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眉
舷窗外,平铺的城市,星罗棋布的交通,俯瞰的视野,让这个世界变得梦幻。
从飞机上看一眼布局,占干旱总面积4%的南疆绿洲,集中了90%以上的人口,注定了它是一首稀缺的“土地之歌”。
穿过泛黄的云层,和田,新疆地图上那个最边缘的城市,到了。
降落,切换成人间视野。穿行在芬芳而发酵的绿洲,和田不断改换着土地的言说主体,一会儿是小麦,一会儿是葡萄,一会儿是沙丘与草原,一会儿是河边与牧场,一会儿是果园与养蜂……
一路上感知绿洲的曼妙,感知大自然正确的排列:果子的单词组成了果树,果树的单词组成了果园,果园的单词组成了绿洲,绿洲的单词组成了南疆。这些大自然的字母,有待我怀着对新疆美学的热忱,去连贯地表达,去赤诚地歌吟,因为,这景色是我们存身的世界。
这片深广的土地,创造过、辉煌过、悲怆过的民众,在苦乐之间,延续着生生不已的生活。门前永远有树林、河流、木栅栏,每样事物都使你想到它的永恒与短暂。我就这样深入到绿洲九月的丰盈中,与众多的果实滚在一起,被甜蜜地安慰,像那个钻进葡萄园偷吃的狐狸,卧在栅栏的绿荫下,等待着消化。
一个民族的素质提高,一要摆脱贫困,二要发展教育,三要普及善良。我打算按照这三点启示,贯通此行。
一
对于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人多地少的和田来说,最适合它的是发展劳动密集型产业,以解决农村富余劳动力的就业。
思路清晰,说起来也容易,但落脚点在哪里呢?
“墨玉这么多年没有产业啊,在墨玉县沙漠绿果园农产品专业合作社,1200个农民一下子成了产业工人,拿计件工资了,进入现代化的生活方式了,每人每月一两千元的工资,打到银行卡里,员工越来越多地使用微信支付了,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心态上有了很大的转变。”
当地干部这样感叹。据说2012年还是个注册资金150万、员工80人的干果加工销售合作社,到了2018年,得到政府划拨的60亩土地,1360万元扶持资金,自筹900万元,新建了9座厂房,筛选、清洗、烘干、加工、冷藏、分级,将“枣夹核桃”特色产品定点销往全国。
一个叫如克耶木的女孩,带着我们参观。
“厂房谁盖的?”
“政府。这个新厂才搬过来三个月多,一下子就把员工扩展到1000多人,厂子所有的流程到最后就是枣夹核桃,最大的市场在上海,每公斤批发价50到60块钱,因为是订单生产,基本上没有存货。”
“原材料能跟上吗?”
她笑了。“和田有的是枣。从现在开始就是销售核桃的季节,每天都有货。”
原来,南疆农民的主要收入来源是核桃。有的村庄1200多亩土地中,900亩种的是核桃,厂子每年以保底价收购村民的红枣核桃,像这种林果合作社,串起的是林果业的上下游,将本地资源优势朝产业链条化发展。
女工们成行成列,在用一种手持机器砸核桃。砸核桃的声音,带着欢腾的意味,所有的果实都不是静谧的,而是欢腾的。生命的期待,季节的节律,都在这里回响。
“我们都是手工砸,机器会砸碎。”她的手受伤了,揣在怀里。我就问:“是砸核桃砸到手了吗?”
她扑哧一笑,“不是的不是的,我们这里没人犯那样的错误。给我老公做饭的时候,被油溅的。”
停下来,问一个女工:“你叫什么名字?”
“古丽胡玛·买买提彩丽。丈夫以前开货车,车祸受伤,我就来到厂子里上班,一天能砸500公斤,每月能拿到3000块钱。”
我问:“自己挣钱和老公挣钱有什么区别吗?”
她一听,眼睛里有了神采,“自己挣钱养家比老公挣钱养家还高兴。”
“挣了钱有啥心愿?”
