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折期”文艺思想的斑驳面影

2020-07-17 02:46李朝平张雅
重庆三峡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何其芳文艺思想

李朝平 张雅

摘  要:在新发现的《果戈里的〈婚事〉》《对于〈月报〉的一点意见》《给陈企霞同志的一封信》《关于文学上的“才能”问题的一封回信》《走向更大的胜利》5篇何其芳佚作中,前4篇写于1940年代初、延安整风运动前的“转折期”。它们或在解放区意识形态空间中隐现着人性尺度,或自文本的罅隙间流露出精英主义文学观,或徘徊于新民主主义思想与启蒙理想之间,其文艺思想新旧杂陈的转折性、过渡性特征颇为明显,亦可据此确认何其芳的“方向转换”是一渐变而非突变过程。而脱稿于1945年岁末的《走向更大的胜利》则为考察何其芳在重庆所开展的文艺统战工作提供了契机。

关键词:何其芳;佚作;转折期;文艺思想;斑驳面影

何其芳作品的辑佚工作20世纪80年代初已拉开帷幕。作为该领域拓荒者的罗泅先生在其主编的《何其芳研究资料》上,除了设置“资料性回忆录”和“生活、遗物、手稿、书信等实物原件的照片”等栏目外,还明确将“选刊何其芳的未刊遗著和佚文”作为办刊的重要任务之一[ 参看《何其芳研究资料》第1期之《编后小记》。此系内刊,1982年10月20日由四川万县师范专科学校(今重庆三峡学院)何其芳研究小组创办。初称“何其芳研究资料”,1984年11月第6期后改称“何其芳研究”,沿用至今。]。职是之故,创刊号上的肇始之作便是何其芳“未刊遗作”《若飞同志二三事》[1]。自此以还,佚作几乎遍历第1期至第15期,诸如《何其芳早年诗作十二首》《〈北极风情画〉(小说解剖之一)》《住北京医院割治颈痈日记》《论新月诗派书》《致吴天墀信八封》等皆是。其中不少佚作是由主编罗泅觅得,不特如此,他还在1985年编订出版了《何其芳佚诗三十首》,将何氏佚作首次予以规模化呈现[2]。1984、1986年易明善也发现了何其芳5首佚诗[3]和一篇佚文[4]。值《何其芳诗全编》出版后第三年,陈子善先生又在此基础上“掘出”佚诗两首[5],是为重要推进。上述成果后来多被2000年版的《何其芳全集》吸纳,但仍有零星遗漏。遂有两年后朱金顺先生之《〈何其芳全集〉佚文考略》,此文在系统梳理何其芳集外文几种表现形式的同时还探析了“失收”之因[6]。2015年,解志熙先生发现了何其芳3篇佚文,并以《何其芳的变与不变——关于三篇佚文的辑校附记》对此进行了深度阐释[ 此处指解志熙的《何其芳佚文三篇》与《何其芳的变与不变——关于三篇佚文的辑校附记》,载陈思和、王德威主编的《史料与阐释》(第三期),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210-222.]。此外,刘涛、荣挺进、杨新宇、熊飞宇、李卉、宫立等在该领域也都各有奉献。虽然,历经几代学人的深耕细耘与悉心爬梳,何其芳作品的辑佚工作已取得不菲成就,但仍有遗珠。笔者自2015年发现何其芳的《无题》诗、《杂感一则》以来,辑佚的步伐便一直未曾停歇。近来,在翻阅民国旧报刊时又发现5篇何其芳佚作,分别为《果戈里的〈婚事〉》《对于〈月报〉的一点意见》《给陈企霞同志的一封信》《关于文学上的“才能”问题的一封回信》《走向更大的胜利》。

