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岚
近年漓江出版社出版了三卷本普拉斯——小说《钟形罩瓶》, 诗歌选,以及这本《普拉斯书信集》。 《书信集》的主要部分译自普拉斯母亲1975年出版的《家书》,《家书》中汇集普拉斯与母亲,弟弟,堂姐,以及奖学金赞助人、心理医生之间多年来的通信。另外有少量的书信来自于普拉斯与其他作者之间通信,同人通信散逸于同代英国和美国作家的回忆录中。这是国内第一次翻译出版这位女诗人的书信。
谈这本书的翻译,要从普拉斯去世后历时五十年的版权公案谈起。
西尔维娅·普拉斯出生于1932年10月27日,到1963年2月14日自杀时,按西方年龄算法她还不到31岁。1963年是英国历史上最冷的冬天,普拉斯用抹布和胶带把厨房通向卧室的门密封,然后开烤箱的煤气自杀。这时她的一对年幼的儿女还在隔壁卧室里安睡。普拉斯计划得极周密,记得给孩子的床边留了饼干和牛奶。 甚至她侧身卧倒,把头伸进煤气烤箱之前,她还特意在炉子前的地板上铺了一块布。普拉斯在大学时有过一次自杀企图,而这一次自杀的起因是丈夫特德·休斯移情别恋。
普拉斯和休斯在1962年分居,一直保持着婚姻关系,这种合法夫妻关系到普拉斯死时都没有解除。背负着渣男的罪名,按照英国的遗产法,休斯依然是普拉斯文学遗产的第一继承人,充分享受普拉斯诗集和小说出版带来的丰厚的版税。人情与法律上的极度纠结,狗血的婚外情,让诗人之死极具绯闻色彩。 要是一般人,这种社会新闻会随着死者离世而很快烟消云散,但普拉斯的情况却恰恰相反。她生前是诗歌界新秀,并不为诗人圈外的读者所知,在文学界名声鹊起要等到去世后的五六年。七十年代后女权主义运动兴起,对她的一切文字的重新阅读,把普拉斯推向偶像的地位。普拉斯身后名带来丰富的版税收入,五十年不间断,最大受益者是休斯, 其次是普拉斯的母亲奥瑞利娅。
随着普拉斯的文学声誉日隆,出于自我保护,休斯充分利用英国的作者去世后五十年的版权保护期限,严加控制普拉斯的各种叙述——普拉斯研究,传记,回忆录,甚至包括同辈作者公开与普拉斯的通信——都会受到休斯的审查和干预。审查权后来被休斯的妹妹奥莉文·休斯包办。除了诗歌和小说,普拉斯一生写了长长短短上千封信和几千页日记。所有她的文字——诗歌,小说,通信和日记……这些文字变成文学研究者和传记作家的金矿。但在通往金矿的路上,有一个几乎不可逾越的障碍,就是休斯和他妹妹奥莉文,只要出自普拉斯的每一个字,都被休斯兄妹的铁掌牢牢掌控,对这些文字的任何引用都需要经由休斯及其家人同意。
2013年是普拉斯去世五十周年,也是她所有出版著作和私人信件日记摆脱了“版权法”的紧箍咒,进入公版的一年。2013年前后,除了女儿,与普拉斯生平有关的重要人物都先后离世:普拉斯的母亲奥瑞利娅于1994年去世;普拉斯的丈夫,后来成为英国桂冠诗人的特德·休斯1998年死于癌症;普拉斯的儿子2009年因忧郁症在阿拉斯加自杀;连“普拉斯文学遗产基金”的实际掌控者,特德·休斯的妹妹奥莉文也在2016年去世。这些人物的离世和版权的解禁,可以说是普拉斯的文学遗产一次大解放。
普拉斯的母亲奥瑞利娅编辑的《家书》出版于1975年,当然也逃不脱休斯的审查,這就是为什么书中所收大部分信件在形式上都是支离破碎, 没头没尾。同时代其他作家公开的与普拉斯的通信,也是这般被“剪辑”过的洁本模样。完整的,没有经过休斯家审查的普拉斯的书信全集,煌煌2000页,要等到2018年才出版第一卷。