“只有一个女儿,在读高中,她读到哪儿,我就把她供到哪儿。”随着流程来到下一步车间,女工们把刚才砸开的核桃仁拣出来,放在面前的彩色塑料盆里,按公斤算。“手快的老员工一天能捡二三十公斤,100多块钱呢。”如克耶木一指,“这个78岁的奶奶,是我们最老的员工,别人都坐小圆凳,让她坐带靠背的椅子,她背不好,但精神好,每月能有1100~1200块钱的工资。”
见大家对她表示出了好奇,她豪气地回答:“我有儿子、媳妇,还有三个孙子,但我自己挣钱自己花。”
“如果现在不让你干了,愿意不?”
“政府提供了这种坐着挣钱的机会,除非倒下了,我绝不会停下来。”如克耶木把她的话翻译出来,大家一阵会意的笑。
另一个车间,女工们在做分级工作,把发黑的核桃仁当残次品拣出来,整的做枣夹核桃,碎的做麻糖,做核桃馕,做切糕,一点都不浪费。
“最简单的,核桃中间的那个皮,一公斤60块钱,比核桃还贵,因为从医药角度上来说,对心脏、三高病人有好处,可以用它泡茶。”
核桃分拣区,红枣清洗区,整个车间像坚果一样健全、整齐,没有残渣余片,仿佛所有的人都与这个世界严密地联系着。
“这里是包装。从第一道程序到最后,都是手工,所以用工就特别多,解决了大量的就业。”
我问,“你是本地人吗?”
“我家在乌鲁木齐,城市女孩,独生女,嫁过来的。”
“怎么把你娶过来的?”
“自己开车,就像旅游一样来了,”她停了一下,“嫁到这么远的沙漠边上,如果不幸福,会觉得是牺牲。但现在,我是收获最大的那個。”
“为什么这么说?”
“老公在当村警,对我特别好,下面还有三个小叔子,公公婆婆拿我当唯一的女儿。我在这里一个月有3000多的工资,离家半个小时路程,有一个两岁的漂亮儿子。”
“真为你高兴。你大学在哪儿上的?”
“新疆财经大学。在大学一次活动中认识了老公,他在我眼里是最帅的。你看,这张照片,帅吧!他是家里的老大,有责任感,性格直爽,缘分就这么奇妙。”
“你会经常回乌鲁木齐看父母吗?”
“我妈妈说,我们不太想你,你两年回来一次就行了。哈哈,他们真是这样说的,想让我勤俭一点。”
“你在这里是不是特别能发挥自己,有能力,会双语,大家都需要你?”
她一笑,“希望是。我觉得今天所做的事,比我往日的所作所为更好。”
“可以写你的故事吗?”
“可以呀,把我的幸福告诉全世界吧。”
进到成品展示大厅,扑鼻而来的,是红枣清香。
“这个是枣夹核桃,枣还能夹葡萄、夹巴达木。”她顺手拿起展示厅里的一个枣夹核桃递给我。嚼出的,是和田味道。
“门口就是幼儿园,免费的。女工们在这里的午餐也是免费的。”“能不能找个带孩子来上班的女工来,问问她的家庭情况?”
“问吧,她叫艾迪巴·买买提,25岁,家里三口人,老公是司机,女儿上幼儿园,有时一天能干到25公斤,有时干到30公斤。”
“她来多久了?”
“三个多月,就是扩建新厂的时候来的。”
临行与如克耶木互加微信,一眼看到她的手机里六百多人升旗的场面,有刚才那位老婆婆。“她呀,比其他人还到的早呢。”
出了沙漠绿果园,对面的幼儿园门口,停着大片摩托车。女工们都是骑摩托车、带孩子来上班的。
9月正是开学季,我用一句罗曼·罗兰的诗,问一个黑眼珠的孩子:你究竟是谁?孩子回答:我是即将到来的日子。
二
穿过和田县巴格其镇的葡萄长廊,来到北京高级中学。布阿丽带着我们参观校园。她告诉我:“我在内地上学的时候,享受了6000元的补助。我上了内初班,上了内高班,上了南京师范大学,专业是汉语言文学。”
看着这个显然已经完成了高等教育的女孩,我问:“你命运的拐点是在哪里?”
