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鸟丸知子
2017年12月16日至2018年3月25日,日本大阪市立东洋陶瓷美术馆举办了庆祝中日邦交45周年的特展“唐代胡人俑——丝路考古新发现展”,展出了60余件甘肃庆城县穆泰墓(开元十八年,公元730年)出土的胡人牵驼俑、胡人牵马俑、仕女俑、杂戏俑、镇墓兽等。一般的日本观众对胡人俑并不是很熟悉,第一次见到胡人俑的人也很多,但是大家仍被从各种胡人俑中所散发出来的活力、面貌、形象等吸引,一边感叹一边说“果然中国唐代的陶俑已经达到这么精彩的程度,工艺水平很高,出土状况也太棒了。”
笔者从1998年到2004年在东华大学纺织工程系攻读硕士课程和博士课程,研究方向是中国古代纺织科学技术史,其中对于编织向织造的过渡技术进行了深入的研究。老实说,笔者对中国古代服饰或胡人俑并没有多少关注。但是,当笔者看到穆泰墓出土的胡人俑时,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此前因为并不知道穆泰墓出土有胡人俑,但因为它们在日本的展出,所以才有机会认识了它们。这几年来,笔者也一直在拜访它们的故乡——粟特(Sogdiana),进行最重要的研究课题“综版式织机”的实地调查,觉得这也是一种“缘分”。
综版式织机是一种古老的织造技术,它可以制作出既牢固又美观的“绞经组织”①的绳带类织物。其使用范围涉及欧洲的法国、冰岛、挪威,北部非洲的摩洛哥和亚洲的叙利亚、伊朗、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印度、不丹、缅甸、泰国、印尼等地区的民族。
中国综版式织机起源至迟不晚于商代(公元前13世纪)和东周(公元前8~3世纪)时期。这种技术应该是编织向织造的过渡产物。笔者推测“综版”原本可能是一种用于搓韧皮纤维而制作纱线(绳子)的工具,后来演变为利用综版进行织造的方法。据《中国纺织科学技术史》记载“1972年,在辽宁省北票丰下的商代遗址中,发现有一小片综版式织机织成的织物。经北京纺织科学研究所分析,该织物重叠,结块硬化,呈淡黄色,纱线均匀无捻度,像丝织品,织物的结构是上下绞转,纵截面呈椭圆形,圈内残存有纬纱,是一种典型的综版式织机织造的织品。1976年在山东临淄郎家庄的一号东周殉人墓中,发现有两块由同样结构的综版式织机织造的织品。丰下遗址和郎家庄一号墓出土的丝织品都是单层织物,两根经纱一组,每织一纬,上下交换一次位置,这大概是古代出现的最原始的绞纱织品”②。以上文章描述的意思是该出土品是利用两孔综版来织成的,笔者认为综版式织机的历史,是从两孔综版开始,后来发展了如今在西藏藏族还在使用的四孔综版,贵州安顺屯堡人与河南登封汉族的六孔综版等③。
图1:庆城县博物馆的穆泰墓出土的服装边部有装饰痕迹的四个胡人俑(2019年中国:甘肃庆城县)
通过笔者的实地调查,在粟特(Sogdiana),相当于今乌兹别克斯坦的撒马尔罕州和布哈拉州、塔吉克斯坦的索格特州——还在使用两孔综版来织造服饰边缘部分用的细带,这可能是从中国商代延续到现在的综版式织机织造技术的“活化石”。当时唐代的粟特人所穿着的服装也很有可能用到这种织造技术来制作,实际上从几个穆泰墓出土胡人俑身上的服饰也能看出醒目的边缘部分。
粟特地区至今仍在生产“艾德莱斯绸(Atlas)”“艾德莱斯棉(Adras)”等在中国也很著名的织物,但本文主要描述的是通过笔者在粟特的田野调查来推定胡人俑所穿的服饰边缘部位的制作技术以及类型。
