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华阴下火车,看着人流我随意猜测了一番,觉得人人都去华山。实际上在游客中心只认出三个人,还是一起的:一位老年男人,两位老年妇女。我之所以能认出他们,全在于那位老先生。他也没什么特别的,普普通通的人,一眼看上去是个好人的面相,对谁都无害的样子。这是他的底色,第一眼看到的,马上又觉得好像不太对,还有些什么似的,就又看了一眼,看清了,老先生一脸沧桑。这么说确乎还是隔着一层,欠了那么一点儿什么东西。我低下头捋了一下,这次确认了,老先生忧伤着一些什么事,尤其是隐忍着一些什么。它们如此浓烈,如此不能遮掩,又如此的无可奈何,全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
再次见到他,我先笑了,然后说,好巧呀,我在火车站就看到你们了。
他也认出了我,一脸笑意。他一张嘴,我就惊呆了,东北话,老乡呀。毕竟从东北到陕西隔着千山万水,虽然现在交通便利,高铁把旅客最后一点儿仆仆风尘尽数收走了,但想来也仅仅安顿了肉体的困顿吧,奔流在咱们中国人血管里的羁旅情怀不一定削减,听到乡音总是另一种适意,不,简直接近惊喜了。但老先生是位耿直君,他说,我是山西人。
那为啥东北话说得这么好?
他说,铁道兵,知道吧?见我点头。他说,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大裁军的时候,我们正在吉林修铁路,就地转业,从此变成吉林人了。
我一边看他脸上的表情瞬息间变化着,就像有风云在那聚聚散散,一边口中哦哦地应着,立刻脑补了一出盛大苍凉的场景。我知道对一个人来说,这突然的变化,实属重大人生转折,必定留下烙印。我心里觉得我更懂了他一点儿,但我自己脸上什么样子,我并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需要在游客中心等一些时候,老先生挺爱聊天的,我当然乐意陪他。那两位离开他一段距离的女人,一位是他的妻子,一位是他妻子的嫂子。老两口儿从东北先回山西老家探亲,然后带上嫂子一起来华山旅游。这是一次比较曲折的行程,不知道有怎样的机缘在这件事里面,这些当然不宜放在陌生人的闲聊当中,所以我们没有谈。
我说,您一口地道的东北话,我刚才还在想,您一定娶了个东北姑娘呢。
他笑着说,不是,她和我一个村儿的,我们还是小时候同学。
我说,自由恋爱呀。我心想看这老先生的年纪,这可是一个愉快的人生桥段。
他笑,有一丝羞赧——这样年龄的老先生还有一丝羞赧,说,别人介绍的。
哦。我真的为他遗憾。但嘴上说的是,那是你们那个时代的标准生活。
他又笑了。点头连声说,是是是。
我心想这老先生真是个随和的人呐,他在生活当中指定是个又随和又好相处的人。不说别的,单说一点,人到中年改说另一种方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我的一位领导,也是转业军人,一直说一口我们听不懂的河南焦作话,死不改的。
说到这儿,我们没有再聊,停顿下来。老先生看着连绵的高山,陷入沉思,脸上那忧伤、隐忍和无可奈何,重新凝聚起来——刚才聊天中仿佛淡退了些许。这时候正是午后,三月下旬的一天。可能天气不太好,空气质量也不佳,高山林立,与空气一样,灰蒙蒙的,仿佛堵在眼前,堵得严严实实的。在山下的感觉的确不好,最好还是登上去,登到山顶上去就完全不同,这个我略有一点儿经验。我也开始郁闷。我知道它的来路,心里清楚极了。大自然给人的影响常常超过我们自己的想象。
我看那老先生真的憂伤流淌成河了。但我知道也就这样,这是他的极限了,他这一辈子可能都是这么过来的,他必须得扛住它们。一个好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就是扛,我猜都没有例外。果然,老先生是个有办法的人。他说:
你这是第一回来么?