围绕着所谓的“何其芳现象”,学界一直聚讼纷纭。论争主要在两个层面展开:一,“何其芳现象”之得失;二,“何其芳现象”之时间拐点[ 关于何其芳前后转变的时间节点存在几种说法,比如刘再复先生认为何其芳的转变发生在“参加革命工作”(即1938年)以后,参看刘再复:《赤诚的诗人,严谨的学者》,《文学评论》1988年第2期,第6页;罗守让先生认为“1937年是何其芳文学道路的转折点”,参看罗守让:《何其芳文学道路评析——兼评所谓“何其芳现象”》,《文艺理论与批评》1991年第4期,第64页;何休先生认为“纵观何其芳整个一生的文学活动,应以1942年‘延安文艺整风为分水岭,划分为前、后两个界限鲜明的时期”,参看何休:《何其芳后期与“何其芳现象”(1942—1977)》,《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2011年第1期,第49页。]。仅就后者而论,笔者倾向于解志熙先生的“渐变说”,他认为“何其芳的‘方向转换无疑是一个颇为重要而且具有某種典型意义的问题。对何其芳自己来说,这个转换当然不是一朝一夕的骤变,而是一个艰难蜕变的过程”[7]222,因此,他将何其芳“自1936年之后到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前的文艺思想,概称之为‘革命的人本主义的文艺观”[7]221。即可将1936—1942年视作何其芳文艺思想的转折过渡期,王彬彬先生率先提出了“过渡时期”这个概念,他在《良知的限度:作为一种文化现象的何其芳文学道路批判》中写道:“也许大体上可以这样说,从一九三八年九月奔赴‘革命圣地延安,至一九四二年五月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这是何其芳文学生涯中的一个过渡时期。”[8]考虑到《还乡杂记》[ “还乡杂记”系通行称谓,实存若干版本,初版即印作“还乡日记”。具体演变脉络可参看李朝平的《意识形态的“屐痕”——〈街〉的版本研究》,载《现代中文学刊》2012年第4期。]的现实向度及其《我和散文(代序)》中所透露的对人间事的关心,并且情感也“粗起来了”[9],似乎更有理由将1936年视作何其芳转型之起点。紧承其后的1938年是转型途中关键一年,这一年何其芳凭借杂文逐步成长为一名文化斗士,而较为彻底的转变则发生在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以后[ 参见注释②中何休先生观点。何休先生虽然将1942年作为何其芳文艺思想的转折点,却未能充分注意到此前一段界限并无十分明晰的过渡期。]。“何其芳自身的艺术个性与转变了的文艺观念有过一段相持时期,二者曾相争不下,此胜彼负,此负彼胜,而最后占上风的,是转变了的文艺观念。”[8]其间“最后占上风”的时间即指1942年,何其芳由文化斗士变成“听将令”的文化战士,跻身为“文化军队”[10]中一员,这是思想改造后的结果。对此,何其芳自己也有总结,他在《关于写诗和读诗》中曾经写道:“一个从旧社会生长起来的人,如果不经过思想改造,即使参加了革命,他对新的生活的接触和认识仍然是会受到很大的限制的。”[11]然而,学界对1936—1942年这个“中间地带”一直有所忽略,以致长期陷入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之中难以自拔。之所以产生如是现象,似与此期的文论史料发掘不充分存有一定关联。而新近发现的前4篇初赴延安时的佚作恰位居此列,这无疑为进一步勘察“转折期”的何其芳文艺思想提供了更多可能性,它们或在解放区意识形态空间中隐现着人性尺度,或自文本的罅隙间流露出精英主义文学观,或徘徊于新民主主义思想与启蒙理想之间,新旧杂陈的斑驳色泽与过渡特征历历可见,现依次论析如下。