《家书》支离破碎,中译本的信当然也就支离破碎。尽管如此,这些信的内容还是很可观——比如,普拉斯跟母亲之间有连绵不绝的多年通信记录,最多的时候一天写两封甚至三封,上一封信还没有寄出去,新的信又写出来了。这种事无巨细,随时随地禀报母亲的习惯,被后世研究者称为“母亲的内化”,普拉斯和母亲之间亲密无间又爱恨交加的关系,后来成为文学史家,评论家研究家庭权力结构中的女性角色的焦点。
《家书》中的信包罗万象, 包括初上大学时介绍同屋室友,选课,在校园打工,衣服的选择,周末舞会被男生追,作为学校的文学名人接受校刊采访;到剑桥大学以后对各种约会的感受,对男生的比较,第一次见到特德·休斯时的惊为天人,倾倒;结婚以后夫妻二人稿费收入的详细流水,日常生活支出开销,看电影,去纽约社交的观感, 在伦敦出席文学名人酒会, 跟文学评论家交往……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不可或缺的内容,就是对单身多年,含辛茹苦的母亲的赞美,感恩……在普拉斯结婚以后,这种赞美的主语由母亲变成丈夫特德……,在删掉那么多内容的情况下,这个书信文本还是多姿多彩。是以《家书》自1975年出版后,立刻引起轩然大波,成为女权主义者研究家庭关系,研究女性作家生存状态的火山。
普拉斯在信中表达出的对特德·休斯的赞美和膜拜,跟之前她对母亲的赞美类似,这也是为什么收信另一方——母亲或者丈夫,都乐意把这些肉麻赞美的信公布于世。当面不说坏话, 在美国社会曾经属于有家教的表现——“If you don't have anything nice to say, don't say it.”即“若没有好话,不如不说。” 此类“家教”在普拉斯生活的年代的美国中上层社会非常普遍,备受推崇,以至于后来的文化评论家把美国五十年代的社会文化特色归结为“双面人”——当面活泼可爱,内心纠结怨怼。在那个时代,“双面人”的社会言谈举止属于个人修养美德,而吐槽和没心没肺的大实话必须保留在社交层面之外,属于不应该示人的内心独白。对照普拉斯的信和日记,不难发现这种“社交礼貌”和内心实话的差距。比如她给母亲的信中写到初次与特德·休斯见面,信是这样的:
1956年4月19日, 剑桥
亲爱的母亲:
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个最美好的雷电般惊人的消息, 希望你帮我想想也分享给家中亲人, 我找到了我的热爱,这个男人,这个诗人,叫特德·休斯的男人。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 一生中第一次,一切笑声,力量,知识,写作能力,一切的一切都用到极端,你应该看看他,听到他!……
他身形巨大,身强力壮……他写诗,越写越多, 源源不断。 他知道许多动物的习惯,带我去看奶牛和黑鸭子, 我诗兴大发, 写出的诗比以前有力,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好……
现在我随时随地有诗的灵感,快乐得如舌灿莲花, 比以前更多生长的力量。我不仅仅崇拜他,我可以一眼看到他的本质。
……
而在普拉斯公开的日记里,即便和休斯热恋以及蜜月期,休斯却“抓耳挠腮,抠鼻子,不洗头也不梳头,脾气不好”。对同时代人的毒舌评论,也是普拉斯日记和书信的看点。