她想了想。“应该是上内初班。在那个车站,好多家长在送孩子,父母就哭啊,不舍得啊,我爸就鼓励我去超越他们。等我学成回来,发现跟我差不多年龄的,有的在干农活,有的在上一些普通中学,有的结婚了。我像当年爸爸鼓励我一样,鼓励弟弟去上海上学,告诉他,去远方求学,是为了更好地回家。”
她介绍着校园:“2014年建成使用,学费是免的,一年住宿费是600元,也是全免的,还有2000元的助学金,每人都有,自己就花个伙食费。”她带我们去看学生宿舍,8人间的宿舍,铁床上下铺,干净整洁,1200人就座的餐厅,洗衣服的地方有32台洗衣机,24小时热水,全是北京援建。“学校还开设了美术、音乐、舞蹈、篮球足球课等课程,我们学校在这些方面都有不错的成绩。”
教室的墙上,有爱因斯坦的名言:想象力与创造力远比知识更重要;海伦凯勒的名言:世界上最可怜的人莫过于拥有一双眼睛,却没有愿景。还有各类名人名言:今天放弃了,明天不一定能得到。美好的生命应该充满期待、激情和感激。漫无目标的生活就像出海航行而没有指南针。道路,引申为事物运动变化的规律,或人们必须遵循的社会规则的准则。德者,得也……
走廊被布置成名画鉴赏廊,有毕加索《哭泣的女人》、列宾《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凡·高《向日葵》、达·芬奇《蒙娜丽莎》、徐悲鸿的马、齐白石的虾……还有学生的素描,以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和学习园地。
布阿丽说:“我在外学习了八年,看事情的角度,对待事情的态度,就跟他们不一样。内地老师非常好,真的,不是夸,实实在在的好,就觉得教育改变了命运。当我会质疑一件事情的时候,其实就是学会了反思,获得了成长。”
“举个例子?”
“就说学习习惯吧,我周围一些学生死学习,不会融会贯通,觉得只要看书就一定能学会,不掌握方法,其实是浪费时间。再比如,我的工资,除了生活费、交通费和学校里的老师结婚礼钱,我每月要存2000块钱,不会没有计划。我见过一个女孩,她会花掉今天身上所有的钱,明天再说明天的话。这是一种逃避的态度,但最后唯一能逃避的,只是逃避本身,并不会创造明天。”
她给了我一个倒果为因的问题:受教育的目的是,你曾为哪件重要的事情改变过自己的想法吗?
教育家们说:教育的本质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召唤另一个灵魂。2018年9月1日,和田市北京海淀小学在国歌声中举行了开学典礼。在这个北京市援疆项目之一、只有9个月建校史的新校园里,和田的小学生们体验到很多新的事物。
校长刘全华开学第一天和他在北京时一样,在校门口迎接孩子们。孩子们鱼贯而入,没一个理他。第二天,他又站到校门口,对着1000多个孩子挨个地教,“见到老师要主动问好”。这样坚持了一周,这是他从培养“十个好习惯”入手的实践。
他说起办学目标:“培养快乐自信的阳光少年。我们学校全民健身,身体健康可以说是第一位的,特别在基础教育小学阶段,我们奉行身体健康,生命安全第一,第二是做人,第三再说做事,再说学习。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提出养成教育,从点滴小事,养成良好的习惯、生活习惯、学习习惯、为人处事等方面的习惯。我们尽可能给孩子们创造走出去的机会,今年5月11号到18号,选派了20名孩子到首都师范大学实验小学游学一周,其中12个维吾尔族、8个汉族,进北京小伙伴的课堂,北京小伙伴的家长负责接待,吃住在人家,真正学习生活了一周。”
这种做法,对孩子一生影响深远。
刘校长从小家庭贫苦,父母省吃俭用地供他读书。成绩优异的他选择了师范,选择了早一点分担。