一、《果戈里的〈婚事〉》与人性尺度

《果戈里的〈婚事〉》[ 这是继《关于〈国仇〉》发掘以来的又一篇剧评,可进一步丰富何其芳戏剧理论史料。]曾被朱金顺先生列入“知道出处而没有找到”的佚文目录[6],原载1940年6月14日《新中华报》第4版“批评介绍”栏,首度提供此文线索的是陆文璧先生的《何其芳著作系年》[12]。1940年代初,在毛泽东亲自授意下,由鲁迅艺术学院实验剧团担纲,延安曾一度掀起中外名剧演出热潮,即所谓“演大戏”[13]。剧目有曹禺的《日出》、果戈里的《婚事》《钦差大臣》以及契诃夫的《求婚》《蠢货》《纪念日》等,“其中《婚事》是在延安演出的第一个外国戏”[14]。文前“编辑按语”提及“经过了两个多月时间的筹备排演……这部作为果戈里的有名喜剧的《婚事》终于在鲁艺二周年纪念晚会上圆满地搬上了舞台”。相关资料显示,鲁艺二周年纪念大会召开于1940年6月9日,毛泽东曾到场讲话[ “6月9日毛泽东等人参加鲁艺成立两周年纪念大会并发表讲话”,引自闫东主编:《大鲁艺五集大型文献纪录片》,北京: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14:523.]。据《大众文艺》第1卷第4期披露:“六月九日是鲁艺二周年纪念日,这一天除了在鲁艺本校举行展览会外,还有晚会,在这一次公演的演出中,有一个剧本,是果戈里的《婚事》;在这剧本中,同样保存着果戈里那辛辣、深刻的作风的。”[15]可见,《婚事》在延安的首演时间正是1940年6月9日。何其芳在观看演出后赓即撰就此文。其为文之目的何在?对此,按语也有明确交待:“本文只企图阐明一下果戈里的创作态度及《婚事》的主题,帮助观众对此剧的理解。至于演出方面,因时间关系,暂时还不能谈到。”看来何其芳主要是谈剧本内容,而与表演无涉。在这出发生于19世纪圣彼得堡的婚姻闹剧中,无论是面对众多求婚者而犹豫不决的阿加菲娅,还是对婚姻缺乏信心最终临阵脱逃的主人公伊凡·库兹米奇,均产生了令人忍俊不禁却又发人深省的艺术效果。何其芳将伊凡·库兹米奇与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冈察洛夫笔下的奥勃罗莫夫相提并论,认为果戈里塑造了一位可堪传世的典型形象,他体现了人性中的“怯懦”面。最后,何其芳从文学社会学的角度出发,将这种人性弱点归咎于“旧俄罗斯的阴暗”,进而转入国民性改造话题,暗示只有在苏联和延安这类人性弱点才可能被彻底改造。文章的主旨关乎“立人”,在向鲁迅致意的同时又接驳了解放区意识形态,然两者之结合并不十分自然。而基于人性立场以品鉴剧中人物,则是对京派遗韵的承续,这表明在整风运动以前,何其芳虽已投身革命熔炉,但其文艺思想仍拥有较大弹性空间与驳杂色泽。林默涵[ 林默涵(1913—2008),常用笔名默涵,中国现代文艺理论家。] 在观剧后也曾有《关于果戈里的〈婚事〉》之剧评发表,两相对照,其显豁的阶级意识不难把握:“我对于果戈里,知道得极少,只记得他仿佛出身于贵族人家,而又始终忠实于所由出的社会阶层的;他看到这个阶层的腐败、昏聩、庸俗、愚蠢,实在看不过眼了,于是就写了许多讽刺和暴露这些现象的作品,目的是在于使他们有所警惕而改正过来。”[16]相反,何其芳那种弱化阶级色彩的“典型论”,似乎预告了若干年后“典型共名说”的诞生。解志熙先生在对《怎样研究文学》这篇佚文的精彩分析中也敏锐地触及到这种现象,他认为何其芳直白地表达了“对一种精微婉约、富于人性深度的浪漫主义之喜爱”,并进一步延伸:“上世纪60年代他對文学典型的‘共名之捍卫,不就隐含着对来自京派的文学表现普遍人性之论的潜在坚持么?”[7]222在解志熙先生看来,1941年《怎样研究文学》中所流露的人性意识与建国后经由《论红楼梦》所提出的“典型共名说”之间存在跨越时空的内在关联,而《果戈里的〈婚事〉》亦何尝不如是?

