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并置与意义增殖

2020-07-18 16:25姜超
小说林 2020年4期
关键词:诗人小说

姜超

继“诗人已死”的聒噪之后,关于小说穷途末路的担忧业已传播久远。至1990年代末期,哲学、文学似乎都已经走入了彷徨无地的死胡同。小说濒死的症结应在于小说精神的消弭,昆德拉为此宣称“小说的存在在今天难道不比过去任何时候都需要吗”,他热切呼吁小说家重新找到生存理由。徐东的小说《诗人的任务》(外一篇)仍可归为先锋一脉,却以清明理性和丰富厚实的细节自成一格,它抛弃了前代先锋作家刻意的荒腔走板,凭借艺术掌控让小说变为“有意味的形式”,在多种空间并置中实现了时代意义的增殖。

《诗人的任务》(外一篇)内里纯净,专就理想、爱情、诗、青春等主题铺展叙事。这部小说以诗、诗人的当下性为叙事焦点,可归结为艺术家小说。一如评论家贺绍俊所说:“徐东选择了一条显得比较冷僻的小径,他把小说当成对抗现代化痼疾的武器。现代化造成了人们的精神匮乏,他感觉到了世俗与欲望吞噬人类精神的可怖程度,因此要把小说从世俗层面分离出来,这就构成了他小说中的精神纯洁。”徐东欲表现的青春、理想、爱情等主题实为清洁精神的象征。小说的人物在现实中都不是强人,徐东以艺术化的笔触关怀了弱势群体的生活处境。他们内心的清洁精神与现实的尴尬处境,恰恰是徐东小说的起点。

想从徐东小说得到答案的读者是要扫兴的。这情景正如罗兰·巴特所说:“小说家不给人提供答案,他只是提出问题。”《诗人的任务》(外一篇)实则写了多个疑问,引导读者思考在无意义的重复生活中,人们该如何确认活着的意义。如此,生活于文学来说,就是有价值的外在形式。

《诗人的任务》(外一篇)的藝术魅力根植于作家善意的视角,诙谐睿智的表达。人们遭逢的虐心伤痛在腠理,而不在肌肤上,或者说作者认为如此照搬生活的苦难太过于机械而故意轻逸处理,喧嚣芜杂世界的人们需要温情的抚慰、温柔的劝诫。小说中人物多次陷入现实的泥泞,但总是奋力偎近理想的烛火。他们是微不足道的现实人物,即便碰得头破血流,总是披着理想的战甲,不甘心做现实的逃兵,在理想与现实的对撞中艰难前行。在现实的空间里,徐东故意将流落四方的一类人集结在“乌托邦”里演绎全部的人物故事,抖落他们全部的哀愁。现世的诗人头顶的不一定是光环,诗人的现世就是他们的“异托时”,他们无法摆脱的环境就是“异托邦”。

每一个普通人物的身上藏着什么?徐东既把握人物,又在情节上另作安排。若用人物的存在来表现人物的真实,似更为恰切。这些人物面目不同,表现各异,我很愿意将他们视为徐东借此提供感受的无限可能性。这些人物做过什么,远不如遇到什么、有何感受更重要。按照小说的布局,人物的命运似是随机拈来,也可以无限地续接下去,而徐东安排的人物在时代的不同感受无穷无尽,他也无意为笔下的人物安排归宿。加缪说:“重要的不是活得最好,而是活得最多。”小说家写作的乐趣就是不断复苏千百个人物,让他们各自有不同的活法,如此,写作让写作者有了千面人生,活过了千百次。

对于笔下人物,徐东的处理方式如福楼拜反复强调的那样:“小说家应该像上帝那样,创造而不议论。”不甘于平庸,那些名字来回倒换的诗人几乎就是当代的唐吉诃德,他们不断的抗争如一句名诗,“我拼尽了一生,过着平凡的生活。” 徐东让许多理想守持者跌倒后再次爬起来,再次朝着风车发起冲击。徐东竭力展现了人物们百十倍的疯癫,却不批判,他以呢喃之语抚慰着这些受伤的灵魂。《诗人的任务》(外一篇)有意流速降缓,读者也随之注意灵魂的力量。

《诗人的任务》(外一篇)不断铺展诗心、情爱讨论的话题,多以哲思妙语示人,多以对话展开。如同切换镜头缓慢的导演,盯住人物凝住了拍摄,想要从细节中攫取灵魂来。这过程如同披沙拣金,金子固然重要,但沙子也有观看的必要,目的与过程一同成为徐东的表现之物。

小说发展至今,优秀作品在承载意义的同时,也需要技术性文本实验。《诗人的任务》(外一篇)有形式上的自足性。《诗人的任务》(外一篇)在时代的强制性和加速度面前,将时代的遽变融入了个人的思考过程,同时体察到了自身写作的限度,适时调整了自己的写作策略。