他介绍说:“北京援疆小学,是按照北京的格局设置的,就是想要边疆的孩子也体会到首都的教育资源。”
我情不自禁想起一个不辨真伪的小故事。在费城大学的主楼大厅,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的画像。据说1803年美国刚摆脱殖民统治,困苦的母親牵着女儿来到费城,在墙根晒太阳。从校园里传来琅琅的读书声和动听的钢琴声,小女孩恳求看门人放自己进去,但被拒绝。泪水涟涟时,一位老师做担保带小女孩进入校园。小女孩问:“为何这里只接纳富人的孩子?”老师尴尬地说:“因为学校太小了,只能容纳下富人家的孩子。如果扩建,一定会欢迎穷人家的孩子。”寒雪飘飞的冬日,小女孩冻死在学校围墙外,收容人员从口袋里翻出57美分硬币和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为了能把这所学校扩建得更大,我已经忍饥挨饿足足攒了57美分啦……”
这个凄婉的故事被媒体报道,一个房地产商把近百亩的土地出售给学校,售价是57美分,木材商、砖石商捐献建材,无数工匠义务出工,扩建校舍。它更名为费城大学,对贫寒的学子一直减免费用,并有补贴。
希望这个故事是真的。
三
在沙漠里,冷不丁站起一个团结新村,像一个开天辟地的故事,近乎浪漫,却有着一个很现实的由头。和田农民的人均耕地半亩,加之城市发展,失地农民越来越多。2014年和田市委市政府探索在沙漠建设新型城镇化的民生工程,当年建设,当年迁入,当年收获。千年沙漠,成为新农村建设样本。
站在村委会崭新的楼顶,东边,十几台推土机正推着高大的沙丘。54岁的团结新村党支部书记朱德荣,豪迈之情溢于言表:“一年前,我们脚下全是那样的沙丘,我们在地上睡了一年,方便面吃了一年,把沙包推平,现在212户居民入住了。你坐飞机会看到沙丘中间的一排绿,就是我们的团结新村,上了中央7套,他们说,老朱,你厉害啊,外国人都在看你呢……”
他顿一顿说:“在这个地方工作,付出的太多太多了。”
沙漠,是一面最沉闷的鼓,他们击打着这面最沉闷的鼓。这片沙漠,早已存在了千年,对所有人都曾是禁区,但他们在沙漠中站定,用双脚插入流沙,直到触及坚硬的底层,对此,我们称之为现实。任何人对于现实的进攻无不是强攻。
柏油路两边,每户新居88平方米,院落436平方米,平整的地砖,平整的菜地,侧边的牛圈羊圈牲畜棚圈是77平方米,水、电、天然气配套齐全,再旁边是政府分的蔬菜大棚,一排排的日光大棚在阳光下反射着光。一户一户新邻居,像一株一株被分开的青草,带着自己的露珠。
“讲个笑话,和田人多地少,没地方种蔬菜,有钱人吃菜,没钱人吃肉。团结新村在沙漠上建大棚,既解决了人口安置,也力争成为和田乃至南疆蔬菜主要生产基地。一开始就想发展嵌入式的新型民族关系,从全市七个乡镇搬来的居民,民族比例各占50%,相邻而居,寓意就是一帮一,住宅和大棚都是这样嵌入式的。前院后院互相帮忙,你教我种植,我教你养殖。以前维吾尔农民对蔬菜大棚一窍不通,就比画着,向汉族邻居学习掐秧、吊秧、疏果、采摘,蔬菜大棚搞得红火起来。等到黄瓜辣椒收了,你炒个大盘鸡,我做一锅抓饭。”
他喜欢钻大棚,说每次进到大棚,蔬菜都是不一样的成色,西红柿一天天泛红。
有爱,有期待,这,本来就是最好的生活模式。
晚上去入户。一个9岁的娃娃,一见他就到鸡窝里看下蛋了没,拣出来煮上。孩子问:“书记爸爸,你有几个老婆呀?”院子里就响起一阵惬意的笑声。
朱德荣的父母从江苏支边而来,记忆中妈妈晚上总是有做不完的鞋子,用苦菜包包子,吃窝窝头,麸皮面条,那种面条没劲,放学的路上捡沙枣,背一包回来。5块钱一床的网套,因为兄弟姐妹们多,拉来拉去,中间就拉了个洞。他感叹:“现在去入户,人家没睡过的新被子,拿出来给我睡。”