二、《关于文学上的“才能”问题的一封回信》与文学精英主义

1940年7月15日出版的《大众文艺》第1卷第4期“文艺问答”栏曾集中刊出一组“关于文学上的‘才能问题”讨论的公开信,包括陈正亮的来信、编辑刘雪苇[ 刘雪苇(1912—1998),常用笔名雪韦,中国现代文艺理论家。]及何其芳的复函[ 此文线索最早由陆文璧先生提供,参见陆文璧:《何其芳著作系年》,易明善主编《何其芳研究专集》,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659页。]。事情起因如次:应“中国青年社”之请,何其芳撰写了一篇理论文章《怎样研究文学》,载1940年4月5日延安出版的《中国青年》第2卷第6期[ 解志熙先生首先发现此文,见《何其芳佚文三篇》,载陈思和与王德威主编《史料与阐释》(第3期)。这篇文章至少存在三个版本,除《中国青年》版外,也载于1941年10月25日出版的《学习生活》第2卷第5、6期合刊;另据解志熙先生《怎样研究文学》脚注,1942年3月1日广东曲江出版的《学园》创刊号亦曾转载此文。]。在这篇文章里,何其芳认为从事文艺工作是需要一些特殊才能的,因为“才能并不是一种非科学的幻想物。人的智力是有着差别的。有些头脑比较适宜于论理的抽象的思索;有些头脑对于生活、现象和具体事物的比较感觉敏锐一些;有些头脑却比较迟钝”,于是,他得出结论:“一个智力低下,对事物缺乏感受力,而又不大肯思索的人是不适宜于从事文艺工作的。”这样的观点令一位名叫陈正亮的读者深感不安,远在甘肃庆阳的他托新华通讯社转来一封商榷函,《大众文艺》编辑部十分重视,接信后便着手进行了处理,“回信请雪韦、何其芳两同志执笔写了一封,默涵在短论中也简要地总说一下”[17]。三信俱载“文艺问答”栏,同时将林默涵的《关于文学的才能》也置于该期“短论”栏。

将文艺创作归结于作家个人才能,这体现了一种什么样的文学观呢?恰如解志熙先生所言:“《怎样研究文学》的另一个值得注意之处,是何其芳对文艺才能(艺术天分)的突出强调。”这是一种“不自觉的精英主义”。何其芳大学毕业后,短短两年间不停辗转于天津、山东、万县和成都各类中学任教,备尝生存艰辛的同时也扩大了人生视野,目睹了象牙塔外灾难深重的中国现状。受大后方黑暗与腐朽现实的刺激,他萌生了朴素的革命志向,遂于1938年8月克服重重困难毅然奔赴革命圣地延安。然而,到达延安后,附着其身的小资产阶级属性、个人主义思想以及与之密切相关的精英主义气息并不会在短期内轻易蜕变脱落。何其芳曾云:“我是这样到延安去的。带着一脑子原有的思想与个人的愿望。”[18]168纵然何其芳始终在不断追求进步,但固有的思想总会沿着惯性滑行较长距离,且时有反复,甚至这个新旧思想交战的过程可能还会十分痛苦。对此,我们可从半封残存的家书中约略揣摩到:“我们的业务学习是暂时停业了,将要去做一些新的工作。这个新的工作不是文化教员,究竟是什么呢,我也没法给它用一个名字代替,大概是一些军队的杂务事情。几个月的学习,在我学习的时间中,仅占二十分之一,所学东西,也是很少一点,但是这些东西都不像以往学国文、历史那样容易,心里那样快畅。这一段的学习中,在我的心里不知起了多少次的变化,有时急得我说不出话,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如些折磨、锻炼,度过了这八个月。我的身体是消瘦了一些,精神……(原文残缺)稍差一点,好多地方是感觉得未老先衰,但是我的……(原文缺失)对我今后走的道路认识更清楚……”[ 参见何作《何其芳这八个月——半封家书的内蕴》,原载2010年《何其芳文墅》,转引自黄沙《在延安:从诗人到战士——何其芳初期心灵屏幕扫描》,陶德宗主编《百年中华何其芳》,北京:金城出版社,2012:103.

]在延安“度过了这八个月”的何其芳究竟生活得怎样呢?形销骨立与“未老先衰”是内心挣扎与焦灼的形貌表征,不仅工作不如意、学习不“快畅”,而且“心里不知起了多少次的变化”,甚至他还援用“折磨”一词来形容初到延安的切实感受。这种痛苦或因物质造就,但更多源自内在思想的激烈碰撞。譬如小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个体主义与集体主义、精英主义与民众主义思想之间的冲突,确实令其备受“折磨”。因此,在某些时候,“旧的情感就越来越抬头了”,而且“往往会畏难而退,用各种形式来保存旧我”。在所保存的“旧我”中自然包括先前所形成的知识分子精英主义文学观。