徐东让耳熟能详的诗句化身插入语,并无间隙嵌入叙述,这是一种艺术实践。我觉得,这些“插入语”由警句格言交织而成,它带着叙述的惯性,又饱含着作者的玄思、感悟、经验、智慧。但更重要的作用是,徐东通过“插入语”的精心选用,意在改变叙述格局,拓展小说的叙述空间。“插入语”带有叙事的功能,不是解释,而是一种补充,是一种方法论的选择。“插入语”又很像闲笔。闲笔在别的小说家那里,是作家素养的体现。在徐东这里,闲笔别有用意,小说的可能性和趣味诞生于此。“插入语”与主叙述文本构成了一种对应关系,“插入语”既然是对叙述的补充、延展,也是对叙述的一种反驳、对照。徐东将插入语无间融入叙述,实际上是在寻求潜文本与显性文本的对应关系。嵌入“插入语”的每个章节都有很多引文插入或者是对话介入,这形成了作者与虚设人物的对话关系,产生了小说才具有的复调效果。徐东借此彰显了叙事的主旨、明晰了人物关系与性格,也深化了小说的主题含蕴。

作家宁肯习惯在小说中频繁插入注释,希望将小说空间撑大。“叙述空间不是从外部而是从内部打开,感到一种空前的解放。”徐东也有这方面的努力,他力图撕开小说的封闭系统,《诗人的任务》(外一篇)引入多重视角,共同建构多种主题,有效增加了小说的丰富性。马原和格非的早期小说苦心经营的叙事圈套和叙事迷宫,无非是在提醒小说即是虚构的本质,实是一种解构的策略,是小说技术的外化努力。徐东将“插入语”引入小说创作,创造了一个隐含作者在扮演着代言人的角色。

《诗人的任务》(外一篇)将不同叙述者讲述并置,充满多重叙述者的讲述。云游四方的人,还是以诗人街为原点,或者是在他乡的游历中回顾诗人街。《诗人的任务》(外一篇)的对话设置篇幅很大,交谈的重心像是漫谈、散语。小说篇章似可以无限拉长,作家无须可以编撰,凡符合预定场景的人物都可以置身其中来讲故事。这些对话构成了一种全新的叙事方式,而这些人物的主观见解议论驱动的叙事。不同诗人叙述不断跳转,仿佛摄像机频繁地聚焦路过的行人,故事情节不突出且用意不在刻画人物形象上,全由戏剧性的内心独白构成。叙述者是在将往事当作对象,在时间流中逐渐昭示叙述者的用意,而描写则是无差别的客观呈现眼前的一切。

徐东小说中的“现在”,不是一个变动不居的“此刻”。徐东的现在联通了过去,却不朝着未来走。徐东更愿意在喧嚣世界当中营造“独立时空”。这类似于时间的“悬置”,也就是说人物的记忆以碎片化存在,而忽然涌入“现在”。多个涌来的“瞬间”撑满“现在”。徐东让时间成了永远的现时,故而其小说附带着强烈的空间性。

布罗茨基在论述诗歌创作对于散文写作的影响时说:“如果散文作家缺少诗歌创作的经验,他的作品难免累赘冗长和华而不实的弊端。”此处,用来镜照徐东多年来的诗歌写作对小说创作的潜在影响依然有效。徐东的小说叙事借用了诗歌的很多技巧,它们仿佛暗语或蒙上面纱,吸引读者在阅读中寻觅答案。徐东借此对另一种灵魂予以概括,徐东试图呈现诗人在现实中无为何为的多重面孔。

为哲学桎梏的文学表现并不足取,读者完全可以径直去阅读哲学简明读物。徐东笔下的诗人像义无返顾的走索人,故事似永无完结。一切如捷克作家斯维拉克所说:“欢笑是对我最大的奖励。我不把幽默看作生活的迂回,在我眼里它是一个程序,因为我们都是凡人,在很多较量中会面临失败,而幽默恰是打一场注定的败仗时面对失去的阵地唯一体面的防护。”欢笑情依旧,故人多遭逢,徐东的《诗人的任务》(外一篇)驭重于轻,在轻松慢侃的同时,提醒世人继续秉烛前行,这世上的青春、理想、爱情凝结的诗篇诚斯可贵,所有人要竭力去珍惜!

作者简介:姜超,文学硕士,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26届高研班(文学评论班)学员,主要从事当代诗学理论及现象研究,在《名作欣赏》《北方论丛》《文艺报》《电影评介》《文艺评论》等报刊发表学术论文50余篇,发表诗歌300余首,著有文艺理论集《用一根针挖一口井》、诗集《借来的星光》《时光书》,曾获黑龙江省政府文艺奖(文艺评论)、《山东诗人》年度诗歌批评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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