艰难中父母早早没了,他带着弟弟妹妹更为艰难地度日。“从小跟维吾尔族孩子一块玩大,他们的生活方式与思维方式我都了解,都理解。对我工作帮助最大的是维吾尔语、汉语互通,不沟通基层工作就推不开,民族团结就做不了,你让他们看红头文件也看不懂,我说的好话还以为是骂人。我在升旗后宣讲,村民说,这个书记厉害啊,还会说汉语,哈哈。”
他常常一脚油门,把一个生病的维吾尔老人送到医院去,儿子问,谁把你送来的?老爹说,一个会说维吾尔语的汉族人。“一麻袋钱也不会把你送到医院去,这就是民族团结呀。”
我想,这个世界不断增长的善,依赖于一些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行为。它的存在,对周围有着扩散效应。
牛群在牛棚里,羊群在羊圈里,每颗褐皮蛋上面都有一只母鸡。随着它的足迹和来路,生活在它后面简单地继续。
“刚种下的白杨树是1米2,5年之后,已经10米高了。我们种的是黑杨和柳树,柳树100年不浇水也死不了。”
朱德荣像熟悉村民一样熟悉村庄周围的树种。
和田被很多永恒的事物围绕着,沙漠,沧海桑田,滋生出它独特的生存环境,但发生的变化又这么崭新。大自然以它伟大的安宁,无穷尽的生命,使大地成为敞开的作品,使作品成为敞开的大地。我能不能以文化阐述的方式去写和田呢?那里,有着真实的例子、真实的人物、真实的名字、真实的村庄。
我想象着,在沙漠的肋骨之间,另一座新居被装扮起来,破译另一个人的人生故事。那时候,我会站在这里,和诸多亮起的窗户说话,他们说什么,我就说什么。
四
在和田县拉依喀乡巴什拉依喀村,只用了50余天,一片空地变戏法一样变成村民们啧啧称奇的火车头餐饮广场。今年57岁的中国铁路乌鲁木齊局集团有限公司的“访惠聚”队长、第一书记玉素甫·卡德尔说:“火车头广场,是我们把报废的火车车厢运过来,把车厢开发为餐饮夜市。”
我看到车身上“北京——和田”的字样。
“乡里的三个村,有三个这样的火车头广场。村里60岁以上的人都没出去过,火车是他们难以想象的远方,让他们来感受一下。各村的文艺小分队每天来表演,乡村夜市也有了城市一样的惬意时光,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我被一个铁路元素的雕塑吸引了。近看,是三个齿轮卡在一起,意在“三个离不开”。“是我们的职工,用铁路上的配件,手工做了6万多只零件,铆啊钉啊拼接起来,捐赠给我们的。那边还有把淘汰的机车组装起来的雕塑。”
一转眼,还有转马、淘气堡、蹦蹦床,孩子们天天日落时分在这里度过。
广场上,姑娘们有穿艾德莱斯的,有穿时尚T恤、牛仔裤的,戴着发卡,扎着马尾,跳现代舞,也跳麦西来甫。
一位老太太说,我今年74岁了,以前在家常感到无聊,现在每天到这来看年轻人跳舞,跟大家说说笑笑,感觉生活越来越有趣了。
经过翻译我才懂她的语言,但不用翻译就懂她的状态,忽然理解到,广场为什么这么受欢迎的底蕴。之前就听说过,和田人有三个离不开:一是馕,它是每日的必须,至今不变;毛驴车,已被电瓶车、摩托车、三轮车、小轿车替代;苏帕,让一家人济济一堂的苏帕,因为年轻人多出门务工,渐渐冷清下来,老人家们就把家门口的广场,当成自家扩大的苏帕了,每日来这里见一见街坊,听一听乐舞,广场变得人气十足。
我问漂亮的祖力皮亚副乡长:“那个领舞的维吾尔女孩,跳得很奔放,很有感染力,她叫什么?”
“麦尔哈巴,21岁,是村妇女主任。”
麦尔哈巴羞涩地回应我的一连串好奇。“平时的工作就是解决妇女的一些困难诉求呀妇女素质提升呀这些事情。像这种广场舞,就是素质提升的一个活动,白天挣钱,晚上跳舞,漂亮的脸蛋露出来,长长的头发飘起来。”
我讷讷地重复一句:“漂亮的脸蛋露出来,长长的头发飘起来?”