这种精英主义文学观在解放区显得颇为另类,自然容易引发质疑。陈正亮一连提出了三个问题:“首先,‘才能二字这里如何解释?是不是像一般人所谓的‘天资?特殊才能是以什么为标准?假如自己认为没有‘才能就应该改行吗?此其二。行为的差异是才能的表现吗?此其三。”并进而认为“‘才能在人类本身是不存在的,只是人类对于一种事物特别爱好,即做的有成绩就是了。假如他没有正确的人生观和宇宙观,丰富的生活经验和高度的兴趣,只有‘才能又有什么用处呢?”[ 参见《关于文学上的“才能”问题》之“陈正亮来信”,载《大众文艺》第1卷第4期,第57-58页。]即思想观念、人生态度和努力程度比才能本身更重要,才能在实际写作中所起到的作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编辑刘雪苇也深以为然,他说:“在我看来,理论上确实有着欠妥当的地方……‘才能——文艺写作的基本的能力或基本要求,是存在有各种不同立场的解释的。比方说吧,资产阶级的文学家们解释‘才能,把它当作天才的东西看待。这天生的‘才能落在谁的头上,那末,他便是‘天才,别的人民是死都无法和他平等的。”很明显,刘雪苇是在提醒何其芳,他的“才能”说在阶级立场上可能出现了偏差。不仅如此,刘雪苇还认为何其芳在世界观上也存在问题,首先是犯了“机械割裂地了解”的错误;其次,未能意识到“写不写得出好作品来,决定的不是先天的‘才能而在于后天的这‘才能的培养,培养的方法,就是实地的修养和不断的学习”,意即重主观“才能”而轻客观“实践”,具有唯心主义倾向。

面对陈正亮的质询与编辑的介入,做事认真的何其芳作了长篇答复。回信要点如下:

第一,首先他承认《怎样研究文学》的确存在一些缺陷,并从主客观两个方面寻找原因。客观原因是对于这个“命题作文”,“题目是那样大,中国青年社又限定只写五千字左右”,很难做到细致“圆满”;主观原因是搞创作的人所提供的意见“往往不像理论家们说得那样周密,那样四平八稳”,难免出现漏洞。因此,他认为《怎样研究文学》只不过是一篇杂感,而非理论文章。但是何其芳也对自己创作家的身份流露出充分的自信,他认为“一个从事创作的人,即使他缺乏着理论……但于文艺上的问题还是有他的意见的。……它的好处(假若有好处的话)是可能比较说得亲切一些,比较对于某一点说得更透辟一些”。由于有切身体会,“从事创作的人”所发表的文艺见解是理论家难以替代的,自觉的身份意识与心理上的优越感表明文学家在其心中确乎是一类拥有特殊才干的群体。

第二,紧承其上,他驳斥了陈正亮的“才能不存在”论。捍卫《怎样研究文学》中的观点,坚持认为“才能是存在着的”,何其芳并未否认后天努力与客观环境对于才能培养的重要性,但是“决定它的一个最先的条件还是原来就存在着,而且在不同的人的身上有着不同的情形的。它就是人的脑子”,这是“一个最先的条件,一个基本的条件”。在何其芳看来,“脑子”,即先天禀赋才是人的才干类型及才干高低的决定性因素。他从生理科学角度为文学家的独特性找到了根由,并且坚定地相信这个因素具有相当的合理性,因此还特地强调:“一个马列主义者不应该抹杀这个事实。”

第三,针对陈正亮的后续提问,何其芳也逐一回应。他明确说“才能”不等于“天资”,“天资恐怕只是一种习惯上的说法,指人的智力。而才能,则是在智力之外还加上环境的培养和发展的结果”。即“天资”只是铸造“才能”的一个因素而已,形成“才能”所需要的内外条件远远超出这个范畴。但他同时作了这样的强调:“我想智力的差异是决定才能的差异的一个条件。”他仍然觉得“天资”之于“才能”而言,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决定性因素。换言之,个体因素比环境因素更为重要。放大来看,何其芳似乎凸显的是个人在历史活动中的地位,这种个人英雄主义情怀便与“历史是由人民群众创造的”观念相违背。

