这么说,一开始,魏铭仍觉得有些吃力。除了货品摆放的学问,千种商品名称的速记,最令人头痛的就是定价。魏铭的金钱观念如此之差,几乎是个数学盲。商品大多来自亚洲,汇率波动直接关系成本价和定价,每天晚上都要打开电脑查实时汇率,一度让他觉得自己无比市侩。

当然这些只发生在最初的两个月。后来,魏铭每天可以睡到自然醒,洗漱更衣,煮咖啡,烤吐司面包,饭后不紧不慢地吸一根烟,缓步下楼,点亮店内的荧光灯,翻过正在营业的牌子,检查信箱——通常是空的,一天就这样宣告开始。

魏铭对例行的琐碎产生了好感。他甚至想,就这么下去也不赖。在通往后院的过道间里,他重新支起了画架。后院每天都可以听到鸟鸣。常见的还有浣熊和松鼠。运气好的时候能遇到土拨鼠,探头探脑的样子,足以让他哈哈大笑。

夜深人静时,魏铭一人坐在收银台,看着琳琅满目的祖国商品,难免会有些睹物伤情。有款畅销的秘制五香熏鱼,用祖传高汤调味做噱头,外包装上一厨爷形象,活脱脱王不辞的翻版,江湖老道,又坦荡真切。

魏铭没与王不辞联系。事实上,他们根本没有交换任何通联方式。从暗渠划出来,他们在海边大吵一顿,王不辞甚至折断了一只桨。不过当晚两人又回客栈喝了个酩酊大醉。魏铭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王不辞不知去了哪里。也许到栈桥玩跳水了。只有小白在。冷傲不改。魏铭收拾好简单的行李,留下房钱和一封短笺,拍了拍小白的脑袋,不辞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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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魏铭无数次地回想起那个夜晚。

客栈里灯影虚晃,略有一种不真实感。一盘烧杂鱼,一盘麻椒虾虎,一盘海蛎子,喝的仍是六粮烧。海蛎子原味生吃,王不辞在“别”海蛎壳:刀尖朝壳尾缝隙一搭,一撬,持刀的手腕一转,一抠,立马就可以将蛎肉剔出。

魏铭不敢下口。王不辞说,相熟的渔把式特供,他们都知道糊弄不了我。

魏铭只当王不辞喝了酒吹嘘,没想到,接下来的一番话,他感觉王不辞忽然变成了哲学系教授。

年轻人,你应该感受一下这种味道。海蛎子附生于礁岩,任海潮拍打,遇强则更强,它甚至期待海浪来得再凶猛一些。可是你不会想到,就在这强硬的外表底下,是汁水饱满,是娇嫩和弹性,只要活着,就永不枯槁。海蛎子的身上体现了奇异而极端的矛盾,它兼具最柔软和最坚硬,能把肉的蛋白质和壳的碳酸钙结合得那么完美。

魏铭连吃了三只。第一只,匆忙地经过了喉咙。第二只,鲜咸之中有些甘甜。到了第三只,海洋一下子涌到了口腔里,新的世界打开了。

还能干什么呢?喝酒吧!

六粮烧入口,在舌尖上产生了60赫兹频率的奇妙震颤,随即,火辣的刺激尾随而来并疾速向大脑传递,痛苦和愉悦,都在秒间完成,过山车一般,魏铭醉了。

越是强硬的外表越有柔软的心意,海蛎子的生存哲学,也许有助于鼓励我们穿越生活中无情的甲胄,去触及隐藏在背后的温柔——这句话,是王不辞的原创还是另引别处,魏铭已经醉得无法分辨。

半梦半醒之间,王不辞不停地说故事。魏铭吐了三回。每回在洗手间停留十分钟左右。王不辞不会等他,兀自说下去。

骨子里野,自小贪玩,邻里街坊亲戚都说我不着调。父亲尤其失望,要知道,他也是个文化人,喜欢唐诗宋词五言七律。我腊月出生,父亲看到越冬的鸥鸟翻飞于天海之间,精灵一样,借杜甫的“上马迥休出,看鸥坐不辞”,给我起了名字。

表面上我无所谓,其实很想做成点儿事,让众人另眼相看。可我管不住自己啊,魔障了一样。学上不成,就去跑单帮,到广州倒腾服装,捎带着走私小家电,发了一笔小财,结婚生子,风光了几年,我又不消停了,勾引了一个大学生。我本来没有当真,也不想离婚,可这姑娘太刚烈了……她一直在等待天文大潮,终于等到了。我记得,她像一粒水珠,消失在巨浪之间……我真是负罪一辈子啊。

魏铭意识到这一段很紧要,刚想深究下去,呕吐之意汹涌而起,他又奔去了洗手间。再回来,王不辞似有泪痕,故事已经进入了下一段。

三十五岁那年,我上了一个離岛,借钱跟别人合伙养海参鲍鱼,结果赔得一塌糊涂,没脸回来,逼债的也不会饶了我。白天我帮渔家干活儿,晚上随时都有跳海的念头。不过我是个怕死鬼,还是活了下来。岛上灌木疯长,几条小路,走着走着,就被一人多高的植物掩住了去向。逢上好天气,躺在柴胡、天门冬、牛藤、枸杞子之间,四周静悄悄的,大海一声不响,温柔至极,我忽然觉得活着也是不错的……说到底,死了就再也没有翻盘的机会了,我不甘心啊。

王不辞应该又说了些什么。哦,想起来了,他说客栈一守二十年,早已成了自己的道场,哪个物件都有感情。只是,每年时候一到,就不得不卖掉几个钟表缴房租,否则只能搬离。不舍得卖。也不舍得搬。咬咬牙,最后还是卖了。

午夜,钟声大作。第一下,他们在碰杯。第十二下,他们还在碰杯。

没有人不孤独。极少数的时候,人们愿意分享彼此的光亮。那个夜晚,魏铭喝到彻底断片儿。他们好像跑到海边吼过几嗓子,又好像没有。

魏铭独守便利店的时候,想起独守客栈的王不辞,孤独会减少几分。这种感觉,就好像在星宿般难以穿越的黑暗中,闪过一点辉映。当年留下的短笺,其实只写了一句话:下次若有机会,定来看看最大的天文大潮。

作者简介:阿占,本名王占筠。毕业于苏州大学艺术学院。出版散文集《私聊》《青岛蓝调》三部曲、《一打风花雪月》《乱房间》等十余部。获泰山文艺奖等多个奖项。多次推出个人画展,并为多本畅销书插画。小说处女作《制琴记》首发《中国作家》,后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同时转载,入选“中国当代文学2019排行榜”、《小说选刊》漓江年选等。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供职于青岛日报报业集团,主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