我悄悄牵着一个维吾尔族姑娘的手来到树下。
“我今年20岁,有一个孩子。”她不算流利地表达着,“这两三年的变化给了我舒服的感觉,大男子主义不舒服。我在附近一个核桃厂打零工,一天80块钱,等孩子满3岁送到免费幼儿园,就可以出去打工,等挣钱了开个美容店。”
说到这里,她的脸上有一种光,那是对于前途的期冀。
祖力皮亞副乡长说:“我们乡的妇女外出就业工作开展得很好,这项工作最好的一个事情就是让妇女的地位提升了。以前维吾尔女人在家里,男人怎么说她就怎么干,要是男人不要她了的话,就没着落了。现在,男人不敢随便欺负她了,每个村都有妇女工作部,会做一些心理疏导工作。”
此行,在其他村,看到民族团结、扶贫帮困、异地安置等很有成效的工作,却不知妇女工作做得这么出色。
“以前你们也知道,受极端思想感染,女人丧失了自己的地位,变成了家庭固定资产,什么权利都没有。其实,妇女受宗教思想压迫,受丈夫压迫,是最底层的。如果说男人感染了这个极端思想,他首先回去第一个是压迫他的老婆,老婆又影响到孩子,一个家庭就完蛋了。现在她们遇到什么困难,感觉老公在外面有点事呢,都会到妇女工作部来。我们把最底层的妇女解放出来了,是不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祖力皮亚副乡长一身白裙,带着维吾尔美女特有的惊艳,上了火车头广场的舞台,“下面,是我们民间艺人带来的精彩节目。”
一位中年民间艺人,献上一首《遇到你是我的缘》。她台风正,情感饱满,不注意听不出稍稍别扭的发音。我赞叹:“唱得真好。”祖力皮亚副乡长讲起了与这位民间艺人相遇结缘的故事。
“我跟她结亲一年多了,经常去她家住,听见她老是一声声地叹气,问也不说,就觉得她心里有事,做饭时我就唱起了歌。”说着,她哼唱起来,灵动的音符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真好听,这歌叫什么名字?”
“就是《西游记》里的《天竺少女》。结果发现,呀,她比我唱的还好呢,不但能唱,而且能弹,但她根本不敢在别人跟前亮开嗓子,那些受极端思想感染的人会讥讽她,整个周围环境都不允许她放飞自己。我就对她老公说,为啥不让唱?为啥不让跳?就与他们两口子坐在一起自娱自乐。我选了几首国语歌曲,写上维吾尔语歌词给她。她说,你不要折腾我了,我不会唱国语歌曲,我都52岁了。我说,用唱歌的方式学国语,学得快。”
其实那时,她的喉咙里憋着一句泰戈尔的诗:我要唱的歌还没有唱出,每日里我都在调理着弦索,时间还没有到来,歌词也未曾填好,只有愿望的痛苦在我心中。花蕊还未开放,只有风从旁叹息走过。“她自己选了国语歌曲《遇见你是我的缘》。在妇女之家第一次唱的时候,唱得很奔放,把那种压抑完全释放掉了,所有的人都站起来鼓掌,我哭了。”
“她叫什么名字?”“买热木尼沙汗。”
我在台下,仿佛站在花丛中,看那漫山遍野的玫红、蓝紫、橙黄,如此芳香烂漫地盛开。
除了组织民间艺人,村里另一个特色是妇女工作。
妇女素质提升的工作怎么开展?“就是通过民间艺人,通过活动和邻居的表率作用啊。我们现在有一支280人左右的民间艺人队伍,包括小孩都跳得很好。”
带着被鼓舞的心帆,我们去往拉依卡乡的库木艾日克村委会。街头的平常景象,越是平常越是深刻,是地域文化的深刻投影。小镇十字路口的街市上,西瓜、甜瓜、水果、烤包子成行成列,婚纱照里身穿着艾德莱斯的新娘宛若国际明星般耀眼。
库木艾日克村村委会,这个由中国铁路乌鲁木齐局集团有限公司资助的村委会大楼,刚刚投入使用一个月,其中的妇女工作部,设置成一站式服务,桌子、椅子、设施配备都很好。围绕妇女工作还组织了托儿、医疗以及心理咨询。
祖力皮亚副乡长说:“我是自治区优秀草根宣讲员,就是做群众思想教育。做思想工作不易。以前女人就在家里待着啊,一待就是好多年。去年开始,我们帮助她们去内地就业。我对她们说,我的世界是在北京上大学时打开的,你们也去看一看,见一见世面。她们担心孩子,但我们的幼儿园是免费的,让她们出去挣钱,这么好的事情,第二天又不去了。”
最难的事情就是让一个人改变自己的想法,让她承认或许自己错了,或许其他人的观点是正确的。最终,那些改变了自己想法的妇女,得到的最多。一扇大门对她打开了。
“她叫阿依古丽,出去后给我来电话,不停地哭,说当时太折腾你了,不理解你,我32岁了,没权利在家里花100块钱。现在,我第一个月就拿到了3500块钱,在山东一个玩具企业,已经半年了。再叫她回来,她说,我这个能力回去的话,哪里有能挣3500块钱的地方啊。”
“还有一个妇女来找我说,她男人在外面有女人了,要离婚。我跟她说,你第一时间考虑自己挣钱,经济独立了,家庭地位肯定会有变化。她出去摘了三四个月的棉花,挣了2万块钱回来。我问,你男人呢?她说,当天就把我从娘家带走了,哈哈。”
我想起著名的“三问”:“还在穴居时期,女人们会问男人三个问题:要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还爱我吗?”