第四,关于“特殊才能是以什么为标准?假如自己认为没有‘才能就应该改行吗?”这个问题,何其芳的回答比较明确:“它以什么为标准?……在文艺工作者,恐怕还是只有看他写的东西吧。”也就是说,文学上的“特殊才能”不仅存在,而且还有测量标准,那就是作品。他认为从事文学创作的确需要“特殊才能”,如果“写了许多年,而且并不是毫不用心地,……还是毫无成就……我觉得是可以考虑改行的问题的”。这两个回答再次申明了文学创作并非适宜所有人,他毕竟只是少数人的事业。不经意间,这样的论调里仿佛回響着梁实秋的声音:“文学是个人的文学,是少数人的文学,不是大多数的文学。”[19]设若我们能够顾及何其芳曾经的京派背景,那么这种潜意识中流露的想法并非不可理喻。

综上,无论是将文学家视作特殊群体,还是从生理方面为文学家的特殊性寻找缘由;无论是秉持个人英雄主义情怀,还是将文学视作少数人的事业;何其芳在《关于文学上的“才能”问题的一封回信》中均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精英主义文学观。正因为这些观念与延安所要求的工农兵文学、大众文学难以协调,所以才有了这样一番质疑与论争。在京派文学圈和象牙塔中所形成的固有文学观念依然潜在地影响着初到延安的何其芳,纵然他也在痛苦地思索并努力地改变着。

作为非当事人的林默涵也以旁观者身份受邀参与了这场论争。他也并不赞成“文学的才能是天生”的,而是“在后天的生活中、实践中锻炼起来的”[20]。最后他提醒论战双方,对于创作而言,真正重要的是“正确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即辩证唯物论。才能问题,是倒在其次的”[20]。延安马列学院毕业的林默涵,这番总结陈词也代表着当时延安的主流声音。

那么,这场论争对何其芳究竟有无影响?他是否重视反方观点呢?答案是肯定的。我们在其另一篇佚作《对于〈月报〉的一点意见》中能够看到这样的表述:“‘学习文艺的同志们,请提问题!比如才能,我曾经提出来过的那个讨厌的字眼,到底有没有才能?它是什么?它是怎样来的?它在写作中占什么样的地位?我们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怎样看它?还需要更圆满的答复!”[ 何其芳《对于〈月报〉的一点意见》,《文艺月报》第1卷第1期,1941年1月出版。题目中的“月报”即《文艺月报》。《文艺月报》是“延安文艺月会”会刊,由萧军、舒群等轮流编辑。1941年1月1日创刊,自1942年1月第13期起改为双月刊,是年9月1日废刊,共出17期。成立“延安文艺月会”旨在“提高文艺创作兴趣,展开文艺讨论空气……兼以纪念逝世四周年的鲁迅先生”。值《文艺月报》创刊之际,何其芳撰述此文以示祝贺,类似者如陈荒煤《第一声呼喊》、丁玲《大度、宽容与文艺月报》。陆文璧先生最早提供了此文线索,参见陆文璧《何其芳著作系年》,易明善,陆文璧等编《何其芳研究专集》,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6:660.]最后一句“还需要更圆满的答复”表明,他对陈正亮、刘雪苇和林默涵的回应都不是很满意,认为还有继续讨论的必要。但他并未固執己见,经由别人的提醒,他意识到自己在理解上可能存在一些偏狭之处。半年来,这个问题一直盘桓脑际,难以释怀,直至以“意见”的形式抛出。

不过,在延安整风运动开展之后,何其芳的文艺思想发生了急遽变化。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期间,他还在会上主动作了自我检讨。后来他说:“我是在一个伟大的整风运动起来以后才逐渐认识其错误,并逐渐从破坏旧的思想到开始建立新的。”[21]103-104如其所言,很快他便脱胎换骨般地活跃于延安文坛,并于1944年被中共中央派遣至重庆宣传“讲话”精神。此后,对于1942年以前的文艺思想,何其芳多持一种自我批评与自我检讨的态度,认为过去的他“从文艺见解到对于各种问题的看法大体上自有一套小资产阶级的立场与方法”。思想的转变也影响到他对这场论争的看法,在1945年的《星火集·后记》中我们能看到这样的表述:“还有两篇删去了的文章也应该提一下。一篇是《怎样研究文学》。这篇文章并不能帮助初学写作者解决问题。其中关于才能问题的提出,曾引起了一些同志的批评。”[21]103《星火集》辑录的是1938年以来他所创作的杂文、文艺理论等方面的文章,但并非全部录入,而是有所选择。对于为何要删除淘汰某些篇章,在《后记》中均有或详或略的交待。这几乎可归结至一点:删除的往往是带有浓厚“旧思想”的文章。而《怎样研究文学》正属此类。其实,作品的遴选不啻一种政治表态,不选入《怎样研究文学》,既是对过往思想的间接检讨,又可表明自身思想目前正趋于进步。何其芳许多因主动删削而造成的佚文均可作如是观。

