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

编者按

欧阳修，“唐宋八大家”之一，他的散文《醉翁亭记》被选入初中语文教材。下面所选的著名学者叶嘉莹解读欧阳修的文章，会帮助我们深入认识欧阳修其人、其作。

欧阳修曾不无解嘲地自取别号为“醉翁”，在被贬为滁州太守后所写的《醉翁亭记》中，他白叙与客人携酒而游。他自有其独到之乐趣，即使与他同游之人，也并不了解他这种情趣。他在同一时期所写的《丰乐亭游春·其二》诗说：“春云淡淡日辉辉，草惹行襟絮拂衣。行到亭西逢太守，篮舆酩酊插花归。”晚年他又白号为“六一”。他说：我有琴一张、棋一局、书一万卷、金石遗文一千卷，常置酒一壶，以我一老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故白号“六一”也。多么风雅的意趣，多么豪爽的情味！在历尽挫伤忧患之后，他不但没有沉溺于忧患悲哀之中，反而从中获得了某种足资赏玩的乐趣，这真是一种修养。欧阳修写信给同时被贬的难友尹师鲁，相约到贬谪之地后不作“戚戚之文”。

这种胸怀素养和兴致情趣，也同样表现在小词的写作上。他的一组《采桑子》共十首，每一首开口就是“西湖好”，直把西湖一年四季、朝夕阴晴中的好处“歌遍彻”！下面我们就看这组《采桑子》中的两首。

采桑子（其四）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濛濛。垂柳阑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采桑子（其十）

平生为爱西湖好，来拥朱轮。富贵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

归来恰似辽东鹤，城郭人民。触目皆新。谁识当年旧主人。

词中的西湖并非今日杭州之西湖，而是在当年的颍州（今安徽阜阳西北）。欧阳修四十三岁时曾被贬出知颍州，他很喜欢这里的风景，发誓将来告老还乡还回此地定居。这以后，他又历尽人世沧桑、宦海波澜，终于在六十五岁时辞官隐居，实现了他来西湖终老的夙愿。这组词就是他定居颍州后，用民间通俗鼓子词的形式写的。

“群芳过后西湖好”，此句所含之意是难以言传的。这组词凝聚着作者二十多年的人生体验，读这类小词，往往比看那些满纸仁义道德的大块文章更能使人感动。前辈词人顾随先生曾认为，虽然欧阳修在古文、诗歌方面开了一代风气，但能够使我们更真切、更活泼地理解、认识欧阳修之心性、品格和为人的，是他的词。一般人只会欣赏那万紫千红、似锦如绣的繁华，可欧阳修认为“群芳过后”“狼藉残红”“飞絮漾漾”中的西湖依然是美好的。满地落英，杂乱不堪，满目杨花，一片迷蒙，这种美不是所有人都能获得的视觉上的感受，而是通过心灵深处的体悟方能领略到的，

“群芳过后西湖好”，这是经历了怎样的人生五味之后才能道出来的一句话。“未曾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一个无愧于“人生”二字的人，重要的是他能够忍耐失落和寂寞。你平生经过多少悲伤和苦难，别人不了解、不理解，而你自己一定要了解，而且要能够担荷和忍耐，这是做人非常重要的条件。欧阳修不仅认识了、忍耐了，还从中领略到一份“垂柳阑干尽日风”的意趣。这也正是欧阳修为文、为诗、为词，乃至为人的又一特色。具备了这样的感情姿态和风范修养的人，能在人生盛衰、荣辱、得失、有无的变迁中坦然白处，能在“始觉春空”的彻悟之后，从容若定地“垂下帘栊”——收拾起那一份用以欣赏“芳草百卉”“急管繁弦”的春情，以一种新的心境不失时机地转而欣赏那“双燕归来细雨中”的另一番情味。而这份“始觉春空”与“双燕归来”中的思致与情味，与晏殊的“满日山河空念远”“似曾相识燕归来”何等相似！

一般而言，对“空”的觉悟和体认，是人生较高层次的修养。古代人物如晏殊、欧阳修者，他们认识了“空”，则是要将空念远、空伤春、始觉春空的一怀春情保留下来，暂且收拾、珍藏起来，转而还要以依然多情的兴致去玩赏眼前景。

不过，欧阳修的遣玩，不是对那种肤浅欢乐的追逐，而是透过对悲慨的排遣而转为欣赏的。

“平生为爱西湖好，来拥朱轮。富贵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回想当年作为颍州太守初来西湖时，有官家驷马朱轮的高车，有众多前呼后拥的随从。然而“富贵于我如浮云”，一切荣华富贵、一切权势地位、一切功名利禄，全在这一俯一仰的转瞬之间，随着二十多年的年华而化为空幻，这真是从盛到衰、从有到无的人生巨变！对这一切，欧阳修似乎早有了悟。此处不妨再回味一下第四首词中“群芳过后”“狼藉残红”的西湖之好，与“始觉春空”“垂下帘栊”的意境之妙，就不难心领神会了。

“二十春”里，天地沧桑，人间巨变，所以他接下去写道：“归来恰似辽东鹤，城郭人民。触目皆新。谁识当年旧主人。”传说汉朝人丁令威离家学道，成仙后化鹤归来，落在华表上，面对家乡的巨变唱道：“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垒垒。”（《搜神后记》）欧阳修虽非学道成仙，但也已饱经沧桑，深谙世道。当他暮年归来，看到当年治下的城郭人民，举目皆无相识，遂用此典，自比恍如隔世的辽东之鹤，借以抒发“谁识当年旧主人”的万端感慨。二十多年前，他以父母官的身份，关心、爱护过这里的山山水水及父老乡亲，而如今这块凝结着他心血生命的土地上，却无人知晓他。这对别人来说是一件多么令人伤心的事，当然，欧阳修也未必就不感伤，但与众不同的是，他能以“垂下帘栊”的姿态，收拾起那份悲伤，并以“昔者王子猷之爱竹，造门不问于主人;陶渊明之卧舆，遇酒便留于道上”（《采桑子》十首词前的“念语”）的意趣豪兴，借纵情赏玩西湖之诸般美景来排遣内心深处的悲慨。這便是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对他词品的概括：“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由此看来，如果说晏殊词的特色是“情中有思”的话，那么欧阳修词的特色就是“情中有致”，即沉着的情致与遣玩的兴致。

（选自《古诗词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