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海佳
摘 要: 福柯的演讲《另类空间》,提出“异托邦”概念并描述六个典型特征,阐述了现代社会文化空间的异质性。“异托邦”理论,为当代文学空间批评提供了独特的角度。2014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法国作家莫迪亚诺的作品,大多以巴黎为背景,作品内部的不少空间元素具有“异托邦”特质。本文依托福柯的异托邦理论,考察莫迪亚诺作品中具有“异托邦”特征的空间。
关键词: 莫迪亚诺 福柯 异托邦 空间
1967年,福柯在法国建筑研究会上做了题为“另类空间”(Des espaces autres,中文也译为“他性空间”或“异质空间”)[1](52-57)的演讲,系统阐述了异托邦(hétérotopie)概念及特征。福柯认为,十九世纪以来的时代应当属于空间的时代。在我们所处的各种异质空间中,福柯从某些空间与其他空间相关联又相矛盾的角度出发,区分出两种主要的类型:乌托邦和异托邦。乌托邦没有真实场所,是“完美的社会本身或是社会的反面”[1](52)。异托邦虽然和乌托邦一样,都属于特定社会文化中异在的、超越性的空间,或优于或劣于该社会现实,但异托邦既是一个超越地,又是一个现实的地方。
张一兵认为,异托邦是“一种在现实中真实存在的他性物和非常事件,这些他性存在本身就是要解构现实体制的合法性”[2](5),“以区别于非现实的理想悬设物——乌托邦”[2](5)。确实,福柯的异托邦空间已超越了物理意义上的三维存在,“作为他性空间的异托邦是一种社会生活‘关系网(réseau de relations)式的关系构式物”[2](8)。
福柯的异托邦范式不仅影响了后来的空间理论和批判性都市研究,而且被文学研究者运用到了后现代文学批评中。例如,马汉广从理论的高度认同福柯的异托邦思想与后现代文学的空间艺术之间的相互对应,他认为“后现代文学的世界就是福柯所说的异托邦,历史之维是以种种独特的空间艺术展现的”[3](104)。刘玉红从具体作品出发,借用福柯的空间理论解读美国作家欧茨小说中的异质空间。前人的探索与研究表明,运用福柯的异托邦空间理论解读后现代文学作品,不仅具有可操作性,而且可以获得独特的研究成果。
一、福柯“异托邦”六特征
福柯在演讲中阐述了“异托邦”的六个特征,在此做简要介绍。
特征一:世界上的任何文化都参与建构异托邦,然而并不存在一种普遍形式的异托邦。某些享有特权、禁止外人入内的地方,专门留给处于危机状态中的个人,可称为“危机异托邦”,比如十九世纪的寄宿学校。到了当代社会,“危机异托邦”逐渐被“偏离异托邦”所代替,用以安置那些行为异常、偏离必须遵循的规范的人,如疗养院、精神病院、监狱等。
特征二:每个社会中各种异托邦都有精确而特定的功能,以截然不同的方式运作。比如西方文化中的墓园过去一般位于城市中心紧邻教堂之处,十九世纪以来迁移到城市之外。由于死亡由疾病带来,因此墓园转移到郊区,不再是城市神圣和不朽的中心,而变成了另一种城市——异托邦。也许可以这样说,在同一民族或不同民族中,不同时代所处的每一个相对不变的社会,对于另一个时代就是一个“异托邦”。
特征三:异托邦可在一个单独地点中并置几个相互不能并存的空间和地点,比如剧场舞台和影院。剧场连接的是一系列不相干的场景地点,而影院的二维银幕上投射的是三维空间。
特征四:异托邦通常与时间的片断性相关,对所谓“异托时”开放。异托时是福柯顺势造出来的新词,“是空间性的异托邦范式在时间中的他性挪用”[2](8)。这类异托邦又可分为两种,一种是无限累积时间的异托邦,如博物馆、图书馆等,因为这些地点累积一切,把所有时光、时代、形式及品味集中在一个地点,不被时间破坏;另一种是瞬时(或节日)异托邦,如早期城市边缘的市集、游乐场及后来出现的度假村等,因为这些地点在特定时间以一种节庆方式呈现某种早期文化。