庆城古称庆州,唐代时属陕西关内道,离唐王朝的首都长安距离仅为200多公里,是长安北通塞外的交通要道,在政治、经济和军事上有着重要的战略地位,深受京畿文化影响。2001年庆城县博物馆抢救性发掘了位于县城北区的唐代游击将军穆泰的墓室(开元十八年,公元730年)。出土文物90余件,出土的彩绘陶塑主要分为三类:一是人物俑,如文官俑、侍女俑、杂戏俑、牵驼俑等;二是神怪兽类的天王俑和镇墓兽;三是陶骆驼、陶马等。这批彩绘陶俑造型精美、形象生动,不仅反映了唐代经济的空前繁荣和多姿多彩的社会生活,而且折射出大唐帝国奢侈浮华的时代风尚。参军戏俑、彩绘文吏俑、彩绘黑人舞俑等文物曾先后赴意大利、法国、日本等国巡回展览,它们是中国唐代文物中不可多得的艺术精品。
彩绘胡人俑是古俑中特殊的一群,只见于隋唐时期,宋代已不再出现。唐俑中之“胡”,大抵指栗特人。粟特人原是生活在中亚阿姆河与锡尔河一带、操古中东伊朗语的古老民族。从中国的东汉时期直至宋代,他们往来活跃在丝绸之路上,以长于经商闻名欧亚大陆④。
2019年,笔者到庆城县博物馆调研,向工作人员了解了关于穆泰墓出土陶俑的详细情况,其中胡人俑和黑人俑说明了唐代中国民族交流的频繁性、多样性和复杂性。据博物馆工作人员介绍,唐代黑人被称为“昆仑奴”,来源主要有两支:一是从非洲大陆沿陆上丝绸之路自西向东来到唐帝国,另一支则是由东南亚沿海上丝绸之路来到唐帝国。胡人俑的特点明显,一般来说身着胡服,身材高大,胡须等体毛特征显著,发饰和中原地区的汉族人有明显不同。胡人大多指粟特人,但古代并没有明确的民族划分,因此馆内的胡人俑具体对应现在的哪个民族,也无法完全确定。
图2:土库曼斯坦男性服饰边缘部分的手指织带
图3:手指织造情景(2016年土库曼斯坦:阿什哈巴德)
图4:乌兹别克斯坦的各种综版织带
图5:30张两孔综版织造情景
图6:Dilorom Gulyamova女士设计的产品(2010年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
图7:Rudaki博物馆的塔吉克男性服饰和采用34张两孔综版织造的边部的绞经织带局部
图8:采用22张两孔综版织造单色绞经细带
博物馆内陶俑的服装特点显著,其中胡人俑的服装结构清晰、图案完整;黑人俑的服装生动有趣,吸引眼球;汉人俑的服饰款式丰富且具代表性。其中从四个胡人俑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服装边缘有装饰的痕迹,博物馆工作人员也认同胡人俑具有这个特点(图1)。
关于唐代汉族所穿胡服和胡人所穿胡服的区别的猜想,2019年笔者和设计师刘城铭先生⑤交流了关于胡服边缘饰带的问题。他提出,他曾经为一部描写唐代时期的影视剧做服装设计,期间调研了大量的唐代服饰资料,他发现无论从绘画还是雕塑来看,都不应把唐代的胡服进行统一的划分。唐代是一个多民族融合的时期,当时大量胡人活跃在唐帝国,他们的服饰文化也在汉人中流行起来,可以在绘画、雕塑中看到很多汉人也穿着翻领的胡服,但是否这些胡服的结构、工艺和胡人所穿胡服的结构、工艺完全一致,是需要考证的。
据他所说,他在制版过程中,通过对领形的对比,发现胡人的胡服版型大多直接为翻领袍,领子应较为硬挺,领边有装饰。而汉人所穿的胡服翻领袍领形则较为多变,有的和胡人款式相同,有的明显领形不一样。经过多次试验,他认为有可能是汉人为了跟随潮流,改变了服装的穿法,将原本的圆领袍的领口打开,模仿翻领的穿法。此类“胡服”也常见于绘画和雕塑中,但是明显面料更加柔软,领边装饰较少。因此在对粟特人服装的调查中,也需要区别当时的胡服到底是真实的胡人服装还是改良后的汉人服装,这一点需要注意。
从上述内容可知,在当时的胡人服装上存有装饰感极强的边缘部分。
唐代胡人服装边缘部分饰以细带的主要原因:1、装饰;2、增加边缘部分的强度。对古人来说制作一件衣服已是很不容易的事情,要走漫长而艰险的丝绸之路的胡人更需要穿又美又结实的服装,这是必不可少的旅行必备品之一。