瞧,只有东北人说“回”的。我说,是呀,梦里都没有来过呢。
他哈哈笑了,很开心的样子。
我说,听您的意思,您可不是第一回。
老先生说,七十年代,我们部队在陕西搞测量,首长带我们登华山。那是第一次。
那么早啊。我说。
是啊,我们登了整整一天,从早上七点钟开始,有些地方根本没有路,好家伙……他叹息着,微微摇了摇头。
风光一定更好,是不是?跟现在不能同日而语。毕竟几十年过去了,我说着又一通脑补,同步显现一座磅礴生机的大山,但没有细部,因为起意迅疾,还没来得及构建细部。之于一座高山,总是生机最要紧吧。
他带着他苍凉的笑意,说,是啊,险峻,艰难,壮美。这几句话他说得简短凝练,那三个词汇当然和生机关联,难道不是?缓了一下他才展开了稍许,他说,现在,有些景观都不存在了,比如擦耳岩,还有什么,那个、那个……它们没了,再也没有了。他没有继续列举,他把目光从我们交谈的地方,移到远处去了。
我又点点头,看着他仰着脸,眯起眼睛,感觉他像是迎着风那样,说不定他心中正起着一场大风呢。
老先生说——实际上他的思绪还在远方,但目光回来了。他似乎带着一点儿歉意,似乎他意识到了他在交谈中的这种游移——我其实当时只看到了前者,后者我是很久之后回想这些才发现的。他说,你一定去兵马俑看看。去渭南,兵马俑。非常值得的。
我说我正是这么计划的,先登华山,然后去兵马俑,大雁塔。我说我要是先去兵马俑什么的,恐怕没有力气登华山了,那可不行,那就要命了。我这样说着,心里还带着一个想法,希望他认同我这个计划。
他说,对。但他就是强调兵马俑。他说,一定去看兵马俑,这里去渭南的车也方便,旅游大巴一趟接一趟。他描述这些简单句子,用的是一种颇为感慨的语气。
看来老先生不止来过一次了。好像两次都不止,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有这种感觉,一个人如果去一个地方很多次,总归会有一些独特的理由吧?但正在闲聊间,来不及多想,这个问号也就是一闪念,溜走了。
然后他告诉我,记忆力不行了。
我说别说您了,我也是呢,早餐吃了什么,您最好别问,一问可能就坏了,要想半天。我心想,老先生慢了整一拍呢,这显然是解释前面他没有列举出来华山景观的那句。
我俩就一起笑了。彼此都知道笑的什么。
他说他的心脏不行,挺严重的。
我说,那可以登山么?心里说他的脸色铁青,真不太妙呢。
我得陪她们。老先生说着,看了看稍远处的妻子和嫂子。那姑嫂两人站在一起可能也在闲聊,但我向她们望过去一眼的当儿,看到的是两个人在沉默。
我说,那你一定要小心,能坐缆车就坐缆车。
我也知道,这种提醒没什么意义,一点儿意义都没有,登山嘛,不用两条腿也不能够。他笑了,一个善良人的笑,总是宽容一切。
他的妻子走过来,跟他讲她们决定明天上山,我在边儿上听得清清楚楚。老先生什么都没说就起身,他们要一起离开。老先生和我道别,我竟然有点儿紧张,我想我不愿意在他的脸上读出我读得懂的东西吧,真的它们太多了,太密集了。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好半天回不过神。
然后我就去坐车了。
我是傍晚到达西峰的,在小苍龙岭正巧看夕阳沸腾,震撼到了。我对自然气象总是显现出永远第一次的感觉,完全不会脱敏。站在那儿就是看,脑子里似乎什么都没想,又或者漫游得毫无边界。真不知道别人都是什么样子的,其实我很想知道。但我又担心别人告诉我:就那样呗。反正,我自己总有很多视角,天上人间的感觉,也会在时间线上穿梭很远,来回畅游。但也只是有那么一种形象或者意象吧?并不会有故事,一些幻象只属于片段,还不能称其为故事。但已然相当过瘾,神游天外哉!这样流连过久,只好放弃登南峰,夜宿镇岳宫,度过了山中寂静凄清的一晚。我总觉得山中的夜十分有分量,重,这好像是气氛这种东西的属性,有少许的不适之感,和莫名其妙的忐忑,非常迷人。为什么有这种比拟,我自己并不能够说得清,那只是一种真切的感觉,我就是喜欢山中的夜晚。第二天早起登东峰观日出。这是一出非常别致的日出情景。晨风浩荡,晨风浩荡啊!可不是清风一缕呢,没有一丁点儿闲适和不经意。大睁着眼睛任其浩荡,非常洁净的空气。从来没在山上的日出中遭逢这种震动。我猜它们大抵是日出的动力,幻化成流荡的气韵。因为心中完全没有这样的预期,激动极了。然后告别它,再登顶南峰,华山的最高峰。保持兴奋,我想这只因为是有预期的征服,完美的感觉。但,其实完美是令人扫兴的。然后下大苍龙岭,九百九十级台阶,漫长的考验,说折磨也行。大量消耗体力,损失已接近极限。就在这里,艰难的跋涉中,相向遇到老先生三人。他已经疲惫不堪了,面色青紫,他的妻子搀扶着他,那几乎就是架着他,另一位女士拿着他们全部的随身之物跟随。在密集的人流中,他的状态是我见到的游客中的唯一一例,我心里一惊,觉得他此刻的状态无论如何也不该是站立的,躺卧才对。他们要去的方向,我刚刚从那里来,我知道他们将没有别的选择,就是说,没有缆车可乘。因此,前方并没有可期待的。
您能行吗?我想我是对着他们三人说的。老先生的妻子可能不爱说话,没吱声。我确定老先生知道他将遇到什么,因为他不是第一次登华山,甚至都不是第二次,他可以预测后果的。老先生笑了,脚步没有停下,可能也没有力气说话了,他就是朝我笑了笑。那笑怎么描绘呢?依我看,他并不在乎,他并不在乎他全然知道的后果。我又是一惊。其实我本来为着说话,停顿了一下,此刻已经起步,我似乎也不能停下来多说什么了。我们这一支队伍,望不到头尾的队伍,一个人的停顿会有一连串的影響。也知道不仅仅是这个原因,我一个陌生人,只是不期而遇间随便聊了几句的陌生人,还能做什么呢?