三、《给陈企霞同志的一封信》与一场关于新诗主题的论争

1981年,雷加在《四十年代初延安文艺活动》(三)“当年的几次论争”中曾提及“陈企霞和何其芳关于诗的论争”[22]。文中虽援引了《给陈企霞同志的一封信》的删节本,但不知何故,却不见录于《何其芳全集》,由是造成佚文。这次,笔者在1941年4月1日《文艺月报》第4期上觅得足本,似可作增补。

另外,雷文秉持述而不作良训,仅致力于史事客观呈现,评价及事件经过皆一概略去。因此,现在很有必要对这场论争的前因后果做一番交待。大约1941年初,何其芳曾在延安文艺俱乐部做过一次诗歌报告。报告的具体时间不详,所幸,经由《给陈企霞同志的一封信》的转录,其内容尚可窥见一斑。报告的第二部分,何其芳“在讲新诗的内容的问题的时候提到新民主主义”,认为“它的范围应该服从于新民主主义这个政治口号”。陈企霞对此不以为然,遂在《文艺月报》第3期上撰述《旧故事的新感想》予以不点名批评。他以家喻户晓的民间故事《万字》来批评何其芳思维的简单化与教条化倾向:“如果不是有意偷懒,把世界看成太容易是孩子们普遍的‘弱点……这个故事忽然使我联想到……有一位同志在一次关于诗的报告中说到诗的主题时,他说:‘现在我们的诗的主题就是新民主主义……想到人们能够这样简便地拿着政治的口号来‘概括诗的主题,好像一下子就用了轻松的办法把诗作了战线的俘虏,我却有着很大的疑虑……到今天还没有发现过任何伟大的文学理论家说过什么某一种文学作品的主题应当是什么主义,如同那位同志用新民主主义的说法那样。”[23]《文艺月报》第4期随即刊出了何其芳的驳斥文——《给陈企霞同志的一封信》。他首先指出陈企霞歪曲了事实真相,进而集中申说为何将“新民主主义”这个政治口号作为诗歌主题的指针,他说:“我并不是在做政治八股,也不是随便地运用政治口号,而是根据我自己的长期的写作新诗的经验,根据我对于五四运动以来的中国的新诗的了解,我感到了有这样的提出的必要。中国的新诗从初期白话诗到新月派,再到现代派,它的内容是明显地越来越缩小,越狭隘了,只剩下了个人的情感,甚至于只剩下自己的感觉。这种严重的贫血病是需要医治的。我开的药方是扩大它的内容……怎样去划定这样广泛的、复杂的内容的范围呢,我想只能用新民主主义来作疆界。只要它不违反新民主主义。这也说明了新民主主义这个政治口号的伟大,因为它是可以运用到各种运动,各种部门,只要我们是具体地,正确地运用。”文末又借鲁迅的杂文指斥陈企霞将批判矛头对准自己人,无疑是放冷箭行为。遂又招致《文艺月报》第5期上陈企霞《我射了冷箭吗?——答何其芳》[24]的回应文章。