以下描述笔者在粟特地区(Sogdiana)——相当于目前中亚乌兹别克斯坦的撒马尔罕州、布哈拉州和塔吉克斯坦的索格特州及周围地区(具体包括乌兹别克斯坦:塔什干、布哈拉、撒马尔军;塔吉克斯坦:杜尚别、彭吉肯特、苦盏;土库曼斯坦:阿什哈巴德)以及中国新疆伊宁等地——进行实地调查后发现的服装边缘部分所用细带的类型及制作技术。
在中亚服装边缘部分用的细带的类型比较多,以下所述内容包括各地博物馆的收藏品(主要是20世纪初至20世纪末)和现有技术制作的作品。
(1)手指织造(绞经组织)
这应该也是一种最初由古人发明的织造技术。没用任何工具,只用人的手指进行织造。两个人为一组,一个人操作经纱,另一个人操作纬纱。操作经纱时,将一根经线对折,用一根手指勾住,即每个手指勾住两根经纱,左右手使用的手指数量相同。织造时,双手打开可以形成开口,控制纬纱的人穿纬线,控制经纱的人将左右手的经纱交换后,控制纬纱的人打纬,再穿纬线,依次进行织造。同时,控制纬纱的人还需要控制织带的幅宽。笔者2016年在土库曼斯坦阿什哈巴德的男性服饰边缘部分,看到了用双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拇指(共八个手指)织造的细带(图2、图3);2014年在中国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果子沟草原哈萨克族地区,看到了同样用八个手指织作的马腰部上垫布织物边缘部分的细带。而塔吉克斯坦彭吉肯特的Rudaki博物馆收藏的一件女性服装(19~20世纪初期),其边缘部分的细带则可能是用双手食指、中指(共四个手指)织造的。
(2)综版织造(绞经组织)
综版式织机的基本原理是利用综版开口来控制经线上下运动,变换相邻经线位置,而形成经纬交织点的浮沉结构,是又古老又最简易的织造织物的方法之一。在粟特主要能看见以下三种综版织带技术。
①两孔综版(两根经纱为一组的绞经组织——交换综版的排列顺序来织出图案)
在乌兹别克斯坦的撒马尔罕,其两孔综版技术是两根经纱为一组的绞经组织(图4)。按照图案样式进行综版顺序的调整、排列,可以织出变化丰富的图案。两孔综版一般的形式是四角形,或是椭圆形。每个孔穿一根经线,即每两根经纱为一组。根据宽度不同,需要的综版数量也会不同,一般用10~30多张综版,比如采用30张综版时,其宽度大约为两公分。综版转180度,交换上下经线,产生不同的开口,往同一个方向转动综版,织入纬线后可以织成绞经组织(图5)。按照预计想要的图案,通过穿不同颜色的线、改变穿线的方向和交换综版的位置,得到所需要的图案。
2010年,笔者在Dilorom Gulyamova女士(时年31岁)的服装店调查综版式织机织造技术,了解到她尽量使用自己民族风格的织带和布料开发自己的产品(图6)。此前她并不知道综版式织机,直到某天她在一件古老的衣服上看到了这种很美的带子,便去寻找谁还能制作这种带子,幸运的是居然找到一位老人家还在做。她向老人学习这项工艺,并自己设计研发出新的图案。Dilorom女士认为这项技术很适合本地的回教女性居家工作,因为回教的女性一般不会外出工作,而这项技术则能帮助他们提高收入。有趣的是,在笔者去调查之前几年,也曾经有个日本老师到当地调查综版式织机技术,但她完全没有发现当地有这个技术存在。可是当我这次去的时候,却有很多的当地女性在市场或街道上售卖这些织带,很可能是因为Dilorom女士对这项技术的传承使之再度流行。
塔吉克斯坦彭吉肯特的Rudaki博物馆(图7)、杜尚别的Hisor要塞资料室和乌兹别克斯坦塔什干的乌兹别克斯坦工艺博物馆(Museum of Applied Arts in Tashkent)等处所收藏的服装(19~20世纪),其边缘部分也能看到应用这项技术制作的细带。
②两孔综版(两根经纱为一组的绞经组织——用十字绣来绣出图案)