今天,这些身穿艾德莱斯的姑娘,摘红枣、砸核桃,还是会发出这样的“三问”。但她们渐渐有力的手,攥住了自己的生活。
我们在墨玉县时,见到宣传部部长阿布迪里拜尔。他最先谈到的也是妇女工作。“以前妇女被边缘化,认为该为老公服务,养孩子、种地、干家务,被视为财产,压制在最底层,一个三四个孩子的母亲,连花5块钱的权利都没有。现在呢,周围的环境变得开放,她们就能走出家庭,走进工厂,开始挣钱,更多地参与经济,参与新的生活了。以前受到极端思想影响,妇女出个门,不化妆不打扮。现在,送孩子上学后,收拾完房子收拾自己,家里有了化妆台,有了衣柜。”
我情不自禁地说:“太好了。”
“她的精神气就不一样了,成为脱贫攻坚的主力了。你看,”他打开手机里的照片,“这个村,你都想象不到,有妇女工程队,抹墙的、砌墙的、电焊工、喷漆、用扳手的、用电锯的,那场面,不得了,焕然一新,每个人一个月有两三千元的收入。”
我指着其中一张照片问:“这个女工,她的老公在干什么?”
“在其他工厂。”
“不会老公在家里不干活了吧?”
“以前待在家里没事干的人,现在没有了。不能靠着墙根晒太阳,等着小康送上门。你看,这家的女主人是我的亲戚,我第一次见她是这个样子,很木讷,低眉顺眼。她是文盲,文盲很容易受到极端思想的侵害。现在,她是这个样子,改变就是这样发生的。”
我们去看一个美丽庭院。这个老太太,因为宅基地让给了村民广场,政府给他们6户人家新建了占地一亩的房子。葡萄藤覆盖着整个院子,砖砌花墙里,蔬菜与花卉并列,圈里有6只羊,墙上贴着以前的老照片,照片上是阳光从屋顶的苇子漏下来的破败情形。
院里一方苏帕,苏帕上的花毯等待着客人。我诧异如此整洁,主人说:“广场那么好,门前的路那么好,我一定要把家弄好,把庭院弄好。”
老太太拉着祖力皮亚副乡长的手,我听到来自她的一句句翻译。“我年轻的时候不挣钱,没地方挣钱,过一天算一天,不考虑晚年的生活。现在我老了,政府给了那么好的房子,我希望抓住习近平总书记的手,给他一百遍一千遍说感谢。”
我感谢她的接待,她说,房子不用来待客,就是坟墓。
路边,一片红枣树的品种被矮化了,另一边的核桃树品种也被矮化。因为土地珍贵,密集的树木会导致下面的土地无法套种……无论社会改变,还是技术改变,一切改变都以进程的方式来临,变化如此之巨。
我感受着她们的痛点、难点、哀乐、向往,体会一个被压制的女人焕发歌喉,一个领舞的女孩焕发舞姿,一个贫困户的老太太搬进新居……
我希望多写下一个女人的名字,多写下一个女人改变的故事。这是一个个新的故事,是一个人逐渐再生的故事,逐渐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一个我刚刚知道的现实故事。