《家书》中呈现的普拉斯自始至终是一个听话的文学才女女儿,尽职的母亲,日常算度持家有方的妻子,但在日记和诗里,她是阴郁,刻薄的,尖锐,心思游移不定的,神经质的女诗人。傻白甜的美女形象,不止于书信,也延伸到普拉斯的外观,据她最喜欢的剑桥女导师Dorothea Krook 回忆:“初到英国时,普拉斯总是穿着小可爱气质的女孩衣服,干净整洁,明眸皓齿, 头发梳得光溜整齐,总是戴着发带”, 像出演香皂和去腋臭用品广告的女明星。评论家艾尔·艾佛瑞兹(A·Alvarez)最初见到普拉斯是在1960年,对她的印象是“电视上的厨房电器广告里走出来的年轻貌美的主妇”,艾佛瑞兹是《观察报》的诗歌评论家,跟休斯谈诗谈了一下午,自始至终都没有注意到休斯太太,直到他离开前才意识到美丽的女主人“也是诗人”, 注意这个意味深长的“也是”。
《家书》中呈现的普拉斯像一部高度浓缩的延时摄影,书信集时间跨度从1950年,即普拉斯进史密斯学院第一天,到1963年在伦敦自杀前一星期给远在波士顿近郊家乡的母亲的最后一封信,涵盖了普拉斯生命中最重要也是最后的十几年,其中有海量的细节可以供文学史家、女权主义理论家、文青粉丝等众人玩味咀嚼。主角因离世而缺席,其余出演人物——母亲,丈夫,插足婚姻的第三者第四者,奖学金资助人,众多的前男友,暗恋者,文学前辈这一众人物在过去的半个世纪中均安然在世并有积极的话语权,他们对普拉斯文本的复述,剪辑,审查,干涉,重新解读, 让仅活了三十一岁不到的女作家在文本上不断复活,形成庞大的不断生长的话语群落和文字汇集, 这是当代英美文学里的普拉斯奇景。在美国再小的公共图书馆,查普拉斯词条,你会找到至少五本跟她有关的书和传记,稍大的图书馆,普拉斯词条下的书籍起码有十多本。最近一部传记,出版于2015年。《钟形罩瓶》在全球卖出超过四十万本,还诞生了一部以普拉斯生平为基础的好莱坞电影……可以说,普拉斯在过去几十年从来没有退出过历史舞台,她一直活在评论家和读者的话语中,从来不曾消失。
即便有大学二年级暑假的自杀,普拉斯人生的前二十五年可以说一帆风顺,成功的文学人生——普拉斯有可以作模特的美貌资质,在剑桥读书时,她也的确做过校刊时装版的平面模特, 颜值上佳让她在哪里都特别引人注目;勤奋懂事,从小是学霸又追求者众多;跟新晋诗人结婚后很快生孩子,作母亲,教书,画画,烹饪,装修大屋,样样皆通……女人一生几大里程碑——才华美貌,名牌大学(史密斯学院,剑桥大学),个人履历(富布莱特学者,史密斯学院助理教授),嫁人(著名的年轻诗人),生孩子(一儿一女)……可以说每一项她都飞快地圆满完成任务,基本不出错。这也是普拉斯母亲编辑出版女儿家书的初衷。《钟形罩瓶》美国版发行,从这部自传体小说中的人物,读者几乎可以对号入座看到母女关系的暗黑内部, 让普拉斯母亲觉得很丢脸。为了扳回一手,普拉斯母亲要向世人展现一个“真实”的完美女儿形象,证明普拉斯不是那个借自传体小说《钟形罩瓶》来影射亲朋好友的白眼狼,而是一个知恩图报,孝敬母亲的好女儿,一个为了文学梦想,努力学习和写作的模范生。
读者和文学史家,女权主义者却从这些公开的私人家信里读到相反的声音——甜得发腻的对母亲和丈夫的赞美中会出现偶尔流露的真心话。比如在给弟弟的信中,说母亲的无私,“已经到不正常的地步,我们必须像防范疾病一样防范着她的无私。”暗藏玄机的评语,比现在吐槽父母的豆瓣读者早了几十年。
另一方面,文学写作与高歌猛进的效率无关,它永远存在于内心的疑问,焦虑,怀疑,摇荡,坠落与飘移,无根,徘徊……, 人性彷徨之处,却是诗歌最动人的地方,好像白玉裸埋于土里,几千年土壤里的矿物质,地下水,碱质不停地侵袭包围浸润下,白玉终于斑驳陆离,出现了五彩沁色。