2019年我在塔吉克斯坦的彭吉肯特进行实地调查,看到使用两孔的综版,单色线,朝一个方向转动综版(图8)。完成织带后在上面用十字绣(单个十字和连续十字复合的正面刺绣)的方式刺绣出图案(图9、图10)。做好的织带会用在裤脚、袖边等服装边缘作装饰(图11)。负责织的Muharam女士(时年57岁)和负责绣的Maysara女士(时年50岁),两人的技术都是从奶奶、母亲那儿传承下来的。
图9:综版织带上绣十字绣
图10:各种刺绣完成品
图11:综版织带上绣十字绣细带的使用实例(2019年塔吉克斯坦:彭吉肯特)
图12:索格特州博物馆的塔吉克女士服饰(Paranja)和边部的34张两孔综版绞经织带上绣十字绣细带局部(2019年塔吉克斯坦:苦盏)
图13:Rudaki博物馆的塔吉克女性服饰和采用18张四孔综版织造的边部的绞经织带局部
图14:在布料上面做钩针锁绣来制作细带
图15:帽子边缘上的钩针锁绣细带(2010年乌兹别克斯坦:Boysun)
图16:Susan Mellar女士収藏的乌兹别克女性服装边部的未知制作方法的细带(2018年美国:Berkeley)
如今在当地,制作绣花底布和刺绣是分工的,但以前是自己织、自己绣。现在在这个城市既能织又能绣的最多也不超过10人,原本那些自己能做的人现在也不做了,而是找上文所说的两位女士订制。现在找她们订制的人很多,常常很忙。不过这个传统很可能会慢慢消失,有年轻人找她们学习,但常常两三天就会离开。有时候笔者会想,要自己去织,可能也不想一直做这个吧。当地的织造有一个特别之处:一般来说,使用综版式织机织造时,每次转动综版后只会在一侧放纬线进行织造,可在当地,是把综版放在中间,每次转动后会在两侧都放纬线,同时一起织造。这样织完后,从中间剪开就能得到两条织带,这样两个裤脚或是袖口就同时有对称图案的织带能用,这也是一种智慧吧。
塔吉克斯坦彭吉肯特的Rudaki博物馆、苦盏的索格特州博物馆(图12),乌兹别克斯坦塔什干的乌兹别克斯坦工艺博物馆等处所收藏的服装,其边缘部分也能看到应用这种技术制作出来的细带。
③四孔综版(四根经纱为一组的绞经组织)
笔者在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土库曼斯坦的调查中未见过有人用四孔综版来织造,
而在塔吉克斯坦彭吉肯特的Rudaki博物馆收藏的一件女性服装(19~20世纪初期)、杜尚别的Hisor要塞资料室收藏的服装(1988年制作)等边缘部分,能看到应用四孔综版织作出来的细带(图13)。
(3)锁绣(在布料上面做钩针锁绣)
2010年笔者在乌兹别克斯坦的Boysun做调查,看到在布料上面做钩针锁绣来制作细带的技术,是用钩针在底部上进行锁绣,一般会绣满整个底布,在刺绣的时候通过在布料下方不断换线色,绣出所需图案(图14),绣成品一般用在帽子边缘作装饰(图15)。2016年在乌兹别克斯坦的布哈拉,笔者收集到的衣服的边缘也是用这个钩针锁绣工艺做的。
(4)未知制作方法
在粟特各地博物馆的收藏品中,有一种织带用的是未知的织造方法。这种织带有纬线,可是手指织和综版织无法做到这种组织图案,如果是锁绣的话又不应该有纬线;织带外观和以上所述的方法都很像,但又不一样,用以上哪一个方法都无法制作出来,笔者自己也尝试过各式各样的方法,但是无法复制。从博物馆收藏品来看,20世纪初仍然有人在使用这种工艺,应该是很普遍的技术,但是实地调查中并没有发现这项技术的传承者,对这种织带还需要继续进行调查研究(图16)。