通过诗歌报告的残片及这封公开信,我们发现何其芳的文艺思想确实在逐步发生变化。当他一再重申要将“新民主主义”作为新诗主题和内容的“疆界”时,实际上他已放逐了抒情个性,将自我渐渐消融于无名的集体阵列之中,并且将先前“我不是从一个概念的闪动去寻找它的形体,浮现在我心灵里的原来就是一些颜色,一些图案”[25]的主张予以倒置。因此,平心而论,陈企霞的批评是有几分道理的,即“套用抽象的政治原则……常常可以发现不妥当的地方”,因为诗歌创作的确需要真切的个性体验和情感作根基。相对来讲,何其芳的辩解反而略显苍白。但这是否意味着何其芳的转变已经彻底完成了呢?也不尽然。在信的后半部分,他向世人宣布:“我不但把我自己看作一个文艺工作者,而且还把我自己看作一个做启蒙工作的人。今日的中国是太需要启蒙工作了。即使我们自己也是很可怜的,很贫乏的,这种工作还是需要我们去做。”其念兹在兹的宏伟事业仍是肇始于五四的启蒙工作,这与他1937年返乡后的设想同出一辙:“我回到四川,我发现我的家乡仍然那样落后,这十分需要着启蒙的工作。”[18]107然而,他很快发现,在延安,需要接受改造的不是工农兵,而是知识分子;当务之急不是启蒙,而是“向工农兵学习”。他所谓的与民众之间的距离,只有到整风运动以后才会缩短,那时何其芳才真正意识到应“以无产阶级思想来改造小资产阶级思想”[18]205。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给陈企霞同志的一封信》也是一个新旧思想参半的文本,其过渡性特征就体现在既趋新——用新民主主义框范新诗主题,又恋旧——怀揣启蒙理想。由此可见,直到1941年春夏之交,何其芳的文艺思想仍未彻底转变。

此外,《走向更大的胜利》是一则短论,写于1945年岁末。早在上世纪80代初,罗泅先生便已指出《走向更大的胜利》是“其芳同志四十年代在重庆写的佚作”之一[26],但一直未见《何其芳选集》和《何其芳全集》等增补。此文原载1946年1月《中原·希望·文艺杂志·文哨联合特刊》(以下简称“《联合特刊》”)第1卷第1期。1945年8月,何其芳被委以四川省委委员、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新华日报》副社长职务,再度奔赴重庆从事统战和宣传工作。团结各方面能够团结的力量以反对国民党的独裁专政,实现和平民主建国理想是其时统战与宣传工作的重要任务之一。《联合特刊》的组建也是为了在低迷的形势中开展统战工作:“我们原来四个刊物的个性或各有不同,编辑的方针也未必一样,然而我们的战斗方向却是一致的。而现在我们就是坚持这个共同的战斗方向,即是民主主义与现实主义的方向,希望能团结着更广泛的作者和读者,深入这伟大的民主斗争。”[27]《走向更大的胜利》的脱稿之日,恰逢前来重庆出席政治协商会议的周恩来等七人代表团与国民党展开正式谈判的第二天,距离政治协商会議的召开已不足半月。何其芳于此时发表这篇号令式文章,就是为了强化文艺界统战工作,“加强文艺战斗与政治战斗的配合”,为即将召开的政治协商会议做准备。因此,他在文章里这样写道:“在今天,就是民主运动政治协商会议就将开始。这个会议的实现,我个人认为,不管它的前途还有多大的困难与曲折(那是一定有的),它总是民主运动的一个胜利。……在这个时候,文艺界的团结与战斗的传统就格外显得可珍贵了。我们应该坚持它,发展它。我们应该把我们的意见与要求(作为一般的人民的一分子与作为文艺工作者这两方面的意见与要求)提出来,提到政治协商会议。”

四、结语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何其芳现象”是一个复杂而典型的存在,引发了学界的持久关注。但一直以来,对于何其芳的转变,人们过于注重某个时间界标,而忽略了“长时段”框架的阐释效能,未及细察“转折期(1936—1942年)”内何其芳思想的复杂性、多元性、反复性、阶段性甚至矛盾性等实际状况,于是突变意识遮蔽了渐变意识,进而影响到对“何其芳现象”的真切体认与准确判断。对此,解志熙、王彬彬等先生已有郑重提醒。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本次发掘的史料便适可增进对“转折期”,尤其是初到延安后何其芳文艺思想的了解。需要进一步追问的是,“转折期”内的思想乃至心态构造是否会随着某个时间节点的到来而消失殆尽呢?抑或仅为程度或形式上的变化呢?其答案可从何其芳的后续著述及人生行止中觅得。从这一点延展开去,其他作家的类似经历亦能进入观照视野。因此,何其芳“转折期”内的矛盾样态本身也具备了一定的典型意义。至于何其芳领命奔赴重庆开展文艺界统战工作的情形亦可藉《走向更大的胜利》窥及一斑。设若它们能为何其芳的后续研究带来某些重要契机,那么本文抛砖引玉之目的便算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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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郑宗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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