特征五:异托邦预设开关系统,既与其他空间隔离,又可以让人进入。如军营或监狱之类的强制性异托邦,或者土耳其浴室之类的净化式异托邦。还有一种比较特别,貌似完全开放,却隐藏奇怪的排他性,人们以为进入了所在之处,事實上却被排斥。比如南美大农场用以接待外人或游客的卧室,人们只能在此休息,却不能真正进入主人家庭的中心房间。
特征六:相对于其他空间,异托邦发挥的功能有两种极端:要么创造一种幻象空间,以揭露所有的真实空间更具幻觉性,比如一些妓院;要么创造另一种精心安排的完美空间,以显示我们的空间污秽、病态和混乱,所谓补偿性异托邦,比如美洲的清教徒殖民地。
福柯最后提到,异托邦的极致范例是航海的船只,因为是一个既封闭又具有无限性的空间,一个没有地点的地点。
福柯列举的以上这些特征并非每种异托邦都必须具备,也不是说一种特征对应着一种异托邦。比如墓园既符合特征二又符合特征四,监狱则兼具特征一和特征五。刘玉红认为,正因为异托邦概念的宽泛和复杂,使其具有相当的开放性和包容性,将之与各种理论结合,产生了解读当代文学和文化的有趣视角[4](54)。
二、莫迪亚诺作品中的几种“异托邦”式空间
莫迪亚诺的作品大多以巴黎为故事发生背景,作为一位空间叙事大师,莫迪亚诺的作品呈现了丰富而复杂的空间场景。本文尝试从福柯的异托邦空间理论考察这些空间,发现不少符合“异托邦”特征的空间模式。
(一)寄宿学校:危机异托邦、强制性异托邦。
福柯认为,危机异托邦用于安置处于危机状态中的个体,比如青春期男女、孕期和经期妇女、老人等,并以十九世纪欧洲的寄宿学校为例。莫迪亚诺笔下二十世纪的主人公们,因为父母的缺席而被迫在寄宿学校度过青少年时代。14岁犹太少女多拉·布吕代反叛、独立、不服管教,处于个人成长中的危机状态,于是被父母送到教会办的寄宿学校[5]。在纳粹清除犹太人的大背景下,相对于周围早已被搜捕的医院、孤儿院和收容所而言,教会学校因其不得随意出入的制度,得以暂时躲避纳粹的搜捕。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个寄宿学校可被看作类似军营或监狱的强制性异托邦,因为与其他空间隔离开,外人不得随意出入。然而,反叛的多拉却决定逃离这个危机异拓邦,殊不知,她逃出去却进入了一个更大的危机异托邦——巴黎城。在这个大异托邦里,全体犹太人正遭受毁灭性的打击,处于更严重的危机之中。
(二)“中立地区”:偏离异托邦。
福柯把现代社会中安置那些行为异常、偏离规范者的场所称为偏离异托邦。我们发现,莫迪亚诺笔下某些神秘的“中立地区(la zone neutre)”,不乏偏离异托邦的某些特征。
“中立地区”可以是一个国家,比如瑞士,因中立态度得以躲避战争的灾难。二战时期,战争是大部分欧洲国家的常态,瑞士却偏离了这一常态,因此成为躲避战乱者蜂拥而入的“偏离异托邦”。即便到了战后,在《地平线》[6]女主人公玛格丽特的心中,瑞士依然是一个可以逃避现实困扰的中立地区,后者也真的去了这个偏离异托邦以躲避布亚瓦尔的追踪。
“中立地区”还可以是巴黎城里的某些区域。《青春咖啡馆》中的叙述者之一罗兰认为,在巴黎是有些中间地区、一些无人地带,那里处在一切的边缘,处于中转过境甚或悬而未决状态。在那里能享受到一定的豁免权[7](95)。
这些楼房里可以自由进出,不需要出示任何身份证件,可以在那里躲藏[7](97)。
在罗兰的主观意识中,这些“中立地区”隐匿着很多和他一样逃离主流社会的边缘人,甚至那些已被官方宣布“死亡”或“失踪”的人。只有在这里他们才能够不受管制、获得心灵的自由。如此看来,同属于社会边缘人的罗兰和露姬在中性区相遇,绝非偶然。
“中立地区”多次出现在莫迪亚诺的其他作品中。显然,这里的“中立”并非政治范畴的语汇,而是一种带有强烈主观色彩的特定指涉。“中立地带”既然是某些偏离社会规范者的聚居之地,不妨将它们视为“偏离异托邦”。