以上说的手指织造、综版织造、未知织造技术三种都属于织带,是有纬线的。以上所述现在还有人在做的作品,都是已经做好织带后,然后再用针线将其缝在布料上。但是从博物馆收藏的20世纪初到20世纪末的藏品来看,大部分是纬线上有一根针,一边织一边将其缝在布料上面,这种方式纬线会留在布料的背面,形成线段,再用手针一组一组将其固定(图17、图18)。其实没有经过多少年,在很多地方这种工艺就已经消失了。笔者2016年在乌兹别克斯坦的布哈拉收集了一件衣服,回国后研究时发现其实是使用钩针锁绣做好的织带然后手针缝上去的,可同样在布料后面模仿纬线显露的特点做了装饰。因此笔者认为,这种细带结合的方法对他们来说应该是很重要、也很值得骄傲的,所以他们才会执着于这个特点,这就是文化。
据说粟特人原是古代生活在中亚阿姆河与锡尔河一带操伊朗语族东伊朗语支的古老民族,要研究胡人俑服饰时应该也要调查并参考“伊朗”的织造技术现况。笔者2018年在伊朗呼罗珊州的一个小镇(伊朗和土库曼斯坦的边界地域)看到,当地民族服装边缘部的细带同时使用了手指编带和综版织带两种技术。
第一种为手指编带。这与上述中亚地区的手指织造不同,并不放入纬纱。编造时需要两个人为一组,一个人操作纱线,另一个人把这纱线打紧以及调整编带的幅宽。操作纱线时,将一根纱线对折,用一根手指勾住,即每个手指控制两根纱线,右手用中指和无名指,左手用食指、中指和无名指,用右手的拇指打开中指上纱线的开口,用右手的食指来将左手无名指上的纱线穿过开口,勾到右手食指,然后放开大拇指控制的开口,此时右手上食指、中指、无名指控制纱线,左手是食指和中指控制纱线。接下来将左手中指上的纱线移动到无名指上、食指上的纱线移动到中指上,用左手的拇指打开中指上纱线的开口,用左手的食指来将右手无名指上的纱线穿过开口,勾到左食指,然后放开大拇指控制的开口。重复上述动作即可编出扁平结构的编带。
另一种为四孔综版(四根经纱为一组)。通过经纱穿入综版的方向、版转方向与规律、经纱的颜色排列等差异来织造多种纹样,她们可织造绞经、经二重等多种特征纹理结构的带子,也有用四孔综版交换综版的排列顺序来织出图案的织法。
最后,将此两种细带,一针一线缝在服装边缘即可(图19)。
唐代时,丝绸之路的延伸已远至非洲。笔者在摩洛哥进行田野调查时发现,其细带制作与前述各种边缘制作技术完全一致,拥有同样的概念,由此我们可以考察古代东西技术的源头、交流、变迁等问题。
笔者2019年在马拉喀什的摩洛哥工艺美术馆(Dar Si Said Museum)里发现一件服装展品,上衣的边缘有使用综版织造和手指织造技术结合的方式(图20)。
在梅克内斯的老城区里,笔者调查了这两种织造工艺。首先采访的是Elayachi先生(时年66岁),他专门从事综版织造,使用四孔综版织出各种各样的图案(图21)。
另外一家人是Msieh Family,他们是专门从事传统服装的裁缝。一般来说客人提供布料,父亲Omar先生(时年51岁)负责剪裁,小儿子Abdelali先生(时年22岁)负责用手针卷边将裁片的边缘处理干净,客人提供由Elayachi先生织好的综版织带,大儿子Amine先生(时年24岁)则使用手指织(可以参考上文所述中亚手指织造部分)的方式,一边织造一边将服装各部分缝制起来,服装的一些边缘部分会用这种方式将布料和综版织带结合起来。他们一般使用左右手各两只手指来进行手指织造。大概20年前开始,当地人发明了一种机器,可以代替人的手指,织造组织结构和手指织造的完全一样。现在大儿子一个人可以进行缝制工作,一边用脚控制机器,一边用手进行织造和缝纫(图22、图23)。
这两种技术,从中国到摩洛哥沿路都存在,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也说明丝绸之路的意义重大。它不仅为沿线人民带来了巨大的物质财富,也同样传播着文明和技术。
庆城博物馆的贺馆长和工作人员也表示,在唐代丝绸之路不仅仅只到罗马,也已经到达了更深远的地区,不同民族一路上不断地交流、融合,经过粟特到达了庆城。
图17:Susan Mellar女士収藏的乌兹别克斯坦服装
图18:服装边部的两孔综版绞经织带上绣十字绣细带的表面和服装里面纬线显出部分(2018年美国:Berkeley)