我从北峰——估计这里是老先生他们上来的地方,乘坐缆车下山,稍微休整了一下就在大道上等旅游大巴,按着老先生的提议去渭南看兵马俑。但一直不见渭南的车,总是去临潼的车匆匆而过,也没有别的游客,只有我一人。我也想过是不是站错地方了,然后就离开路边去几十米之外的一个保安亭,问了问保安去渭南的车是不是从这里过,他说没错,你等就是了。他并没有问我去渭南干吗,他当然没有必要问啊。又过去几辆去临潼的车,才来了一辆渭南的。我招手上去了。因为太累,我脑子木僵僵的。感觉大巴车很舒适,就不急着到目的地了,想,这样开起来挺好的,就算开到时间的尽头也无所谓。一路看着车窗外,看迷雾一般的空气,连绵不断的阴郁的大山,路边破烂房子和乱糟糟的石头堆。我心里很奇怪,这路边为什么这么破烂?难民营似的。而华山那么美,完全不搭。
就这么着,晃晃荡荡,渭南到了,因为大巴车显然已经进入了一个小城的内里,两边商铺热热闹闹的,仿佛多么繁荣似的,行人也多了起来,也并不都是行色匆匆的样子。大巴停住,车门打开,旅客本来也不多,座位空着好多呢,旅客开始慢慢往下走,然后非常神奇的事情就发生了。怎么说呢?我的脚刚一落地,就像黑暗中有人“哗”的一声打开窗帘一般,眼前一下子就亮了:天哪,我干吗来渭南呢?干吗来渭南呢?兵马俑在临潼呐!
我惊在路边了。
这本来是个常识,有谁不知道兵马俑在临潼么?我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把我魇住了,居然没有发现老先生的口误,整整一天的时间完全没有醒悟!
大巴车已经没影儿了,但这并没有问题,就是说没有困难,我只不过是坐错车了,这在旅行当中算不上出格的大事。我找了个街边椅子,坐下来,把双肩背放在身边,这样坐在那儿就更舒服了。我一点儿也不着急,但我也没有想,来都来了就逛一下吧,没有。我就坐在那儿发呆,一溜灰蓝色的大山竖立在城外,我盯着它看了好半天,问了问街边的当地人那山的名字,他自豪地告诉我:“华山!”于是我用接下来的所有时间看它,直到那一溜灰蓝色的大山在夕阳和暮色的加持下渐渐长高,并一点点逼近。街灯亮了,我站起身,想着毕竟我来过了,而且我几乎不会再来,便把我肩上一件备用的御寒冲锋衣留在了椅子上。
从渭南去临潼,还是大巴车,只不过换了另一辆罢了。路两边的景象完全不一样了,现代化的高速公路和社区,又美又干净。我心里暗喜,这真是个意外的收获,不然我就总会记得华山下的破败。那些石料,那些白色的烟尘。这时候天完全黑了下来,霓虹流淌,我趴在车窗上向外看,想,老先生现在怎样呢?是不是安全下山了?我最后遇到他时,他青紫的脸,想忘都忘不掉。
接下来几天,无论在兵马俑还是回民街、大雁塔,我都希望遇到老先生,这样就知道他是好好的了。
但,我没有遇到。
作者简介:安石榴,本名邵玫英。2008年开始小说写作,已在《北京文学》《北方文学》《四川文学》等杂志发表中短篇,散文,小小说若干。2013年获第八届黑龙江省文艺奖。2016年获得中国小说学会鱼凫杯全国微小说奖,2017年获得河南省文学院、《大观》杂志主办的《大观》文学奖。出版小说集《大鱼》等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