“四周一片黑暗,我在上帝的内脏里写作。”这是凌晨四点,普拉斯起来给母亲写的信。这个时候的她,离最后的自杀,只剩下半年了。这段时间,她的原本有序的, 光彩动人的生活完全崩溃——丈夫提出分居,为的是搬出去跟小三女友同居。普拉斯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女儿不到两岁,儿子才几个月大)独自生活。书信集从前半部的高调到后半部的跌落,这种命运的轨迹,是最动人的人生真实——过去那种爱娇和轻微的作,到最后几年的独立, 一个女子从女儿到单身母亲角色的转换。之前的她,是躲在伟大的男诗人背后的才女太太,而到这个阶段,普拉斯只能裸奔,她就是她自己了。自作主张从德文郡乡下的大房子搬到了伦敦的半年里,普拉斯写出了一生最重要的诗歌作品, 那个诗人一辈子孜孜以求而不得的最宝贵的“内心体验”,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的笔下。她必须争分夺秒, 徒手缚虎, 把它们写出来,在断气之前写出一生最伟大的作品。
普拉斯的诗,在写得最好的时候,有一种暴力的迫切感,够狠,够痛,那是一个突然之间摆脱了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道德规训的狂人,野人。原先的淑女只不过是给各位师长看的广告,那个真正疯狂的自我,是躲在淑女皮囊里的异形,它突然咬死了淑女,喷薄而出。在她死前的两三个月里,她写诗的产量是每天至少一首,最多四首,一周七天不停歇。“這些新写的诗都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是写于凌晨四点, 在那蓝色的静止的时间里,在婴儿醒来第一声哭之前,在送奶人把玻璃瓶放进奶箱时玻璃瓶碰撞发出轻微的叮当声之前, 那是一段接近于永恒的时光。”——来自于她给母亲的最后几封信。
人生终点的普拉斯不再是傻白甜,“原先梳在脑后的整齐的发髻,现在已经披散下来,像帐篷一样罩在腰际, 衬着她苍白的脸,瘦削的身形,像主持祭祀仪式的女巫师那样目中无人, 充满凌厉……走在我的前面。”这是艾尔·艾佛瑞兹在普拉斯去世前一个月时看到的女人,曾经的她如“从厨房电器广告里走出来的主妇”,那天普拉斯邀请他去公寓里,听她朗诵新作。普拉斯和他之间的通信(“信”!),后来被艾佛瑞兹烧毁。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至今都被猜测。
普拉斯离世后两年,拆散她婚姻的第三者以同样方式开煤气自杀。一同陪葬的,还有两岁的女儿。而这时,休斯已经再次移情别恋,跟第四者同居。这种新闻够劲爆吧。连环杀的悲剧,被女权主义运动称为爱情的迷药,“为爱而死”是父权社会给女人洗脑后的陷阱, 连女性中精英知识分子都不能逃脱。这样一来,普拉斯成为女权主义的前卫人物,她的死帮女性擦亮了双眼, 解构了父权社会。七十年代开始大批粉丝着黑衣去英国对普拉斯的墓进行祭拜,他们随身携带风钻,把墓碑上的休斯的名字磨掉(普拉斯婚后冠夫姓,因为没有正式离婚,所以普拉斯墓碑上的正式名字是西尔维娅·普拉斯·休斯)。这样的闹剧,发生了不止一次。最后休斯不堪其扰,决定不再立墓碑,但这并不能阻止粉丝们在德文郡的家门口啸聚, 经年累月。
从离世的那天起,关于她的一切,一直都是英美出版界利润的金矿。2013年版权到期,在这时告白体诗歌已经不再流行,跟普拉斯有关的人基本谢世,这意味着最后一波绯闻终于平静。这时却因为版权到期英美再次出现了又一波普拉斯热,她的书信和日记的全本被高调出版, 各大报纸书评版再次咀嚼了一遍普拉斯的悲剧。这种持久的生命,不得不让人感叹普拉斯之有力。而吃了多年普拉斯版税的特德·休斯和奥瑞利娅,就像西湖边岳飞庙里跪着的秦桧夫妇,一再被人诅咒,揭秘,生前身后都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