图19:服装全体和边部局部(从最边部开始可见手指编带,综版织带)(2018年伊朗:呼罗珊州)
图20:摩洛哥工艺美术馆的男性服饰和边部的综版织造和手指织造技术结合方式制作部分(2019年摩洛哥:马拉喀什)
图21:采用26张四孔综版来织造的情景和综版织带样本(2019年摩洛哥:梅克内斯)
图22:摩洛哥手指织造情景,代替人的手指的机器,使用手指织的方式来一边织造一边将布料和综版织带结合起来
图23:摩洛哥男性服装(Jellaba)和边部局部(2019年摩洛哥:梅克内斯)
甘肃庆城县穆泰墓出土的胡人俑的服饰边缘大部分现已褪色,图案也几乎不存,很难判断原貌到底如何,但这些俑人服饰边缘有着明显的突出感,说明衣料本身和边缘部分是区别极大的,同时也传递出服饰边缘部分对当时人们的重要性,那就是增加服装的保护强度以及美感,这代表着“自己”的富有。
本文描述的是笔者在粟特(及周围的中亚)、伊朗和摩洛哥田野考察中发现的关于服饰边缘部分所用制作技术的现状,采用的都是几种很古老的技术。这些古老技术的制作费心费时,但当地人仍很用心地传承,非常重视。笔者推测,甘肃庆城县穆泰墓出土的胡人俑的服饰边缘部分所用的细带也应该不是普通的布料,很可能使用的就是本文描述的古老技术中的某一种或类似的技术编织的细带。
另外,我们作为现代人,很难知道古代人到底怎么穿着、穿着什么,因为很多文化、技术都已消失。想知道那些时代的样子,往往也只能根据蛛丝马迹去假想、去猜测,没办法肯定地说,那个时代就是这样的。因为只是假设,即使我们做了“复原”,也只能估摸着给出一个大概感觉,真正的“技术复原”是很难的。
笔者做实地调查也是为了找到现在真的还存在着的,从古到今,依旧还是那些人,还用着同样的方法传承着服饰的纺织技术。但是也真的不多了,可能他们就是最后的这几个人了。他们之后,这种技术,这种古代人民的智慧就会消失,它们是现代文明的基石,一旦忘记,就想不起来了。即使他们现在做的和以前的比确实越来越差,但是不影响他们的技术和历史的真实,他们的存在记录着人类发展的智慧。
也许,至少在学校,做复原或设计的时候可以让我们来使用这些技术,即使是一个很小的点:装饰细带,也是可以传递给后人这些现在还存在着的技术是什么样子的。
本文只是甘肃庆城县穆泰墓出土胡人俑服饰研究的一部分,而且只是第一步。笔者需要继续研究,同时也希望能够与各个领域的研究者好好讨论、互动。
致谢:感谢甘肃省庆城县博物馆贺兴辉馆长、邱小燕副馆长和博物馆业务主办张志升先生的指导。感谢北京服装学院蒋玉秋老师以及各位老师们的协助。感谢刘城铭先生助译。感谢美国Susan Mellar女士提供的实物资料。感谢家园计划的邢振女士提供摩洛哥实地考察信息。感谢甘肃省博物馆李永平先生的帮助。本文图片来源均为笔者本人拍摄。
注释:
①“绞经组织”与“纱组织”“罗组织”等组织结构不同,前者是经纱一直绞转,很有可能是从“给纤维以捻度”“将有捻度的纤维搓在一起作绳”等原始技术发展而来,后者则是由平纹组织发展的变形组织,前者比后者更具有结实耐用的特性。
② 陈维稷主编:《中国纺织科学技术史》,北京:科学出版社,1984年,第28页。
③(日)鸟丸知子:《中国综版式织机》,《艺术设计研究》,2019年第1期,第39-45页。
④ 庆城县博物馆三楼“盛唐轶珍——唐代彩绘陶俑展”展厅里的介绍,2019年。
⑤ 刘城铭,服装设计师、工艺设计师、北京知是奇偶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创始人、北京服装学院2014届毕业生。曾为电影《封神三部曲》、故宫大婚礼服《宫囍》项目进行工艺设计,为电视剧《月上重火》进行服装设计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