(三)咖啡館、旅馆房间:单一地点中彼此矛盾的异托邦。
福柯认为,剧场舞台上呈现的一系列不相干的戏剧场景,属于典型的单一地点中彼此矛盾的异托邦。此类异托邦在莫迪亚诺小说中的体现,最典型的例子是咖啡馆和旅馆房间。
《夜半撞车》的叙述者年轻时常与父亲在咖啡馆见面,他观察到咖啡馆里各色人物的活动,比如某博士给大学生们讲哲学。他对他父亲和该博士做了一番对比:“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博维埃尔,有点故作庄重,爱摆权威架子,持有学位证书,受到他那‘博士和思想领路人这一身份地位的庇护。而我的父亲,则更喜欢冒险,他唯一的学校就是街头的教育。”[8](38)一个是装蒜的所谓学者,一个是马路游民,完全不同的两种人进行着毫不相干的两种活动,竟然都在同一个空间——咖啡馆里呈现。在此,咖啡馆无疑发挥着单一地点却彼此矛盾的异托邦功能。
除了咖啡馆外,小旅馆也是莫迪亚诺小说人物进行活动的另一个重要空间。在旅馆房间里,各色人物的行为各不相同。《暗店街》[9]中,旅馆房间充当办公室,人们在里面交谈或打电话;《青春咖啡馆》里,露姬离家后藏在旅馆房间里躲避丈夫的追寻,或和女友一起吸食乙醚;在《夜半撞车》中,旅馆房间成为“避难所”,主人公和女友在这里用假名幽会,躲避世人。形形色色的人出入旅馆,在不同房间里从事各自的活动。可以认为,一家旅馆里的不同房间,如同一个整体空间中的不同区域,上演着互不相干甚至相互矛盾的情节,也可以说发挥着单一地点中彼此矛盾的异托邦功能。
(四)侦探办公室、警局法院、书店等:无限累积时间的异托邦。
在福柯那里,所谓无限累积时间的异托邦,就是在不变的地点上,组织某种持续、无限的时间积累的计划,因此,博物馆与图书馆之类的地点成为西方文化的异托邦,因其积累了多个时代的器物和书籍。在莫迪亚诺作品中常常出现具有这一特征的空间。
《暗店街》的失忆侦探罗朗如何找到一个个有可能为他提供身份线索的相关人物的联系方式?正是在老侦探的办公室里,因为这里收藏了巴黎多年的电话黄页簿,黄页簿提供的正是时间跨度很大的个人或机构号码信息。
《多拉·布吕代》的叙述者为了寻找多拉的下落,走访了警察局、法院等各种场所,因为那里存有大量历史档案资料,正是从这些资料中,叙述者提取了有关多拉的多条信息记录。这些信息拼凑出了多拉的基本生存轨迹,叙述者则在它们的帮助下,与二战期间的巴黎建立起跨越时间的联系。
此外,莫迪亚诺作品中还常常出现书店,其实书店就是一个小型图书馆。《地平线》中罗兰被雇于一家小书店,主要出售神秘学、天文学及东方宗教的书籍。不同时代不同作者所作的书籍集中于一个书店的空间,无疑又是一个累积时间的异托邦。
以上空间的共性在于,它们当中蕴藏的各种跨越时间的资料都是一种异托时的体现,因此空间具有显著的无限累积时间的异托邦特点。
(五)某些咖啡馆:外表开放、实则排他的异托邦。
咖啡馆和酒吧等场所是莫迪亚诺笔下人物的重要活动地点。表面上看,这类场所对所有人开放,任何人都可以自由进入,事实上,不同的咖啡馆或酒吧有着各自不同但相对固定的顾客群。《青春咖啡馆》里露姬离开丈夫后常去的孔岱咖啡馆里,聚集着一批“坚守着自己的青春、坚守着人们或许称之为‘浪子的这个陈旧过时但悦耳动听的雅号”[7](4)的顾客,他们从不为明天烦恼,每晚用酒精甚至毒品麻醉自己。这种没人关心客人身份和经历的氛围无疑是露姬需要的,于是她很快成为常客。换一个角度思考,这种特殊的氛围其实具有某种不易为人察觉的排他性,只有露姬这样需要以这种氛围隐藏自己的人,才会真正被其接纳。
除了这类有固定顾客群的咖啡馆外,还有一种咖啡馆外表看虽然发挥着咖啡馆的正常功能,暗地里却成为某些人物从事神秘活动的场所。罗兰童年记忆中的父亲经常和别人在咖啡馆里低声耳语或者运送神秘行李箱。罗兰虽目睹一切却不明就里,如同福柯列举的进入南美大农场的客房并未真正进入中心的旅人,实际已被排除在外。
(六)水族箱:幻象异托邦。
在小说《小宝贝》(La Petite Bijou)[10]的尾声,主人公服药自杀后苏醒过来,发现自己在水族箱中等待重启人生。我们认为,作者通过奇幻手法安排主人公的命运,正是要表达主人公宁可做水族箱中的鱼,也不愿做困于现实世界中的人。显然,水族箱在这里并不是真实的空间,不妨将它看作一个幻象异托邦。这个幻象异托邦正如福柯所言,揭露了水族箱外的现实世界更具幻觉性。无论是水族箱里的鱼,还是现实世界中的人,说到底无法逃脱被禁锢的命运。在莫迪亚诺后来的小说《夜半撞车》和《地平线》中,这个幻象异托邦屡次出现,都起到了影射小说人物所处世界更具幻觉性的作用。
(七)火车:极致异托邦。
在大航海时代欧洲殖民者向外扩张时,船只是重要的交通运输工具。工业社会以来,火车和飞机发挥了同样的作用。无论是在大海、陆地,还是天空,所有这些交通工具的共同特点在于,它们既是封闭自足的,又向无限延伸;既是一个地点,又没有固定的地点。也就是福柯所谓的“没有地点的地点”。
《地平线》中的玛格丽特乘坐夜间火车随同母亲从柏林来到里昂,遭遇一系列变故后,又乘火车从巴黎逃回柏林。列车穿行在城市与乡村之间,车厢封闭,只有在某个车站停下,才会有一个基准点。玛格丽特在这没有固定地点的车厢中,似乎与世隔绝,对自己的目的地没有任何预知,只能把命运交给这个极致异托邦。
三、结语
福柯为现代社会的异质空间所发明的“异托邦”概念,在宏观上探讨人类社会生活关系网,理论具有相当的宽泛性和包容性。正因如此,这个概念为我们提供了解读当代文学作品的独特维度。莫迪亚诺作品中描绘现代社会某些或私密或公开的空间,我们认为在一定程度上契合了“异托邦”的某些特征,从微观上呈现了个人视角中的“异托邦”空间。限于篇幅,本文只列举和讨论其中一部分“异托邦”式空间,更全面地挖掘有待后续更加深入研究。
参考文献:
[1]M.福柯.另类空间[J].王喆,译.世界哲学,2006(6).
[2]张一兵.福柯的异托邦:斜视中的他性空间[J].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3).
[3]马汉广.福柯的异托邦思想与后现代文学的空间艺术[J].文艺理论研究,2011(6).
[4]刘玉红.从福柯的空间理论解读欧茨小说中的异质空间[J].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5).
[5]莫迪亚诺.多拉·布吕代[M].黄荭,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
[6]莫迪亞诺.地平线[M].徐和瑾,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7]莫迪亚诺.青春咖啡馆[M].金龙格,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8]莫迪亚诺.夜半撞车[M].谭立德,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9]莫迪亚诺.暗店街[M].王文融,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
[10]Patrick Modiano. La Petite Bijou[M]. Collection Folio, Paris: Gallimard, 2001.
基金项目:2015年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金资助项目“莫迪亚诺后期作品中的生存困境研究”(2015SJB 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